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華 張繼紅
一長在“物理之家”,讀書取向從小見大
1919年1月28日,何澤涌出生在蘇州的“兩渡書屋”。
“兩渡書屋”是何澤涌父親何澄“靈石何寓”院內最早蓋起的一幢房屋?!办`石何寓”為何澄親書,由工匠鐫刻燒制成一個長方形的搪瓷匾鑲嵌在大門旁邊的院墻。當時的門牌號碼是蘇州十全街一四三號(后改為151號)。“靈石何寓”門匾,不僅開宗明義地標明了何澄是靈石移居到蘇州的山西人,而且在“靈石何寓”的界地十全街和五龍堂小巷的拐角處,何澄還立有一塊不同尋常的界碑——“靈石共和堂何”。這既是何澄于1902年就已自費東渡日本求學心路和創建共和的政治身份寫照,也是從小印刻在何澤涌心上的一塊基石。
何澤涌出生的當年,“五四”運動中的“科學”與“民主”已是深入社會大眾的兩個名詞了,更別說“靈石何寓”和蘇州王家,早已從“科舉世家”嬗變為“科學”與“民主”的啟蒙家族,甚至已開始產生中國近代物理學家的聞名大家族了。
少兒時,何澤涌常常到“懷厚堂”去玩,每當舅舅們從外邊回來,他們也帶自己的孩子到“兩渡書屋”來玩。大人談大人們的,小孩玩小孩的。與何澤涌同輩的哥哥姐姐及表哥表姐表弟表妹,有一多半是中國物理學起步階段的鶴立人物,如果再加上他們的配偶,中國現代最顯赫的物理族群不外何、王兩家。
大姐何怡貞(1910.11.14—2008.7.31),1937年獲美國密歇根大學物理系哲學博士學位,中科院固體物理研究所研究員,光譜學家、固體物理學家;大姐夫葛庭燧(1913.5.3—2000.4.29),金屬內耗研究大師。1943年獲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萊)物理系哲學博士學位,1955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今稱院士)。
二姐何澤慧(1914.3.5—),中國第一代核物理學家。1940年獲德國柏林高等工業大學技術物理系博士學位,1980年當選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今稱院士);二姐夫錢三強(1913.10.16—1992.6.28),“兩彈一星功勛”科學家,1955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今稱院士)。
二表姐王明貞(1906.10.3—),1942年獲美國密歇根大學物理系哲學博士學位,統計物理學家,清華大學物理教授。1943—1945年,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雷達研究所理論組任副研究員,參與“輻射實驗室”扭轉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局的雷達研制,為全人類加速打敗法西斯主義立下不巧的功績。當時,參與“輻射實驗室”雷達關鍵技術研究的還有國際著名的金屬物理學家葛庭燧和我國無線電電子學和波譜學的開拓者和奠基人孟紹英,他們與王明貞一道被稱為“中國三杰”。現在人們耳熟能詳的如激光、導彈、雷達、電腦等等都源于這個實驗室,后有8人獲諾貝爾獎。
七表姐王守黎(1912—),物理著作翻譯家。翻譯有《實驗晶體物理學》、《征服了的電子》、《物理實驗室應用技術》(與陸學善合譯)等,清華大學畢業后,嫁與“中國X射線晶體學創始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今稱院士)陸學善(1905.9.21—1981.5.20)。
大表哥王守競(1904.12.24-1984.6.19),中國第一位研究量子力學并卓有成就的物理學家。1922年考入清華學校,1924年赴美留學,1926年獲哈佛大學理學碩士學位,1928年獲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學位,是中國理論物理第一個博士。因在量子力學的應用方面作了分子間的交互作用,不對稱轉體的轉動能,氫分子理論,基態能的計算等突出貢獻而名噪物理界。尤其是氫分子的海特勒—倫敦理論的文章,竟讓吳大猷贊不絕口:“王先生的這篇文章很出名很出名!”(吳大猷《早期中國物理發展之回憶》)
