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車
馬車,曾用筆名中原馬車,本名羅光燦。有小說刊載于《鴨綠江》《青海湖》《青年文學》《天津文學》《山西文學》等期刊,出版有小說集《鳥巢里的春天》和詩集《在春天的日子里》,系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
1
日子像破土的草兒,舔點雨水就噌噌地往上躥,日歷刷地一下子翻到了五月!剛開始還不覺得,曉風吹得渾身懶洋洋的,明晃晃的日頭落到草坪,沒過一會兒,草坪就跟張暖床似的。可日子越往后走,躁熱和煩躁一股腦兒從額頭、胳肢窩、大腿根部潮起來,后來就沒完沒了了!馬建國歇工的時候喜歡跑到草坪上,墊張報紙,雙腿一盤,點根牡丹,瞇縫著眼往四周一看,好家伙!遍地搖頭晃尾的青草,朝馬建國涌過來,那感覺很奇妙!一閉眼,馬建國好像回到了千里之外的馬垅村,綠油油的莊稼散發著淡淡的清氣,蜜蜂嗡嗡地跳舞;秧膜嘩啦啦刮動,像一面面白旗在飛舞;山坡上哞哞叫的黃牛甩著大尾巴;老婆蹶著屁股拔雜草……耳朵一癢,像是一只飛蛾撞進了耳眼,馬建國一倒頭,腦袋猛然抖動。有人笑了,建國你做什么美夢呢?馬建國聽到笑聲,從幻想中醒過來,潘旺家笑嘻嘻地盯著他。
馬建國兩眼一怏,打個呵欠,說旺家你不找個地兒歇息歇息,下午又要喊腰酸背痛了。潘旺家嘿嘿笑,他抱著膝蓋蹲在馬建國跟前,朝馬建國努努嘴巴。馬建國低頭一看,剛點著的牡丹燒到煙屁股了,白白的煙灰固執地趴著,他抬手一甩,煙灰讓風攪碎散在草尖上。潘旺家擤擤鼻子,問馬建國,你老婆是不是要過來了?馬建國見他提到老婆,眼睛好像讓什么點著了,頓時神采奕奕。馬建國說再過幾天就過來,這次不光老婆要過來,女兒也隨老婆一起過來。馬建國點根煙,解氣似的狠狠吸了一口,腮幫子鼓得跟里頭躲進兩個小包子,淡藍色的煙霧從鼻孔鉆出了,腮幫子也隨之塌進去。潘旺家問一家人都跑過來了,那屋里的田地不就荒了么?馬建國雙手一攤肩頭一耷,說種田圖什么呀,不就是圖個肚子飽嘴巴能掛二兩油么,要是咱兜里有了票子,還能虧了咱肚子?再說了現在那大米價格那么賤,一個人一個月五十塊的大米能吃得完么?馬建國說到興頭,嘴角堆積起一層白沫子。潘旺家嘟起嘴巴,眨巴眨巴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后給馬建國豎個大拇指,大發感嘆道,建國你牛,你牛人呀!
馬建國覺得潘旺家在嘲諷自已,剛剛燃起來的精神勁一下子又熄了。潘旺家雖然跟馬建國是湖北老鄉,俗話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可馬建國一見到潘旺家就打心里頭討厭他,煩他!潘旺家住長江以北,而馬建國屬于長江以南的湖北人,兩地相距甚遠,文化和思想還是有區別的。
馬建國就覺得潘旺家這人不地道,拿鹿城人的話說他是個搗糨糊的家伙。潘旺家今年三十出頭,小馬建國三歲,跟馬建國同一天進駱駝裝飾工程公司做油漆工,兩人都睡大宿舍,一個睡上鋪一個睡下鋪。因為這些原因,馬建國有時不好駁潘旺家的面子,忍著,咬牙忍著。馬建國盡可能不跟他打交道,分活的時候他盡可能找理由不跟他分成一組,不為別的,就因為潘旺家動嘴皮的功夫遠遠大于手上的活,別人說話手上不歇著,可他吧,說話不光把活擱下來了,還呲牙咧嘴扮些鬼臉,表情豐富,動作也有個性,跟婆娘一樣,插腰拍臀上半身左擺右搖。有一回把半桶膩子從高凳上晃下來,將剛鋪好的地磚砸碎好幾塊,主顧投訴到公司,那個月潘旺家工資扣了三百塊,害得他一個月沒沾一滴酒,那些天嘴巴倒閑下來了,可沒出半個月他又舊象還生了。潘旺家就屬那種好了傷口忘記痛的人,嘴巴油滑,小腦瓜轉得比火車輪子還要快,動個歪腦筋什么的,他出的招又損又絕。上個月木工師傅做吊頂時,把一根梁量短了,按道理是要重新開材料的,如果那樣的話,損失就要落到木工師傅身上。潘旺家認為有那損失還不如喝一盅呢,腦子一轉,結果短的部分讓他用膩子一抹一刮給補上幾公分,膩子一干顯出裂紋,他又用硅膠一抹,主顧檢房子居然沒瞧出來,那么大一個紕漏就那樣讓他蒙混過關了。
潘旺家把煙屁股戳在草縫里,問馬建國房子有沒有找好。馬建國前幾天看了幾處,房子倒是過得去,但他覺得價格有點高,跟房子不太相符,就沒定下來。差不多了!馬建國說著抬腕看了看時間,要開工了,上去吧!馬建國一拄膝蓋站起來,報紙粘在了屁股上,像個大補丁。潘旺家鼻頭一縮,嘴巴一挑,屁股、屁股!馬建國往屁股一摸,把報紙抓在手里,他解氣似的左右手一揉一搓,將報紙團成一個紙球往墻角砸,紙球反彈過來,滾到潘旺家腳旁,潘旺家抬腳往后一抽,紙球撞到門口摩托車,惹得摩托車扯著嗓子拼命吱呀吱呀地叫……
家庭裝修,活是定死的。百八十個平米,公司一般就安排兩個油漆工,四五天你就得把活收了,后頭還有別的活等著你呢。公司都給你掐好時間了,所以你就是再偷懶,又能懶到哪里去呢!百八十平米,兩個人合計就十來個工,要是擱馬建國他一個人干,他反覺得輕松。現在就不一樣了,攤個潘旺家,工期過兩天了,墻上的膩子只披完第二遍,他潘旺家一點兒也不急,不是今天說肚子痛,就是明天喊腰酸。這肚子一痛腰一酸,潘旺家就要歇歇,剛開始他一個人歇著覺得不好意思,非要拉著馬建國一起歇。馬建國歇過兩次,就覺得不對了,要是這么干下去,任務不能按工期完成,這個月的獎金肯定泡湯。一想到獎金,潘旺家再喊馬建國歇工時,他就毛了,說沒屁大功夫就歇兩回了,你這是過來做月子呢,還是記者體驗生活呀?潘旺家后來不喊歇工了,可手上的假動作多了。馬建國曉得他在磨洋工,想想老婆要過來了,就把氣往肚里咽,忍著!
爬上高條凳,馬建國將桶里的膩子攪醒,泥抹子往木托上拌些膩子,他半蹲身子用泥抹子挑坨膩子往墻上一摁、一滑,一個巨大的括弧就呈現在眼前,然后泥抹子面順著括號來回一跑,墻壁抹上膩子變得光潔,一層細密的水珠子眨眼功夫沒影了。馬建國呼呼地喘著粗氣,那胳膊掄起來跟風一樣,不大一會兒半面墻的活讓他披完了。回頭再看潘旺家,他蹲在桶邊,胳膊跟斷了似的捏把泥灰刀攪來拌去,總算往木托上挑了些膩子,還沒等泥抹子把膩子糊到墻上,膩子就從傾斜的木托上往下滴。如果馬建國刮在墻上的括號算是爺爺的話,那么潘旺家那個括號就是孫子。馬建國覺得奇怪,像潘旺家這水平當初怎么混進公司的?馬建國鼻子的哼聲重了些,潘旺家聽見后,扭頭瞅馬建國,建國抽根煙唄?
馬建國沒搭理潘旺家,搬起高條凳進書房了。眼不見心不煩,馬建國點根煙叨著,哼著小曲,想想老婆劉秀英就快來了,血液莫名其妙地奔騰起來。那抹在墻上的膩子光滑如幕,馬建國好像看見劉秀英了,挽個發髻,嘴角那顆黑痣笑的時候像蟲子一樣上下蠕動,黃澄澄的耳環讓日頭照得晃眼。耳環是馬建國去年回家給老婆買的,晚上跟老婆快活完,馬建國跟獻寶一樣,把黃澄澄的圈子安在老婆耳朵上。劉秀英樂得一夜沒睡踏實,天亮了,逢人就說建國瞎花錢給買了副金耳環,說這話時那“金”字脆脆地響,生怕別人不曉得自己的耳環是金的。劉秀英容易滿足,有副耳環就覺得自已幸福得不得了。劉秀英跟馬建國說過,她暗地里數過,整個馬垅村能戴金耳環的除了村長老婆之外,她劉秀英要數第二個了,能和村長老婆一樣戴著金耳環,劉秀英覺得當初嫁給他馬建國,算是嫁對了!
馬建國一想到這,噗哧一聲笑了!現在劉秀英就要到鹿城過日子了,還不曉得她是怎么宣傳這事的呢,他想象得出劉秀英在塘邊洗衣裳時肯定向外人訴說,唉,也不曉得我家建國怎么想的,非要我去鹿城,說要幫我找個事做,還要我把月香一起帶過去,讓小孩在那里念小學,你們說建國是不是瘋了?馬建國也想得出,要是羅嬸在邊上肯定會酸不拉嘰地回應一句,你建國能唄,比村長還能,你這一去就成城里人了喲,城里一出腳就是水泥地,黃泥巴再挨不到你腳了喲……馬建國想著想著,渾身憋足了勁,那陰云密布的臉也一下子睛朗了。馬建國從高條凳上跳下來,去衛生間方便一下,出來時扭頭朝客廳叫了一句,旺家歇一下吧,抽根煙。潘旺家遲疑了一下,等馬建國喝第二遍,這才確信自己沒聽錯,就樂呵呵地跑到陽臺。抽我的、抽我的,一品梅!
馬建國把帽子摘下來,接過潘旺家遞過來的煙,晚上有空沒?潘旺家趴在欄桿上往樓下瞅什么,聽馬建國問他話,頭也沒回應了句,有空,你請我喝酒呀?請你喝酒,不過你得幫我找好房子!馬建國剛才拿定主意今晚就把房子定下來,省得老婆她們過來慌手慌腳的,說不定房租那時比現在要的還高。潘旺家一聽有酒喝,興頭就來了,只要不上刀山,不下火海,什么事我都可以幫你搞定!
