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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擊證人

2009-12-24 10:49:14滕肖瀾
鴨綠江 2009年12期

滕肖瀾,女,1976年10月生于上海。2001年起寫作,在《人民文學》《收獲》《鐘山》《中國作家》《青年文學》《小說界》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八十余萬字,作品多次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小說精選》《作品與爭鳴》《作家文摘》等報刊轉載,并入選多種年本。2006年4月出版小說集《十朵玫瑰》。2008年發表長篇小說《城里的月光》。上海作協首屆作家研究生班學員。中國作協會員。上海作協理事。

他幾乎是被踹下車的。

上下班時公交車向來是勇士的天堂,減肥者的樂園,車票本身的面值不大,但其更深的內涵遠不止此,它能讓弱者變強壯,傻子變精刮,其價值往往相當于一張健身房的入場券,舊時招犯人用大刑的船票,或是一張讓人目睹精彩絕倫的社會百態的電影票。

他每天都是差不多的時間起床,用差不多的時間洗漱整齊,在差不多的時間出門,差不多的時間上車,到車上碰見差不多的一些人。

大家都站著,不,應該說是靠著,相互靠著。肩膀搭肩膀,大腿挨大腿,這個人呼出一口氣,馬上就被旁邊那個人吸進去。彼此要在十分有限的范圍里選擇一個最佳姿勢,既不侵犯別人,也保證自己能堅持到下車。這是體力、魄力的考驗,也是智力、耐力的體現。

他今天很倒霉,上車時有點心不在焉,以至于打破了長年累月所形成的慣性模式,動作缺乏協調,少了往日的游刃有余,被幾個家伙一推一頂,竟落到了最后。光這樣倒也算了,問題是前面那個胖女人好不容易擠上車后,大有再接再厲的勢頭,硬是在近乎真空的車廂里,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而他在感到五臟六腑一陣劇烈的抽緊之后,發現此刻這女人的臉緊貼著他的臉,相距不過數毫米。

他想將兩個人的距離稍稍拉遠些,但他的背與車門貼得太近,左邊、右邊也同樣不富裕。他看著她苦笑,人盡量向后仰著,努力保持現有的距離。一股嗆人的香水味鉆進他的鼻子,接著,又是兩根長長的秀發耷拉下來,不偏不倚地伸進他的鼻子。

“哈啾!”

胖女人一臉的唾沫點兒發愣。俗話說,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想必這水也包括口水。又道是來而不往非禮也,沉默片刻后她便開始破口大罵,沒多久,他臉上也是星星點點。

下車顯然比上車方便得多。幾站路的時間她多半還沒罵過癮,于是車門一開立即補了一腳,加快了他下車的速度。

連打了幾個踉蹌,終于站穩。

車站上的人好不容易看清從這個車上掉下來的連滾帶爬的東西原來是個人,而且是個塊頭不算太小的男人。他們笑起來。笑得最歡的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女孩,扎一個馬尾,笑得捂住了嘴,搭著同伴的肩膀,一只手指還放肆地指著他的腦門。

天下的女人都是這樣沒有教養的吧,他想。作為泄憤,他朝遠去的汽車狠狠地白了一眼,像許多人那樣罵了句:“怕擠你不如去坐出租車,沒錢你兇個屁!”

罵完了,爽了。心中想象那個胖女人聽到這話時面紅耳赤的樣子,腰也挺直了些,做出一副不屑的表情,仿佛撈回了自尊。他不緊不慢地向前走去,聽見那女孩還在笑,有些不耐煩地猛一回頭,想嚇她一大跳,卻看見她盯著自己的屁股指指點點。忙轉頭看,才發現褲子上一大灘爛泥。

拿公文包遮住屁股,做賊一樣地來到辦公室。

“何畢,痔瘡又犯啦?”同事們一個個擠眉弄眼。

在廁所里,他只穿一條短褲在水龍頭下洗褲子,狠狠地搓著,邊洗邊罵:“全不是好人!這世界上沒一個好人!好人跑到哪兒去了?好人全死光了!”

將同一個論點從各種角度翻來覆去講了好幾遍。這時有沖馬桶的聲音。接著,經理似笑非笑地走了出來。

兩人對視了幾秒鐘。

“經理。”他笑得極不自然,停了停,又憋出一句:“您上廁所啊?”

