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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逸事

2009-12-24 10:49:14
鴨綠江 2009年12期

方 如

方如,業余作者,1972年出生于內蒙古大興安嶺林區。現居山東青島。山東省作協會員。1989年開始陸續有詩歌、散文等文學作品發表。2007年4月開始,先后在《黃河文學》《作家》《山花》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近三十萬字,短篇小說《聲鋪地》被《小說選刊》《青年文摘》轉載,入選花城版、漓江版小說年選,獲山東省政府首屆泰山文藝獎短篇小說獎。

1

昨夜,表哥又闖進我夢里。

他還是老樣子,瘦瘦高高的個子,駝背,走路總喜歡貓著腰,又快又冒失,剛進門不久,他就撞到了門口的椅子。于是他弓著身子,呲著牙,開始吸氣。

我的表哥,他一定是覺得很疼,才會停下腳步的。可停下腳步的表哥,卻沒去揉自己被撞的腿,而是按住了那把被撞到的椅子,那轟然的響聲已然結束,按住椅子也會于事無補,可表哥還是伏在那兒,雙手死死地按住那椅子。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仰起頭,面對空無一物的墻壁,若有所思地開始了講話,他說,小弟,沒嚇到你吧?我這個人笨,一直都是這樣,小腦欠發達,動作協調能力太差。

我在清冷的夜色里醒來,看見月華如水,破窗而入,明晃晃注滿了我的小屋。那正對著我視線的、緊閉的木門,那合葉已壞、門已永遠無法關嚴的簡易衣柜,那散亂地堆滿書籍和練習冊的小桌子,還有那把被表哥撞到的椅子,它們都在,都浸在月光里,冰冷地打量著我。可表哥呢?我的表哥他在哪里?

這是暮春的倫敦,巴特西。一套小公寓里一間不足二十平米的屋間。去年秋天,我來之前,表哥已在這兒住了四年。我剛來時找不到房子,就在這兒開始了我的留學生活。那時表哥睡在床上,我鋪開行李睡在地毯上。后來,我找到了房子,搬出去住了幾個月。而現在呢?現在我又回來了,一個人睡在表哥曾睡過的床上。可表哥呢?我的表哥他在哪里?

我知道,無論如何,都得接受現實:表哥,他已離開了。可他為什么要離開?他去了哪兒?這一切,我都無從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沒能力三言兩語就講清表哥的故事。

然而在他離開前的最后這段時光里,只有我是和他在一起的,這就使得我沒理由逃避向遠方親人解釋,是的,我有講述表哥故事的責任。但我真的是力不從心啊!我能講什么?如何講?或許,我能做的只有回望,只有梳理,只有寄希望于將來有那么一天,我的表哥,他會突然出現。就如同從前一樣,在一個平淡無奇的午后,房間的門被他輕輕推開,他又悄無聲息地走進來,帶著一如既往的恍惚神情,過來問我,小弟,又該做飯了,今天我們做什么?你饞不饞,懶不懶得再包一次餃子?

2

表哥陳良,年長我八歲。我是獨生子,卻沒有和我周圍的孩子一樣,在成長的歲月里感受到孤單,就是因為我很幸運有他這么一個表哥。

雖然我和表哥從小并沒生活在一起,可我一直就沒覺得他有多遙遠。是的,長這么大,我第一次一個人出門遠行,是走向他;第一次寫信,是寫給他。包括后來的填報高考志愿,包括最終決定赴英留學,都是因為他。

有時候我會想,八歲真是老天安排給我們的最合適的距離,它讓表哥永遠處于恰好讓我仰望的高度:當我懵懵懂懂,剛開始打量周圍,他就被姨媽領著,來到了我們家,那時他已是個神氣的小學生,在我羨慕目光的追隨下,系著紅領巾,肩上挎著兩道紅杠,煞有介事地進進出出、走來走去;當我開始上小學,他正面臨中考,他在信中告訴我,命運在此時已開始探頭探腦,在他的周圍,已有一些同齡的玩伴將放棄學業,負擔起自己甚至家庭的衣食之需;當我升入中學,他已讀大二,農家子弟躍龍門的欣喜已漸漸淡去,開始安享閉門即是深山,讀書到處凈土的寧靜悠然。他伸出粗大的手指去扶秀雅的眼鏡,他說,小弟,我慶幸自己沒選錯專業,學歷史真好,學歷史離現實遠,人會超脫許多。而當我也決定去留學,他的越洋電話是我每天最熱切的盼望,我想知道他幫我聯系學校的情況,想知道如何在二十公斤的行李限重里,帶最經濟、實用的生活用品……而對于這一點,毫無疑問,表哥是很有經驗的,因為那一年,是他在倫敦生活的第八個年頭。

現在回想起來,表哥陳良最初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是在我七歲那年的暑假。那是媽媽第一次帶我回膠東老家,那是我第一次去農村,第一次看到大海。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情形,那個夏天,十五歲的表哥給七歲的我講“永字八法”。

那是陽光怒放的八月午后。正值農閑,戶外幾乎見不到一個人,人們都熱得慵懶,躲進各自的家里,沉寂無聲。空氣里粘粘稠稠地彌漫著腥咸、悶熱的大海的氣息,小小漁村似乎也躲進了這氣息里,蜷縮著,懨懨思睡。在我耳邊,鼓噪的蟬鳴一聲一聲地長了,又一陣一陣遠了,我的頭變得無比沉重,不由自主地一點,又一點,我覺得那時我其實已經睡著了。

可是,我的媽媽她不讓我睡,我的表哥他不讓我睡。我是暑假后即將入學的準小學生,培養定力、耐力、藝術感受力是經由媽媽欽點,再由表哥督導,我這個假期必須保質保量完成的頭等任務。這任務最初在他們研討時曾無比恢弘,可最終落到實處卻無非是我每天要寫上三十頁紙的大字。我那時連鉛筆都剛會拿不久,握著毛筆總要不時弄臟身體或衣物,然而,媽媽對此視而不見,那是因為表哥的出色深深地刺激了她,讓她明知有可能拔苗助長也在所不惜。

永字者,眾字之綱領,識乎此,則萬字在矣。

十五歲的表哥舉著個紅塑料皮兒的小筆記本兒,給我念他的摘抄。點為側、橫為勒、豎為弩、鉤為趯…… 他拖著長腔兒念著,眼睛沒離開本子,一只手卻向一旁斜伸,在空中一筆又一筆,有力地比比畫畫。他那如京劇道白般的膠東方言尾音兒生猛,且腔調曲折往復、千回百轉,聽起來著實滑稽,然而與此同時,他的神情卻是無比嚴峻,一本正經。這神情和他領著我到戶外瘋跑時簡直判若兩人。

在戶外,他領我去海邊挖蛤蜊,抓小螃蟹,坐在沙灘上,刨來刨去,一會兒挖個坑把我埋起來,一會兒又手忙腳亂地挖出來。要不就是到路邊的楊樹林里尋找裝備,折樹枝兒扎成帽子,頂在頭上,帶著野戰軍的豪情,在莊稼地里上躥下跳,大呼小叫地打游擊……那時侯,瘦瘦高高的表哥是和周圍玩伴兒鮮有差異的青澀少年。可一回到家,面對紙筆,他就陡然安靜下來,篤定下來,一板一眼、張弛有致的舉止顯露出他嚴以律己的天性。

是的!現在,在我看來,那就是他的天性,姨父、姨母都沒讀多少書,他們沒有能力和精力去約束表哥的言行,表哥都是在自我加壓,所有的戒律清規都是從他心里發出來的,他喜歡這樣,且陶醉于此。他用功時,常常緊抿嘴角,一卷在握時,搖頭晃腦、怡然自得一副夫子相的神情就是對此最為有力的佐證。

那時,在我眼里,表哥面對紙筆時的神情和他的年齡不協調,卻和他屋子里的陳設相協調。在他自己那間窄小、簡陋的屋子里,到處是他臨的碑帖,一摞摞的報紙,因為寫滿了大字變厚了,變硬了,被規矩齊整地碼放在墻角。當然,規矩齊整的還有他的學業,他本學年的作息計劃就貼在床頭,那標注的其實已不僅僅是個計劃,因為能嚴格遵守,它其實是在彰顯主人的生活狀態。而這狀態的結果,那些大大小小各類的獎狀、紀念品也被規矩齊整地張貼著、陳列著,惹得來來往往的左鄰右舍茶余飯后總會以此來對自家兒女進行教育或訓斥。姨媽夫妻倆不過是最普通的平頭百姓,稍有些不同的,無非就是姨父做村里的赤腳醫生,開始是在大隊掙工分兒,后來,又把診所開到了家里。因為是祖輩就在那兒生活,且姨父后來開診所,南莊北疃來往的人自然多些,所以他們一家也就生活在了遠遠近近熟悉不熟悉的鄉鄰們關注的視線里。

在各色目光里生活的他們,進進出出是完全能夠揚眉吐氣的,因為,他們雖然并非顯貴,但因為姨父、姨媽的勤懇、厚道,讓他們擁有了殷實的今天,更因為表哥的得體、出色讓他們擁有了敢于去暢想的未來。

十五歲那年,表哥陳良離開了家,開始了他的住校生活。在這之前,他都是騎著自行車,每天往返兩次,趕十幾里路去鄰村的小學或鎮上的初中。而上了高中,他就得離開家,去縣城住宿就讀。縣一中歷史悠久,是遠近有名的重點中學,我媽媽也是那里的畢業生。就在那年春節,媽媽收到了一封她的校友,我的表哥陳良寫給她的信。

我現在還記得媽媽收到那封信的情形。那天晚上,媽媽拿著那封信向我走來,情緒激動,眼圈潮紅。她坐下來,告訴我先把手里的寒假作業放一放,她要給我念念表哥的來信。那時距離我第一次回老家還不到半年,可這半年里,媽媽和我念叨表哥都快把我的耳朵磨出繭子了。而現在,她又要開念表哥來信了。

我還記得那是封文風十分平實的信,在信中,表哥陳良介紹了他父母的身體狀況,自己的學習狀況。末了,他還表達了對媽媽不久前給他寄錢的感激。他說,姨媽,我知道,我能上高中,不僅僅是因為我的成績還行。我初中時一個同學,成績一直比我好,卻報考了師范,還有更多的同學,他們已放棄學業,開始學著去討生活了。這一切都在提醒我,讓我知道,自己應該做的,就是珍惜學習機會,用功努力。