表弟王守武(1919.3.15—),半導體器件物理學家。1949年獲美國普渡大學博士學位。中國半導體科學奠基人之一,我國第一個半導體研究室、半導體器件工廠、半導體研究所和半導體測試中心的創建者。1980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今稱院士)。
表弟王守覺(1925.6.27—),微電子學家、人工神經網絡計算機專家。1958年研制成中國首只鍺合金擴散高頻晶體管,1963年首先研制成功硅平面工藝和平面器件,為“兩彈一星”的研制工作做出重大貢獻,研制成國內最早的4種固體組件,為專用微型機創造了基本條件。1980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今稱院士)。
生活在這樣一個群星璀璨的“物理之家”,不成個什么“家”也難。
何澤涌的小學是在振華女校小學堂上的。王季玉介入振華女校的校務后,增設了中學部,原先設在外婆家余屋的校舍不敷應用,于是典得嚴衙前望星橋十六號(今十梓街)顧氏房屋為小學部和中學部的校舍。雖然這所大戶人家的百年老屋可以容納百十來個學生,但對于一個有著小學部和中學部的學校來說,仍然顯得有些窄小。何澤涌記得最清的是,那時的振華小學非常重視禮節。早上同學們相見,不管年級大小,都要說一聲“早”,見到老師要問候“早晨好”,晚上回到寢室時,也要互道“明天見”。每日早中晚三餐,有一個八仙桌,正位坐一位老師,其余三面各坐兩位學生。老師沒來上坐,學生不能坐下;老師沒動筷子,學生不能動;老師沒用完餐,學生不能先走,直到老師放話說“你們先去吧”,學生道一聲“老師慢用”,才能離開飯桌。管理上是這樣,但振華的老師上課卻不用舊的教習方法,不但不可怕,而且和藹可親,循循善誘,人格都很高尚,讓學生們普遍感到可親可敬。
在小學部,何澤涌印象最深的是后來成為著名社會學家的費孝通。1920年,費孝通全家由吳江搬到蘇州十全街。費孝通母親楊紉蘭與王季玉是好友,考慮到費孝通體質羸弱但又天性多動的性格,楊紉蘭就把她最小的兒子送到了不分男生女生的振華女校小學部。在這個春風化雨的女校,費孝通處處沐浴著愛的教育。1941年10月1日,費孝通從云南呈貢縣云南大學和燕京大學合辦的社會學研究室所在地魁閣,前往不遠處的三叉口探望友人徐季吾。當聽說他在振華女校最喜歡的老師沈驪英在云南榮昌的中央農業實驗所服務時,回來后就坐在魁閣的窗邊,給他20年沒有見面、也沒通過消息的老師寫了一封長達5張紙的信。信中說:“當你在試驗室里工作得疲乏的時候,你可以想到有一個曾經受過你教育的孩子,為了要對得起他的老師,也在另一個性質不同的試驗室里感覺到工作后疲乏的可貴。”這封信寄出后,費孝通屈指數日子,盼望得到一封會使他興奮的回信。然而,不到一個星期,徐季吾跑到魁閣告訴費孝通:10月7日,他最喜歡的老師沈驪英猝發腦溢血,殉職于榮昌中央農業實驗所內。于是,被退回來的這封信便成為費孝通一封未拆的信。若干年后,費孝通以《一封未拆的信》為文,紀念對他早年精神成長影響頗深的沈驪英老師。
何澤涌上振華女校小學部時,費孝通早已升入中學部,和他大姐何怡貞同學。據說,費孝通曾有意與何怡貞結為百年之好。由于有這層關系,又由于兩家都住在十全街,振華一校兩部還在一起,所以費孝通和何澤涌十分相熟,見了面,總是很親近地叫他“涌涌”。新中國成立后的50年代初,何澤涌暑假到北京探望他大姐二姐,在清華園碰到費孝通,費孝通熱情地請他到家里吃飯。在聊天時,費孝通夫人孟吟還開玩笑說,孝通總是說你大姐這么好那么好的。
1946年11月1日,費孝通還寫過一篇《愛的教育》的文章,后來改為《〈愛的教育〉之重沐——振華女校四十周年紀念并獻給校長王季玉先生》。這篇回憶王季玉承道傳禮的文章,后來被費孝通收入多種集子之中。1957年“反右”前夕,費孝通路過蘇州,專門謁見他的老校長王季玉,可見費孝通對王季玉是何等的感知感恩。而這篇《愛的教育》一直是何澤涌愛讀的懷人憶往的好文章之一。文章所引龔自珍的詩句“一聲春聲忘不得,長安放學夜歸時”,竟成了費孝通與何澤涌在清華園會面后對振華女校人與事的最深情的懷念。
