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與事(組詩)

陽 飏

陽飏,現在蘭州市文聯工作,一級作家,中國作協會員。出版詩集《風起兮》,隨筆集《墨跡·顏色》。

莫高窟壁畫:九色鹿

曾經有人目睹了九色鹿的失蹤

急尋,發現它唇邊綴著水珠

好似剛剛飲水歸來

九色鹿是否看見一條大河

河上顛簸著一葦橫渡的菩提達摩

九色鹿身后,食露的獅子蹀躞在另一塊宗教的草地上

當為獅子吼,佛法無南北——聽見獅子吼的人有福了

敦煌鳴沙山夜夜挪動

那是為佛工作的人混跡風中,一粒粒沙尋找著

沿絲綢之路捎來佛的口信的人

那人,也許正在九色鹿的腦子里徘徊踱步

等待一場趕往人間的大雨

還有誰,也在岔路口等待著,不披雨衣

準備和大雨同返人間

崆峒大事記

《莊子》載:黃帝問道廣成子

我疑惑廣成子乃莊子前世兄弟

隔一片時間的開闊地

莊子和廣成子互相作揖施禮

據傳周文王鑄鼎出身

大力氣的周文王伐密須國不戰而勝

天的事刻于龜甲

筑靈臺祭天,爻辭為證

周文王把獸血潑于青銅上,繼續鑄鼎

西王母歌:白云在天,丘陵自出

周穆王乘四白狼四白鹿之輿,越涇河

我輕而易舉便將八駿之駕改為狼和鹿所拉之車

多一些浪漫傳奇,隱藏起一對世間男女的私情

秦始皇西行登崆峒

命李斯篆書勒石“西來第一山”

這位始皇帝儼然是位石頭印章愛好者

看見好石頭就心熱手癢

漢武帝跑馬圈地一次次勒韁至此

前秦苻堅置平涼郡于此,平涼名始見史冊

宋代的范仲淹走了,清朝的左宗棠來了

燈籠一盞一盞燈籠,亮了又一家姓氏

大事匆匆

且容我記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崆峒僧人法淳曾率僧眾擊潰入侵西夏兵

北宋皇帝賜號“志護大師”,并賜紫衣

崆峒天下武功緣此乎

一陣風,就把崆峒落葉刮進了平涼城

一個人,順從腦子里那頭毛驢的指引

妄想走進平涼柳湖書院

揭下那張中第的紅榜

他繼續妄想

子午嶺學校

風聲樹聲,學校安靜

學生嘩嘩翻書

書上江山

八千里三萬里移來挪去

秦始皇散步于子午嶺秦直道

像是體育老師散步于學校空曠的操場

書上江山

散步者體內獅虎

躲在某個文言虛詞后面低聲咆哮

幾乎讓人相信

習性已改嗜紙喜墨

尋明月峽棧道不遇

昨夜有雨,路泥濘

水泥廠建筑工地泥濘

問棧道,不知

再問棧道,說要穿過泥濘的工地

馬蹄濺泥,騎馬的人早已成泥

泥是舊日山河的泥,棧道是古跡

想遙遙看上一眼

在水泥廠大煙囪還沒矗立之前

泥濘后面還是泥濘

不見棧道

“五斗米道”一粒米一粒米藏了起來

白蓮教風吹花落一瓣一瓣藏了起來

些微泥濘

一個帝國,六七個朝代就藏了起來

小鎮集市上

無需叫賣的蘿卜青菜惹人憐愛

青木川

青木川鎮在陜甘川三省秦嶺夾縫處

宜種植麥子苞谷鴉片

宜土匪出沒

沿青石路上一級級臺階

學校在高處

陽光正批改作業一般

移過一間間高低錯落的屋頂

青石路一側,一個拴馬的石樁

拴過誰人的馬?司令、參謀

再大的官銜都是自封的

一百年的鴉片銀元盛在一口口大缸里

一百年的土匪全是錯別字用紅筆劃掉

天黑了,那座進出青木川的水泥橋

原來是木板吊橋,可以高高吊起

地名:喊叫水

車過寧夏同心縣喊叫水鄉

喊——叫——水——

有多少張吃飯的口

就有多少張喊叫水的嘴

我想起剛剛看見的

一輛摩托車后架上綁縛的四只待宰的羔羊

清澈的眼睛

井水一樣

涇川西王母宮

涇河水涼

西王母在后苑洗完溫泉澡

一身硫磺味

水及馬膝

周穆王雙腿一夾馬腹

旌旄漫卷過了涇河

西王母宮的燈籠左一盞右一盞

左一盞右一盞晃得周穆王心里喜歡

周穆王西王母隔著硫磺味施禮

然后挑起繡著四白狼四白鹿的門簾

共議國事

左一盞右一盞的燈籠

晃著黃土蔽日的秦始皇漢武帝……

殪虎橋

這是隴地深處一座橋的名字

殪虎橋

一個注定古老的名字

只見水泥橋面水泥橋欄

橋下沒有水

殺死老虎

雙手的血哪去洗啊

或許是

殺死老虎的手

把一河水也牽走了吧

殪虎橋

我第一眼看見“殪虎”想當然認成了“噎虎”

胡亂想這老虎是不是

要吃河那邊一身疙瘩肉的打鐵匠

打鐵匠是塊鐵

噎死老虎留下橋

殪虎橋

殺死老虎的漢子打鐵嗎

打鐵的力氣殺老虎

剛好

天堂寺

蜜蜂嗡嗡嚶嚶的聲音

似乎在發愿

天堂八百僧念經

再多一點加持

這一大片油菜花

就會攜帶著泥土飛起來了

隱身在油菜花中

忙著把蜜蜂的聲音拼寫成經文的

是一位天亮抄經天黑點燈的佛

一片云一陣雨

我最喜歡的日子就是這樣

一片云一陣雨

想問路:秦亭遺址何在

那頭牛彎曲有致的犄角

似乎藏匿著今天夜里的星星

可以欣賞

但肯定不屬于天文或者考古

張川麥子已黃

羊皮販子正從北面回來

北面少雨

揚塵的土路上

一只只有些臟的羊

如同又大又破開敗了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