你都從信里聽出了什么?媽媽一臉嚴肅地問我。我囁嚅著,不知如何是好。卻看見媽媽朝我擺手,她說,表哥這樣的人,才是個真正的男孩子,你懂么?有責任感、有擔當,表達得卻又質樸、踏實,不輕易許諾,不夸夸其談……一個人,為什么別人愿意幫助你,那是因為你值得別人幫,因為你努力,你踏實,你心里裝著感激……

從小到大,媽媽對我的現場教育一直持續不斷,且常常免不了會發揮超前,讓我時不時地消化困難。可這次,她卻把感慨落到了實處,她伸出手,輕撫我的后腦勺,海濤,她柔聲說,爸爸一直那么忙,總出差,你從小就跟著我多些,媽媽總擔心這會對你的成長不利。現在,媽媽知道該怎么辦了,你好好學習,等你將來能讀寫了,你就開始和表哥通信。我相信,這一定能給你帶來許多有益的影響。

然而事情卻并沒如媽媽的預期發展。盡管我上五年級后就開始了和表哥的通信。盡管后來我們的通信漸漸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深入,以至漸漸無所不談。但媽媽的態度也在漸漸變化。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當我在媽媽面前說起表哥的時候,她的表情變得復雜,變得滿腹狐疑,欲言又止,我已記不清了。我只記得,媽媽第一次直白地表達出她對表哥迥然不同的態度,是在我決定要出國留學那天晚上。

我的成績一般,高考注定沒考上什么好大學,畢業了自然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就動了要出去留學的念頭,爸爸很自然就同意了。他的戰友有不少都把孩子送出去了。而我條件似乎更好些,我還有表哥可以托付呢。所以當媽媽猶豫時,爸爸還去幫我做工作。行伍出身的爸爸說話一貫粗聲大氣,他對媽媽說,你呀,別總不舍得,孩子大了總得離開家,不離開,他怎么能夠長大呢?

可媽媽的神情無限愁苦,她瞪著大眼睛看著我,仿佛我已整裝待發,她卻無力阻攔,只能用目光扯住我。

我的媽媽,她老了,尤其是在從學校病退后,她明顯老了,和我說話,她已不能如從前一樣輕撫我的后腦勺兒了,因為她依然如從前那么瘦小,可我卻已一米七八,高出她一頭還多。有時和她一起上街,在人群里,我總要下意識地保護她怕她被擠著,總覺得她比我更像個孩子。她老了,還表現在她的目光里不再有篤定、堅毅的光,相反,她常常要自責、感喟、懷疑自己的記憶力、能力以及對人對事的判斷。有時講著話,她常常就停下來,無以為繼,陷落在一片困頓、迷茫、怔忡不安里。

那天晚上,面對著爸爸和我,她就是這種神情,瞪著眼睛,愣在那兒,緩緩搖著頭,又緊緊抿起嘴巴,她后來嘆著氣說,我當然不是反對海濤去那么遠啊,我只是擔心,去了那兒,就要和他表哥陳良在一起了,這不會對海濤有什么消極影響吧?

3

2005年初秋,我和表哥相濡以沫的故事正式開始。相濡以沫是表哥的說法。在我留學臨行前,他打給我的電話里。他說,小弟,我這兩天又睡不好,是盼著你來。你來,我們就可以開始相濡以沫的日子了。

機場大廳。遠遠地,我就看見了我的表哥陳良。

和以往我每次走向他的情形不同,這次在人群里,一米八三的身高不再是表哥的特點。陷落在稀稀拉拉人群里的表哥得以脫穎而出,是因為他的黃皮膚、黑眼睛,這特點把剛剛還沉浸在新奇和興奮中的我的心情一下子拖至冰點。我瞬間意識到,這里再新鮮,再好,也是他鄉,更何況一切才剛剛開始,好與不好,我怎么會知道。表哥的形象就該是客居他鄉的寫照吧?他的腰彎著,背馱著,向前伸長脖子,正前探著長長的枯瘦的手臂向我緩緩揮舞。

我的鼻子不由得酸了。表哥是屬虎的,應該才三十一歲,何至于如此滄桑老邁?

這次距離我和表哥上次見面已過四年。在他客居他鄉的八年里,他回家的次數并不多,而到我們家的次數就更少了,總共只有兩次。一次是他來倫敦后的第一次回國,那是一九九八年的春節。另一次就是兩千零二年夏天,表哥新婚,帶了表嫂來我們家。記憶中那兩次他的狀態都還好,還是和以往一樣客客氣氣的,他給我們每個人都帶了禮物,香水、皮包一類的,都是知名的國際品牌。我們全家對大品牌都沒什么概念,它的意義只在于提醒我們禮物價格不菲,提醒我們表哥對親情的重視,以及他對重視表達方式的奢華。

可除了分發禮物時,他的話實在不多,不多得都令人覺得有些生分。他不厭其煩地主動和我父母拉著家常,卻在被問到自己的情況時,一概笑呵呵地含含糊糊,還行吧,對,當然早就適應了。都習慣了。什么時候回來?嗯,我自己也沒確定的主意呢,走一步看一步吧。他一遍一遍地這樣說著,說得我父母都不好意思再問了,漸漸地,也都不由自主地回避談這些問題。

而我們之間的聊天呢?我覺得更令人沮喪。

從小到大,我們家的親戚誰都知道,平時話語不多的表哥,只有見到我,才會打開他的話匣子。陳良喜歡給海濤上課呢!姨媽總喜歡這樣和別人解釋。而我自己也曾尋求過答案。后來得出的結果是:在心里,表哥知道我對他的崇拜,是我的崇拜,催生了他這個多次和我說自己太自卑的人,從心底萌生出來信心,他把心中的看法講給我,有的時候,是感悟,有的時候僅僅是思考的片斷,有的時候,甚至還會前后矛盾,推倒重來,但他都講給了我,大多的時候,簡直是自說自話。可后來他出國了,我們見面的次數少了,雖然還零星有郵件相通,但時光隔開了我們,似乎年少時,我們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以至于面對面時無話可說。再或者是因為,年少時,那飛揚的、脫離常態生活的指點江山、坐以論道,我們兩個凡俗的小人物是擔不起來的吧?它竟成了面對面時橫亙在我們之間的一道鴻溝,觸目驚心,無法逾越,只會讓我們臉發燒,不自在,讓我盼望了那么久的相見,如此尷尬。

現在該好了吧?現在經歷了十幾個小時的飛行,跨越了千山萬水,我終于來到表哥身邊了。我那時想,我們還會和從前一樣,話題將會由此開始,無處不在。

國航到達倫敦希思羅機場的時間是傍晚五點來鐘,而我和表哥折騰完,再從地鐵里鉆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表哥扛起我的大旅行箱,我拎著另外兩個大包裹,走在一片萬家燈火中。一定是時差在作怪,我的腦子暈暈的,時空錯亂,情緒混亂,卻一點也不覺得困倦,嘴巴一刻不停。這兒夜晚的燈火和我們國內的城市比,怎么一點也不輝煌?建筑怎么都這么矮?馬路這么窄?我們走過一個爬滿青藤的橋洞,恰巧一列火車轟隆隆駛過。天,我對表哥說,我怎么覺得自己是在走向過去,上個世紀,鄉村小鎮?這兒是倫敦的什么位置?表哥,你喜歡這兒?

大體算倫敦的南部吧。交通圖上以城市中心為一區,依次向外劃出六個區域。這里是二區。不偏僻。我還在東部住過,那是片印巴人聚集的區域。三年前才搬到這兒來的。喜歡這兒,因為清靜。表哥話不多,心思似乎全在旅行箱上,那旅行箱的質量實在經不起考驗,拖著下了幾次臺階,就把輪子顛碎了,再拖就總是傾斜,不肯走直線,可總扛著又太沉,表哥只好扛一陣兒,拖一陣兒。這樣折騰了幾次,他的住處就到了。

那當然就是我現在居住的這所公寓。

它一共有九層,我們住在六樓,乘電梯下來,推開房間的門,屋子里靜悄悄的。表哥迅速掃了一眼腕上的表,說,房東一定是出去健身了,半個小時就該回來。現在我們得抓緊時間煮點兒面吃。我被他搞得也緊張起來,忙問,房東人怎么樣啊?知道我來么?

房東是個越南華僑,人挺好的。給你辦的居住證明就是她幫忙出具的。不過,她開始不同意你也住這兒。后來做工作,她才答應你暫時落落腳。表哥一邊和我說著話,一邊低頭麻利地煮方便面。面一熟,就招呼我和他一起,連鍋帶碗都端進了他的房間。

表哥,我臨來前,我媽和我說,咱們倆是最有緣分的。比如自費來英國留學,都是在二十三歲。

還是不一樣的。同樣這個年齡,你剛出校門。而我那時畢業都兩年多了,工作了,也開始賺錢養家了,壓力要比你大得多,小弟。你可以悠閑地開始。先提高一下語言,然后選個自己喜歡的專業去讀。可我那時還得自己去賺學費。后來學經濟管理也不是因為喜歡,而是為了以后的就業前景。

你一定吃了不少苦。表哥。

呵呵。這種苦不算苦啊。我有時倒喜歡打工。干體力活,出一身透汗。靠著點兒去,到了點兒,什么也不用管,扔下手里的活計就走。一點兒也沒壓力。

可是,體力活只是個過渡啊。總不能干一輩子吧?表哥,你到底怎么打算的呢?八年了,為什么還不回去?

小弟,你是不是和姨媽她們一樣,也覺得我沒出息?

我無言了。因為有無出息這個話題何嘗又不是在拷問著我的心呢?

已經二十三歲了,可我還是要由父母出資供我出國來讀書。而這場昂貴的讀書,又何嘗不是我大學畢業后,依然找不到合適工作的權宜之計呢?難道說,我就有出息么?