2
鹿城的夜色非常飄渺,像一首朦朧詩,讓人懷疑眼前景物的真實性。夜色讓各式各樣的路燈霓虹燈嗆沒了,就是站在樓頂往上瞅,月亮星星也像躲在毛玻璃后面,讓你懷疑眼睛是不是讓什么糊住了,使勁擦也不行,看不清終究是看不清的。不像千里之外的馬垅村,晚上你就是拉上窗簾了,那月光還能漫過窗沿從邊邊縫縫照進房里,在那半明半暗的環境下跟老婆快活,馬建國覺得自已比神仙還神仙。
馬建國往馬垅村摁了個電話。電話是村長老婆接的,他說完一串客氣話就托村長老婆找劉秀英過來接電話,說自己五分鐘后再打過來。五分鐘說長其實一點兒也不長,算足了也就三百秒鐘!擱在平時建國刷刷往墻上抹幾坨膩子,一抬腕子五六分鐘也就過去了。可今日不一樣,馬建國覺得時間走得比蝸牛還要慢。攥著手機心里每數幾個數,就咔地翻開手機蓋看看時間是否按照自己想的那么跳動。手機諾基亞3200是昨天花一百八十塊買的,雖說是二手貨,但剛才一通電話馬建國還是覺得蠻值的,外殼掉了一點漆,摁鍵那個“8”字也讓前任主人磨沒了,但這些并不影響馬建國對這部手機的熱愛。今天下班馬建國特意跑到路邊地攤買了個手機套,別在褲腰處干活的時候,像揣了個寶,生怕碰著了撞到了,就像老婆當年懷孕那樣處處小心,生怕動了胎氣。馬建國現在就跟劉秀英當年那樣,有事沒事巴掌總往腰間摸摸。
五分鐘,像場拉鋸戰。馬建國憋足了氣,硬是把五分鐘壓倒了。電話一通,劉秀英像點了串鞭炮,噼哩叭啦在馬建國耳邊炸響了,馬建國嘗試著打斷老婆的叨嘮,可還沒等他把話插上去,就被劉秀英那話擠出來了,叨叨嘮嘮的像張網把馬建國籠得嚴嚴實實,一閉眼馬建國眼前盡是劉秀英的嘴皮。有什么事你不能把話說給黃嬸聽,再讓黃嬸告訴我不就得了,非要打兩道電話,接一次一塊再接一次一塊,你是拿錢燒呢呀,馬垅村沒有哪個像你這么傻的,有錢你買點肉不行呀,非要讓電話線咬去……馬建國曉得劉秀英這是在心痛錢,村里就村長家有部電話,前幾年村里落了個不成文的規矩,每接一個電話,接電話的給村長家一塊錢。有些人家心痛錢,就把要說的話說給村長家里人聽,再由村長家里人把話轉到親人那里。
馬建國趁劉秀英喘息的時候,插了句,秀英,你們明天就要坐車了吧,我買手機了,你記一下號碼!
馬建國清清嗓音把一個個阿拉伯數字咬得又重又響,生怕劉秀英沒聽清楚,他又重說了一遍。可還沒等馬建國說完,電話那頭就傳來嘟嘟嘟的忙音。馬建國曉得老婆肯定是心痛錢,掛斷了電話。
潘旺家趁中午歇工去了趟郵局。
昨晚潘旺家往老家掛了個電話。春耕后家里去年積的那點化肥早就折騰完了,田里的秧苗缺肥料養著,發不了棵。老婆一天三趟到田頭瞅,瞅也沒用,人都瞅老了,秧還是那秧,筷把長的秧無精打采打著卷。所以兩人一通電話,老婆沒說兩句,聲音就哽咽了。潘旺家問我出來時不是還擱屋里三百塊么?老婆聲音打顫,老大老二學費一去還落百八十塊,上個月老三又害病了,去趟醫院回來還剩幾塊錢,最便宜的鉀銨磷一袋也要十五塊,兜里的幾塊錢能買什么呀?
潘旺家曉得老婆脾氣,沒什么難事是不會掉淚的。離發工資還有個把禮拜,想想自已兜里還有百八十塊。潘旺家原打算拿這錢上醫院買幾盒藥的,他害前列腺炎好幾年了,總想等兜里錢厚了就上醫院拉一刀,可每次還沒等把錢焐熱,那錢就進人家兜了。前幾天看電視,電視里播“前列康”的廣告,那男的倒壺茶嘩嘩響,說:“前列康,前列腺炎的殺手;有了前列康,腰不酸背不痛!”那男的說這話時一臉笑容,讓潘旺家覺得很親切,可能是同病相憐吧,潘旺家就是看了那段廣告才決定要買前列康的。但與老婆通完電話,潘旺家牙一咬把錢交給郵局了。
回工地的路上經過一個報刊亭。報刊亭門臉不大,遠遠看去就是一個大大的綠桶,不同的是桶沒窗沒門,而報刊亭有。窗前貼了張大紅紙,一群人盯著大紅紙嘰嘰喳喳。字比雞蛋還大,可潘旺家也沒認出幾個,他問旁邊小青年怎么回事。小青年叨根煙一臉迷茫,說上面不是寫得清清楚楚嗎,有人中五百萬了!
什么中五百萬了?潘旺家更迷糊了。
彩票!買彩票中的,明白嗎?小青年眼一瞪。
彩票?還是不太明白!
你,外星人呀?小青年一吐煙蒂扭頭擠出去了,把目瞪口呆的潘旺家晾在那里。后來,人群散了,落下潘旺家一個人撓耳抓腮想不明白彩票怎么就中五百萬了。報刊亭老板是個胖女人,看見潘旺家死盯著喜報,就打腔勸他買張彩票。潘旺家抓住這個機會忙問彩票是怎么回事。胖女人也沒什么事可干,捧個茶杯一五一十地把彩票的條條道道跟潘旺家講了。潘旺家跟聽天書一樣,他怎么也想不到天底下還有這等好事,兩塊錢就能兌五百萬,五百萬那是多大一堆錢呀,光是卡車來回拉也要跑好幾趟呀!潘旺家毫不猶豫地掏出兩塊錢,底氣十足地朝胖女人喊道,打一注!
3
劉秀英大包小包提著扛著,搞得像逃荒的。馬建國覺得丟人,牽著月香低著頭在前邊領路。一到租住的房子,劉秀英那股興奮勁再也藏不住掖不住了,嘩地一股腦兒瀉了出來。馬建國說你們坐了一夜火車,先躺一會。劉秀英說她不覺得累,嘴巴跟磨豆子一樣,喳喳地跟馬建國講火車真奇妙,那么長還安窗玻璃,咣啷咣啷地跑——嗚嗚嗚,月香跟著她娘學火車叫。馬建國噓了一聲,說你們莫大聲叫,隔壁還有睡覺的呢。劉秀英眼睛睜得跟燈泡一樣。馬建國解釋道,隔壁租房子的上夜班,是附近電子廠的小姑娘。
劉秀英捂著嘴低聲問馬建國,房子一個月多少錢?一百二。劉秀英把丈夫掐了一下,嘖,一百二,這么貴頂上一頭大肥豬了!馬建國沒吭聲,他把老婆捎來的東西一樣一樣掏出來。拖鞋、臉盆、鋼精鍋、火鐮……馬建國邊掏邊琢磨,老婆這一趟差不多把整個家都背過來了,大大小小家什都裝了過來,就差個尿罐沒帶來了。劉秀英趁丈夫收拾家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房子打量一番,她怎么也想不通,房子還沒老家灶屋大呢,一個月就要一百二?房子里擺張雙人床,一張四方桌,兩條長凳,一個只有半扇門的衣柜,窗口底下磚頭砌的石桌,石桌上面擱個單灶,下面那個煤氣罐倒是新的。就這幾樣東西把房子塞得滿滿的。劉秀英心里數落馬建國,認為他肯定是受騙了,這房子怎么能值一百二呢,打死我也不信!可馬建國心里明白,一百二能租到這房子就算他走運了!
馬建國租的房子比較偏,新樂村的一處民房,屬于城市邊緣地帶。新樂村雖然是個村子,但跟馬建國的馬垅村不一樣,這里的村民因為田地讓政府征收了,得到了一筆可觀的補貼,年輕的勞動力進工廠了,剩些心寬身胖的中年人成天無所事事,三四個一圍沒日沒夜地搓麻將。周圍工廠多,外來打工的處了對象,就到新樂村租房子獨住。這兩年新樂村像雨后竹林,突突突地冒出許多小房子,它們環著院落擠成一圈。兩米來高、“人”字結構的小房子紅瓦一鋪,再扯上電線裝個玻璃什么的,遇上和藹些的房東有可能給你擺張床,搬張多年不用發黑發霉的破桌子給你,像這種冬冷夏熱的小房子還十分走俏,基本沒什么空的。要不是那天運氣好,碰上個剛剛辭工回家的小青年,馬建國還租不到這么便宜的房子呢。
劉秀英說,建國你去上班吧,這些事我來做!
馬建國說,我請了半天假,我下點面條,吃了你們好好歇一下!
劉秀英朝大腿一拍,說,請什么假呀,我早就說過,我們坐在火車站等你下班再來接我們,你偏要過來,這下可好,半天假要扣多少錢呀,你別收拾了,上班去吧,叫你領導少扣一點!
馬建國說不過老婆,他鍋鏟一扔出門了。說實話,今天這半天假,是昨天他費好大勁才請到的。主管是江西人,一個矮胖子,工友們私底下都叫他矮冬瓜。昨天一大早馬建國就守在公司門口,看見矮冬瓜騎摩托車過來,估計人家進辦公室了,馬建國才進去。矮冬瓜已泡好茶了,仰在高背椅上哼小曲呢,看見馬建國問,什么事?馬建國陪笑,掏煙。不抽!矮冬瓜把馬建國的煙攔下了。
馬建國說明天老婆要來,想請半天假。
矮冬瓜手一揮,不行,那怎么行?工地那么忙,主顧盯在屁股后催呢!
馬建國鼻頭眉頭上下一擰,擠出干巴巴的笑容,老婆沒出過遠門,這是頭一次,怕走丟了!
矮冬瓜鼻子一哼,又不是小姑娘,走丟了誰撿呀?
馬建國臉苦了,只能胸脯一拍,說他今日義務加班,把活往前趕一點,絕對不耽擱公司交房時間。矮冬瓜睨了他一眼,喝口茶翹翹椅子,丟出一句,你看著辦吧!
下午請假,馬建國把裝修鑰匙給潘旺家了。敲門沒人開,耳朵貼在門上屏住氣聽了聽,里頭沒動靜。潘旺家肯定不在里頭,這家伙一定是溜出去偷懶了,要是公司稽查員過來抽查,那這個月還拿狗屁獎金呀。馬建國這么一想血往腦門涌,覺得跟潘旺家分到一組自己虧死了,他活沒多干,還成天想著怎么賺大錢。管他狗日的,要是讓稽查員逮到,該他潘旺家倒霉,最好讓人家逮住,沒準開除呢,下回分組自己再也攤不到虧了,反正自己請假了。馬建國擺擺頭下樓了。懸在半空的日頭刺得他睜不開眼,一股躁熱莫名其妙地涌出來。呵呵,老婆終于來了,日頭呀日頭,你趕緊滾下山吧……
建國,下午你不是請假了嗎?怎么嫂子沒接到?
