張瑞田
一個不爭的事實:現當代的杰出作家無不學富五車,無不具備宏大的文化視野,他們能夠獨立思考,對歷史、政治、社會均有自己的見識。因此,在他們紛飛、雍容、冷峻、犀利的文字里,我們看到了生命的力量、人格的力量,看到了一種文化的永恒與持久。
從民國到現在,被我們認同的作家,基本上具有成熟的政治理念、淵博的學識、高超的藝術表達能力。他們的才能不限于一個領域,所散發的智慧信息,甚至是一個時代的文化旋律。魯迅是現代中國偉大的思想家,也是倍受爭議、又必須承認的文學家。魯迅對人的崇高與卑劣的洞見與分析,顯示出了一個民族的思想高度。為此,我們在魯迅閎偉博洽的文字里,看見現世的短長,人性的惡善。千古無對的魯迅,是作家,是學者,是書法家,文化的復合特性,在他的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郭沫若亦如此。他治史學、文字學,他寫劇本,寫詩,在他才華所到之處,我們看到了人的無與倫比的創造能力。正如王國維評價沈曾植所云:“復廣之以治一切諸學,趣博而旨約,識高而議平。其憂世之深,有過于龔(自珍)、魏(源);而擇術之慎,不后于戴(震)、錢(坫)。”
王蒙也是迷人的作家,他寫小說,又能指陳紅學,對語言學也能說出一二。邇來研究老子,以作家視角,言道家之理,頗有人生況味。他首提作家學者化。可是,他沒有想到,二十年后,我們對作家的評價所依靠的是作家作品的發行量。對市場的媚俗,讓作家們不適應,也不開心。詩人劉征,書畫造詣震動歐陽中石、沈鵬。兩位書法大家,對文壇中人的書畫水平嘖嘖稱奇,說明了我們文壇不乏復合型的人才。李準、汪曾祺、嚴陣、劉家科、方英文、熊召政、徐小斌、王祥夫、荊歌等作家、詩人,不局限于一點一面,或以書畫遣性,或于學術開拓智識,文化語匯博大精深,藝術感染力豐富而細膩,他們所建立的文學藝術世界精彩而迷人。
遺憾的是,因種種因由,當代書壇的復合型作家成了鳳毛麟角。在庸俗社會學的沖擊下,社會發展的單項度指標開始割裂人類豐富的審美向往,取而代之的是專業化、目標化、簡單化、功利化的價值期待。當然,一個“減法”的社會是商業高度發達的社會,生產方式和社會分工的精細,使人們缺乏足夠的耐心去進行超時空的文化與學術積累,文學與文化不對接,文化與學術不對接,技術與積累不對接,似乎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其實,這一切都是浮躁在作怪。物流與信息流的集合與輻射,直接導致世界范圍的交流和溝通,在物質財富的誘惑下,沒有幾個人可以無動于衷,也沒有幾個人可以安下心來在傳統文化的時空隧道里進行一番徹底的歷練。另外,“官本位”、“金本位”價值觀的泛濫,讓堅持“文化本位”立場的知識分子都覺得不好意思,如果再擺出是花不開的架式,不被笑掉大牙才怪。
我們為什么需要復合型作家?文學的美學內涵是由思想、人格、文化、技術所構成,僅夸大文本技術含量,或者僅以書寫的表面現象來判斷文學的藝術價值,勢必造成文學審美的弱化。文學需要作者以人格、學識、實踐,建立獨特而完整的藝術系統。文學離不開滄桑感,完整的結構,嫻熟的筆墨,是文學基礎的基礎,與文學的整體意義不可同日而語。文學的滄桑感恰是文學整體性的架構,是作者情感、修養、思想、意識、才情的直接表述。復合型作家具有真實的人生體驗、對稱的文化、學術信息,成熟的筆墨駕馭能力,很容易體察到世界的敏感部位,準確表現自己的人生理想、生活狀態、文學行為,以及來自生命本源的喜怒哀樂。
復合型作家的生存土壤比較貧瘠,但這不等于說,復合型作家就沒有出現的可能性。時下所提出的民族復興,其實就是文化重建、道德重建、價值重建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