那天晚上,表哥不再吭聲,轉身就去睡了。我也躺在鋪著行李的地毯上輾轉反側,出息這個詞敗壞了我的情緒。

后來,我和表哥分分合合相處了一年多,我們之間的談話一如既往,都很投機,身邊的人和事,書上、電影、電視的主題和情節。表哥常常會為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同我一起論及是非短長,感慨或爭論,甚至于感同身受,言及自身。但很顯然,有沒有出息這個命題是他最不喜歡面對的,它是一道坎兒,折磨著我的表哥,并且悲劇性地,它每每成為表哥的談論戛然而止的標識。

盡管一開始,我就覺察出了表哥對此的態度,盡管一開始,我就有意繞開這個令人尷尬的詞語。可那時的我是不會知道的,無論是我,還是表哥,我們其實都繞不開它。

現在回頭想來,這個詞語出現頻率最高的階段,就是我剛來的時候。

是在電話里。由千里之外的表嫂打來的。

我現在還記得,那段時間,一聽見電話鈴聲我就緊張。表哥不在還好,他在,是最麻煩的。公寓里其實只有一部電話,三戶人家,房東蘭,另外一個房客來自西班牙的女孩兒露娜,以及表哥和我各有一部分機,串聯到各自的房間里。一片靜謐中,電話鈴聲突然嘩啦嘩啦急促地響起來了,從廳里開始,一路呼嘯著響到各個房間。我的心也不由得提起來了,只盼著這電話是打給蘭或者露娜的,盼著她們快點兒接起來,快點兒結束這折磨人的喧響。

第一次我不知道,電話鈴一響我就接了。結果急得表哥在一旁打著手勢告訴我,如果是找他,就說他不在。后來,我就和表哥一樣了,電話振鈴立馬起立,看著電話,卻不接。

再后來我也就知道了,其實表哥不想接的是表嫂的電話。他在這里的同學、打工的工友打他的手機聯系他。打固定電話找他的似乎只有表嫂,她沒有如同姨父、姨母一樣,因為表哥經常往家里打問候電話,而沒有打過來的需要。她打電話當然是有需要的,她的需要足以讓她對從國內往這兒打要比從這兒往國內打費用高不少這類細節忽略不計。

陳,你的電話。

有時候,電話鈴聲倒是結束了,然而不久又傳來蘭或露娜在走廊里的喊聲。我于是就硬著頭皮接起電話來,告訴表嫂表哥出去了,表嫂于是就問問我的情況,開始去上學了沒有,學校遠么,住宿怎么辦啊等等。我在表哥的注視下大撒其謊難免緊張,問一句答一句,只盼著表嫂能盡早結束對我的關心。

你替我轉告陳良,他就這么點兒出息?不接電話算是什么!表嫂每每以這樣的句子來結束和我無聊的談話。這句子的腔調是順著對我的親切問候一路下來的,風格一脈相承。笑呵呵,親切體己的或云淡風輕、平靜超然的,沒有半點兒怨恨或憤怒的流露,卻也足以讓我越發不安。我每每帶著這不安放下電話,去看一直在注視著我的表哥,卻每每看見表哥的目光在我放下電話的那一刻,迅速移開。他若無其事地顧左右或言他,連表嫂和我都說了些什么都不問上一問。

4

我第一次見到表嫂吳梅,是在兩千零一年,我的第一次高考結束后。

那一次,我的成績一下來,舉家靜默,氛圍沉重。那次的成績的確令人尷尬,不高不低,只能上專科的線,多少會令人不服氣。媽媽垂頭喪氣了好幾天后,痛定思痛,來和我商量再復讀一年。她說,海濤,你還小,還會經歷許多事兒的。你記住媽媽的話,人這輩子,任何一個階段的成功或失敗都不足以說明什么。你也不用把這件事兒看得太重。調整調整,咱們明年再來!媽媽輕撫我的后腦勺兒,邊說邊把一張火車票按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去姨媽家住一陣子,散散心吧。是不是上高中后,你就沒再去過了?我昨天打了電話,聽說你表哥也從英國回來休假了,上周剛到家,還能住上一陣子呢。她故作輕松地說。

那次休假讓我對表哥有了新的認識,是因為我見到了表嫂吳梅。當然那時候,她還沒嫁給表哥呢。那時候,我稱呼她為吳大姐。

膠東人稱呼人喜歡加個大字,以示敬重。比如大叔、大姨、大哥、大姐什么的。沒見到她之前,我就沒少聽姨媽、姨父以及表哥他們張口閉口你吳大姐長,你吳大姐短地念叨了不少她的情況。我知道她的家如今是住在臨近的縣城,但從小也是在農村長大。父親曾是村小學的校長,退休后才去縣城買房安家。家里共三個孩子,吳大姐是最小的一個,也是惟一的女孩兒,自幼就很受父母寵愛。而寵愛的主要原因是吳大姐從小讀書就很出色,成績一直領先,且一路領到了高考來臨,最終得以進京城,讀名校。大學畢業后的吳大姐據說留在京城也是不在話下的,卻因父母戀小女兒,聽話回了膠東半島的地級小城,并于不久后迅速在小城大放光彩。先是去了一所高校團委,兩年不到又被借調去了市團委,來到表哥身邊時,已是剛上任不久的團市委副書記。年輕的處于上升階段的副書記,大學時讀的是文學,想必一定也是認同“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之類的價值取舍。她和表哥結緣是經她父親的一位好朋友,我表哥的一位高中老師牽線介紹,又通過越洋電話和伊妹兒頻頻溝通,度過了初級階段。而表哥的此次歸來緣起就是要和活生生的她見上一面。

我現在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吳大姐的那個午后。我那會兒正躺在床上看閑書,而表哥則站在拼在一起的兩張書桌前,對著張土黃的毛邊紙揮毫潑墨。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汽車急促的剎車聲,表哥一愣,握著筆的手懸在半空,定格片刻,漸漸有輕盈的笑容淺淺浮現,他旋即用鼻息將這笑意化作了聲音噴灑出來。你吳大姐又來了哈。他笑呵呵地向我道上一聲,卻也并不看我,而是兀自慢條斯理地把他的毛筆擺放端正,鎮紙碼好,再徒勞無益象征性地撣了撣襯衫,才志得意滿地帶著酒醉般的微醺抽身出來,起步去迎。

可那會兒門上用來防蚊蠅的玻璃珠兒簾子已然響起,那是它們被吳大姐伸進來的一條手臂攪成了粗粗的一大束,隨著嘩啦嘩啦陣陣錯落的脆響,又再次被吳大姐猛然向一側推去,等它們再一串串悠然蕩復原位時,吳大姐已身子一閃,跨過門檻,走進來了。

我抬頭看見的是個典型的膠東女子。人高馬大,臉大腮寬,五官也都周正碩大,都是一點兒也不辱沒“大”姐這個特色敬語。

她站在門口,不進也不退。天有些熱,她滿臉是汗,腮上對稱的兩片高原紅,讓我印象深刻。可她對一旁起立向她行注目禮的我視而不見,只是含笑熱辣辣地著看表哥,卻并不招呼他,只是解釋自己的來由。她伸出手來做扇子,把手指毫無章法胡亂甩來甩去,盡量大大咧咧地說,我們到鎮上去送科技下鄉,很近,就順路過來看一看。

表哥笑得卻有些窘迫,這天,天太熱,太熱了。他不知所云地絮絮叨叨,緊張地在屋子里團團轉,一把扭開了電扇,結果風把他放在一邊備用的毛邊兒紙吹飛了,一個箭步去趕,卻又撞翻了蓋子沒蓋好的墨水瓶,臭烘烘的墨汁就令人尷尬地四處漫溢出來……

是姨媽聞聲前來,救了表哥的駕,啊呀,啊呀,是小吳來了啊。走,走,走,快到院子去,門樓兒下面最涼快,咱可不在他這破屋子里,就知道天天寫啊寫,天天都臭烘烘的……

后來我們都去了院子里,來到廣闊天地,不必在局促的小空間里直面表哥的吳大姐迅速恢復了從容自若。

她招呼和自己同來的司機,把帶來的西瓜搬下來,然后邊張羅干活兒,邊嘴巴不停地講一些瑣事。

她說,自己下個月就要參加市里組織的后備干部去高校的脫產學習了,書都發了,同學還沒見到。不過選拔時,最后一關是面試,見到過幾位,其中一個商業局的女干部,談得挺投機的,還以為能同窗呢,結果昨天打了電話聯系,卻得知是被淘汰下去了。當時聽她說起的自己的條件,給人的感覺挺好的啊。天知道組織部那些人都是什么選人標準!看到了課程安排,都沒大興趣,只有英語,聽說配備了外教呢。真讓人向往啊!出了校門后,英語差不多就等于扔了,以前那么好的基礎真可惜,學外語環境很重要啊。不過,這當然也分人啊,像是你,在英國那么久了,音準水平不是也一般么。你一定是個對語言不敏感的人吧?就好像你現在講的普通話也假模假樣的,尤其是聲母是J、Q、X的那些字兒,大舌頭,膠東味兒太重……

洗西瓜、切西瓜、裝盤、擺放、端過來,開吃,再到后來,吳大姐又麻利地幫姨媽擇起了四季豆,表哥一直是咧著嘴笑,涎著臉,不遠不近地跟在吳大姐身后,手比比畫畫地仿佛隨時要準備伸手幫吳大姐個忙兒似的,卻笨手笨腳地一次也沒能幫上。吳大姐手不閑嘴也不閑地忙活著,講話的語速極快,咔嘣咔嘣嚼豆子一般脆生,一個話頭未了,一個又起來了。她就快活地講著,講得進入了情境,色彩斑斕、妙趣橫生。而表哥這邊兒也在忙活著,是想要跟進她,不僅是要作勢做出伸手相助的動作,還有話題的跟進,他一直如同相聲捧哏演員似的在一旁不斷奉獻出語氣詞來配合,哦,是么?就是,就是。對呀!呵呵……

而在他們的身后,跟進的還有姨媽,她倒是沒動。她安靜地坐在那里,搖著扇子,搖出一份作為長輩應有的分寸。可眼睛卻按捺不住也要跟進的渴望,她伸著脖子,滿臉笑意,嘴巴微張,她看著自己的兒子和兒子的女朋友,表情隨著他們談話話題的進程不斷地幸福變幻。

一年后,我再次見到吳大姐。那時她已正式成為我的表嫂,她和表哥一起度婚假,風塵仆仆途徑我們的家。

也是在夏天,是暑假,在我的高考結束后。這一次我的分數甚至還不如去年,好在又上了個專科線,不至于沒學可上。這一次,即便媽媽再來做工作,我也不會同意復讀了。好在媽媽對我可謂了若指掌,她沒枉費心機,勸我從頭再來,而是安靜地和我一起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表哥、表嫂是在我們全家都最不情愿見外人的時候,閃亮登場的。