馬建國手搭額角看見潘旺家歪著肩膀朝他揮手,馬建國懶得搭理他,拿鼻子嗯了一聲,轉身準備隨他一起上樓去。潘旺家絲毫沒察覺到馬建國在生氣,他緊走幾步,一只胳膊搭在馬建國肩上。噯,建國跟你說,今天我發現一個發財的機會!馬建國沒吭聲。潘旺家接著說,彩票!建國你曉得彩票是怎么回事嗎?馬建國肩膀一抖,把潘旺家那只胳臂甩下來。我猜你就不曉得,一張彩票兩塊,要是運氣好中個頭獎,你曉得可以領多少錢?潘旺家摸出鑰匙開門,可那張讓興奮漲得雞冠一樣的臉朝著馬建國,那鑰匙戳了好幾下也沒捅到鑰匙孔里,馬建國看得煩心,搶過鑰匙。潘旺家縮縮喉嚨吐口濃痰,頓了一下說,五百萬!
砰!馬建國反手一帶,門把潘旺家那五百萬關到外面了。潘旺家這才意識到人家馬建國根本沒聽自己說道,于是他咂巴咂巴嘴,一咧嘴吐一句,跟你在一起真沒意思!房子還是自己中午離開時那副模樣,什么也沒動過。半桶膩子沉了下來,找把泥灰刀搶圓了,呼呼地攪動。潘旺家惦記兜里的彩票,把屁股掛在窗臺上,美美地掏根煙點上,再從上褂口袋掏出彩票,嘴巴念叨:3、5、7、1、2、2、8——馬建國看見潘旺家搖頭晃腦沒干活的味道,就來氣了,噯、噯,歇得可以了吧,再晃一下天就黑,這活你還干不干呀?潘旺家將彩票收到口袋里,站起來覺得不放心,又拿巴掌在口袋上面摁了摁。
嫂子沒接到,也不能朝我發火呀,憋著吧,要不然跟我學,想那事就翻翻黃書,半夜就出來了!潘旺家嗨地一聲,憋口氣將半桶膩子提到高條凳擱穩,頸脖剛才爬出來的青蚯蚓又拱進去了,他搓落粘在巴掌上的濕膩子,意猶未盡還準備說什么,卻讓馬建國堵了回去。馬建國說旺家你自己不想拿獎金,別害老子,老子還指望這獎金過日子呢!
潘旺家怏怏爬上高條凳,挑膩子抹墻。嚓嚓、嚓嚓,泥抹子好像在唱歌。潘旺家抹了幾下,膩子面光滑滑的跟鏡面一般,好像照見一摞摞大團結。有了錢,先起三間大瓦房,再往家里裝個電話,給老婆買個大彩電,給老大老二買臺電腦,要是孩子們愿意到城里生活,那就在城里買個大房子……
潘旺家最后想到了自己,有了錢自己干什么呢,當然不會為人賣命干什么油漆工了,有錢自己也可以當老板嘛,最好讓那矮冬瓜在自己手下干,碰到自己不爽時,就拿那小子開涮,就像他涮自己那樣。自己坐在老板椅上蹺著二郎腿,叨根大中華,紫砂壺左手托著,那矮冬瓜哈巴狗似的在門邊哈著腰,雞啄米似的點頭,還時不時揩額頭的汗,自己嗯啊,啊嗯地哼哼……想著想著,潘旺家情不自禁嗯啊了兩聲。馬建國不知道情況從臥室探出頭來,弄什么呢,裝神弄鬼的?別跟我說這會兒你喉嚨痛了,又要歇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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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馬建國是塊久旱的田,那劉秀英汩汩流淌的潮濕和溫情就是一場及時雨。久旱逢雨,馬建國每塊骨頭都讓甜蜜浸得酥柔,每個毛孔都往外冒幸福的小泡泡。可這感覺沒過一刻鐘,馬建國就開始發愁了。劉秀英枕著馬建國的胳膊,正在玩他的諾基亞。身邊一下子多了兩張嘴,就是不吃不喝那房租也是一筆不小的支出。以前馬建國睡大宿舍不出錢,中午公司包工作餐,早上和晚上有時在街頭糊弄兩三個蔥油餅,一個月也花不了多少錢。現在不同了呀,大人可以省,可月香正長身體呢,要是只指望馬建國那點工資肯定不行。那劉秀英就得出去找活做,頭個月公司缺個掃地的,原本跟矮冬瓜說好了,老婆過來直接去干那活,可還沒等劉秀英過來那活就讓人家頂了。據說人家跟矮冬瓜有點關系,工友們說矮冬瓜從中也得了不少好處。
馬建國想當初矮冬瓜要是沒答應自己那活,他也不敢冒險讓老婆領著女兒跑到鹿城過日子的,可話吐出去了,一村子的人都曉得他馬建國在城里給老婆找到活做了,回頭你要是再告訴劉秀英,活沒了!你還不把臉皮扔到太平洋呀?走一步算一步吧,馬建國就懷著這么個想法,硬著頭皮把劉秀英接過來了。前兩天,馬建國跑過幾家中介公司,填了幾張表格。中介公司的人跟馬建國說,像你老婆這么大年齡,工作不太好找,先填張表吧,碰到機會了就給你打電話!
機會什么時候來呀?難道就讓劉秀英坐在家里等機會?馬建國嘆口氣,扭臉朝老婆說,睡吧,睡吧,時間不早了!明天還要上班呀!
劉秀英干活干慣了,讓她在屋里歇著,一天兩天還行,日子長了,她哪坐得住呀。坐不住,劉秀英就往外跑,人生地不熟的,也就在附近瞎轉轉。新樂村左側是婁河,河面不寬,幾只運送預制板的駁船泊在八字橋下面。橋下一塊大空地,風打著卷兒吹趕地面的碎紙,有人在空曠處擺了地攤。臨河近的橋墩,一張八仙桌歪著,四五個壯漢子赤著上身圍在那里吆五喝六,旁邊幾個空酒瓶東倒西歪。劉秀英牽著月香鉆進橋底,挑了塊干凈石頭坐下來。
賣糖葫蘆的男人逗月香,小妹妹,叫你媽媽買一串給你唄,好甜好甜的!
月香嘴咂一下,把臉藏在劉秀英頭發里,但眼睛卻從頭發縫朝糖葫蘆瞅。劉秀英在女兒屁股上拍了一下,嗔道,嘴饞了吧,月香聽話,那果果咱不吃,吃了肚子長蟲子的!劉秀英的嘴湊到月香臉上,啵地親了一口。賣糖葫蘆的笑了,大妹子,給小孩子買串吃吃,不貴!
多少錢一串?
平常一塊一串,收攤的生意,你給八毛吧!
這么貴,我老家這東西最不值錢了!
哦,大妹子老家哪的呀?
湖北。
喲,敢情我們是老鄉呀,得了,這東西你看著給個價吧。賣糖葫蘆的男人笑呵呵地拔了串糖葫蘆塞給劉秀英。劉秀英接過糖葫蘆,朝月香額頭一戳,好吃,小饞貓!
劉秀英聽賣糖葫蘆的男人說他也是湖北人,這距離好像一下子近了許多。劉秀英從聊天中得知男人姓張,隨州人,到鹿城一年多了,剛開始在建筑隊干,后來因為建筑隊做的工程不合格,接不到活,人就散了。老張再找工作別人嫌他太老,工作找不到他就串糖葫蘆賣,一天賣二十幾塊錢,日子也能過下去。劉秀英問他為什么不回去。老張說兒子中專要畢業了,畢業了學校又不安排工作,兒子準備畢業后到鹿城打工。老張想既然兒子準備過來找工作,自己在這里呆著好歹也可以幫幫他,所以一呆就一年多,平常省吃儉用每個月還能給家里寄個四百五百的。再過兩個月兒子一過來,日子就可以過寬些了。老張說這話時,劉秀英看見他眼晴濕濕的亮亮的,像有燭火在燃燒。
劉秀英覺得老張很熱情,老張聽說她沒工作,一屁股坐到她身邊,給劉秀英出點子。要不然你跟我搭伙,兩個人一起串糖葫蘆,這個賺不了大錢,但生活還過得去。劉秀英拿不住主意,說剛出來什么也不明白,男人在幫她找事做呢!
老張頓了一下,自嘲道,大妹子說的也是,這走街串巷的活也就我這年齡的人干,像大妹子還年輕,找個正經事做不難,北門路好阿姨中介公司那里就招你這樣的人呢!
老張的話一下子把劉秀英點著了!好像一件件藍色的工作服朝她撲過來!住在隔壁屋的小姑娘成天穿著藍色的衣裳,左胸口繡了一行字,左袖還縫有又窄又長的小袋子,小姑娘往里頭插根筆。那天劉秀英就問小姑娘衣裳是么牌子的,小姑娘說是廠里發的工作服。打那天開始劉秀英做夢都盼自已能穿上藍色工作服,她覺得工作服比什么衣服都好看,春節要是能回家她就穿藍色工作服走親戚!
滿眼搖擺的小旗幟,像一個個火把把劉秀英烤得口干舌燥,抿抿嘴抻抻衣裳,蹲下來問月香,月香,娘頭發亂不亂?月香搖頭。劉秀英覺得不保險,看見門口停輛小轎車,就跑了過去。車玻璃將劉秀英拉得又長又瘦,無奈中劉秀英湊近玻璃,細細地將頭發擼了擼……
服務臺坐個胖女人,對劉秀英的問話愛理不理地應著,多大年齡了呀?以前干過沒有?有聯系電話沒有?先交十塊錢的報名費填張表吧!劉秀英拿十塊錢換張表格,然后愣在那里。胖女人又問,是不是沒筆呀?啪。胖女人朝吧臺上扔了支圓珠筆,用完了,還我喲!劉秀英指著表格,朝胖女人尷尬地笑道,大妹子呀,求你一個事,行不?
幫你填表呀?你沒見我在忙嗎,我哪有那閑功夫!
劉秀英不是沒念過書,小學倒是念過兩年的。一加一還是曉得等于幾的,自己名字是會寫,除此之外她就蒙眼一團黑了。劉秀英環顧四周,幾張桌子零亂地擺著,幾個年輕的男女趴在桌子上填表,靠門邊有對男女在談著什么,看樣子挺閑。劉秀英壯膽走去,準備求人家代寫幾個字,可還沒等她伸直舌頭,人家像趕鴨子似的,大手一揮,去、去,煩著呢!劉秀英臉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收回去,淚就從眼角爬出來了,她想起剛才那十塊錢,大步走到服務臺前,把表還給胖女人想討回錢。
胖女人笑了,說,哪有像你這樣的,剛報名就要退錢,你拿這兒當什么了?
劉秀英哽咽道,這表不會填,我總不能把錢糟蹋了吧!
胖女人無奈地接過表,操起筆問道,叫什么呀?年齡?住哪呀?哪人呀?電話號碼多少……
5
馬建國還沒走出小區大門,就讓潘旺家攆上了。
潘旺家說,建國你真不夠意思,說好了,晚上我請你吃面的,咋不給面子呢!馬建國說你還是省省吧,我屋里還有一堆事等著我呢!潘旺家昨天買彩票,中了三個數字獎二十塊,扣去本錢兩塊賺了十八塊。潘旺家認為他好運氣就要來了,晚上非要請馬建國吃面,說是慶祝一下。馬建國不想欠人家的人情,特別是潘旺家,他知道這面一旦吃了,往后自已就不好擺臉色給人家看了。
潘旺家今天跟馬建國犟上了,他硬拉著馬建國往街旁的拉面館走。馬建國不去,胳膊被拽著,半個身子往另一側傾,拖著潘旺家朝自己的方向走。一個往左一個向右,像兩頭犟牛在頂角,惹得路邊的人議論,這兩個干什么呢,打架嘛又不像!是不是小偷呀?又一看兩人都穿一色的工作服,不像。兩人就僵在那里。一個說,下次吧,下次有空了你再請!另個說,不行,就今天,你不能潑了我的財運!