后面這句話有些不倫不類,卻符合中國人的問候方式。大凡看見別人端著飯碗,總要問一句:“吃飯啦?”全家人穿戴整齊,像出門的樣子,看見了,也要問一聲:“出去啦?”眼前的情形,兩人在廁所相遇,一個人手里拿著洗到一半的褲子,尷尬歸尷尬,起碼的問候還是要的。

“何畢,你剛才嘀咕什么呢?”經理問。

我說好人全死光了。他心里說道。按照這個邏輯——經理要么已經死了,要么就是壞蛋。這句話自然難以啟齒。不得已,他只好以傻笑代替回答。

“你把褲子洗了,等一下上班穿什么?”

一語驚醒夢中人。他猛地想起,總不能穿著短褲坐在辦公室里——怎么辦呢?

“去向同事借一條吧。”經理道。

求遍了所有的男同事,都說沒有。上班弄臟褲子的概率總體來說并不高,所以很少有人會隨身配備兩條褲子。當然也并非全無收獲,那個打掃衛生的阿婆翻了半天,扔過來一條鮮紅色的裙褲。

“拿去穿吧。”

他實在沒有勇氣穿上它,擔心同事們晚上回家沒牙吃飯。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現在外面男人穿女人衣服的太多了,沒什么大驚小怪的,別說裙褲,就是內衣……不過,話又說過來,白天穿歸穿,晚上最好還是不要穿,走在馬路上,人家還以為你是同性戀。再說了,你長得這么白白嫩嫩的,像過去戲臺上的小花旦,更容易引起誤會,嘻嘻……”

說話的是科室里惟一的女性——四十多歲的王大姐。此刻她正津津有味地啃著一支圓珠筆的筆頭。相傳她能夠連打三天三夜的麻將而依然神采奕奕,讓十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無地自容,還能連說幾個小時的黃色笑話而臉不紅心不跳,把四五個最妖媚入骨的三陪女郎羞得低頭無言。庸俗不是所有女人的天性,卻是個別女人的嗜好。她以此為樂,且樂此不疲。

他朝她看,皺眉。

“小王,開玩笑可要有分寸……”科室里年紀最大的老鄭說道。

“老頭子你著什么急?我又沒說你。如果是你呀,嘿嘿,別說穿裙褲,就是什么都不穿,我也沒興趣。”

經理咳嗽兩聲。

“何畢我跟你說,你還是穿吧。坐在位子上別動,別人看不見。今天我不安排你任務,午飯也讓同事們幫你買。”

經理如此體貼,他受寵若驚,除了照辦,別無選擇。

一天總算熬了過去,快到下班時間了,有電話找他。

電話放在別人桌上,他挪了挪屁股,同事照顧得很到位,立即幫他把電話遞了過來。

“你別起來了,哎,當心,當心,坐著就好。”好像他是一位下肢癱瘓的病人。

電話是妻子打來的。

“哎,我跟你說呀,晚上我媽的表妹的小女兒結婚,請我們去吃喜酒,你等會兒下班買點禮物,我在家里等你。”

丈母娘的表妹的女兒,他板著手指算著輩分。

“買多少錢的禮物?”他請示。

“三百塊左右吧”。

“我身上只有三十元。”

“木魚腦袋,你不會向同事借呀?買好東西憑發票到我這里報銷,聽到沒有?”啪嗒一聲,電話掛了。

妻子是家里絕對的主宰,只有服從。他向同事借好錢,褲子干了,下班時間也到了。

坐了一天,剛站起來的時候,腿不適應,一陣抽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苦笑著,向周圍行注目禮的同事們點頭示意,并把裙褲還給阿婆,對她的患難相助表示萬分感謝。

一陣風似的整理了東西。王大姐笑笑,嘴里咬著筆頭:“這么急,去會情人呀!”

會你個大頭鬼。他心里罵道。

在家附近的精品店看中一件水晶飾品,原價三百三十八,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后,終于兩百五十八成交。

他讓營業員寫發票時把金額填為“三百三十八元”。

“是給公家買的吧。”營業員心領神會。

回到家把發票交給妻子。妻子檢驗完畢,拿出三張一百元和一張五十元,他找了十二元。

“這件禮物買得還行。”妻子說。

婚禮很熱鬧,酒席結束后,妻子和丈母娘要去鬧洞房,他連打了幾個呵欠,再三說明次日還要上班,實在不能奉陪。丈母娘臉上的白粉涂得比新娘子的還厚,酒喝得比新郎官還要多。她打著酒嗝,對她女兒說,就讓這小子回去吧,反正他在和不在沒什么分別。

“坐在那兒像根木樁一樣,連敬酒都不會,真是個傻瓜。”妻子咬牙切齒地罵道,揮了揮手,不耐煩地說:“去去去,回去吧,回去吧。”

他像獲了大赦,連奔帶跑地出了酒店。

外面的空氣真好,讓人心里爽快。他不想回去睡覺了,反正天氣這么好,有月亮,有星星,干脆轉一圈再說。

他漫無目的地從小馬路繞到大馬路,又從大馬路轉到小馬路。走著走著,從后面傳來了一個嗲嗲的聲音:“先生,一個人啊?”