當然,說閃亮,其實光芒并不全來自他們自身。是我的媽媽為他們的閃亮費盡心思鋪出了背景。從得知他們要來開始,媽媽就家里家外,張張羅羅地忙活開了,那些日子,媽媽到處去打聽、選擇,最后終于預訂了接風的酒店。幾次推翻為他們將停留兩天做出的本城旅行線路安排,更不消說,如過節一樣徹底打掃我們家的衛生,把客房布置、裝飾一新是她最擅長的工作了。

老劉,我就我姐姐家這么一個娘家人了,我姐姐在農村,她在城市里也就只有我這么一個親戚。陳良是我娘家惟一的男孩子。他結婚,當然要奔我過來,我當然要做到力之所及的最好。

我這個人從小到大,看書一直都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所以當爸爸勸說媽媽別太較真兒或偶爾抱怨媽媽的忙亂有些過分,已經攪亂了我們家正常的秩序時,媽媽嘮嘮叨叨,不知道是講給爸爸,還是講給她自己的解釋,我全都聽到了。除此之外,我還敏銳地感知到,忙活這件喜事兒的媽媽其實心里并沒有多少喜氣,我可憐的媽媽一定是還沒有從我的高考失利的陰影中走出來。她努力地、用盡心思地忙活,這其中的成分不見得有多少是因為她喜歡這樣,而更多的應該是因為她覺得,這是她的責任,她應該這樣。

可是,媽媽做的這一切,表哥、表嫂他們能體會得到么?

姨媽,你已經幾年沒回老家了?你不知道,現在我們那兒變化有多大!你們這兒雖是省會城市,可西北總是發展得慢些,論起城市自然環境、城建、市容、市貌檔次、旅游景點服務水平、普通市民的經濟收入等等,都不見得能比我們老家的地級市強。現在,咱老家那兒結婚都流行去港澳或新馬泰,開始我也是這么打算的,可陳良偏要來這兒,我們是特意調整的行程……

姨媽,你別難過。其實考試無常,許多時候都是命運在作怪。以海濤平時的成績,上這么個學的確是有點虧,可是,哪兒來那么多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公平啊?就說高考,海濤虧,那膠東地區的考生就不虧么?他們的錄取分數線要高出你們這兒多少啊,比海濤再高出個七八十分,在咱們老家那兒也不過是和海濤一樣,上個專科啊……

姨媽,我當然也和陳良談過啊,他在外面五年了。碩士學位早拿了,現在讀的什么精算師就是個職業資格,讀出來更好,那么難,讀不出來的可能性也非常大。英國的移民政策不像美國,他又是學的最大路貨的專業,留下的可能性實在渺茫,而照目前這種自費留學的趨勢,只怕將來工作是越來越難找。能留下,我不反對,也絕對不會拖后腿兒,我相信自己,他要是定下來,不回來,我就也過去,一切從頭開始,無所謂。可要是眼看著留不下,就得趕緊琢磨回來的辦法。可是你知道陳良這個人,說起來真讓人生氣,別看他長得高高大大,脾氣秉性卻像個孩子,遇見麻煩就沒了主意,縮起來,仿佛就逃過去了,你說,這不是明擺著自己耽誤自己么……

在行駛的旅游中巴上,在我們小區的健身器材旁,在廚房里,大家一起收拾包餃子的時候,表嫂一直在和我媽媽講話,有時候聲音壓得很低,嘀嘀咕咕的,有時候又大鳴大放,不時向一旁的表哥尋找支持,是不是?陳良?她偏過頭去,一遍又一遍地問表哥,表哥大都只是一笑了之,繼續該干嗎干嗎。

我開始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對表嫂的排斥,是來自于她有意無意之間表現出來的強勢,這強勢讓我為媽媽這些天來,為迎接表哥、表嫂到來而做出的所有用心付出感到委屈,而且我覺得,一直以來,媽媽一提到老家就會有優越感,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對遠方親人有價值,可現在,表嫂的強勢讓這一切都受到了威脅。媽媽多失落啊。當然,這強勢里,她對表哥的侵犯就更顯而易見了。她怎么能把表哥說得那么不堪呢?縮起來,有這么形容人的么?

然而,這僅僅是我的看法,表哥和媽媽他們似乎全都不這么看。

最明顯的當然是表哥,媽媽安排的游覽景點,都是古跡。這很對表哥的脾氣,他的興奮溢于言表。每次來,我都呆不夠。表哥喜形于色,邊走邊和我們說。而事實上,能真正和表哥分享心底喜悅的就是表嫂。

秋色從西來,表哥面對佛塔,善感的天性暴露無遺,要抒發一下思古之幽情,不料剛清清淺淺吟出這一句,一旁表嫂早搖頭感喟,愴然一句道,蒼然滿關中。與表哥的悄然低吟不同,表嫂的聲音渾厚、蒼勁,生了根一般,底氣十足。然而,這舉動的本身卻又是飛揚的,它適得其反,沒有讓表哥的幽思落塵,反倒勾起了他繼續抒發的興致。

五陵北園上,萬古青蒙蒙。凈理了可悟,勝因夙所宗。誓將桂冠去,覺道資無窮。表哥接著表嫂的搭腔,欣然把下面的詩句都念了出來。他念得我都跟著興奮了起來,我其實并沒聽懂那首詩具體是說的什么,只是喜歡這琴瑟和諧的美好氛圍,喜歡看到沉迷在自己世界里的表哥的表情,喜歡看到他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由、自得,搖頭晃腦,得意洋洋。這表情是多么讓人安心,不僅僅是安心于他的狀態,甚至于還有我的不可知的未來。

這美好的氣氛其實在那次表哥、表嫂來我們家時常常出現。不僅僅是在游覽途中,翻看我們家里的書、博古架、甚至于我獻寶一般搬出來的表哥這些年來寫給我的字、賀卡時,他們都你來我往,或探本求源、或引經據典,互相點化、引申、促動、激發,說得好不熱鬧。只是,有一次,他們說得有些過了火兒,惹得大家跟著虛驚了一場。

是因為翻看從前表哥寫給我的那些字,時間太久了,當時的紙張應該都還算是上好的宣紙,卻都沒裱,我都是四四方方折成了些田字,壓在了柜子里。其中一個條幅,寫的是一首敦煌曲子詞:

五兩竿頭風欲平,長風舉棹覺船行。柔櫓不施停卻棹,是船行。

滿眼風波多閃灼,看山恰似走來迎。仔細看山山不動,是船行。

表嫂將它攤在桌子上看,看了詞,又抬頭、低頭,遠遠近近地看字。最后,卻笑了,嘴巴一抿,就用鼻子悠悠哼出一股氣來,聲音還未落,她早就勢把手一甩,那條幅就輕緩緩地飄落到地上去了。

倒是不壞,可這些東西,有什么用?她的臉再抬起時,已沒了笑意。玩物喪志么?她皺起了眉,聲音不高,卻冰冷刺耳。

蹲在地上,也在翻看自己舊作的表哥此時也從紙上移出了眼睛。他斜著眼睛去看表嫂,他的聲音比表嫂還要冰冷。不要太功利啊。表哥說得很有些不耐煩。

表嫂再次抿嘴笑了。我倒是真的搞不懂,同樣是陽光雨露哺育長大,怎么你,就偏偏長成了一棵茂盛的稗草。

表哥似乎愣住了,他站了起來,定定地看著表嫂。在一旁的我分明感覺到了空氣的緊張。然而過了一會兒,卻聽見表哥嘆道:嗬!你倒是……倒真是……一針見血。

表嫂低了頭,繼續去翻看表哥的昔日墨寶,她頭也不抬地再次笑道,娶個知己做老婆,有你苦頭兒吃哈。

我們全家一起觀瞻了表哥、表嫂間這場虛驚一場的沖突。它給我們全家留下的印象都極其深刻。表哥、表嫂走后,我再次聽到我的父母談起它。

你覺得吳梅這個人怎么樣?媽媽由那場沖突最終能抑而不發,說到表嫂的人情練達,識大體、顧大局。繼而開始征求爸爸對表嫂的看法。

你這個人的道理總是一堆一堆的,你覺得她怎么樣呢?爸爸似乎對表哥、表嫂走后,媽媽反復設置話題,念叨他們夫妻兩個,失去了耐心,他虛晃一槍,放棄了討論。

可媽媽卻興致不減,她說,我覺得她挺不錯,最起碼,我覺得,她是適合陳良的。要說起來,陳良這孩子的毛病,以前我倒沒發現,這些年來,才覺得越來越擔心,不過,現在終于有了吳梅,我想,我可以松口氣了。

5

僅僅在表哥那里住了不到兩周,我的留學生活就步入了正軌。先是去了語言學校上學,不久又找到了房子,搬到了倫敦東南的路易莎姆區。

在那里,我是和幾個韓國人住在一起。據說也都是些學生。都一邊讀書,一邊打工。早出晚歸,幾乎都不大照面,偶爾難得碰上,也不過是相互點點頭,一笑而過。可二房東卻是他們中的一員。是他從房東手里租了整棟房子,再分租給我們,所以規章制度由他來制定,剛來找房子時,他比比劃劃地和表哥及我說了半天,說的都是規矩,其中像要預交一個月的房租作為押金,房租每周一按時打到他賬戶上,不許外人留宿等規矩對我來說倒還好接受,可使用廚房時不許采用煎、炒等任何產生油煙的烹飪方式,不許在家洗衣服,也不許在家里晾曬衣物等規矩就很是不便。不過表哥并沒說不好,我也就住了下來。

沒多久,我就覺出了日子的難熬。上課聽不懂、學習跟不上。吃飯總是對付,饑一頓、飽一頓的。最可怕的還是寂寞,周圍的人都客氣,卻也都冷漠,有事說事,沒事兒,多余的話一句都沒有。可時間偏偏又多得沒法兒打發。說是全日制學生,上課時間其實就是周一到周五,每天三個小時,我不是好動的人,對周圍的新奇感一過,大多數時間就都悶在宿舍里。悶得簡直要發狂,開始越來越想家、想父母親朋。然而當拿起了電話,卻又發現,自己能做的,不過就是報喜不報憂。家已路遠山高,遠得就像一場夢。而現實卻活生生擺在眼前,只能向前看,只能自己扛,我已成年,家人已為我做了奢侈的付出,我不能再讓他們為我擔心。好在,我還有表哥,有一定也經歷過這一切的表哥,他才最有可能理解我、撫慰我。于是,和表哥聯系,就成了我那段時間里最切實的渴盼。

想想我到目前為止,搬家應該都超過十次了吧?你那兒的條件算是不錯的,不該抱怨。想家當然也很正常啊,慢慢就好了。沒準兒過一陣子,你也會像我現在這樣,反倒喜歡上了這種清凈呢。學習也是,不能發急,我們從前在國內時的聽力訓練習慣了美式的發音,來這兒,你當然需要花時間去慢慢適應……

或者是我打給他,或者是表哥打給我,在電話里,表哥對我的勸慰大致如此。當然,他一定也覺察出我的失望,所以,每次的電話末了,他都會預支些希望給我,總不忘綴上一句:小弟,等我忙過這陣兒哈,等忙過這陣兒,咱們約個合適的時間聚餐!