何澤涌初中考入東吳大學附中。當時,這個中學最有名的學生是蔣緯國(學名蔣建鎬),由于蔣緯國和他母親姚冶誠住在離“靈石何寓”不遠處的“蔣公館”,何澤涌與蔣緯國既是校友又是鄰居。蔣緯國比何澤涌高出兩個年級,并無什么交往,他只知道蔣緯國的學習成績屬中等,但體操和游泳很拿手。在何澤涌的記憶中,蔣緯國為人較隨和,也沒有貴公子的架子。1932年“一·二八”淞滬戰事爆發,東吳大學及附中停課鬧學潮,開學無期,何澤涌于這年7月轉到私立純一中學繼續學業。
純一中學是蘇州藥商世家“誦芬堂”第十四世雷滋蕃為紀念其父雷子純(號純一,以經銷“六神丸”而使家族達到鼎盛)于1925年在前辦小學的基礎上增辦的。何澤涌對這所學校很滿意,他當年給正在美國留學的大姐何怡貞寫信說:“我現在在純一念書。純一校舍由從前的孔廟改的,地方很大,名勝很多,大成殿,寶帶河,河橋橋池、閣閣亭亭而并。功課已很嚴密,品行又很重,與東吳有天地之別。你回來了,或者可到純一去看看,同美國的中小學校比比看?!蹦菚r的學校有個好處,你不滿意可以隨時轉校,這種中途擇校的自由現在很難見到了。
還是在振華小學讀書時,何澤涌便開始閱讀上海商務印書館的《少年》雜志。這本雜志的文字何澤涌看著有點高深,但對他接受五四新文化的影響至深至遠。當他考入東吳大學附中和純一中學初中部后,《少年》雜志停刊,他又訂閱了商務印書館的另一種繼續傳播新文化之火的《學生》雜志。這本雜志以知識為手段,以中學生為對象,以輔助學業、交換智識為旨趣,將新文化的內容進行了通俗易懂的啟蒙,在當時的中學生群體中很是時髦并且受用。何澤涌最感興趣的有“短論”、“英文論說”、“學藝”、“問答”以及教授學生如何鍛煉身體的“技擊”等欄目。他對這兩種雜志的留戀一直持續到高中三年級。1936年1月4日,他在給大姐何怡貞的一封回信中寫道:“你叫我多看些雜志,我一定要注意的去實行。問我要您寄些什么東西?我現要說了:我要一本美國青年現在最愛看的文藝作品,長篇的短篇的小說也好,精短的散文也好。但是不要太深,因我的英文程度太淺,倘若有專給青年閱讀的雜志像中國的《少年》雜志、《學生》雜志能有便寄兩本給我看看?!蹦菚r,一本《學生》雜志可以讓受眾得到全方位的教益,并且念念不忘,如今真是可嘆而無處尋覓了。
1934年7月,何澤涌在蘇州讀完初中后,順利考取了當時譽滿北平的育英學校。育英學校是美國基督教公理會于清同治三年創辦并直接管理的,是中國近代教育史上最早引進西方科學開展現代教育的學校之一。它的姊妹學校是貝滿女中。就在何澤涌考取育英中學的這一年,北平舉行首屆初中和高中畢業會考,育英中學的學生梁炳文、唐統一分獲高中和初中第一名,同時高中組榮獲團體總分第一名。四項會考有三項第一收歸育英,其教學質量和學生的天分可見一斑。社會名流丁錦有感于此,特贈一塊“雙元”的匾額高懸于育英的校門之上。
據何澤涌回憶,育英學校是中小學的全稱。學校共分5個院落。一院為初中部,居西;他考進的高中部為四院,居東;初中部和高中部均坐落在燈市口大街上,中間隔一個通車的南北向油房胡同。這條路線是育英中學的行車路線。當時,騎車上學的初高中生總有一半之多,他也是每天騎著自行車從油房胡同東側的后門出入上學回家的學生之一。此時,父親何澄是國民政府行政院駐北平政務整理委員會的高等顧問,何澤慧在清華大學上學,何澤涌在育英讀高中,何澄覺得有必要在北平有一套私人住宅,于是在王大人胡同一號造起一座可開進小汽車的“真山園”。在這所大園子里,何澤涌一直安靜地學習生活到高中畢業。
育英學校的一院后門正對二院小學部大門,經大小鵓鴣兩個接連的胡同,入王府大街。三院在騎河樓,南邊是學生宿舍,北邊是體育場。第四院是育英校董費起鶴先生將原明代宰相嚴嵩府府邸、后為鹽務學校的全部校舍購下改造為高中部的。1935年,胡適任董事后,還為學校圖書館題了匾。育英高中每個年級分甲乙丙丁4個班,大體上按成績分班。何澤涌考入的是甲班,這是一個準備高考,沖擊清華、北大、北洋、燕大、交大、浙大等名校的高才生尖子班。乙班和丙班是中游班,丁班則是把體育和音樂等特長生集中在一起的特訓班。育英中學非常重視英文、體育和數理化生課程,英語、數學、體育三科師資力量很強,課本用的都是美國原本。英文分為三門課:讀本、作文、口語,教英文的有多位夠教大學英文水平的教師,女教師是一位美國人。剛上課時,他聽不懂美國教師講些什么,但到了高三,口語就過關了。何澤涌在育英受益的還不光是英文,校訓“致知力行”,強調的是學習與實踐的統一,激勵的是用心求知,勤奮探究;校歌“天下英才團聚來”,歌唱的是“教育至純”,“固本即貞強”;而學生可任選一門的每周一堂的“選修課”,如無線電、美術、音樂、公文、汽車駕駛與修理等科目,這些都使他深得其益,受益終身。