他轉過頭,看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穿一條薄的透明的吊帶裙,滿頭黃色的卷毛兒,稚氣未脫的臉上化了很濃的妝,朝他媚笑著。

“你是誰啊?想干嗎?”他警惕地握住手提包,盡管里面錢不多。

“先生玩不玩?很便宜的,包你滿意。”

他瞟她一眼,明白了,一看手表,快十一點了。周圍沒有行人,借著月光,他看清了旁邊的路牌,原來不知不覺到了這里——全市最出名的花花地段,夜鶯的天堂。

“我……沒什么錢的,你走吧,你……走吧。”心撲通撲通直跳,現實生活中第一次接觸這樣的女孩子,連話也說不利落了。忽然想到了妻子,要是給她看見,天啊——他害怕起來,邁開步子往前走去。

嬌媚的聲音一直跟著:

“先生,很便宜的,保證價廉物美,試試吧,不會讓你后悔的……先生,試試吧,包你滿意……”

他心中一動,忍不住停下,女孩子纖腰一扭,擋在他前面。他又偷偷地看她一眼,大眼睛,小嘴巴,皮膚很白,不但比妻子年輕,而且比她漂亮。他為自己把這種女孩與妻子相比而感到羞愧,但一只手卻不由自主地去摸手提包,那里面只有八十元錢——下午開假發票賺的。

不知道八十元夠不夠,他想。有些臉紅。

媚眼一個接一個地拋過來,像繡球,都被他接住了。

他咽了口唾沫,壯起膽子,問道:“多少錢?”

“一百元,不貴吧。”

“六十元怎么樣?”

“不行,我不還價的。”

他點點頭,二話不說就走。同樣是拔腿就跑,這次的含義與剛才不同,幾十年討價還價的經驗,這只是小菜一碟。

“好吧,好吧。”女孩趕上來,緊緊拉住他的衣袖,似是怕他又跑掉。

“一口價,八十元。”

“七十元。”

“好,成交。”

他緊張極了,呼吸也急促起來,對自己說了一百遍“鎮靜”,手腳卻還是有些發抖。今晚是怎么了,像被什么驅使了一樣,太不可思議了,這算不算是一種新奇的、刺激的、有悖人倫的野性的發泄?

他全想好了,這費不了多長時間,還會余下十元錢和幾個硬幣。家離得不遠,等會兒坐出租回去應該夠了。如果妻子早到家,就騙她說遇上熟人,多聊了幾句,反正她也不知道八十元錢的事,不會懷疑的。

現在的問題是——去哪兒呢?再便宜的旅店也要錢啊,總不能回家吧。他看了一眼身旁那張小臉蛋,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望著自己,一定在納悶這位顧主為什么發呆。

“嗯……”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你有地方嗎?去你那兒行不行?”

她咯咯直笑: “我沒有的,我跟著你。”說罷鉆進他的懷里,發絲搔得他脖子癢癢的。

他忽然想到一個地方——又安全又不要錢,離這兒還不遠。

他搭住她的肩,道:“天氣這么好,我們不坐車,慢慢走過去。”

從這里到公司差不多要走十五分鐘,他帶著她穿過幾條小路,不到十分鐘,到了公司那條街。

遠遠望去,大樓沒有一點燈光,公司向來不安排員工上夜班,這么晚了,應該也沒人會留在辦公室。鑰匙、門牌他全有,值班老頭這會兒多半已睡著了。只要小心一點,保證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神不知鬼不覺就能成其好事。

他又把問題從頭到尾想了一遍,覺得萬無一失。于是拉著女孩的手快步走過去。路上幾乎沒有行人,路燈把兩個人的影子拖得老長老長,他感到什么東西快要從嗓子里跳出來了,說不清是激動,還是緊張,手心里全是汗。