沒錯!聚餐。現在回頭來看,在我出去住的那幾個月里,回去見過表哥幾次,每次見面的背景都是聚餐。

丁丁當當,顛鍋炒菜的聲音,嘩啦嘩啦沖水洗涮的聲音,沒有油煙機,煎炸爆炒聲中,油花兒飛濺,嗆人的油煙也隨之升騰四散,當然,這氣味中還有誘人的飯菜飄香,以及我的頑固不化的中國胃因找到感覺后,舒爽、急切的嚅動。寂靜的夜里,我的感官因想到聚餐這兩個字而被調動起來,表哥的形象也因此活色生香。我仿佛又看到了他:弓著腰,站在廚房里,手腳麻利地忙碌著,不時,他會回過頭來,朝向我,小弟,遞個盤子給我,或是,小弟,趕緊,切點兒蔥,要蔥白,豎切,切絲……

記得第一次回去,表哥說是要晚餐,讓我下午早點過去,先準備一下。我午飯后就出發,到表哥那兒還不到兩點。可到了以后才知道,表哥的準備工作早就開始了,他已去了趟中國城采購了一番回來。

最舒服的就是這樣的日子啊,表哥一邊一樣一樣地向我展示著他采購回來的果蔬肉類、調味品,以及一些半成品,一邊無限沉迷地說,早晨不用著急起床,起床后,可以慢吞吞地洗澡,吃早飯,然后出去采購,途中順路去你剛來時,我領你去過的那家叫旺記的中餐館兒,去吃份干炒牛河,然后再晃悠回來,慢慢收拾、做飯。到晚上,人齊了,海侃神聊,吃吃喝喝。哈!這日子!面對著擺了一桌子的自己采購所得,表哥的喜悅溢于言表。

我當然也情緒高漲。這些食物還有食物上的漢字都足以讓我和我的胃一起興奮。學著表哥的樣子,我仔細地用錫箔紙把灶臺以及灶臺周圍的案面都包起來。

剛來時房東也說過不許炒菜,不過他們自己其實也偶爾炸個春卷什么的。所以,時間長了,對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但我們結束后,一定注意要把衛生仔細打掃好。這樣包起來,打掃起衛生會容易些。蘭每隔上一段時間,都要到他先生的餐館去幫忙,要很晚才回來,所以聚餐只能安排在這個時候。表哥邊干邊向我解釋。

不炒菜的廚房,一進去冷冰冰的。一點兒家的氣息都沒有。我附和。

習慣了就好了。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一打火炒菜就緊張。因為剛來時,有一次炒菜,油煙嗆響了報警器,把警察都招來了。房東后來讓我付罰款,并把我掃地出門。我那時窮得要命,付了罰款,再找房子,付房租就成問題了。表哥心情不錯,語氣平淡。一路說下去:類似這樣的困境,還有過幾次,不過,后來挺一挺,都過來了。

為什么要挺一挺呢?表哥,回國就是了。你開始來時讀的碩士學位不是早在2000年前就拿到了么?那時候,海歸還沒現在這么多,找工作,一定比現在容易……我心情也好,也順勢往下說。可我的話被表哥的表情打斷了。我看見表哥停止了手上的動作,皺著眉頭,空張著嘴,瞪視著我,仿佛萬語千言,哽在喉嚨里。我突然感到空氣陡然緊張起來,感覺有些害怕,然而表哥到底什么也沒說,他頹然轉過身,又去埋頭對付他手下的那條魚。那是一條海鱸魚,表哥仔細地在魚身上打著花刀,專注地擺弄著那條已死去多時的魚,他好一陣子沒再搭理多嘴、冒失、討人嫌的我。

從七歲開始,表哥就能踩著小板凳上灶做全家人的飯。這我很早就知道。小時候去姨媽家,我還曾給他打過下手,和他一起燒飯。可這件在當時看起來稀松平常的事兒,到了異國他鄉就變得不尋常了。感覺出這不尋常的當然不僅僅是我自己,五點一過,參加聚餐的人員就陸續前來,表哥和我幾次三番請他們去屋里坐坐,都沒人肯響應。在廚房里,看陳良熱火朝天地做飯,是聚餐不可或缺的樂趣。他們分別都用不同的方言、語調、措辭,表達了這個意思。

來客四人。分別是一對來自上海的年輕的趙姓夫妻、來自北京的中年男子老張和來自天津的小伙子小王。都興高彩烈、情緒高漲,都提了些酒或食品,彼此相互賞鑒,并交流采購心得:阿斯達超市的烤肘子不錯,口味我們能接受。特斯科超市的火雞價格實惠,已腌好,回來放烤箱里明火烤烤就得,不過滋味偏淡,可以用我們自己的調味品另配些蘸料兒……

小王最后一個來,拿了方方的一大盒三文魚,惹得大家都來圍觀。紅的肉,白的紋路,很新鮮,且已切成很薄的片兒,形狀規則,擺放得也齊整、美觀。

小王哦,一定又是你從打工的餐館里拿回來的吧?趙太太臉上漾起一眼看穿的詭譎笑意。有嘛?有嘛?小王一臉的無所謂,大家都拿么,你知道那些女的吃不了,用它來干嗎?覆臉啊,絕對是上好面膜。

哦,本來已走開的趙太太,來了興致,又折回來,用叉子叉起一片魚,翹起蘭花指,用指肚兒輕輕一捻,果然是油汁四溢。哇,倒的確該適合我的干性皮膚呀。她這邊感嘆還沒落地,那邊小王早已慷慨允諾,沒問題,沒問題,下次我捎些給你。惹得趙太太又笑了,這次笑得舒心,還朝小王直豎大拇指。

冷冷熱熱做了八個菜,我正犯愁沒有大桌子,大家早輕車熟路地鋪了些舊報紙,把碗碟擺放在了地毯上,然后圍攏過來,席地而坐。我也挨著門坐下來,在心底,我知道自己有按捺不住的興奮,知道自己已盼那開始好久好久了。

過后我曾問自己,我到底盼的是什么?其實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是在他們離開的時候,我卻明確地感覺到了失望。是的,是失望。那天晚上,氣氛不能說不愉快,菜差不多都空了,喝了不少酒,聊天也一直持續不絕。可都談了些什么呢?仔細想想似乎全是閑篇。趙姓夫妻先是太太給先生做陪讀,現在又是先生給太太做陪讀,已經來了三年多了,學習不緊張,一直在講他們前不久的全英境內自助游的瑣事兒。老張對這個的興趣似乎不大,他總是尋找趙姓夫妻的說話間隙,詢問些國內申辦陪讀簽證的細節。而小王年紀和我差不多,性格卻比我活躍得多,他簡直就像個外交官,關照著每個人,見誰沉默就和誰搭訕,到處去尋找話題的主角,然后盡心盡力去充當捧哏。相比之下,表哥的話實在不多,但他顯然心情不錯,他一直在喝酒,叫干杯,杯杯不落,不叫干杯,也笑瞇瞇地自斟自飲。

表哥,他們都是你的好朋友么?你不會就這些朋友吧?當人散盡,我和表哥開始打掃殘局,我問他。

我都記不清到底有多少朋友了。這些年,來來回回的,有多少人啊,來了,走了,又有新的來。表哥喝了酒,動作輕慢夸張,語調也一樣。你不是問過我,為什么我有那么多套被褥、餐具、手機什么的么?都是他們留下的啊。他們有的回國了,有的又從這里去了別的國家,有的偶爾還打個電話,寫個郵件,有的,干脆就一點兒消息也沒有了。

可是,當你們在一起的時候,你們都談些什么呢?我的眼前又閃過剛才的晚餐,那些人,他們的表情,他們的隔著心十萬八千里的炫耀、試探、牽強、見風使舵、欲說還休……

小弟,你不喜歡他們,是么?他們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歡喜和不如意啊,可那又怎樣?日子還是得過。表哥正蹲在那兒,一張張地卷用作桌布的報紙,然后把報紙和里面的垃圾一起倒進一旁敞開的垃圾袋里。這會兒,他停了下來,一屁股坐到地毯上,順勢把腿平伸開,身體就蜷縮著靠在了墻角,他努力睜開醉眼朦朧的眼睛對我說,小弟,我們都是最普通的小人物啊。我們要的不就是最普通的日子么?蘭的丈夫阮先生,有一次和我聊天,說起過他們的故事。他們祖籍是廣西,但上溯好幾代出生成長都是在越南。七十年代末,越南排華,他們好多人擠在一條倉促找來的小船上九死一生飄到香港,后來又在那兒作為戰爭難民被英國政府收留。他說,你只有經歷了那樣的日子才會曉得,其實人該求和能求的東西原本簡單,而能對你心思的一餐飯,便是根本。

像你這樣講,那人和豬狗有什么區別?我冷笑。

嗯?表哥因我的態度變得激動了起來,他猛地把身子向我俯過來,臉紅紅地,垂著頭,動作遲鈍地晃蕩著,不錯,人要生活得有意義。他說,我們從小也是這么被教育的,要這樣和別人相處,也這樣和自己相處。可它帶給了我什么?如果都要扯上意義,那我一定是最失敗的人,就好像我喜歡寫字,這有什么用,今天別說毛筆,連鋼筆字需要寫的時候都少得可憐。所以說,你表嫂說我是一棵茂盛的稗草,一點也不錯,我就是沒出息,一點也不錯,不單是你表嫂,我知道,在你們所有的人眼中,我都是這樣的。