育英中學的歌詠隊很是出名,所唱著名教育家陶行知為南京曉莊師范所作《鋤頭歌》是上世紀30年代很“火”的一支校園歌曲:
手把著鋤頭除野草啊,
鋤掉了野草好長苗呀,
咿呀嗨,呀呼嗨,
鋤掉了野草好長苗呀。
呀呼嗨……
這首歌曲當時在大江南北的學生中廣為傳唱,灌錄了唱片后更是紅遍全國。
育英的校規嚴密、學風美善,特別注重全面發展,涌現出大量學習好,身體好,才藝出眾的學生。在育英中學,何澤涌“致知力行”的學習生活極有規律,甚至到了被他弟弟們視為“刻板”的程度。他說,在育英時,“星期一到星期六盡是專心在讀書,星期日則約了幾個同學赴郊外游散”。郊外游散有什么好處呢?何澤涌給正在美國密歇根大學(Michigen)攻讀原子光譜學博士生的大姊何怡貞的一封信中寫道:“上學期的一個初春的星期日,我和同學們騎了腳踏車到離城三十余里的香山去。那天在平地上,天氣非常晴朗,但上了山卻飄起雪花來,青翠的松柏林中飄著潔白的雪花,使人心境說不出的感覺。我并不怨自己的環境,我只自己覺太幸運了。偉大的人物都是從苦中磨練出來的,而況我的環境更談不上苦呢?只是太安適罷了?!倍诤罴?他也是“上午在溫功課,下午溜冰。溜冰學是學會了,可能不精,不會花樣”(何澤涌1936年1月4日、8月11日致何怡貞信)。
何澤涌本來是很喜歡攝影的,但“因太費錢了。拍一卷照連洗照片錢一共至少一元,故拍照是很難得的”(何澤涌1936年5月3日致何怡貞信)。哥哥姐姐從海外寄個人照片給他,他認為必須回贈才對,但又因連買膠卷帶沖洗照片太貴,所以很是矛盾。在矛盾之中他有了“根性的發現”,這個根性的發現是什么呢?說來真是可愛可笑,竟然是“閑來惟多看小說(舊小說),因中國古書無版權,故便宜得了不得,一元錢可買數十冊。什么《紅樓夢》、《水滸》、《兒女英雄傳》等都看過的”(何澤涌1936年5月3日致何怡貞信)。弟弟們看他在假期里還溫功課、看閑書、練柔軟體操等等,便開玩笑逗他說,坐著讀書像個書呆子,練柔軟體操像個神經病。對此,正在清華大學物理系讀大三的二姐何澤慧雖然沒有這樣逗他的話,但也有頗為幽默和智趣的形容:“涌弟像個機器人,天天機關一開,一套有規律到極點的動作不斷地演著,當然給你寫信的機器沒有設備!”(何澤慧1935年2月5日給何怡貞信)
何澤涌對此很不解,也很苦悶。于是給他一直信賴的大姐何怡貞去信述說自己的種種境遇和心思:“關于我的思想,家中和校中無論哪一個都沒有明了;你離我遠,縱然有什么不合處,想也不可當面鬧翻……我在家中度著自己,好煩惱,思想上的一切愈愈不融洽。生活上也如此一切。游泳和騎自行車到遠處去旅行等是不壞的。在家里練柔軟體操叫發神經病,若坐著讀書則罵作書呆子。只有一天到晚嚷嚷碌碌,不運動,不求知,只是談天說地和做零瑣事,才是他們的標準生活……”在述說兄弟姊妹不同志趣的同時,何澤涌還將他刊發在《青年友報》上的一篇文章,寄給了大姐。并說“我自己的一切幾乎完全在那文章里表白了,勿再多話了”(何澤涌1936年5月3日、8月11日致何怡貞信)。
那個時期的中學生,關心國事遠較現在為重。對于當時學生中的一些讀書傾向和學風,何澤涌很是看不慣,他在給大姐何怡貞的一封信中甚至驚呼:“關于‘幽默,在中國現在這當兒,青年們都口里含了一支牙簽兒,躺在草地上,拿著本《論語》,起來陰陽怪氣的神氣說兩句俏皮話,不真正自己努力苦干,只在旁面用酸刻的話罵人家,你想想這還了得!”
對于時局,何澤涌自然也是極為關心的。1936年1月4日,與他大姐何怡貞在信中討論學習解析幾何,以后如果去學農、學醫,學文學、法學、政治,到底有無多大用處之余,仍不忘告訴他大姐:“中國現在最重大的事件便是華北問題。因了這事引起了學生游行罷課。首先發動的是北平學生,不多時便波及了全國。北平學生和警察沖動而致流血受傷的將有二百馀人,上海的學(生)因想到南京去請愿,在北站露宿了兩晝夜。后來由學生自己開火車,一直開到無錫。政府驚慌了,立刻把路軌毀壞……”
對農村、農民問題,時為中學生的何澤涌同樣也是關注的。1936年8月,當他看到《申報周刊》刊有一篇廣西蒼梧(今梧州)撫河一帶農民生活的特寫及《農民離村》的評論后,立刻剪下寄給遠在美國的大姐何怡貞,并問:“不知你讀了有何感想?你讀了中國農民現在或將來能得些什么變化?”