就這一次,他對自己說,沒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次艷遇,誰也不會知道。

不遠處的馬路上傳來幾聲汽車喇叭聲,很吵,但他沒注意。

就要到了,他拉著她走得越來越快,幾乎是在跑。

這時,迎面飛馳過來一輛助動車,眼看似乎要人車相撞。嘎——一個急剎車,在深夜里顯得格外刺耳。

他嚇出一身冷汗,并不完全為了差點撞車,還因為看清了助動車上的人。

助動車上的那位認出他的時間剛剛好和他相等。她臉色看來不太好,喘著氣,表情也有些僵硬,大概是被剛才的事情驚嚇過度。

“王大姐。”他叫了聲。或許是心理作用,聽上去像在哭。法網恢恢疏而不漏,這話說得一點不錯,人真的是不能做一丁點兒壞事。他想到了逃,但逃有用嗎。他看見王大姐的眼珠轉了兩轉,如同小孩包湯圓,黑芝麻餡在白面團上不聽話地滾來滾去,像思考,又像在捕捉什么,目光一如往日地狡黠,片刻的詫異后,轉向一旁的女孩。

“這位是……”

“朋……朋友。”

他想說是老鄰居,或是親戚,但時間這么晚了,孤男寡女走在一起,男的神色慌張,女的一身妖冶……對方又是出了名的尖酸無聊,最擅飛短流長,平日里無風尚能起浪,更何況是眼前這鐵一般的事實。

他像是一個證據確鑿、無從詭辯的犯人,連說謊的心思也沒有了,接下來關心的只是下場如何。

“你們去公司啊?”

他臉一直紅到脖子根。這句話的意思也就是說,這人不但是個色鬼,還是個窮鬼。

好在天黑,王大姐看不清他的臉色,而且她似乎也不想繼續這樣的談話。助動車熄火了,她騎上去重新發動。

“我走了,明天見。”

車很快就開走了。他望著車尾冒出的濃煙發呆。

“我們走吧。”女孩一直沒有開口,這時搖著他的手說道。

半晌,他動作機械地轉過頭來,伸出手。

“干嗎?”她笑。

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帶著哭腔:“我的七十元錢,還我,我不玩了。”

第二天他在公交車上又碰到了那個胖女人。

她還是擠在他的旁邊,利用身材的優勢,盡可能地侵占他的地方。一只胖乎乎的手臂重重地搭在他頭頂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一聲不吭地承受著這一切。胖女人每進一步,他就退一步,幾秒鐘后,他被擠得像一只壓扁的柿餅。

她挑釁似的看著他,不無幾分得意,幾乎全身都壓在他的身上了。

快要到站了,他挺了挺腰,忽然用盡全身力氣叫道:“非禮!非禮啊!”

在全車人的目送下,他下了車。

記得以前有個心理學家說過,人在極度恐慌下,會做出許多不可思議的事,這話有一定道理。昨天晚上回家,妻子追問他的去向,他沉默片刻后,打了妻子一個耳光,破口大罵一番,然后上床睡覺。

老子是一家之主,老子愛干嗎就干嗎,老子的事要你管,你是我老婆,還是我老娘?不服氣老子跟你離婚。記得昨晚是這樣罵的。結婚以來第一次打老婆,反正豁出去了,與其她吵著離婚,還不如把話先說出口。

想不到幾十年苦心經營的忠厚老實的形象就此泡湯,多半以后連家門也別想進了,不禁又有幾分心酸。又想,倒不如昨天晚上做成那筆生意,反而不枉了。

在車站上徘徊了一會兒,把心一橫,朝公司走去。伸頭一刀,縮頭一刀,過得了初一,過不了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大不了一死,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滿腦子都是亂七八糟的想法,平時兩分鐘不到的路走了將近十分鐘。這時,他看見公司門口停了兩輛警車,許多人在圍觀,好像出了什么事。

他走上前,幾個警察從大樓里抬了一個擔架出來,經理和幾個同事都跟在旁邊,表情沉重。漸漸走近,他看清了,擔架上的人是同室的老鄭,雙目緊閉,臉色慘白,胸口插著一把匕首。

“他……他死了?”他問道,大驚。

“沒有,受了重傷。”

不一會兒,救護車到了,把老鄭抬上車,很快又開走了。

“傷者是昨天半夜在辦公室被匕首刺傷的,門窗都沒有被撬的痕跡,看來兇手有鑰匙。傷口雖然在要害,但不深,估計兇手力氣不是很大,或者比較緊張,所以傷者才能活到現在。”

警長與經理談有關案件的情況。他在一旁怔怔聽著,一抬頭,看見擠在同事堆里的王大姐。她的神情好像有些古怪,眼睛有意無意地向他瞟來。兩人目光一對視,停頓了幾秒鐘,仿佛都要從對方的眼里看出些什么。

忽然間,一個可怕的念頭涌上來。天啊,昨天半夜,有鑰匙,力氣不大,難道兇手是……他不由得打了冷戰。莫非真的這么巧,竟然讓自己看見了殺人兇手?