他瞪著紅紅的眼睛,看了我一會兒,嘆口氣,轉身離開房間,到廚房去了。我則被他嚇壞了,長這么大,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表哥發脾氣。

這樣的聚餐,我后來還參加過幾次,情形都大同小異。幾次過后,我發現自己竟然也開始漸漸喜歡去了。獨在異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要去面對,誰也不見得就真的能幫上誰。而隔上一陣子,聚上一聚,也不止是吃吃喝喝吧,應該主要還是貪戀著聚餐中的那點兒溫暖的人氣兒。我甚至還學著表哥的說法,在電話里,把它講給遠方的媽媽聽。

自從一個人來到異鄉,媽媽對我的牽掛,我很能理解。所以每次和媽媽通話,我都盡可能地言辭輕松,一副已百煉成鋼的大無畏神氣。可媽媽的畏懼卻顯然來自四面八方,我知道,在媽媽心底,她一定是希望我事無巨細都能如實稟報。可從我離開家的那一刻起,她卻就已煞有介事地在言詞間把我當大人相待了。這樣的愿望和立場,顯然是矛盾的。也正因此,我可憐的媽媽,在對我表達關切時,流露出了小心、謹慎,甚至猶疑不定。這一點,在每次通話中,我都能感覺出來,而感覺最明顯的,無疑就是當媽媽談起表哥。

我還是喜歡讀書時代的陳良。那時候,他是那么努力、勤奮、向善、向上,處事也得體、周全,讓人對他的未來是那么有信心。媽媽每每用如此感慨來收尾,以此轉化話題,結束對表哥現狀的關切問詢。有一次,我情緒很好,就忍不住搶過了媽媽的話頭兒,和她開起了玩笑。我說,老媽,這是不是就意味著,你是一個喜歡沉浸在童話世界里的人,你希望許多美麗的故事停留在一個能讓你留存想象的階段。比如說,你喜歡的故事的結尾可以這樣來表述:從此,王子和公主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媽媽那邊,半天沒有動靜。過了一會兒,聽筒里傳來媽媽的嘆氣聲,海濤,你說的,可能也是有道理的。有一句話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我想,說的可能就是你表哥這類的人。

我于是忍不住就把表哥那些有關出息的說法說給媽媽聽。末了,我問媽媽,如何才能達到你們心中的“佳”呢?從前你希望的,長大后的表哥是什么樣子?

倒也沒有什么具體的框框,但至少,他能有自己安身立命的事業,能為自己的家承擔些責任吧?你表哥,他現在也三十多歲了,這個樣子,算什么呢?媽媽說。

我沉默,有些后悔和媽媽說起這個話題,我知道,媽媽說出的一定是她期望的底線,而這底線,是對表哥,同樣也是對我。

我想,這一定不僅僅是我的想法,你姨父、姨母的心里,一定也是這樣想的。當然,還有你表嫂,你表嫂的要求應該還會更高些。媽媽繼續說。

表嫂?我冷笑了。表嫂這樣的風云人物,自然會有符合她邏輯的要求。只可惜,她的要求,表哥這輩子怕也無力達到了。

海濤,媽媽不喜歡你這樣講你表嫂。看來媽媽是真的生氣了。她一生氣,說話速度就快,音調也偏高。你表嫂,她其實很不容易。別的不說,他們結婚后,你姨父家的大事小情,逢年過節,親戚朋友家的禮數,還不都是她一個人在打點。你表哥,他是個有心的孩子,這一點,他心里應該是有數兒的。

聽我無言,媽媽的語氣開始緩和下來。前段時間,你表嫂出差,專程繞路到我們家來了一次,和我說起這些,都說哭了。可憐她現在的擔心越來越多。這兩年,她沒少和你表哥提,想去看看。但你表哥一直在拖,總說,他常回來就是了,也方便。說你表嫂沒必要實地探訪,真搞不清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海濤,媽媽頓了頓,清了清嗓子,你現在離你表哥最近,他的情況你該最了解,媽問你,你表哥,他如今還沒有什么不正常的朋友吧?

6

我知道,媽媽指的一定是表哥的女朋友。他有女朋友么?在倫敦?我是沒見過,聽說倒是聽說過,可是,她們能算么?至少不是媽媽和表嫂她們感興趣的那類女朋友吧?

我其實也只是在聚餐會上,聽別人說過一次那些女孩子。

表哥這個人,在聚餐時,一直都是落座前因能不斷花樣翻新創意菜品,成為大家關注的重點,而一落座,便只會笑呵呵吃菜、喝酒,東張西望聽大家說話,漸漸淡出大家視野。但那次,他卻因此成為了大家關注的焦點。

陳良,從前總來這兒聚餐的那個四川來的叫什么安妮的女孩兒,不是對你挺有意思的么?她還是學理工科的,你們兩個要是成了,移民的分兒可能就夠了。

一次聚餐,他們討論移民,突然有人把矛頭指向了表哥。

毛孩子不要瞎講。馬上就又有人跳出來,以一副不屑的神情,出來給表哥辯解:我跟你們講,在座的各位,這里我應該算是認識陳良時間最長的一個了,快有五年了吧。我敢說,對陳良,我比你們大家都有發言權。陳良這個人哪兒都好,就是甘心做一輩子王老五,有些自己難為自己,想不開。這些年來,要說起喜歡陳良的女孩子,那可是多了去了,就是沒見陳良動過心。什么安妮啊,根本和以前我們班上的那個湖南女孩兒沒法兒比,對了,陳良,她不是臨走前,非讓你給寫了幅曾經滄海的書法留作紀念么?現在回國有兩年了吧?在干什么呢?

在上海,一個德國公司。大上個月結婚了。表哥老老實實地回答。

你們聽聽,你們聽聽。又有人情緒高漲地開始了煽情。都兩年了,結婚了,還有聯系。陳良這魅力。天!

是在那次聚會,我才知道,原來,表哥已結婚,有妻子在國內留守這個事實,他在這兒的許多朋友,竟然都不知道。漸漸的時間久了,我開始知道了表哥在這里許多人心中的形象。

所有我見過的那些表哥在這兒的朋友,在他們眼中,表哥的形象應該大體類似吧?他們只是知道:表哥是一個從沿海小城走來,二十三歲即來英留學,一直滯留在此的老留學生。他脾氣好,擅烹飪,很熱情,愛幫助人,話雖少,卻好熱鬧,許多人都來赴過他的飯局。當然還有些人能知道多些,那也無非是,他還寫得一手好書法,顏體,行草,只是已不常寫,不過是每年中國年前后,為準備寫對聯,以及為平息寫對聯而勾起來的癮,寫上個把月。他手寫的對聯,很受歡迎,曾貼在許多中國學生的宿舍門上。當然貼他對聯的人,大多都不認識他,那是因為他寫得多,有人要,也給得多,每個人都能輕易從他那兒討走一大卷,回去自己那兒,不多久,就廣泛發散開去。

來英八年,他的英文口語并不好。我剛來時,他陪我去銀行開賬戶,講話磕磕絆絆,我甚至還感覺到,他似乎比我還緊張。可是,他的聽力卻非常棒。對此他的解釋是硬看電視看出來的。他房間里的電視,只要他回來,一定是開著的。多半是在看免費的新聞頻道。有時,正和我聊著天,他也會突然跳起來,用英文喊一聲,天啊!原來是電視里一則新聞的后續報道讓他得知,事態的發展已超出了他的想象。我剛要搬出去時,他說要把房間里的另外一臺電視送給我。我不想要,告訴他說,我們老師建議我們買那種帶同步字幕顯示的電視,說這樣對我們學習語言有幫助。他卻很不屑,我這是特意留給你的。他苦口婆心地說,雖然我這里許多人走后,留下的電視、電腦之類的不少,但不久,又有新人來,我就又送出去了。你們老師的建議不適合你,適合的是你們班上那些東歐學生,他們的英文,語法混亂,聽得懂,寫不出,需要多看字幕矯正。而我們中國人呢?我覺得,我們最當務之急還是增加詞匯量,多了解他們的一些語言習慣,文化背景,而這一切,沒有字幕的電視就完全可以幫上我們。

我剛來時,還沒心沒肝地笑話過他的電腦,笑話他到現在還在用老掉牙的視窗九五,卻被他冷冷反嘲。他說,已經不錯了,我剛來時,什么都沒有。這還是我在不斷離開的人留下的電腦里篩選出來的最先進的呢。我哪有福氣和能背著筆記本來留學的你們這些新生代相比?現在,對我,這電腦已足夠用了。

我很快發現,他說的其實是真的,不是氣話。他用電腦,真的是不多,也就是寫作業時,當臺打字機用用。是真正的打字機,他是用紙筆寫完,再笨拙地一個字一個字地錄入電腦。上網,倒也上,可只會簡單地收發郵件。他的房間是撥號上網,他心疼電話費,郵件同樣是在紙上寫出,錄入電腦,再上網,貼進郵件,發出去。

洞中方一日,人間已千年。曾在一次聚餐后,他對著我如是感慨。那是因為在那天,大家談了不少在國內時的瑣事。人一走,他就帶著醉酒后醺然的笑意,向我搖晃起腦袋,小弟,我每次回國,一些人還覺得我是見過世面的,可現在你看到了,他們說的國內的事情,都把我聽傻了,我都見識過什么,我有多落伍……

我沒笑。是笑不出來。我在心里疼惜我的表哥。回去后,我在夜色里輾轉難眠,異鄉,我的腦子被這意象嚴嚴實實地填滿。是的,異鄉,永遠的異鄉,無論在倫敦,還是回國,甚至于,在他那溫暖的膠東鄉村,我的表哥,他現在無論到哪兒,都永遠是異鄉人了,哪兒,也沒留存給他位置,哪兒,他都難以再真正進入了……

那么,這一切,就是他向周圍封閉起自己的原因?我后來也漸漸感覺出,或許在國內,無論你走得離故鄉多遠,你自己的許多內容想不為人知,都會有些困難,但遠遠地躲到異國他鄉來,只要閉上嘴巴,你就可以安逸地把自己藏起來了,可藏起來,就是表哥喜歡這兒,不愿意回國的理由么?

7

我是在2006年的中國年后不久,接到了表哥的電話,被告知我可以搬回他那兒去住了。

這么好啊!我按捺不住心底的興奮,怎么會突然又可以了呢?