哧——馬建國袖子發出撕裂聲。潘旺家仍不松手,說衣服破了,我的給你穿。馬建國最后被弄得實在沒辦法,就隨潘旺家進了一家拉面館。
兩碗牛肉面端上來,潘旺家鼻子湊到碗跟前狠狠嗅了一下,搓著手一副很興奮的樣子。嗯,香咧,建國趕緊吃!馬建國不好意思地揉揉鼻頭,今日讓你破費,改天到我家去吃飯,我讓我老婆燒幾個菜,咱倆喝幾盅!好呀,對了,嫂子工作辦得怎樣了?馬建國聽他提起老婆工作的事,胃口一下子沒了,擱下筷子嘆口氣,工作不好找呀,原本是跟矮冬瓜講好的,我老婆過來進公司搞衛生,誰曉得他又變卦了!建國你還指望那鳥人,他是個放空炮的家伙,十句話沒一句是真的!潘旺家擤擤鼻子,兩手一搓頓一下,按理說鹿城遍地黃金,餓不死人的,只要建國你動腦子,活還是有的。馬建國認為潘旺家站著說話不腰痛,這些天周圍那些大大小小的中介他跑遍了,不是嫌老婆年齡大,就說沒工作經驗不好找,遇個稍好點的中介,也就是讓填個表,后來屁影子也沒見一個。潘旺家說你老婆要是能放下架子,就讓她撿撿垃圾唄。馬建國對他這個建議沒反駁,這撿垃圾的事他昨晚也想過,但劉秀英的性格他清楚,她什么東西都可以不要,就是死要面子,所以馬建國一直沒朝那方面深想。今天潘旺家提到了,他覺得臉發燒。要是讓馬垅村的人曉得,劉秀英千里迢迢跑過來就是為了撿垃圾,那往后還能回去嗎?
一碗面擱在平常,馬建國不出一根煙功夫就吸溜完了,可今天不知道為什么,吃吃停停半小時過去了還剩小半碗。這人心里要是有事,不光是精神恍惚,就連肚子也變小了,好像是讓心事占了空間。馬建國嘴一抹說,旺家,走吧!潘旺家嘴巴一努,不吃了呀?沒胃口?
出了拉面館,馬建國要回去。潘旺家遞根煙給他,說時間還早呢,我們轉轉吧。馬建國起初想拒絕,可潘旺家拽著他,說前些日子看見紫竹路哪家餐館招洗碗工的,你不去看看?馬建國眼一熱,眼淚差點涌出來,他心懷感激地盯著潘旺家。潘旺家咧嘴呵呵笑,怎么,不相信我呀,眼睛睜那么大好像要吃了我!馬建國沒有說話,使勁在他肩頭捏了捏。
紫晴閣酒店門口果然豎了塊告示牌,上面寫著急招洗碗工兩名,要求女性,年齡三十五歲左右,能吃苦耐勞,每月工資四百五。馬建國內心一陣歡喜,上面寫的條件劉秀英哪一條都符合。馬建國再次朝哈腰觀看告示牌的潘旺家投去暖和熱辣的目光……
馬建國站在值班經理跟前情不自禁打起哆嗦來,兩只手搓來攪去好像在打架,舌頭理不直,說了半天人家還沒弄明白他說了什么,要不是潘旺家,人家沒準轟他出門了。潘旺家跟值班經理說,我哥們幫他老婆找工作,你外面不是有個告示說招洗碗工嗎,現在還招不招?
值班經理眼毛往上一挑,招呀,他老婆條件夠么?
夠、夠!馬建國吞口痰,跟小學生背書一樣一股腦兒把老婆的條件倒了出來。劉秀英,女,三十四歲,身體健康,吃苦耐勞……值班經理噗哧一聲笑了,好了好了,明天叫你老婆過來面試一下吧!馬建國如釋重負,當眾給人家鞠了個躬,謝謝,謝謝!
從酒店出來,路燈剛剛醒過來,睜開橙黃明亮的眼,照得馬建國兩眼迷茫。他仰臉朝夜空深深吸口氣,此刻覺得鹿城真好,街上那些行人好像一下都變成了自己的親人,他真想跑到那些人跟前告訴他們,他老婆要有工作了,一個月能賺四百五十塊!潘旺家遞煙給他,馬建國沒接,說你今天幫我這么個大忙,不能老抽你的,走走,我請客我請客。馬建國拉著潘旺家跑到煙草專賣店,一咬牙給他買了包黃南京,說等老婆發工資了,還要請他嘬一頓!
劉秀英覺得自己辦了件大事,路過菜市場的時候,心血來潮居然進去割了一斤肉,晚上做了碗紅燒肉,做好飯菜就等馬建國,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見馬建國回來。天漸漸黑了下來。劉秀英想過打馬建國手機,可轉念一想,沒準他正在回家的路上呢,再說一通電話兩邊都收錢,劉秀英認為沒必要花那個冤枉錢。等吧!月香眼巴巴盯著那碗紅燒肉,趁娘不注意偷了一塊,氣得劉秀英狠狠抽她屁股。月香哭著說,肚子餓。劉秀英無奈盛碗飯夾兩塊紅燒肉讓月香吃完,先睡了。然后劉秀英敞開門,坐在門檻盯著電燈泡,等待中她那滿肚子的喜悅一點點、一點點地丟失,等馬建國出現在她面前,劉秀英那喜悅已變成了怨言。你死哪去了,飯菜都熱三遍了!馬建國沉浸在興奮中,顯得有點亢奮,難以自控,還沒等劉秀英關嚴門,就從背后一把摟住她,嘴巴湊到劉秀英頸脖親起來。
劉秀英扭開馬建國,瞪著他。馬建國嬉皮笑臉歪著頭湊到她跟前,怎么啦,喲、喲,陰轉小雨了!劉秀英一抹眼角,哪個小雨了,還沒過來幾天,你就不挨家了,要是嫌我們了,我們明天就回去!馬建國脫掉工衣,聽劉秀英這么說,倒頭又朝她瞅了瞅,今天你是怎么了,誰招惹你了?
你,你惹我了!
我怎么就惹你了?
就是你,就是你惹的!
噢,我出去幫你找工作,還找壞了?
那你找到了?
你說呢?
馬建國坐在飯桌旁,揭開飯罩,喲,今天有紅燒肉呀,嗯,真香!比牛肉香多了!劉秀英氣還沒消,她一屁股坐在馬建國跟前,啪地打開馬建國去捏肉的手。你說,工作到底找沒找到?
你也不想想看,你老公是誰呀,工作還能找不到?
干什么呀?
洗碗工,怎么樣?
劉秀英一聽是洗碗工,眼睛剛剛點起的光亮一下子暗了。我還以為是什么高級工作呢,原來是洗碗!馬建國見劉秀英這副表情,急了。他說,洗碗工怎么啦?一個月能掙四百五,差不多要趕上我的工資了!四百五!劉秀英內心又活絡起來,笑容像春耕松開泥土后醒過來的毛毛蟲,爬得滿臉盡是。飯菜都熱三遍了,我再去熱一下,你先歇一下,跟我說說那酒店唄!
馬建國就把紫晴閣酒店怎么富麗堂皇吹了一通,說劉秀英能去那個高級酒店上班,是他家祖墳冒青煙了!劉秀英說還沒去上班呢,你就吹上了,要是明天面試上不了咋辦?馬建國認為那是不可能的,他說那告示牌上頭寫的就是你劉秀英,你都不能去哪個還有那個資格呀?劉秀英哎喲叫了一聲,馬建國以為她燙鍋了。劉秀英告訴他下午她到北門路好阿姨中介公司報個名,還交了十塊錢!馬建國一聽她交了十塊錢,就說她在瞎胡鬧,報名交什么錢,我跑那么多中介,人家要錢,我就不給,人上班了補交也是可以的,工作沒落實就被人家誆十塊錢?明天你去要回來!劉秀英曉得自己理虧沒跟馬建國頂嘴,把熱好的紅燒肉重重往他跟前一擱,好、好,明天我就去要回來!
馬建國說他吃過面條了,紅燒肉明天讓月香吃吧。劉秀英不依他,說面條怎么能塞飽肚子?一定要他陪自己再吃碗飯。吃完飯,劉秀英要收拾碗筷,馬建國說明天再洗。劉秀英曉得他要做那事,淺淺一笑,好,好好,明天洗,明天洗!
馬建國嘿嘿笑,快點,快點。劉秀英嘴一噘,急什么,我還沒洗呢!馬建國將旁邊熟睡的月香朝床里挪挪,騰出空間,然后把一塊干毛巾塞到枕頭下面。做完這一切,馬建國心滿意足地躺下來,幸福地聽著劉秀英撩水抹身子的聲響……
6
紫晴閣酒店讓劉秀英回去等消息,說這些天過來面試的人很多,他們要擇優錄取。劉秀英跟在馬建國身后嘆氣,樹葉漫不經心地擺動,而樹下的陰影顯得那么無動于衷,好像揣著心事緘口不言。馬建國這會兒也忐忑不安,盡管剛才蔡老板在一本菜單背后將他的手機號抄了下來,還跟他念了一遍。馬建國心里沒底,原本送到嘴邊的肥肉又讓它縮了回去,張開的嘴巴也不曉得怎樣合上!馬建國咳一聲,說他先上工地上班去,讓劉秀英回去,下午沒事你跟月香四處轉轉,沒準人家一會兒就打電話通知你上班呢!劉秀英曉得男人在安慰自己,點點頭,心里卻在琢磨下午要不要去趟好阿姨……
下午,馬建國滿腦子想著人家蔡老板問的那幾個問題是什么意思:你在家里洗碗過幾道?用過白貓沒有?你認為一摞碗疊多高是安全的……這問題叫馬建國回答也頭痛,好幾次他想得發呆,泥抹子咣當一聲掉了下去。潘旺家曉得馬建國為老婆的事發愁,就勸他抽根煙歇會兒。馬建國苦笑說,沒事,沒準人家等會兒就打電話過來呢!說著朝腰間手機摸了摸,覺得不放心,就騰出手摸出手機,打開翻蓋看信號滿不滿。
快下班的時候,馬建國的手機猛地一響,驚得馬建國在高條凳上一抖,泥抹子來不及擱下來就扔到桶里。馬建國小心翼翼地打開翻蓋,一看是個本地座機號,嘴巴哆嗦起來,深吸口氣然后慢慢吐出來。馬建國朝手機那頭喂了一聲,對方沒出聲。馬建國又加了句,您好,我是馬建國,是紫晴閣酒店的電話么?
建國,是、是我呀——秀英。
怎么是你,有什么事不能等我下班回去說嗎,非要打手機,不要錢呀?馬建國像泄氣的皮球,一下子萎了下來,剛剛亮起來的眼光又熄了。
建國,月、月香出事了!劉秀英在手機那頭抽泣起來。
馬建國腦子一蒙,雙眼一摸黑,要不是扶住墻他險些摔倒。出、出什么事了,你、你們現在在哪?潘旺家看馬建國這副表情,猜到肯定是出事了,就在邊上支招,電話里說不清楚,你趕緊趕過去呀,這兒有我盯著呢,要是矮冬瓜來了,我給你請假,你快去吧!