他閉上眼睛,把昨晚的事又重新回想了一遍。當時,她騎著助動車從公司方向駛來,正好被自己撞見。如果沒事,深更半夜她跑到公司來干什么?還有,要不是心懷鬼胎,怎么自己深夜和一個年輕女孩手拉手在一起,她一點兒沒在意,要是平時早就大做文章了。現在想來,她當時的表情好像有點心不在焉,還顯得很緊張。

一時間心亂如麻,睜開眼來,看見她依然盯著自己,臉上沒有同事受傷所應有的擔心和驚訝,反倒有幾分恐慌——她在害怕什么?怕自己把昨天的事說出去嗎?一定是這樣了,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不料被他撞個正著,這下沒戲了。殺人未遂,要判幾年呢? 他感到心跳又一次加速。不經意中成了目擊證人,接下來是不是應該挺身而出揭露兇案真相呢?

一會兒,經理把所有的同事都叫到辦公室詢問昨天晚上的去向。既然警方說兇手有鑰匙,那么公司每一位員工自然都大有嫌疑。

一個個問過來,很快就輪到了他。

“何畢,昨晚你去過什么地方?”經理問。

他清了清喉嚨,做好了敘述的準備。這時,他想起了那個女孩——那個差點與他有一夕情的小女人。

如果兇手被揭穿,會不會把事情說出來呢?他想。也許她到時自顧不暇,根本沒有心思管這些。但如果她說了呢?這件事并不復雜,而且有趣,只要幾句話就足夠每個人都聽懂,并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傳遍全公司。事實上,就是現在,他也不得不把所有的實情托盤而出,如果要維護正義的話。即便稍有隱瞞,那么多訓練有素的警察也會迫使你把每一句話都吐出來,包括你想說的和不想說的。他們會問,你看見兇手經過,但那么晚了,你到公司里來干什么呢。于是丑事只好敗落,沒有一點余地。兇手被警察關進大牢,自己被妻子打入地獄。

如果不說呢,是不是就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那樣?他這樣想著,聽見自己有氣無力的聲音:“我丈母娘的表妹的女兒結婚,我和老婆一起去吃喜酒,鬧到很晚才回家。”

“除此之外沒有去過別的地方?”

“沒有。”

他面無表情從經理辦公室出來,下一個是王大姐。門開著,她一定聽到了剛才的談話,神情緩和了許多。目光又一次相交,像兩道驚雷的相撞。他很快移開了。真諷刺,為了自己,只好替兇手隱瞞真相。他感到幾分屈辱。

“我昨天晚上頭疼,很早就睡了。”意料中的謊言,他聽了還是忿忿地朝她看了一眼。

問話完畢,經理宣布正常上班。

他整理手中的文件,王大姐送來一本資料,叮囑了一句:“看得仔細點,里面有些內容不錯的。”

憑著十幾年文字工作的經驗,他斷定話中有話,趁著別人不注意時翻開資料,果然,里面夾了一張小紙條。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隔著一張桌子,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依舊咬著筆頭。

他把紙條撕得粉碎,扔了。反正大家心里都明鏡似的,說得好聽點是心照不宣,不好聽就叫各懷鬼胎。你不說,我自然也不會說。

吃午飯時,他站起身,聽見她很響亮地叫道:

“何畢,幫我帶飯。我要吃樓下餐廳的烤牛肚和五香鳳爪,最好再買一個巧克力圣代,謝謝。”

他回頭看她,沒有動。

“不買也沒關系,我和別的同事一起去吃,邊吃邊聊,邊吃邊談,就算沒有牛肚和鳳爪,”她壓低了聲音,“也保證會很有味,你相信嗎?”

他還是看著她,臉上隱隱有液體流下。

不一會兒,烤牛肚、五香鳳爪和巧克力圣代買來了。

“對不起,我沒帶錢,下次再給你。”

她肩膀一聳,開始動筷子。

他瞪著她,一字一頓地道:“三樣東西一共四十五元六角,六角免了,你欠我四十五元,最好別忘了。”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想揍人,還是個女人。

這輩子會不會就這樣完了?像頂著一塊烏云,再也抬不起頭。他這樣想,嘆了口氣。

心神恍惚地過了一天,終于下班了。

想起昨天提心吊膽了一夜,今天居然是這樣的結果,好像做了一場夢。名節是保住了,卻不覺得輕松,想到無形中和殺人兇手訂下了協議,全身上下每根神經都像泄了氣的皮筋,沒勁了。

站在車站上等車,一瞥眼看見王大姐也走過來,兩手交叉朝車來的方向張望。他站在她右邊,本來想裝著沒看見,誰料她的頭極不老實,很快就轉過來,并看到了他。

沒辦法,出于多年同事的慣性友誼,他只好隨口問道:“今天怎么沒騎助動車?”