是隔壁的露娜,她要離開這兒去法國了。你的房子到期就先搬來我房里擠一擠,下個月露娜搬走,你就可以去隔壁住了。你的行李不少,我們可以找露娜男朋友的面包車來搬,這個周日,我上工,已約了露娜他們來商量搬家的事兒,你也來吧,到我打工的餐館。

表哥打工的餐館,是在騎士橋附近,一間門臉不大的英國老板開的日餐館。他已在這兒干了快三年了,都很熟悉,安排排班能方便些。每個周日,他都會要求狠狠打上個七小時的工,從早晨九點開門,一直到下午四點才收工。那天,我到店里去時,還不到四點,露娜他們還沒去,餐館里生意也正冷清,一盤盤壽司、生魚片之類的食品在傳送帶上空空地轉著,角落里坐著三兩個顧客,在輕聲交談。表哥則戴白帽子,穿白工裝,腰上扎了個小小的黑圍裙,全副武裝地在被傳送帶圍起來的制作區里忙活。

從前去過,那天來上工的人中,有幾個我認識,就和他們分別打了招呼,然后,我到表哥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還沒等開口和表哥講話,一份冰淇淋已被遞到了我面前,一扭頭,卻見是值班經理。一個波蘭女孩兒,一邊含笑朝我眨眨眼睛,一邊笑著問表哥:陳,你弟弟看起來要比你精神,是不是也像你一樣聰明?

表哥連忙謝過經理。然后,他頭也不抬地用中文對我說,經理今天剛剛代表老板和我談過,問我是否愿意留在這里,如果我同意,他們會替我辦理工作簽證,留下來。

留下來,做什么?我問。

我還能做什么?廚房唄。他們要到西敏寺再開家分店,需要人,就看中了我。表哥低聲回答著我,手上卻是一刻不閑,一大片厚厚的金槍魚被他攤開在案板上,他拿了把尖利的鑷子,正在其中飛快地翻找、擇除著魚刺。他不斷地探進手去,一段一段地托起魚身,柔軟的,油光氤氳的魚肉被他不斷托起又放下,紅紅的,細密的紋路不斷地匯聚、皺起或舒展,一顫,又一顫……

我的目光,追隨著表哥的鑷子,心,也一顫一顫的。我的表哥,他在國內已歷史系本科畢業,又來異國他鄉辛辛苦苦讀了八年,讀完了碩士,還差兩科的合格證,就可以拿到被譽為標準金領的國際精算師從業資格認證。他,難道說要留在這里擇魚刺,做壽司?

不是說你在這兒的時間達到年限,就可以有綠卡了么?我問。

都這么說,可到底有沒有這個規定我也不清楚。就算是有,應該也需要請律師來申辦吧?真的找了律師,那我以學生的身份打了這么多超過法定限制的工怎么辦?如果移民局查出來,還能批準我的申請么?我還是心虛。

那餐館老板申請就可以了么?

他們是雇主,也不是第一次申辦勞工證明了。總有辦法。

哦,那,那你怎么回答他們呢?表哥。我問。

我說,給我點兒時間,考慮考慮。表哥抬起頭,目光空茫地看了我一眼說。

露娜和她的男朋友都是天性活潑的人,一進門,他們就分別發出一陣又一陣夸張的和各位熟人的問好聲,擾亂了餐館里的清凈。顯然,這兒他們也常來,很熟悉。非常感謝陳,因為認識了他,我才得以知曉東方美食是如此美妙。現在,隔上一陣子,我都會專程來這兒消費一次。露娜一邊從傳送帶上取食物,一邊和我解釋。

表哥一邊忙活做工,一邊很快和他們談妥了價格,并確定好搬家時間。按慣例幫助跑上跑下搬運物品還要另收一筆費用,露娜向我們解釋,但這次我會只收出車的費用。因為,陳,你是我在倫敦的美好記憶之一,露娜高高地向表哥伸出了大拇指。

你們,要到法國去?我問,為什么?

為什么?不為什么啊。到這個月底,我們離開家就要滿兩年了,倫敦只是我們的第一站,我們當然還要出發,不停地出發。露娜邊吃邊說,吃和說,同樣都興致勃勃。

不是說,你們在這兒打工才賺錢剛剛買了這部車么?你們剛開了個頭兒,為什么,又要重新開始?我發現快人快語的露娜是個很好的談話對象。

哦,露娜停止了饕餮,扭過頭來看我,剛才的笑意已倏然散盡,她坦然地直視著我,很認真地問,為什么不出發呢?遠方有誘惑啊,新鮮,自由,這就是我們需要的啊,我可不想停下來,看著自己一天比一天老,看著自己昨天和今天,今天和明天,沒什么兩樣。

我一時失語。疑問的神情在露娜咄咄逼人的凝視下,全化成了羨慕,你們,西方人,就是瀟灑。我喃喃地說。

也不都是這樣吧。露娜又扭頭回去大吃了。在歐洲,只有英、法、德等等這樣的國家才算是城里,我們的國家在歐洲就是鄉下。而我們呢,還是我們鄉下國家里的鄉下人,所以,我們就很幸運,沒有富家子弟那么多清規戒律,不必按部就班嘍。露娜開始朝我擠眉弄眼,大大咧咧地自嘲起來。

到了四點,表哥按時收工。進休息間去換工裝。一出來,卻把我嚇了一跳。天!我說,表哥,你是故意不剪頭發的么?

表哥的脫發由來已久,在國內時,曾看過醫生,診斷為脂溢性脫發。試用過一些藥物,都沒大效果。他于是就只是把醫生關于每天洗頭的建議堅持了下來。表哥動手能力很強,來倫敦后,嫌棄理發費用太高,回國時,特意帶回把推子來,試著操刀上陣,漸漸竟也練成了熟手。隔上一段日子,他就會前面面對著衛生間的鏡子,后面是用膠帶粘貼在門上的一長串兒光盤,給自己解決解決頭發問題。可是,這次,我也就兩個來月沒有見到表哥,他的頭發怎么就留了這么長?

是啊,是我故意沒理。表哥摸了摸自己已到耳后的頭發,很有幾分得意,我是想,不能再拖了,到了我該考慮是否回國的時候了,如果將來真的回國,我還能有機會留長頭發么?長這么大,我還從來沒有體會過留長頭發是什么感覺呢!

一個人的心底,到底會有多少愿望?這些愿望,都會千奇百怪到什么程度?我的目光尾隨著表哥,哭笑不得。我看著表哥頹然在椅子上坐下來,一邊和露娜他們講解醬湯的成分構成,一邊彎下身子,拄著拳頭來來回回,輕輕錘打自己的腰和后背。他的長發稀疏干枯,微微鬈曲,如同雜亂的一縷黑云繚繞在腦后,在他敲打的震顫下,越發紛紛擾擾。他這愿望,這理想中的頭型非但和好看不沾邊兒,反倒成了落魄的注腳,讓人看著心酸。

一周以后,同樣也是周日。我搬回了表哥那兒。表哥為此特意調了班,并早早采買、準備,和我一起簡單地將行李安置好后,還特意按照膠東老家的習俗包了頓餃子,以示慶祝。

在表哥那間因擺滿了行李而越發顯得局促的小房間里吃過飯,表哥就提議一起出去走走。去巴特西公園吧,表哥說,步行用不了十分鐘就到了,一有時間,我就喜歡去那兒曬太陽。

巴特西公園是泰晤士河南岸最大的公園之一,據說建設于十八世紀。從前我在表哥這兒住時曾去過。印象中它和倫敦的大多數公園相比,設施相對多些,有些游樂場、花房之類的。但許多公園中都最常見的大片大片寬展展、綠油油的草地卻相對并不多,加上那會兒還是早春時節,還有些涼,曬什么太陽啊?

你是不是從來就沒躺到地上過?躺在草地上的表哥問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旁東張西望的我。你試試,躺下來,挺舒服的,這里天氣潮濕,我總覺得腰酸背疼,曬曬太陽,挺有好處的。表哥平躺在草地上,一只手支起來遮在閉著的眼睛上,一只手則平伸開去,向下指點著,示意我也躺下。

一個人,成年人,就這么躺在地上?的確,對我來說,早沒有這么四仰八叉躺到戶外地面上的記憶了。而剛來這里時,看見許多老外橫七豎八地躺在草地上,我也很不屑,地上不臟么?不涼么?再說,讓別人看著,多不雅觀啊,像什么樣子呢。

可那天,到后來,我到底還是閉上眼睛,將信將疑地躺下來了。先是感覺到天空沉沉地向我壓了過來,而后,地面似乎也升高了。剛才坐著時,我好像也沒大感覺到有陽光,可現在,它卻來了,輕緩、柔和地拂過我的身體,暖暖地把我簇擁了起來。我被包裹在其中,情不自禁地舒展開四肢,一邊肆意向四圍探去,一邊想,這可是在地上啊,是無邊無際的大地,能讓你的心感覺到真正踏實和安定的大地,憑你如何伸展,如何折騰,都不會掉下去,不會有任何危險的……懶洋洋地躺了一會兒后,我睜開眼睛,又看見了在自己周圍,傍晚陽光的腳步正在悄悄地,奇妙地游走。我身旁的草地被橙黃的陽光籠罩,草叢間灑滿陽光細碎的身影,明亮、溫暖,直晃眼睛。一會兒呢,陽光突然又不見了,草地仿佛也在頃刻之間千金散盡,剛才還拖著長長影子的樹木、建筑也失去了溫暖的尾巴,重又變得清冷、偉岸起來……

我們老家那里有一個做法,如果知道一個老人沒了治療的希望,行將就木,他的子女就會把他抬到地下躺著,他們認為這樣可以緩解他的痛苦。表哥說。

哦,真的么?那這是不是也是入土為安的另外一種解釋?我問表哥。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和表哥都非常興奮。一路上東拉西扯,最后,話題終于又指向了表哥的去與留。

怎么突然要決定去留了呢?表哥,這么多年都過來了。

這段時間,不知為什么,總覺得自己已經老了,家人更是如此。

是啊,家里人一定都盼著你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他們倒是也沒有明確表示。小弟,你知道的,你姨父、姨母對我的事情一直不大過問的。他們總說自己不懂得,但也絕不拖累孩子,總說只要我覺得好,就好。

表嫂該一定是希望你回去的。

也不見得吧。就算我拿到了精算師的資格,可是我一天相關的從業經歷也沒有,回國去,現在的就業形勢,工作應該并不好找。或許對她來說,我如今這樣求學的身份,說起來倒還相對體面些。咳,再有一個禮拜,你表嫂就要來了,所以現在,的確到了我該決定去留的時候了。

表嫂,她來干什么?