除了對國事和他人之事,何澤涌總是有自己的見解和看法。更有意思的是,對于即將赴德國留學的何澤慧,他也是心存懷疑:“小阿姐(何澤慧)一定赴德留學了,但她留學的目的很使我懷疑。鍍金去呢?還是求學去呢?中國是否沒有比她高深的學問呢?沒她所欲求的呢?這是否合經濟呢?”(何澤涌1936年8月11日致何怡貞信)所幸的是,他對二姐何澤慧這種留學目的疑慮,最終因強國之夢的蘑菇云在戈壁灘上升起而飄散。
不光對何澤慧,即便對他疼愛有加、關心備至的大姐何怡貞,何澤涌也有說法和要求:“《申報周刊》上有一篇《所望于出門留學者》文章,可見中國一般人很注意著中國留學生,這大概也因懷疑留學生所致罷。我把那文剪下寄你,上面有五項對你們的希望,望你深刻的注意他,不使中國的人民失望”(何澤涌1936年8月11日致何怡貞信)。
在高中時期,何澤涌信守讀書的尊嚴,不喜時髦和膚淺的東西,更不會取寵于眾。但由此也產生了偏頗的一面,即往往用自己的思想、學養和行為準則來衡量一切人和事。
有一年暑期,何澤涌在上海海格路衛樂園23號私宅短暫停留,他發現以前的滬寓并無廚子,但現在有了。于是,他寫信給妹妹何澤瑛,告她,廚子不必再雇,希望她自己操作。不用廚子,自己做飯的理由是什么呢?何澤涌說:“今日無論日本西洋,雖富裕之家,鮮有用廚子仆役者,一切皆太太小姐親自勞作。我國則以勞動為恥,望彼勇敢打破此腐敗亡國惡風氣。”何澤瑛回信告他說,她其實很愿意勞作,只因父親一定要用廚子,所以她想自己做面飯但由不得她。一年之后,何澤涌在給父親何澄的一封信中又說起此事:“今社會一般以勞動為恥,以頹廢享樂為尊,顛倒是非莫甚于此,國之所以衰也。一二婦孺抱此錯觀固惡,然欲根治,唯社會自身之改革也?!?/p>
也許是小小的年紀,便管不該他管的事吧,所以何澄對他這個二兒子在中學時期的評價是“古怪”二字。
二考取浙大化工系,中途退學赴日學醫
在何家、王家,孩子們學習好,考上清華,考取美、英、德、日什么有獎學金的大學是很正常的,沒人認為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事,但如果學習不太好,反倒會成為奇怪的事情。1937年7月,何澤涌從育英中學畢業,但究竟投考哪所大學、學什么專業,他頗為不定。最后還是在國難當頭的危局下,懷抱“將來為國家提煉汽油或制造照像底片”的滿腔熱忱(何澤涌1937年10月15日致何怡貞信),決定學化學工程。在上海,報考了浙江大學和交通大學。當兩校都順利考取后,何澤涌聽從了時在德國留學的何澤慧的意見:要在國內學化工,浙大最好,最終選擇了浙江大學化工系。浙江大學確實也與蘇州王家何家有緣。1929年,表哥王守競從美國回國后,就任教于浙江大學物理系。何澤涌在育英中學讀高三時,剛掌浙江大學校長不久的竺可楨便到振華女校參加了校慶30周年紀念大會。1936年11月14日,竺可楨沒有參加在同一天召開的中央研究院院務會議和章太炎追悼會,卻在振華女校作了長篇演講。在這篇題為《論女子教育》(此文在《國風月刊》8卷12期〈1936年12月〉發表時,在原文標題下注有“蘇州振華女學卅周成立紀念演詞”)的演講中,他高度贊揚了何澤涌的外祖母王謝長達,稱贊她是中國近30年女子教育先知先覺中最有成績的一個。竺可楨還對王謝長達、王季玉從來不支薪水辦公費,非常感動,認為“這種服務的精神,是最可寶貴,亦是我們中國最所需要的”;在演講中,竺可楨還希望有更多的振華學生考到浙大去。
何澤涌選擇浙江大學,除了二姊何澤慧的意見外,與竺可楨的這一號召也不無關系。
1937年9月16日,雖然日軍侵華情勢日急,但浙江大學鎮定如常,仍按期開學上課。9月17日晚7點半,浙大一年級新生178人,齊聚新教室禮堂開新生入學大會,會議由竺校長親自主持,并作報告10多分鐘。9月18日上午7點半,何澤涌又和全體浙大學生參加了“九·一八”之國恥6周年紀念大會,親聽了竺校長日本資源和財政危機,必敗于中國的致辭。9月21日,迫于淞滬戰事之后日軍戰機開始對杭州進行偵察和空襲,何澤涌和其他考入浙江大學一年級的新生開始遷移至臨安縣境內的西天目山校區。天目山,因有兩高峰,峰頂各有一池,故名。天目山,因已被辟為風景區,所以有汽車公路可至鮑家站,下車再步行一個多小時即可到浙大一年級新生避難的臨時校址禪源寺。9月27日,在竺校長與禪源寺主持妙定商借的寺院空余房屋班首堂及第二宿舍里,何澤涌開始了炮火聲中的大學生活。
作為浙大的一名新生,何澤涌在西天目山校區,無數次地感知到竺可楨校長的博愛精神和克己奉公、廉潔自守的道德操守。竺校長的辦學思想是:“大學教育的目的,決不僅是造就多少專家,如工程師、醫生之類,而尤在乎養成公忠堅毅、能擔當大任,主持風氣,轉移國運的領導人才。”浙大的教師在竺校長旨在培養一批建設國家、領導社會的棟梁之才的辦學思想下,大都有一種很好的學養和長者之風。1937年10月25日,竺可楨在西天目山校區緣堂膳廳為一年級新生作題為《大學生之責任》的演講。在這次演講中,竺校長開頭就講:“諸位在天目山能安謐地天天上課,這是不幸中之大幸。禪源寺是我國東南各省的有名大叢林,西天目參天夾道的柳杉,更是中國各地所少見。在這種心曠神怡的環境下,我們應該能夠樹立一個優良的學術空氣?!苯又?