“壞了。”

接下來就沒話了,他在心里哼了一聲,重重地一咳嗽,把滿腹的悶氣化作一口濃痰,吐在路邊,開始研究地上的窨井蓋。

車遲遲不來。兩人相隔一米左右,一個看天,一個看地,像兩棵不同形狀的樹。

好不容易車來了,一前一后地上了車,依舊站在一起不說話。車不算太擠,人站著,還有足夠的空間摳摳鼻子摸摸頭。他把公文包用右手拿著,搭住車廂上方的扶手,借以擋住兩人之間的視線。

幸好路上沒有堵車,一路暢行。面前坐著的乘客到站了,空出一個座位。他不坐,看她一眼。

她很快地坐下了,頭朝向窗外,手平放在皮包上。

借此機會,他打量起她的容貌——皮膚有點粗糙,指甲又長又尖,大概很久都沒有修剪過了。十多年的同事了,還是第一次跟她離這么近。如果不是因為昨晚的事,他大概從來沒有想過要以一種審視,甚至是研究的眼光去看她這樣一個已經四十多歲的女人。

胖胖的臉,彎彎的眉,細細的眼,圓圓的鼻,還有小小的嘴。她為什么要殺老鄭呢?想到這里,他心里泛起一絲寒意。這可是殺人兇手啊,就坐在自己的面前。

“何畢。”她忽然叫道。

“什么事?”他依然直直地站著,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老鄭還在醫院,你說他會不會有事?”

是你干的,還好意思問。他哼了一聲,不回答。

“那天晚上的事,你不會這么快就忘了吧,我可記得清清楚楚的。”停了停,她微微一笑,瞇起小眼睛,“那個小姑娘好像跟你很熟,你們本來就認識吧。”

他以最快的速度向周圍掃視了一遍,倒吸一口冷氣,而冷氣剛到鼻腔就化作一股濁氣,在大腦里來回撲騰著,繼而又變成怨氣,促使他狠狠地朝她看去。

這算什么?是威脅嗎,還是提醒,或者是恐嚇?這女人真可怕。難道她的罪不比他嚴重嗎?尋花問柳比起殺人害命,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這點基本法律知識她應該還是有的吧。她難道不怕嗎,還是根本不在乎?莫非她是個老手,殺人對她來說根本算不了什么?那現在她說這些話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腦筋飛快地轉動著,車到站了,他還來不及把這件事完全考慮清楚,便匆匆忙忙下了車,連招呼也忘了打。車子繼續向前開去,透過車窗,他看見她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自己,目光很深遠,好像還有些恨意。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他一連打了幾個冷戰。

“有膽子你就殺人滅口好了。”他心里罵道,故意不屑地笑笑,手腳卻有些發軟。她不會真的殺人滅口吧?他這樣想著,咽了口唾沫。

回到家,妻子在看報紙,聽到開門的聲音,頭不抬,話也不說。

“你沒燒飯哪?”

沒有回答。

他提高音量又問了一遍。

妻子把報紙一扔,飛快地橫了他一眼,冷笑道:“我吃過了,你要吃自己燒,問什么問!”

他終于反應過來——現在正處于交戰期,再問下去就要開炮了。剛才進門時腦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東西,暈暈乎乎地,竟然沒看見妻子的臉色,連昨天晚上吵架的事也忘了。

是不是嚇傻了?他想。

不敢跟妻子硬碰硬,也沒心情燒飯,乖乖地拆了一包餅干,從冰箱里拿了一瓶牛奶,放到微波爐加熱。一會兒好了,去拿,整個人差點跳起來,燙死了。

把牛奶和餅干端進房間,邊吃邊想從昨天晚上以來發生的一連串事情。

真是命犯災星,好端端的碰上一件殺人案,簡直是倒霉透頂。事情會怎樣了結呢,即使自己不說出來,憑著蛛絲馬跡,警察應該也能抓住兇手的吧?況且,老鄭康復了以后,一定會把兇手指認出來,到那時那女人還是難逃法網。她臨死倒打一耙,把自己的事全抖落出來,除了背妻偷情之外,還有一條罪名——“包庇兇手”,今后就再沒臉見人了。

他想起那些古怪的眼神和話,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兩個耳光。這么簡單的道理竟然到現在才想通,硬是走到了一條絕路上。但已經到了這一步,應該怎么辦呢?左思右想,想到兩個字:辭職。