馬建國趕到城市廣場,大老遠就看見劉秀英蹲在月香腳旁,月香在抹眼淚。馬建國在手機里只聽劉秀英說月香讓狗咬了,也不曉得到底咬得怎么樣。劉秀英一看見馬建國,就趴到他肩頭哭開了。馬建國扶她坐到條凳上,摟住哭得跟淚人一樣的月香,低頭朝腿肚一看,兩排牙齒印深深烙進去,藕蓮似的小腿腫得烏青。馬建國朝嗚嗚抽泣的劉秀英搡一把,你是怎么帶小孩的,你看、你看,這腿腫得像什么似的!
劉秀英抹干淚水,睜著通紅的兩眼盯著馬建國說,下午,我娘倆閑著沒事,就到這廣場轉轉,哪個曉得這兒還有狗呢?旁邊一個老大爺見馬建國在埋怨女人,就湊過來說,這事不怪你女人,要罵就罵那個讓狗吃了良心的人吧。從劉秀英和老大爺的講述中,馬建國才明白事情的經過。
下午,劉秀英先是去了趟好阿姨找到那個胖女人問工作的事,胖女人沒幾句話就打發了她。四點多劉秀英牽著月香去城市廣場散心,廣場那時人不多,一些人稀稀落落地坐在條凳上看報、下棋、聊天。月香跑到草坪采了朵小黃花,張開胳膊,像只小鳥朝劉秀英飛過來。也不曉得哪個溜狗的,松了狗鏈子。狗是條狼狗,半米來高,渾身黑漆漆的長毛,瞧見月香在跑,箭一樣地躥到月香身邊,月香嚇住了,停下來驚呼劉秀英。狼狗的鼻子湊到月香身上嗅,月香以為狗要咬她,抬腳就去踢它。那狗受到攻擊后,嗷嗷一叫把月香腿給叨住了。還沒等劉秀英找到石頭,就聽見有人喊了句,虎子,過來!再看那狼狗搖頭晃尾朝附近一條凳跑去。月香坐在地上大哭,劉秀英擼開月香的褲腳,看到牙印頓時傻了。
劉秀英抱著月香找狗主人講理。狗主人是個四十幾歲的男人,穿件條紋T恤衫,戴條又寬又厚的項鏈,叼根煙蹺著二郎腿,一只手梳理狗的頭,嘴巴還罵道,他媽的,居然踢我家虎子,喲,這兒都沾泥了,我X,曉娟給我一塊紙巾,我擦擦!
人家的狗咬了自家的娃,擱在千里之外的馬垅村,錯的永遠是狗,登門賠理的肯定是狗主人。可現在在鹿城,劉秀英怎么也沒想到,被狗咬了還要被狗主人罵!
劉秀英懂得人生地不熟,事事要小心的理兒。所以她抱著月香到狗主人那兒沒扯開嗓子叫罵,她說,大哥,你看你家的狗把我家小孩咬成這樣,不管怎么樣都要到醫院打一針吧!狗主人煙屁股一吐,眼睛朝上一翻,反問劉秀英一句,你曉得我家虎子為什么要咬你家丫頭嗎?
劉秀英沒想到人家問這么一句,傻在那兒沒反應過來。狗主人又說,我家虎子屬于自衛,沒理的是你家丫頭,懂不懂什么叫自衛?我沒叫你賠我家虎子那一腿,就算是開恩了,去、去,別自討沒趣找罵!劉秀英盯著狗主人那晃得跟蒲扇一樣的巴掌,蒙了!自己怎么就成沒理的了,小孩被咬還沒等她說幾句,人家一梭子打過來,什么自討沒趣什么找罵呀?劉秀英急了,一急嗓門再也控制不住了。這么一吵嚷周圍的人都圍過來了。
劉秀英相信世上好人比壞人多,就一遍又一遍地跟圍觀的人講剛才發生的事情。劉秀英巴掌拍得啪啪響,她說小孩子被咬成這樣,不去醫院行嗎?我要求也不過份,你大哥掏個打針的錢,這痛我們就認了!
狗主人坐在條凳上,若無其事地扭著脖子,一會兒順時針一會兒逆時針。圍觀人群終于發出指責聲來,這人怎么可以這樣,太不像話了!也有人說,人渣子,兜里有幾個錢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還有人說,打110,讓警察出面管管這事!
狗主人扭完脖子,朝劉秀英一瞪,不就是想訛錢么,老子給你!說著掏出錢包從里頭抽了一張百元大票子,捏在手里趾高氣揚地晃晃,不就是想要這個么,給你!爸,不能這么便宜了她!一直坐在狗主人身邊的小女孩,這時站了起來,她從狗主人手里拿過錢,指著劉秀英說,想要錢可以,你得讓你家女兒先給我家虎子認個錯!
劉秀英一下子呆住了。這事要不是擱在眼前,她怎么也不會相信這話會從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嘴里吐出來,看她一臉嫩稚,小馬尾扎個蝴蝶結,那么一個干凈的小女孩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呢。劉秀英禁不住喊了句,作孽呀,作孽呀!
小女孩的話讓人群騷動起來。一個老人實在看不過去,站出來指責小女孩,小小年輕不學好,你這話是人話么,哪有人跟畜牲認錯的?小女孩嘴一噘,小肩頭一聳兩手一攤,誰叫那丫頭先出腳的呢,要不是那一腳我家虎子會咬她嗎,咬得好!小女孩的話還沒落地,又有幾個人站出來指責她。你是哪所學校的,老師難道沒教你做人要講文明講禮貌么?你這小姑娘小小年紀怎么沒有一點同情心……狗主人見這么多人站出來指責,覺得再這么僵下去對他沒什么好處,從小姑娘手里拿過錢來朝劉秀英一扔,拿去吧,曉娟別跟他們哆嗦,我們回去,虎子,走!
馬建國聽了劉秀英這段講述,頓覺得渾身的血往腦門子涌,兩眼像蒙了一層紅紙。馬建國問劉秀英那人朝哪個方向走了,走多久了,劉秀英曉得他要干什么,抽泣道,忍忍吧,出門在外平平安安地過日子最重要,我們趕緊送月香進醫院打針吧!
到醫院掛號,馬建國問劉秀英,錢呢?劉秀英吞吞吐吐地說,那錢我還沒來得及撿起來,就讓風吹到人縫里去了,人散了我再去找,不見了。馬建國氣得一跺腳,眼睛好像騰出火焰……
7
潘旺家這幾天的運氣好像熄滅了,連續幾期彩票只中兩個號。中午歇工,潘旺家猶豫起來,要不要再去買幾注呢?買吧,兜里就剩十幾塊錢了,后天才發工資,如果不再中獎往后兩天的早餐晚餐就沒著落了。天空灰暗,飄著毛毛雨。馬建國趴在窗臺瞅見對面三樓兩個工人在安裝空調,空調吊下來,一個人一、二、三地喊號子,馬建國為那搖搖晃晃的空調能否掛到墻上擔心起來,慢一點,向左,再向右。馬建國心里念著,好像自己就是那懸在半空的工人。潘旺家不知道馬建國為什么趴在窗臺上那么出神,也湊過來看。兩個人隔著十來米的樓距朝對面吆喊,哥們,加油呀!對面樓房那個工人朝馬建國這邊揮了揮手,馬建國感覺很親切,回敬個手勢!
潘旺家問馬建國能不能借自己二十塊錢。馬建國翻遍口袋也就五塊錢,他說要不是昨天去了趟醫院,自己還有點錢,現在全身也就五塊錢了,問潘旺家要不要。潘旺家接過錢,說五塊就五塊吧,總比沒錢要好!轉身出門的時候,潘旺家隨口一問,嫂子是不是生病了呀?馬建國說,沒有呀,你嫂子身體好著呢!
潘旺家哦了一聲,說那你昨天去醫院是給侄女看病?
馬建國見潘旺家提起此事,無奈地搖搖頭,說,昨天碰見倒霉事了,白白花了八九十塊,還給孩子落一身的疼!潘旺家聽馬建國這么說就從門口撤了回來,問到底是怎么回事呀?馬建國就一五一十把昨天發生的事講了一遍。潘旺家聽后十分憤怒,頸脖拱出一道道青筋,說你怎么不找那王八羔子算賬呢,這事就這么算了太便宜那王八羔子了!馬建國說,人生地不熟的,不算了還能怎樣?
哪能這么算了,你得找他賠醫藥費、誤工費呀!
你嫂子說算了,就算今年少養了一頭豬,八九十塊買個平安吧!
建國,你心里難道就服氣?
誰服氣呀?
那找那人呀!
怎么找呀,我又不認識人家?
建國,這事你就交給我,我幫你討點醫藥費,你不是說那王八羔子常到城市廣場遛狗嗎,那今天下班咱們就到城市廣場堵他!
馬建國認為事情過去了,月香針也打了,再去找人家論理怕節外生枝,可看潘旺家這么熱心又不好駁他面子,就點頭同意了。
可能是下雨的原因,馬建國他們在城市廣場沒遇到一個遛狗的。接連三天馬建國他們一下班就往城市廣場趕,三天都撲空了。
這天是禮拜五,和前幾天一樣,馬建國跟潘旺家下班就往城市廣場趕。路上,馬建國把昨晚跟老婆劉秀英商量好的事告訴了潘旺家。劉秀英曉得男人這幾天一下班就朝城市廣場奔,起初她挺反對的,主要是怕馬建國吃虧,馬建國平時沒脾氣,可要是犟起來了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后來馬建國跟她說潘旺家和他一道,沒準潘旺家能降住那人,搞不好還真能賠點錢呢。潘旺家——劉秀英聽馬建國以前說過,老鄉,腦子轉得快。聽說有潘旺家陪著,劉秀英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昨晚,劉秀英說,天天讓潘旺家陪著,要是真賠錢了,分一半給人家吧,就算還人情了!馬建國也贊同。潘旺家沒等馬建國說完那頭擺得跟撥浪鼓似的,說這怎么行,侄女還傷著呢,有那錢你給侄女割幾斤肉補補!
日頭隱入樓群,斜下來的霞光披在樹上,郁郁蔥蔥的粉色讓馬建國心情慢慢舒展開。城市廣場較前幾天熱鬧了許多,潘旺家插著手四處轉,馬建國跟在他背后,眼睛像鏡頭一樣,一會兒推遠一會兒拉近。潘旺家驀地朝右手邊一指,建國,那兒有條狼狗,走!
正如潘旺家猜的那樣,那狗就是前幾天咬月香的狗。狗主人靠著條凳,蹺著二郎腿悠閑地吐著煙圈。潘旺家大搖大擺地湊到那人跟前,指著狗問,噯,你的狗,是吧?狗主人眼睛一翻,是呀,我的狗!潘旺家巴掌一擺,狗主人不曉得他要干什么,情不自禁地挪挪屁股。潘旺家鼻子一嗯,肆無忌憚地坐在狗主人旁邊,狗叫虎子吧?狗主人愣了一下,問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哼,我還曉得這畜牲前幾天還咬了個小孩呢,曉得不,他就是那小孩的父親!潘旺家指著馬建國說,你知不知道,他為了送小孩去醫院,請了假不說,還虧了醫藥費,你說,這個費用怎么算!狗主人這才明白眼前兩個人為什么而來,他眼一瞪,前幾天我賠了醫藥費,你們還想干什么?