竺校長講解了浙大率先實行導師制的意義和作用:“自從我國創設學校以來已逾三十年,這三十年當中,在設備和師資方面,不能不算有進步,但是有個最大缺點,就是學校并沒有顧到學生品格的修養,其上焉者,教師傳授他們的學問即算了事;下焉者,則以授課為營業。在這種制度下,決不能造成優良的教育……為什么我們要實行導師制?所謂熏陶人格,這句話還是空的。對于這個問題,我可以簡單的回答,我們實行導師制,是為了要每個大學生明了他的責任……在這困難嚴重的時候,我們更希望有百折不撓、堅強剛果的大學生,來領導民眾,做社會的砥柱。所以諸位到大學里來,萬勿存心只要懂一點專門技術,以為日后謀生的地步,就算滿足?!斌眯iL此次演講中所倡導的一個做各業的領袖,一個不為日后稻糧謀,對何澤涌多年以后從事教學的思想方法和學術研究以及人格感召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當何澤涌從浙江大學退學后,聽說竺校長離開已是第二次西遷的江西泰和,輾轉武漢、長沙、衡陽、桂林等地,為浙大再次搬遷奔忙時,次子竺衡病亡,夫人張俠魂也因痢疾引起并發癥病歿在西遷的途中,他對竺校長以真正的愛國熱誠換來浙大在流亡途中堅持辦學并最終成為“東方的劍橋”(英國李約瑟博士語),深為感動,感到他是中國教育家和科學家中最值得敬仰的一個偉大人物;同時也覺得,一場戰爭造成的間接損失,以及對人的內心所造成的無法愈合的創傷,具體到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群體,有時可能比直接損失還大。
何澤涌所學的專業是化工。當年浙大化工系主任是我國近代分析化學和中國科學史研究的先驅者之一王。王是第一屆庚款留學美國的學生,1909年赴美,1915年在里海大學獲化學工程學士學位后回國。在浙江高等工業學校籌建了我國第一個化學工程系。1928—1934年,應蔡元培的邀聘,為中央研究院創建了化學研究所,并任首任所長。1937年,應竺可楨校長之聘,從四川大學轉至浙江大學任教?!翱茖W救國”、“教育救國”是王畢生的追求。1931年,他在《科學》雜志《愛迪生專號》的發刊詞中就道明這種心路:“真正的學者、思想家,沒有一個不希望中國急起直追,去利用文明新利器——科學,來解決她自身的困難的。不過直到現在,我們仍是落后,我們感到慚愧?!焙螡捎坑∠笞钌畹氖悄菚r的大學基礎課,都是由名教授親自上課的。王在給新生講授定性分析、定量分析、高等分析等化學課程時,總要親自運算每一道習題。對實驗課要求更為認真嚴格?熏即使在不斷西遷的艱苦環境下,他也想方設法因陋就簡地堅持實驗教學。然而,就是這樣一位愛國救國的教育家、科學家,在“文革”初期竟被暴徒毆擊致死。每當想起他的這位專業課恩師,何澤涌內心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直到現在,他仍沒看到多少當年批斗自己業師的紅衛兵,像拷問自己的良心那樣站出來道歉,這令他對不知懺悔、不會說“對不起”的一代很感失望!
何澤涌在西天目山校區上課不久,在美國密歇根大學物理系攻讀光譜學(原子光譜學)的大姐何怡貞獲物理學博士學位回國。1937年6月,何怡貞專程繞道歐洲前往德國探望了在德國柏林高等工業大學技術物理系攻讀彈道專業的大妹何澤慧。1937年6月27日至8月28日,何怡貞與何澤慧結伴游歷了德國及瑞士、丹麥、瑞典、挪威等地之后,于當年9月回到國內。何澤涌得知最理解關心他的大姐回來后,寫了如下一封信作為歡迎辭:
大姊:
你回來了。但別了六年后現在仍不能相見。六年中的變化□□太大了。你去時東北還未失,但現在不堪想了。你回來很好的,因你□□中六年來也有大大的變了。你去時,北平還沒有宅子(筆者注:何澄在王大人胡同所造“真山園”),但現在北平有很多考究的□□,其他一些變化也都多極了。今年八月中旬的變(筆者注:何澄在滄石鐵路工程局任局長時,因對時任鐵道部部長的孫科出爾反爾大為不滿,曾公開在報紙上痛罵過孫科。據說,1937年8月19日何澄被宋希濂部以“特嫌”名義抓進監獄受冤一事,就是孫科所為。后經蘇州鄉紳張一、李根源呼吁營救,吳中信、閻錫山等黨政要人怒斥為荒唐、胡鬧,要求立即放人,何澄才得保釋)當你也知道了。你回來可扛一副擔子了。你回來時,正當中國極亂的時候,我沒有什么□□一段孟子算是歡迎辭:“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過,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慮,而后作;征于色,發于聲,而后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后知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
孟子的“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對于那時深受胡適、羅家倫、傅斯年影響的五四青年第二代、身處抗戰時期的何家子女來說,每一個人都有“士不可以不弘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價值觀,都有改變社會、振興中華的大任在自己身上的情懷。這不僅是傳統儒家思想的脈絡相傳,而且也有社會風尚和家庭教育的耳濡目染。