省里今年組織招考了一批青年干部到劍橋培訓公共行政管理。她考上了。

我們后來在外面吃了晚飯。一直這樣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心情紛亂地回到住處。剛到門口,就聽見屋子里電話鈴聲大作,表哥嘆著氣,開門,開燈,慢吞吞換鞋,也不去接聽。而那鈴聲卻執著地驚心動魄,持續不絕。我的心情低落下來,是覺得自己剛來時的場景一下子又回來了,走上前去,我拿起了電話。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想到會是姨父打來的電話。拿起電話那一刻我想的還是如何應對表嫂。在我的記憶里,姨父是個極其寡言的人,對親者板著臉,對疏者陪著笑,說話大多祈使句式,用語氣詞并輔著手勢才能完整傳遞心意的姨父,迄今為止,在我面前說過的完整句子加起來應該都不過三句,且都是拘謹地客套。然而,現在,姨父卻把電話跨越千山萬水,打過來了。

姨父顯然很生氣,聽見我的問候都懶得敷衍。只是直呼我的乳名,語氣生硬地讓我去喊表哥來接電話。

表哥剛拿過電話聽筒時,臉上還是帶著笑的。爹,他發語的尾音微微有些發顫,不知是興奮還是緊張。然而這笑漸漸干在了他臉上。爹,他嘴巴張開又合上,合上又張開,好容易發出聲兒來的幾次,都僅僅是這個稱呼,沒有下文。我站在他身后,讓電話聽筒里清晰傳出的喊叫聲把我釘在了那兒,那來自遠方的,濃郁的膠東方言,被姨父這樣粗聲大氣地講出來,就如同一個咽喉不好的老人,在不停地吸氣、咳嗽、又吐痰,混濁粗硬,咄咄逼人,可我除了能知道那是在用粗話叫罵之外,具體的意思實在是聽不大懂的。

可表哥當然是懂得的。他的表情隨著電話里不斷升級的音量而越來越難看。皺著眉頭,直晃腦袋,卻插不上話兒。爹,你不能只聽吳梅講,她都只是瞎猜……表哥的嘴巴空空地張了又張,好容易才插上了一句話,卻也只是開了頭兒,就一時哽咽,聲音開始發顫,可姨父那兒卻是不容空兒的,劈頭蓋臉的咆哮再次轟然響起,再次把表哥淹沒……

小弟,你先去睡吧。我在表哥的低聲吩咐中回過神兒來,看見表哥依然舉著話筒,可能因為需要不斷擦拭眼睛,眼鏡已摘掉了,不戴眼鏡的近視眼,鼓鼓地前凸著,因蓄滿淚水,而顯露出夸張的空洞、無望。

我于是輕輕帶上客廳的門離開。躺在表哥房間鋪開行李的地毯上,無論睜眼,閉眼,眼前滿滿的都是表哥含淚的眼神。

表哥就在第二天早晨離開。

我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扭頭看見自己枕頭旁,是表哥留給我的便條:小弟,我太累了,出去走走,不要找我。

我不知道自己如何熬過的那漫長的三個多小時,甚至忘記了吃早飯。坐立不寧,打過表哥幾個熟人的電話無果后,就毫無辦法。只會不斷地看鬧鐘,計算著國內的時間,盼著媽媽會下班回了家。那會兒,我才發現,原來,無論長多高,走多遠,我還是個無法離開媽媽的孩子,這樣的變故發生,我能想到的支柱,惟有媽媽。

可媽媽并沒有如我所期望的那樣分擔我的折磨,相反,她用她鮮明的態度加重了對我的折磨。在我力不從心的描述后,媽媽安靜地沉默著。可我剛磕磕絆絆地講完,媽媽就幾乎迫不及待地開始了講話,她的聲音不高,卻是咬牙切齒,滿是憤懣的,她一句一句的控訴一聲聲地在我的耳邊捶響:哼!她說,這就是男人本色么?他倒是瀟灑了,逼急了,總還有一逃,可是,他倒是一走了之了,別人怎么辦?他考慮過你表嫂么?你表嫂,她,不是很快就要去了么?

8

表嫂吳梅在一周之后如約前來,而我需要去機場迎接她的命運,自然也在劫難逃。

之前我們通過電話。是表嫂打過來的,通知我接機的具體時間。語氣平淡,疑問為主,從對我的現狀的詢問開始,到從機場去我們的住處是否需要轉車,轉幾次等等。本來,接她電話過度緊張的我甚至已產生了她并不清楚表哥已去向不明的錯覺,不想,她會在臨放下電話前,坦然直言,她說,小弟,和我同去的人并不清楚你表哥已失蹤的情況,你要記住,要當他們面替你表哥向我道歉,說你表哥有事,特意委托你去。

我連忙答應,心里同時也松了口氣。原來任何人都不是金剛不破,都有死穴,表嫂主動亮出她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虛榮心給我,便是揭自己的短,它足以緩解我的壓力。

然而在候機大廳,混在人群中向我走來的表嫂,依然讓我感覺到壓力撲面而來。

他們這群人,有七八個的樣子,女性只有兩個,可無論男女,穿著格調都極其類似,都是長長短短的各式風衣,大大小小的拉桿式行李箱,沒人指揮行進速度也大體一致,年齡看起來也都差不多,都三十歲左右的樣子,意氣風發,風塵仆仆。在雜亂的人群里,他們中有人一會兒被擋住了,一會兒又有幾個被別人間隔開,你無法搞清他們到底是如何調整的,卻能清楚看見他們始終呈現著一種不離不棄的整體效果,雖然隊形會小有變換,但卻始終能頑強地走成一個秩序井然的小小團隊。

表嫂顯然很早就看見了我,遠遠地含笑招手,并指點著回頭向一旁的同伴扭頭說了些什么。接著,他們的隊伍就隔著人群向我前進了。表嫂走在最前面,走路很快,帶著風,披肩的長發,沒有系扣子的風衣邊角都在這風里向后飛揚,低著頭,嘴角的笑意也在風里飄蕩。到了我面前,笑意適時蕩漾開來,夸張地對我解釋的表哥不能來表示諒解,對同伴的打趣表示肯定,就是,就是,兩年多沒見,這么重要的時刻沒來,看我如何懲罰他。表嫂含笑向上舉起了右拳頭,左右晃蕩著招搖,再次惹出大家的齊聲大笑。

來接他們這個團隊的是個當地華僑,一對老年夫婦,說是開了部商務車來。表嫂和一個領隊模樣的人同他們拉著手寒暄。領隊解釋表嫂不參加他們在倫敦五天的游覽了,會在第五天晚上去找他們,然后一起乘車去學校。

老夫婦深表遺憾,但當聽說表嫂的先生在這里,很高興,關切地問起表嫂一些情況。表嫂的個子高過老夫婦不少,拉著老太太的手,含笑低眉順眼,態度親熱,老太太講話時,聽著,笑著,是,是,是,不停地點頭。然后又講自己的情況,也帶著笑,不疾不徐,周全周到。

我找來行李車,推著表嫂的行李去乘地鐵。可能是剛才說多了,累了,表嫂跟著我,腳步慢了,興致沒了,一路無話。

昏暗的地鐵車廂里,表嫂抱著一個旅行包,坐在我的旁邊。我抬起頭,在對面的窗戶上看見表嫂吳梅。距離上次她和表哥休婚假來我們家,我已有四年多沒有見到她了。她的變化實在不小,最明顯是瘦了,骨節的規模倒還在,卻因缺失了太多豐潤的皮肉,使得身材,尤其是碩大的兩腮,鮮明地顯出塌陷、疲沓的老態。地鐵在急速前行,這段地鐵,因在城外,一會兒在地面上,一會兒又去了地下,車窗一會兒黑漆漆的,一會兒又閃現出微藍的亮光,而她周圍,不時有人起立,或坐下,上上下下,進進出出。可是,這一切似乎都是和她無關的,她仿佛不是初來這里的遠游客,她對周圍的一切都沒興趣,她只是累了,也倦了,只是坐在那兒,塌著胸,仰著臉,眼神空洞地圓睜著,打不起精神。

她的忍耐一直維持到回到了我們的住處。露娜已搬走,蘭夫婦兩個又去了店里,所以房間里安靜得實在令人難堪,她踩踏著尖尖的高跟鞋,在房間里踱步,走過來,走過去,一共就不足二十平米的小房間,已被她丈量了好幾個來回。雜亂地堆放在一起的表哥和我的物品,也被她翻過來,撿過去,審視過許多遍了。我終于沉不住氣,起身問她,可不可以煮碗面來作為晚飯。

要吃你自己吃!她突然扭過頭朝我喊了起來。我一陣猝不及防,一哆嗦,恰好撞上她橫過來的目光,是刀子一般銳利、兇狠的寒光一凜,我于是得以發現,原來表嫂的淚水已隨著這聲突然迸發出來的叫喊一同來臨。

表嫂,你別難過,你剛才不是已經看過那張紙條了么,表哥說,他只是累了,出去散散心,會回來的,你不用擔心,不會有事兒的。我囁嚅著,一字一頓,斟酌著語句的輕重緩急。

哦,表嫂舉起右手,用手背果斷地在眼睛上一抹,只一下,淚水就被她抹凈了,目光重又清晰,自信心重又回來,她得以平靜地凝視著我,語氣淡定,你倒是挺了解你表哥的啊,那好,那你就給個解釋吧,關于你表哥的這場逸事!

表嫂,你不要想得太多,表哥,他……我急著要解釋,可到底又力不從心,停了下來,并遭遇到表嫂的笑容。是的,是笑容。她高高挑起眉毛,眼睛和嘴角都隨之吊了起來,她用鼻子哼了一聲,我是說呀,她仿佛面對的是一個冥頑不靈的傻瓜,不得不用極大的忍耐才能壓制住已深入骨髓的,對我的不屑:

我是說,請你來給我解釋一下,你表哥的,這場,無恥的,逃逸性事件!

責任編輯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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