干什么,你說呢?潘旺家眼一翻,將狗主人的目光頂了回去。
想訛我?狗主人站起來撣撣身上的煙灰,你們也不訪訪,我王大富是什么人,居然想訛老子,哈、哈哈——狗主人笑起來兩腮的肉亂顫。馬建國見狗主人如此態度,腦門一熱,松開扣子拳頭捏得咯咯響,老子管你是什么人,你就給句暢快話,這醫藥費你賠不賠?
想干架?
想了,怎么樣吧?馬建國說著往前湊兩步。潘旺家拉開馬建國,說我們今天跟他來文的,動拳頭沒必要,要是他骨頭實在作癢,想松松我們也可以考慮考慮!
狗主人朝兩人打量一番,你們是駱駝公司的?應該曉得劉總吧!潘旺家鼻子一哼,曉不曉得關你屁事!狗主人嘿嘿一笑,劉總是我哥們,要是識相的,剛才就當什么也沒發生,要是你們再這么搞,我一個電話,你們那身衣裳怕保不住了!潘旺家低頭瞅那身藍工衣,后悔出門前沒脫下工衣,但轉念一想沒準人家是嚇唬自已的,所以朝狗主人呸了一聲,罵了句,去你媽的,別扯那么遠,你就說掏不掏醫藥費吧!
狗主人沒理會潘旺家,掏出手機,轉過身打了個電話,完后轉過身子說,你們就等好吧!馬建國熱血沸騰,要不是潘旺家攔著,他恨不得給那人一拳頭。潘旺家見狗主人重新坐回條凳,不時朝路口望什么,就覺得剛才那電話肯定要壞事,尋思著今天先回去,省得吃虧。但也不能讓對方瞧見自己的膽怯,潘旺家就丟句話,說今天我們還有別的事,你先回去好生想想,改天我們再找你!馬建國不明白潘旺家為什么要回去,找好幾天了,好不容易找到卻要回去,他愣在那里不走,要人家給了醫藥費再回去。潘旺家拉馬建國去一旁嘀咕一通,馬建國這才反應過來。可沒等他們離去,110警車響著警笛駛過來了!
8
馬建國跟潘旺家從財會室灰頭灰腦走出來。潘旺家還沒從剛才那場吵鬧中安靜下來,擼起袖子說要找劉總論理。門衛攔著不讓他進去,潘旺家就呸呸地罵矮冬瓜,走狗,溜須打馬的苕貨。中午歇工,公司派人把馬建國他們從工地叫回辦公室,矮冬瓜假惺惺地給他們倒茶,陪著笑臉說最近你們辛苦了,今天叫你們過來,是劉總讓我查一件事。馬建國不曉得自己有什么事值得劉總惦記的,誠惶誠恐地欠欠屁股,問是什么事。矮冬瓜嘴一咧打了個呵欠,隨便一問,你們也別生氣,聽說前幾天你們讓110逮起來了,有這事嗎?馬建國頭一低,沒吭聲。潘旺家不以為然,我們又沒干壞事,人家警察只是叫我們過去調查一件事。矮冬瓜說,我知道,要是真犯事了,你們也不會那么快出來,可是你們也曉得的,我們公司搞裝修,信譽和名聲是很重要的,要是讓業主知道我們有工人進過110,怕是……
潘旺家見矮冬瓜一臉壞笑,啪地一聲把茶杯往茶幾一擱,你什么意思嘛,是要讓我們走路?
你明白就好,老板也就是這個意思,今天讓我找你們談談,就是說這事,要是沒什么意見,等會兒去財會室把這半個月的工資領了吧,旺家我曉得你還住在宿舍,一時還找不到住處,你先在大宿舍睡兩天吧!
馬建國一進辦公室,眼皮就一個勁地跳,他預感到今天要出事,沒想到還真出事了。為此他覺得很內疚,潘旺家因為他的事把工作丟了,他覺得對不起人家。出了公司大門他就拉著潘旺家,說去他租住的房子,晚上兩人喝點酒,商量今后的打算。潘旺家剛開始沒想去馬建國那邊,他尋思著先把宿舍里的行李搬到一個老鄉那里去。馬建國說,先不忙搬,先擱那里睡兩晚再說,矮胖子不是給你兩天時間嗎,晚上去我那里吃個便飯,要不然你嫂子要罵我了。潘旺家這才點頭,路過超市時他進去買了瓶洋河大曲。晚上兩人喝著喝著都哭了。馬建國從酒桌上曉得潘旺家老婆前兩天剛把腰閃了,沒錢進醫院,現在用土方子治,潘旺家原本打算寄點錢回去的,現在丟了工作斷了生計,往后還不曉得怎么樣呆在鹿城呢。馬建國抹干眼角的淚,說,旺家往后你就到我家吃飯吧,不管怎么樣,我手里頭還有點錢,吃飯目前還不成問題。潘旺家笑了,說你一家三口沒了收入,就算有點存款用起來也快。
兩人像對難兄難弟,菜沒動幾筷子,酒瓶就空了。潘旺家搖搖晃晃要回去,馬建國去送他,一邁腳讓門檻絆了個嘴啃泥,嚇得劉秀英尖叫一聲,攙馬建國坐起來。馬建國一臉淚水,臉頰蹭破了,血珠子冒出來,跟傻子一樣,喃喃自語,送旺家回家,送旺家回家!
劉秀英送走潘旺家,回到出租屋,馬建國仰躺在床上,睜圓了眼,淚無聲地淌下來。劉秀英輕輕揩著馬建國的淚眼,自己的眼淚也悄然滑下來。原以為來鹿城兩個人賺錢,這日子會越過越紅火的,可哪想到自己工作還沒找到,男人又丟了飯碗!劉秀英想回老家,在老家一年到頭雖然余不下幾個錢,可一天三餐是不愁的,住得也寬敞,還不用掏房租!馬建國一聽劉秀英要回家,彈簧一般坐起來,怔怔地盯著劉秀英,說,回去丟人、丟人!馬建國認為他丟不起那個臉,剛剛把老婆小孩接過來,沒過一個月一家人灰溜溜地跑回去了,那還不被鄰居笑掉大牙呀!馬建國認為自己還有力氣,總會把日子過好的,他想到去收破爛。馬建國說,秀英,明天我去收破爛,我就不信老天爺會餓死我們,鹿城沒咱們一坯土!
劉秀英原以為馬建國說去撿垃圾是酒話,沒想到第二天他推了輛三輪車回來。劉秀英這才曉得男人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跟鹿城拼上了。馬建國推著三輪車像小孩似的,好像好日子在朝他揮手,兩眼重新點上了希望和幸福的光亮,他把月香抱到車上,說要拉她逛街。月香樂得拍著小手,逛街了喲、逛街了喲!劉秀英說建國,這三輪車你會騎么,搖搖晃晃的別撞到人!馬建國滿不在乎地應了一句,哪會呀,不就是個三輪車嗎,剛才我騎了幾圈,感覺跟騎自行車似的,你就放心好了!
馬建國上街買了桿秤,晚上算算賬,三輪車、秤、兩根扎帶和計算器總共花了二百六十塊。馬建國說明天就開張,報紙舊書買進來兩毛一斤;可樂瓶大的一毛五一個,小的一毛一個;鐵六毛一斤;廢塑料三毛一斤……這些價目馬建國下午就打聽好了,賣到廢品站有的可以凈賺一毛,最少的也可賺五分。馬建國算過要是一天能收一百塊的廢品,轉手一賣一天就可以賺二三十塊,比做油漆工收入還要高一點。
劉秀英聽馬建國這么算,內心好像有朵花正慢慢地綻開,把原本空蕩蕩的心一點一點地撐得溫暖、芳香。她把一些毛票子裝進一個塑料袋,扎好口,巴掌上下一夾,慢慢地將塑料袋里的空氣排出來,然后心滿意足地壓到枕頭下面。月香躺在床上跟馬建國嬉鬧,劉秀英嘴巴一嘟,月香趕緊睡,月亮婆婆出來了,再不睡月亮婆婆就要跑過來割耳朵了喲!月香嚇得閉緊眼睛,趁娘不注意又把眼瞇出一道縫來。劉秀英朝馬建國眨眼說你趕緊洗洗吧!馬建國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好、好,我洗、我洗!
馬建國出去收破爛,劉秀英在家里也沒閑著,她每天都去好阿姨中介公司問工作的事。時間長了,劉秀英跟里頭的人都熟了。胖女人看劉秀英生活過得挺難的,那天就跟劉秀英推薦一份工作。胖女人說,看你天天過來也蠻辛苦的,昨天城北有戶人家要個鐘點工,你要是覺得可以的話,下午就帶你去看看!劉秀英一聽有工作了,興奮得滿臉通紅,把過年說的好話一股腦兒倒了出來,弄得胖女人手足無措,她揮揮手,我們還是要按制度辦的,要是主家要你了,你要付二百塊的介紹費!劉秀英頭點得跟雞啄米似的,一定、一定給!