何澤涌在浙大西天目山校區上課還不到兩個月,由于日敵在浙江、江蘇二省交界處的金山衛全公亭登陸,距杭州僅百余公里,杭州險象環生,浙大危在旦夕。從11月11日開始,浙大校本部的師生分三批在江干碼頭乘船撤離杭州,到達杭州西南120公里的建德。11月下旬,西天目山校區的一年級新生和老師也有陷入險境的危險,不得不進行第二次轉移。在遷移建德前夕,何澄的摯友、中國自由知識分子小團體“努力社”重要一員、時任浙江省政府委員兼建設廳廳長王徵(字文伯),親自趕到西天目山中,給何澤涌送來一條毛毯,說西遷的路途寒冷潮濕,帶上吧。對于父輩的這種關愛,何澤涌一直心存感激之情。
1937年11月底,何澤涌與西天目山一年級的全體師生經過5天的行走,與全體浙大師生在建德會師。浙大在第一次西遷的歷程中,老師們的教學和學生們的學業是以月份來計算的。經過西天目山中兩個月和建德的一個月上課,何澤涌大致完成了新學期的學習生活。
1937年12月24日,日敵攻陷杭州,建德也不再安全。浙大的師生不得不在隆冬時節進行第二次路途遙遠且寒風冷雨的西遷,這一次的目的地是江西的吉安和泰和,行程長達750公里。1938年2月18日,浙大師生抵達距泰和縣城5里之外的臨時校址上田村,稍事休整后,便開始了教學和學習生活。
當時的浙大,聚集了一大批名教授,他們在當時或后來為中國的科學事業做出過重大貢獻。如,中國近代物理奠基者之一胡剛復,天才物理學家束星北,“兩彈一星元勛”物理學家王淦昌,物理學家張紹忠,中國人造衛星的先驅趙九章,杰出數學家蘇步青,中國細胞學、胚胎學的創始人之一、生物物理學的奠基人貝時璋,遺傳學泰斗談家楨,植物生理學家羅宗洛,化學工程學家、教育家蘇元復,工程熱物理和自動化專家錢鐘韓,“一代大儒”馬一浮等等,都是聚集在“求是精神”的校訓下,為保存下讀書的種子,不畏艱險,不懼空襲,恪盡職守,與學生們共赴國難的。
1938年3月,在當地原有的書院、藏書樓,士紳的祠堂和祖屋上課后的何澤涌,眼見不能正常學習,又想起西遷之路上如潮的難民和傷員,思索再三,終于作出了一個改變一生致學方向和命運的決定:退學,不學化工了,學醫。
從江西泰和回到蘇州后,何澤涌把他從浙大退學想改學醫的想法詳細告訴了父親。何澄對此自然是同意的,原因是,一個子女甚多的大家庭,總要有一個學醫的。學醫的一個好處是,謀事比較好辦一點,大不了也能開個小診所,掛牌執醫也能養活自己;另一個好處是,家里人有個頭疼腦熱,也好醫護。如何澤涌二舅舅家的大表姐王淑貞,在何怡貞還沒出生時,已在振華女校讀書。在何澤慧出生的那一年,看到母親管尚德因產后病癥去世,痛心中國醫學的落后,立志學醫以解救婦女的痛苦。于是,進蘇州景海女塾學習,選修英文和拉丁文。在何澤涌出生前一年,她已考取清華庚子賠款留學獎學金赴美國留學,1921年畢業于芝加哥大學,1925年在約翰霍布金大學醫學院獲醫學博士學位后,在約翰霍布金大學附屬醫院任醫師。在此,巧遇美國基督教會在上海創辦的西門婦孺醫院院長勞和理,經她推薦,王淑貞于1926年回國,進入西門婦孺醫院工作。不久,即創建了婦產科,并成為該教會醫院第一位擔任科主任的中國人。1932年,任上海女子醫學院教授,是該教會學校第一位中國籍院長。西門婦孺醫院婦產科的房頂是紅色的,由此,上海民眾親切地戲稱王淑貞的醫院為“紅房子醫院”。1937年“八·一三”淞滬戰役打響,“紅房子醫院”也遭到破壞,王淑貞便在一所小學辦起了難民醫院,對無力支付醫療費的傷病員給予免費治療。即便在戰時狀態,她就診時也是把新式發髻梳理得整整齊齊,衣服也穿戴得講究得體,再加上與患者交談時一口吳儂軟語,親切細膩,所以,端莊美麗的王淑貞診所往往人滿為患。
何家子女由何澤涌去學醫,其實是歪打正著。在何家的8個子女中,何澄起初并沒想到他的二兒子何澤涌最終會立志學醫,倒是更希望二女兒何澤慧學醫。何澤慧在1935年寫給大姐何怡貞的一封信中說:
父親大人今日由蘇州到北平,我進城了,與大侄女等談及我的讀書問題。他們——父親、四哥哥、大侄女……都主張我改行學醫,但是我自己覺得好像已經太晚了,你覺得我現在改如何?二年的物理不是白念了嗎?而且在這兩年,我對于生物一些也沒有念,若是讀醫的話,至少在大學里再讀二年,然后去考協和等等,你覺得如何?我現在真不知道應當如何是好,你快些給我一個指示吧,你快些給我決定吧!反正我今年又白糟蹋了。若是我立意學醫,則我當立刻加油讀讀生物、化學,你說對嗎?我現在覺得,我是太應當學醫了,我為什么不早些覺悟?現在才想著?我今天已將“Advance Cahinlers”等退選,而去旁聽“生物”了。你覺得我太不上算嗎?白費了二年光陰!你說聲老實話,快些快些。我究竟可以學醫嗎?太遲了?學醫至少八年,八年下來,我不是老了嗎?但是我現在想,我們物理系的幾個同學一同如此想,四年物理畢業后又如何?外國去鍍一層層金回來又如何?至多至多當一個教授,太沒意思了!你說如何?學醫呢?還是繼續讀完了四年大學物理系后再講?若是學醫,以往的二年和現在的一年是白糟蹋了,你說究當如何?這是關于“我的終身大事”,請詳為指示!我現在寫信,我望你明天就收到,后天就給我回信,但事實上,一來一去,至少二個月,太使人不耐煩了!我發出這封信,就立刻希望收到你的信,請你于忙中抽出三分鐘,寫個回條來!