先辭職,再把實情講出來,到那時,反正不在公司了,隨便你們怎么加油添醋,也和我無關,更加不會傳到妻子的耳朵里。辭了職以后,再找一個工作,自己大學本科畢業,三十幾歲的年紀不算老,只要不是太苛刻,吃飯應該還是不成問題的。

考慮再三,這是惟一可行的出路,頓時輕松了。覺得光是牛奶餅干不足以慶祝這一偉大想法的誕生,跑到廚房做了一個番茄炒蛋,一個涼拌黃瓜,冰箱里還有真空包裝的德州扒雞和無錫醬排骨,隔水蒸了,另外開了一瓶紅酒,零零散散地擺了一桌。

老婆還是要討好的。湊上去陪著笑臉問:“陪我吃一點吧。”

“不吃!走開!”河東獅吼。

乖乖地自己一個人自斟自飲。不吃就不吃,隨你的便,關鍵是不能破壞了此時的好心情。只要過了這一關,以后日子就風平浪靜了。兩杯酒一下肚,臉上熱乎乎的,眼睛也有些模糊,看上去妻子好像變年輕了,漂亮了,嘿嘿,有點像昨天晚上那個……

“用不著討好我,你在外面多半有女人了,是不是比我年輕,比我漂亮啊?”妻子斜著眼看他。

一驚,頓時酒醒了。

第二天剛到公司,便把辭呈交了上去。

經理微微有些吃驚,例行公事地挽留了一番,也就同意了。接下來到人事部辦手續,程序不復雜,效率也很高,從上午到下午,十七八個圖章下來,就算是辦好了。

同事們七嘴八舌地問辭職原因,他一概微笑不答。側目望去,王大姐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似在想心事。她一定有些措手不及了,沒料到自己會來這么一招。破釜沉舟,夠絕吧。

把手伸進抽屜,摸了摸公文包,那里面是自己一個晚上的心血——一份檢舉信兼認罪書,把那晚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做了敘述。他本來不準備寫自己的事,但想到這件事早晚是要水落石出的,與其別人加油添醋地亂講一氣,倒不如自己老老實實地招供來得痛快。文章的每一個字都經過再三推敲,語言優美,敘述動人,足見多年積累的深厚的文字功底。尤其是深夜遇美那一段,極盡感人煽情之能事,寫自己如何經不起誘惑,一時糊涂,幸好懸崖勒馬,未鑄成大錯,事后追悔莫及,痛哭流涕。又把那女孩描寫得如何如何嬌媚風騷,如何如何前衛開放,目的是要讓經理和每一位同事都覺得,在這種情況下,除了瞎子,沒有人能經受住誘惑,而自己最終還能把持得住,應該發一面錦旗——“現代柳下惠”。

一看表,還有五分鐘就下班了。

該是讓兇手顯出原形的時候了。他朝她看了一眼,她剛好也在看他。

這是怨毒的眼神吧,他想。伸手去拿那張紙,不料拿了空,再一看,包里竟然連一張紙屑也沒有。天啊!

早上明明放進去了,怎么會不翼而飛?他差點叫出聲來,腦子里亂成一團。急忙再找,桌子上、抽屜里,連地上也爬了一圈,還是沒有。

莫非……他猛地朝她看去,果然一副似笑非笑的眼神看著自己,嘴角還帶著一絲琢磨不透的笑意。

一定是她!趁中午沒人的時候偷走了那張紙。他恨恨地想,多半自己老是伸手到抽屜里,給她發現了,所以來個先下手為強。這女人真毒!

下班時間到了。

怎么辦呢?沒了那張紙,用嘴說嗎,好像有點難為情,干脆晚上再寫一份,明天交給經理好了。他心里冷笑,你會偷,難道我不會再寫嗎?有本事你就天天偷,看是你偷得快,還是我寫得快。

經理走過來,面帶惋惜。

“何畢呀,你可是個人才呀,走了真讓我舍不得。本來應該擺一桌歡送酒為你送行,可是現在公司出了事,這兩天亂得要命,實在忙不過來,只好對不起你啦!”

“哪里哪里。”他使勁搖手。

“老鄭出事后,我們一直都沒去看他。你就要走了,說到底是同事一場,十幾年的感情加交情,所以我想,你今天晚上辛苦一趟,代表我們大家去醫院看望他,一切費用報銷。怎么樣?”

“好的。”他同意了。

“一個人去好像太少了,嗯……”經理沉吟著,打量辦公室里的人,做了決定,“王大姐,你也去吧。”

他聽見自己腦子里嗡的一聲,好像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坐在出租車里,兩個人都不說話,看著窗外的樹飛快地向后退去。

開了大半路程,她換了個坐姿,用一種很平靜的語氣說道:

“逃避是沒用的。”

他看她一眼,沒好氣地說:“要你管?”