接下來的事情很順利,主家覺得劉秀英還可以,就把她定下來了。每周一、三、五去主家三次,工作內容就是搞衛生,給花園里的花松松土、澆澆水什么的,一個月五百塊。主家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頭發燙得一浪高一浪低,臉抹得比面粉還要白,講話的時候舌頭好像含了塊糖,還時不時丟句,明白了嗎?劉秀英站在主家跟前想笑得好看一點,可臉僵得像攤開的鋁皮,還沒張開嘴唇就顫起來。好在每次去搞衛生,主家沒呆一會兒就出門了,把偌大的房子扔給劉秀英。拖完地她會趁主家不在,在沙發上坐坐,跟床一樣的沙發擱在客廳里,劉秀英覺得太浪費,這沙發比她家里的床還要舒服,柔軟、溫和,坐在上面屁股陷得沒影了。有一次她居然瞇著了,隱約感覺有人踢她,睜開眼主家插腰站在跟前,狠狠地把劉秀英罵了一頓,當場要她把沙發套子拆下來洗。打那以后,劉秀英就再沒沾那沙發,并不是沙發不好,而是一坐上去就想瞇眼,她擔心瞇著了主家又突然出現在眼前……
9
七月,鹿城的天空飄蕩著汗味和躁熱!馬建國的幸福生活在七月茁壯生長,置辦了電風扇,晚飯他有時也像城里人那樣,桌腿旁站瓶青島啤酒,大口吃肉,大談今天的收入。劉秀英和月香吹著電風扇樂呵呵地瞅著他,偶爾會插一句,明天上街把錢存起來吧,可別弄丟了!偶爾也會提起潘旺家,旺家不知工作找到沒有,找個時間你去看看他,叫他過來吃頓飯吧。
自從那次分手,馬建國再也沒見過潘旺家,他曉得旺家有個堂哥在新鎮做事,自己也去新鎮找過,沒找到。人家說旺家那個堂哥前陣子就搬走了,搬哪兒了沒人曉得。找不到潘旺家成為馬建國一塊心病,不為別的,他只是想還人家一個人情,現在自己日子稍稍過得好一點了,兜里有兩個錢了,不能忘本。他準備掏兩百塊給潘旺家寄回家,要是他不要的話,馬建國就說先借給他的。
其實,潘旺家有時也想去瞧瞧馬建國的生活,看看他是不是油水過厚了,看看他是不是工作有著落了。可兜里沒個子,空手去人家那里總是抹不開面子的,所以一直沒去。輾轉幾處他現在搬到西大橋附近了,打打零工湊合著過日子。
那天,潘旺家趕早到西大橋挑了個位置,把巴掌大小的硬紙殼鋪在地上,泥抹子和泥灰刀壓在硬紙殼兩側,露出“油漆工”三個大字。做好這些,他一路小跑到街對面早點攤子買了個油餅,坐在路旁花囿沿上開始吃早飯。不一會兒,找臨時工的人們來了,他們很自覺地排成一排。有人跟潘旺家搭腔,問昨天那樁生意賺了多少。潘旺家嘿嘿一笑,給人家遞根牡丹,開始埋怨這天太熱,活不好找!人家就開玩笑說他,你以前不是在大公司干的么,那日子多好過呀,為啥就出來了,腦子發熱了?還是干了見不得人的事?人家漫不經心隨口一句,卻一下子戳到他的痛處,這一戳潘旺家忍不住罵了句,都是他媽的臭狗害的。人家又追問,什么臭狗不臭狗的,說說?潘旺家就把上次那事說了一遍,等他說完,人家就取笑道,你還是男人嗎,要是換作我,我他媽的不把那狗整死,我就不姓X!周圍的人跟著起哄,潘旺家埋頭沒有吭聲。
有人說,你潘旺家孤家寡人一個,怕個球呀,又不是叫你去殺人,弄死那畜牲,咱哥幾個整鍋湯打打牙祭不是蠻好么?人就怕激,這一激潘旺家腦子就發熱,他說不就是條狗么,哥幾個等好了,今晚我就去弄死那畜牲,你們就等好吧!有個叫牛蒙的小伙主動提出晚上陪潘旺家一道去。接著眾人出點子,認為那狗既然是寵物,一般的包子油餅肯定是不吃的,就慫恿潘旺家去寵物店買袋狗食。潘旺家說他不做賠本生意,要晚上去吃狗肉的人湊份子,這一湊人少了三四個,剩下的罵打退堂鼓的,認為他們不夠意思,太摳門!
晚上,潘旺家跟牛蒙摸到那家門口。路上潘旺家心里一直在打鼓,他心里沒底,虛得很,并不是擔心被狗咬,而是怕那狗進狗舍了。狗主人住的是棟獨立別墅,前些日子潘旺家來過幾次,那時他心里有陽光,他是找狗主人論理來的,聲音大步子重,他要問狗主人憑什么就讓老板把他開除了!有一回他想過要是人家不給個滿意的回答,他就賴著不走了。可狗主人沒等潘旺家把話講完,就朝廊下狗舍喊句,虎子,上!狼狗一咧牙汪汪地朝潘旺家撲過來……牛蒙這小伙膽大,他不停地問潘旺家,潘哥,到了沒,快了嗎?潘旺家聽見牛蒙肚子咕嚕咕嚕響,敢情他等著啃狗肉呢。
月光安靜地歇伏在草叢中,一些不知名的小蟲輕輕唱著歌兒。木柵門橫在眼前,潘旺家的心怦怦亂跳,他情不自禁地吞著痰,像要把那往上蹦躍的心兒淹下去。蹲在花囿旁,他低聲說,我們再等等!牛蒙搡他一下,說還等什么呀,都十二點了!潘旺家無奈,深深吸口氣,貓著身子躡手躡腳朝木柵門走去……
10
馬建國那天剛賣完廢品正準備回家,手機響了。電話是城東派出所打過來的,馬建國一聽對方是公安就慌神了,以為劉秀英出了什么事。可對方問他認不認識潘旺家。潘旺家——潘旺家出事了,馬建國腦子一下子亂了,他弄不明白潘旺家為什么進派出所了,還讓公安打自己的電話,難道跟自己有關?公安問馬建國現在在哪,讓他過去一趟,很客氣地請他配合一下。
等馬建國趕到城東派出所,天暗了下來,路燈齊刷刷地亮了起來,照得馬建國忐忑不安。事情其實很簡單,潘旺家那天把狗藥死后,連同狗鏈子一同弄到出租房,吃完狗肉,牛蒙說那狗鏈子可能值幾個錢,叫他莫浪費了。潘旺家看那狗鏈子锃亮沉甸甸的,尋思著要是能賣幾個錢,那狗食和藥錢就算沒白出。潘旺家就揣著狗鏈子上寵物店柜臺探了一下價,像他兜里那樣的狗鏈子一條要賣兩千多。潘旺家最后將自己那條便宜賣給店老板,賣了一千塊,樂得他屁顫屁顫的,給昨天一道吃過狗肉的哥們一人甩了一包一品梅,自己買了幾注彩票,又給家里寄了八百塊。還沒等潘旺家從興奮中走出來,他就讓110逮去了。
潘旺家到現在也弄不明白,沒出一天他怎么就讓人發現了,起初他還懷疑是牛蒙從中使壞呢。一到派出所他就徹頭徹尾弄明白了。原來狗主人那天出差,第二天回來見狗舍空空的,就曉得狗讓人家偷了。這事前年也遇到過,不過以前那狗是波斯狗,矮小乖巧讓人偷去他覺得很正常,可換成那么一條兇猛的狗,還是有人偷,他覺得這小偷了不起。狗主人有錢,偷就偷了,他就想到寵物店再訂一條,進店碰巧店老板在弄他那和狗一同丟失的狗鏈子。事情就是這么巧,命中該他潘旺家倒霉!
為什么喚上馬建國,潘旺家認為他整死人家那狗不是因為嘴饞,也不是圖那條狗鏈子,他說那條狗讓自己沒了工作,整死它也就是為了報仇為了解恨!事情就牽出馬建國,公安為了問個明白,為了證明事情確如潘旺家所說的那樣,就把馬建國叫過去作證。
公安從感情方面還是蠻同情潘旺家的,但在事實面前他潘旺家還得認栽。公安說狗死也就死了,你多少賠點,還有你拿那一千塊去贖回狗鏈子。馬建國問狗多少錢?公安說,人家那狗是寵物狗,要是按市場價一條最少也值八九千吧,叫你們賠,肯定也掏不出來,就給你們打個對折,給四千五千就行了,狗主人那邊我們再去做工作。
八九千!馬建國一年就是不吃不喝,拼命干活也買不起一條狗,他馬建國買不起,潘旺家更是白搭!從派出所出來,潘旺家走不動,他靠著路燈桿子唉聲嘆氣,悶頭抽煙,公安給他的期限是一個月,一個月他要湊五六千,一想到那些錢,潘旺家腦子就發脹,現在他死的心都有了!想到死,想到老家的老婆小孩,潘旺家蹲下去抱著頭,嚎哭起來……馬建國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揉揉濕眼將一天的收入掏了出來,潘旺家沒接他的錢,擤擤鼻子一擺頭說,建國,辛苦你跑了一趟,我改天去看月香!
馬建國說,改天干什么呀,就今天,晚上我們哥倆喝點酒!
不了,建國你趕緊回去吧,嫂子還在家里等你呢!
馬建國把三輪車推到潘旺家身邊,說,上車吧,趕緊!潘旺家搖搖手說,真的不去了,改天吧!馬建國曉得他抹不開面子,就把臉一板,拽著他往車斗拖。嘎吱嘎吱——三輪車唱著歌兒一路搖晃行駛……
11
世間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好事情和壞事情好像喜歡扎堆!
頭個月馬建國的好事想攔也攔不住,它們好像是約好了一樣,一個勁地往他胸口撞。先是他把生計問題落實了,收破爛雖說累了點臟了些,但每天會有二三十塊的凈收入;二是劉秀英找了個鐘點工的工作,一個禮拜干三天,每個月五百塊,扣去日常開銷還有點結余;再就是月香念書的學校也聯系好了,現在他們就等九月去報名……日子好像一下子長膘了,輕輕一顫就可以聞見肉香!可還沒等馬建國陶醉幾天,壞事又來了,潘旺家那事雖說跟自己沾不上邊,但到底人家是為自己丟了工作,去藥那條狗也是想給自己解氣吧。那晚兩人喝酒喝到興頭,馬建國把家里余下來的錢全塞給潘旺家了,劉秀英在邊上幫著出點子,叫他跟馬建國一起干。不承想這事沒過一個禮拜,劉秀英就出事了!
那天,馬建國為了個油壺跟一個老頭還價,人家要三毛,他認為對方要得太高,兩毛五他就收,兩個人就為那五分錢的差價扯來扯去,正在這個節骨眼,劉秀英打來了電話。馬建國喂了一聲,聽見手機那頭有人嗚嗚哭開了,接著聽見劉秀英抽泣道,建國,你在哪呀,我出事了……
等馬建國趕回家,他才弄明白怎么回事。劉秀英今天去主家做衛生,還沒等她擰干拖把,主家板著臉把她叫到跟前,嘲諷她,劉秀英,看你表面蠻老實的,咋手腳那么不干凈呢,啊?你說,前天你做什么了?劉秀英聽不明白,但從主家臉上看得出,出事了!主家又說,劉秀英,老實跟你說吧,丟枚鉆戒也沒什么,可我最瞧不起那種小人了,今天你要是不拿出來,我一撥電話你曉得后果嗎?哼,你還是識相些……聽到最后,劉秀英才明白,主家鉆戒沒了,認為是她拿去了。
馬建國知道鉆戒很貴的,沒萬把塊買不到。萬把塊那是怎么個概念呀,不吃不喝他要花一年半才能賺回來,現在那萬把塊像座大山一下子把他壓塌了。劉秀英揩干淚,臉一橫,建國,要不然我們回家吧,這鬼地方真叫人傷心了。馬建國埋著頭,那手指跟耙子似的一下一下撓著后腦,回家?跑到哪里,還不讓公安逮住呀,要是讓鄰居曉得這事,那臉往哪擱?馬建國抬起頭,瞪著血紅的眼說,要不,我找那女的說道說道,看是不是她忘記擱在哪了!
管用么?
那怎么辦,先試試唄!
這時,馬建國的手機又響了。好阿姨中介公司打過來的,叫劉秀英去趟公司。馬建國知道事情弄大了,人家把劉秀英告到好阿姨那兒去了。馬建國陪劉秀英去了趟好阿姨,胖女人一見劉秀英就惡狠狠地罵她,你怎么這樣呀,居然偷主家的東西,你曉不曉得這事會牽連我們公司信譽的,人家給你一個禮拜時間,你趕緊把東西還給人家……
劉秀英欲哭無淚,縱使她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這當中的事情。馬建國把胸脯拍得砰砰響,說我家秀英絕對不會做那種事的,我保證!胖女人譏笑道,你保證頂個屁用,人家要鉆戒,不要保證!
從好阿姨中介出來,天空陰云密布,天際傳來響雷。馬建國兩腿跟灌了鉛一樣,邁不開腳,望著行色匆匆的路人,他懷疑這些人是否幸福,那一張張生動的臉是否剛剛擦干淚水。劉秀英緊緊跟在他身后,額頭垂下來的碎發隨風擺著,眼光像松了草繩子的稻草,干枯、死氣沉沉地飄蕩……心里揣著事情,外面又下雨,馬建國下午就呆在家,呆坐了一會兒,就將上午收到的報紙舊書什么的倒在地上,一一歸類。報紙一摞、舊書一摞、塑料瓶扔一堆……月香湊過來幫忙 ,她可能從大人臉上看出了什么,默默地蹲著,將一張張報紙攤開,再疊上去。忙過一陣子,馬建國點根煙,靠著門扉,雨水積在洼處把一張屁股紙撐起來,雨還在下,一下一下地敲著紙背,紙的四角顫動,蕩出淺淺的漣漪……馬建國朝門口呸地吐口痰,隨手抓了張報紙:
(本報訊)近日,城北蕭林路一帶,時常有人遭劫,受害者大都是年輕女子,搶劫的物品大都是手機、戒指、項鏈等貴重物品;作案時間大都為傍晚以后……現市公安局已立專案查處……
馬建國臉上閃過一絲笑容,嘴角禁不住抽動一下,將報紙一折塞到兜里,回頭對劉秀英說,下個月我們回去吧?劉秀英一愣,回去?對,回去,回馬垅村,好好種點田,喂幾頭胖豬……
12
日子一進三伏,日頭像燃了起來,趴在樓頂灸烤大地,草尖打卷兒,散落石礫縫間的紙片像要燒起來了……馬建國把三輪車停在一棵樹下,擼起衣襟抹汗,臉花了,他絲毫不知,點根煙,掏出手機瞅瞅時間,三點多。路上行人很稀,沒人注意到一個裸著上身的男人正死盯著她們的耳朵呢。馬建國抿抿干裂的嘴唇,一縮喉嚨吐口痰,然后盯著那黃黃釅釅的痰在樹枝上慢慢變干變小。馬建國像想起什么,扭頭朝車斗看了看,癟巴巴的蛇皮袋里頭塞了一摞舊報紙,兩個破塑料盆……馬建國哈腰跨上三輪車,左腳一憋勁向下一踩,右腳一抬,嘎吱、嘎吱嘎吱——他準備先把這半車破爛送到廢品站,然后買瓶啤酒,一是解暑,二是壯壯膽子。
前幾天馬建國就在新浦路看好了地勢。新浦路向西五百米是易初愛蓮大超市,晚上趁天氣涼爽去超市買東西的女人很多,當中不乏穿戴整齊的。馬建國想過就干一次,得到戒指還給劉秀英那個主家,然后打理行李回家耕地耙田、養雞喂豬……
想起千里之外的馬垅村,馬建國忍不住往老家撥了個電話。電話是村長接的,沒說上幾句,就蹦出一串咳嗽,村長說,建國,在外面你出息了呀!老婆孩子都好吧?馬建國語塞。村長又說,別有了錢就忘了鄉親喲,有空你們也回來走走,老家是窮了點,可下半年政府又出新政策了,好日子總會有的!馬建國問,村長,什么新政策呀?
你又不種田,這好政策擱你那邊沒用!
什么好政策呀?馬建國又重復問了一遍。
好政策就是咱們現在種田不收糧代金了,什么稅也不收了,政府為了鼓勵咱們種田還給獎勵呢,種一畝給個五十八十的,你說這是不是好政策呀?
馬建國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來,說,真是好政策,過幾天我也回來種田,村長,下半年的田地我自己種了,托你先跟羅爺講一聲……
馬建國掛斷電話,拿牙咬開瓶蓋,舉起酒瓶咕嚕來了一大口,白沫從瓶口溢出來,馬建國打個酒嗝鎖好三輪車,邊走邊喝。過了新浦大橋,馬建國鉆到橋墩下面,斜靠橋墩瞇縫起眼……旺家這會兒在干什么呢?馬建國突然想到了潘旺家,他摸出手機翻找潘旺家的號碼。上個禮拜,潘旺家打過他的手機,說他也有手機了,還叫他把號碼存起來,有事聯系方便。當時馬建國以為自己聽錯了,問他什么時候買的手機?電話那頭潘旺家嘿嘿笑道,哦,我前幾天找到事做了,這手機是老板送給我的,人家用剩下的舊貨,湊合著用!
那狗賠錢的事,你扯平了?馬建國小心翼翼地問他。潘旺家在電話里說,那事前幾天就扯平了,你不是借我兩千塊錢么,我前一陣子隔一天就去趟他家,今天還他兩百,明天再還他三百,反正我隔三差五就去他家,后來那王八羔子嫌我煩,沒等我把手里兩千塊清完,他就不要我再去他家了,說余下的錢也不用我還了!潘旺家說到這里扯著嗓子,呵呵地笑。馬建國曉得他耍了小計謀,這年頭有錢人根本不把萬八千的當作一回事,可這錢要是落在窮人身上,那就是一座山。
潘旺家告訴他,前段時間一直是陰雨天,又碰上西大橋改造,過來找臨時工的少得可憐。而且城管還說我們妨礙人家施工,不許我們蹲在那里找事。西大橋算是呆不成了,我們四處打游擊,那一天我跟牛蒙到勞務市場瞎逛,我是抱著碰運氣的想法去的,可沒想到瞎貓碰到死耗子了,居然讓我找了個看門的事兒。一家私營單位缺個看倉庫的,百十平方的小倉庫,一個月四百八十塊,還管工作餐。
馬建國為潘旺家找到事干感到高興,覺得他是時運來了!而不像他,跟蝸牛背著家一樣艱難地爬過白天,爬過黑夜,現在又讓一枚鉆戒截斷去路……
旺家,我是建國,你最近還好吧!馬建國撥通潘旺家的電話問候一句。
建國呀,我最近過得挺好,你們還好吧,我正準備這個禮拜天去你那兒呢。
哦,是嗎?這兩天我正準備回老家呢!
啊,你要回老家?那什么時候過來?
不準備過來了,呆在老家種田喂幾頭豬,好好過日子,再也不折騰了,呵呵!馬建國說到最后刻意笑了兩聲,企圖掩蓋內心的彷惶和落魄。
潘旺家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接著說,建國,要不然下班后我去你那兒吧,我還欠你錢呢,現在可能一下子還不能給你,不過你放心,我肯定會還給你的,你給留個地址吧,等我湊足錢就寄給你!
唉,真是不湊巧,今天我有點事可能回家很晚,以后吧,以后要是路過黃石,我請你喝“勁酒”。馬建國并不是小氣,今天他要干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沒準這一輩子就敗在這件事上。可他不能跟潘旺家說這事,他岔開話題,說,旺家你別想錢的事,我那點錢不急的,你先用著,回頭我把地址給你,等你手頭寬裕了,再寄給我也不遲!今天打電話就是想問問你最近過得怎么樣,看樣子你是時來運轉了,旺家你好好干呀,相信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建國你真會說話,不過最近好事倒真是一樁一樁的,哦,忘記告訴你了,我大兒子前兩天考上中專了,嗯,再熬幾年,等大兒子中專畢業,家里添雙手賺錢,這日子一定比現在好過些!到那時我也不用在外面看別人臉色做事了,回老家——像建國你剛才說的那樣,種田喂幾頭豬……
馬建國掛斷電話,鼻頭一酸,眼淚禁不住滾落出來。他深深吸了口氣,雙眼微瞇,滿腦子跟放電影一樣閃現出金黃色的稻田,汩汩流淌的溪水,哞哞叫喚的牛兒悠閑地甩動尾巴……
劉秀英現在真想蹦起來,就像月香那樣一邊跳一邊拍著小巴掌喊,娘是清白的喲,戒指找到了喲!下午劉秀英去好阿姨中介公司,原本想求人家能寬容些日子的,沒想到胖女人卻給了她一個好消息,說她主家在重擺沙發時,在沙發底下找到了那枚鉆戒……胖女人說,人家問你要不要再去她那里上班。劉秀英鼻子一哼說打死我也不去了!這些天一直壓在劉秀英身上的大山,突然轟地炸開,從未有過的幸福一下子涌了上來。回到出租房她從床底一雙鞋里抽出二十塊錢,毫不猶豫地牽著月香上了菜市場,劉秀英今晚要好好慶祝一下,慶祝自己終于清白了,慶祝自己晚上可以睡個安穩覺了……割兩斤肉,稱了斤雞爪子,還給男人買了瓶洋河大曲。
做好飯菜,劉秀英站在巷頭等男人。現在,劉秀英急切地想見到馬建國,這份感覺比往日更加焦慮和迫切!劉秀英要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馬建國,她曉得男人要是知道鉆戒找到了,還不一蹦三尺高呀!劉秀英等得火燒火燎,心里頭急,就叫月香在家里呆著,自己上街找馬建國去了。
馬建國一覺醒過來,橋洞讓橋頭的路燈照得半明半暗,伸個懶腰,一抬腿把酒瓶啪地踢到對面橋墩上。緊隨酒瓶的脆響聲,他好像聽到一個女人的哭泣聲,絲絲縷縷宛如棉花線一樣鉆進他的耳朵。馬建國一甩腦袋,屏住呼吸仔細一聽,沒錯,就是秀英的聲音呀,發生什么事了?馬建國腦袋嗡地一響,撒腿朝橋上跑去……
新浦大橋東側,一伙人圍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圈,哭泣聲就是從那圈圈中往外瀉出來的。馬建國撥開人群,劉秀英頭發零亂,蹲在自己三輪車跟前不住地抹眼淚,老天爺呀,你怎么不長眼呀,我家建國可是個大好人呀,建國呀,你為什么要走那條路呀,你曉不曉得人家找到戒指了呀!
有人勸道,你還是到派出所去看看吧,看剛才110逮的那個人是不是你家男人!
又有人說,就是呀,你到派出所看看就曉得了,沒準不是你家男人呢!
馬建國喊道,秀英,你這是干什么呀,哭什么?劉秀英一抬頭,眼睛亮堂起來。建國、建國,啊,你把我嚇壞了!說著她一把抓住馬建國,生怕他從身邊走開。
原來,劉秀英沿著新浦路找馬建國時,剛好遇到110在前面把一個男人逮了起來,響著警笛開走了。劉秀英不明白發生什么事了,就向路人打聽。人家說一個臟兮兮的男人搶人家項鏈,讓超市保安當場逮到了,報了案,讓110逮走了!起初劉秀英還沒把這事往深想,可當她在新浦大橋看到馬建國那三輪車,又回想起這些天男人鬼鬼祟祟,早出晚歸,劉秀英一下子就覺得剛才那被逮捕的男人可能就是馬建國。她兩腿打顫,一下子沒了主心骨,趴在三輪車上哭了起來……
一周后,馬建國攜同秀英和月香回到馬垅村。一進村,豬圈牛欄散發出來的味兒,以及喔喔的公雞打鳴聲像久違的親人,撲面襲來。馬建國鼻子一酸,彎下腰朝月香說,咱回家了,這輩子再也不離開馬垅村了!豆大的淚滴到月香臉上。月香仰臉朝她娘怯怯地問,娘,你看,我父怎么哭了?劉秀英扭過身子,偷偷抹了一下眼角,迎著陽光牽著月香大步朝自家瓦房走去……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