“你害怕嗎?”她竟然問。

“這話應該問你自己才對,不是嗎?”

她嚯地盯住他,足足有十秒鐘。

“你不會有好日子過的。”她道,像詛咒。

嘎嘣!是神經斷了的聲音。他想起那張紙條,忍不住火往上沖。太囂張了,這個殺人兇手!

“你到底想怎么樣?”他大聲問道。

司機回過頭來看了一眼,于是兩人又恢復沉默。

老鄭住的是五樓的特殊病房,設備齊全,整潔,一塵不染,透過大落地窗能看見遠處的高樓大廈。門口兩個便衣警察守衛,凡是來探視的人都要經過嚴格的審查。

老鄭依然昏迷不醒。

“我去上廁所。”他道,不愿和這女人待在一起,再加上剛才神經過度緊張,確實也有這個需要。

兩分鐘后,他回到病房,打開門,不由得大吃一驚。

——只見王大姐站在床邊,彎著腰,正試圖拿老鄭的氧氣罩。而老鄭臉色蒼白,不住呻吟,扭曲著身體,顯得很痛苦。

“喂,你要干什么?”他沖上去牢牢抓住她的手。

警察和醫生聞訊趕來。

“病人情況危急,要立即搶救。”醫生很快地做了決定。

老鄭被送進手術室,他向警察匯報了剛才的情況。

“我……看氧氣罩有點歪了,想把它弄正,沒……料到老鄭突然醒了。” 她口吃地解釋,難以掩飾地驚慌失措。

搶救了大約一個多小時,醫生臉色沉重地走出來,說道:“已經去世了。”

他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到底還是死了,可憐的老鄭,到底還是沒能逃出那女人的魔爪。他不禁責備自己,早知道殺人兇手就在旁邊,怎么能就讓他們兩人留在病房呢。

她站在他旁邊,嘴巴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盯著手術室,呆呆的似是傻了。

“對不起,請跟我們回去協助調查。”

她被兩個警察送上了車,透過車窗,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車子開出很遠,她還在看,眼里沒有恐懼。

這是什么眼神?他想。

半小時后,他回到家,剛好電話鈴響。

他拿起聽筒。

經理的聲音很低沉。他告訴他,幾分鐘前,王大姐乘坐的那輛警車發生車禍,車上的人全部死亡。

掛掉電話,他想,這是不是叫惡有惡報呢?老鄭剛死,不到半小時,殺他的人也死了。只是可惜了那兩個警察。

與此同時,他感到一陣輕松,還有難以抑制的喜悅。事情的結局竟然是這樣,出人意料地順利。兇手死了,那件丑事便再也沒人知道,像噩夢過后,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該慶祝一下呢,他想。拿出昨天喝剩下的紅酒,倒了滿滿一杯,一飲而盡。連喝了幾杯,腦子有些暈,臉好像也發燙了。朦朧間,聽見開門的聲音,接著,就看見妻子的臉。

“醉了嗎?”她問,把一張紙展開在他面前,“這個,你早上忘了拿。”

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他目光一觸及這張紙,臉立刻變得比紙張還要白,隨即全身癱了下去。

王大姐的兒子在整理母親的遺物時,發現了一本日記本,看過后,立即把其中一篇交給警方。日記的時間是三月七日,也就是她死的前一天。上面這樣寫道:

“我是罪人,對不起老鄭,也對不起那個生死未卜的小男孩。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老天可以作證,轉彎的時候,我已經踩剎車了,可那個小男孩一下子沖出來,我根本來不及反應,就撞了上去。我很害怕,怕他死了,要坐一輩子牢。

老天爺真會開玩笑,我逃跑的時候,竟然差點撞上何畢。

我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無意中成了一件兇殺案的目擊證人。

我本來還有一點懷疑的,可是當我聽到他在經理面前說謊時,我確定他就是兇手。當時他身邊有一個女人,如果不是蓄意殺人,他們那么晚了去公司干嗎?

可我不敢對經理說出真相,因為怕何畢把車禍的事說出去。他一定看見了,為了自己,我甚至和他訂下了協議。

我是自私的人,現在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那個男孩血肉模糊的樣子,還有老鄭。我一直在想,這輩子會不會就這樣完了。

別人說,害人的人總沒有好下場,不知道是不是包括我在內。”

一周后,老鄭的遺書被找到了,證實他是自殺。

責任編輯 牛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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