何澤慧在寫給何怡貞的另一封信中又說:“我覺得我們家里人口多,是需要一個人去學醫,但是你說,我去學是太遲了嗎?遲早當然不成問題,但也有相對討論的價值。涌弟是十之九不學醫的……”何澤慧所斷定的何澤涌十之九是不學醫的,因為一場關乎民族生死存亡的抗辱之戰而由十分之一的可能變成了百分之百。而最該學醫的何澤慧,卻因協和醫院一年高達800大洋的學費望而卻步了。世間的事就是這樣奇妙,因了這種變故,中國多了一位核物理學家,也多了一位出色的解剖學、組織學、胚胎學學家。
1938年夏季,何澤涌來到日本東京,準備考日本“庚子賠款”留學生學額。人在蘇州時,他就為上哪里的醫科大學而傷盡腦筋。曾經資助大哥何澤明、二姐何澤慧出國留學且與父親關系極好的二戰區司令長官兼山西省代主席的閻老伯(閻錫山),在日軍的進逼之下,已退居吉縣,正與八路軍合作對日軍進行著各個重要城池的爭奪戰;而在淪陷地,日偽已于1938年6月27日成立了由蘇體仁為偽省長的山西省公署。這種情形下再爭取山西的公費留學學額,已不可能;而到美國、德國,學費又太昂貴,家里負擔不起。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到日本慶應大學最為理想。一是大哥何澤明正在京都帝國大學工學院冶金系讀書,可以有個照顧;二是當時日本有一個退還“庚子賠款”的機構,叫作“日華學會”,其中有對留日學生進行學資補助一項。
“日華學會”成立于1918年,最初只是一個為留學生提供方便的民間組織。1923年3月,日本國會通過法令,決定把庚子賠款余額和部分“山東懸案償款”(中國贖回膠濟路等款項)移充“對華文化事業”之用。據此,日本開始仿效美國實施利用“庚子賠款”,發展“對華文化事業”,制訂了“對華文化事業特別會計法”,并在外務省設立了文化事務局,掌管有關對華文化事業的事務性工作。另外,還設置了對華文化事業調查會作為咨詢機關,審議對華文化事業,“日華學會”便成為對中國留學生進行各項調查和統計,并對留學生進行監管的半官方組織。1924年2月6日,中日雙方正式簽訂了《關于以庚子賠款辦理對華文化事業之協定》,決定日本以所得庚款每年380萬元投資對華文化事業,主要是設置圖書館、人文科學研究所、自然科學研究所,用于兩國交流演講及互派學生旅行費、留日中國學生補助費等。但日本的做法與美國不同,不是“返還”,而是與中國“共同進行”。所以,中國學術界從一開始就對日本的“對華文化事業”持反對態度,不少教育界人士認為此舉是“似是而非之退還賠款”,“似是而非之合作”。南京國民政府建立后,對日本的所謂對華文化事業持不合作的態度。1929年6月,教育部長蔣夢麟認為,日本對華文化協定有礙中國教育的進步,提出應予廢除。11月16日,教育部咨請外交部廢止日本對華文化事業協定及換文,如日方同意廢除協定而不同意退還,中方則應拒絕日本在中國境內興辦文化事業。該要求遭到日本的拒絕后,12月19日,國民政府行政院訓令教育部,廢止日本對華文化協定。中日文化協定廢止后,這項“事業”便由日本單方主持。國民政府雖在口頭上不承認日本的“對華文化事業”,但卻未能將其徹底廢止(袁成毅:《中國近代對日戰爭賠款述》,《歷史檔案》2000年第1期)。據“日華學會”統計,1929—1937年,由變相庚款資助學資的中國留學生每年在300人左右。
何澤涌當時想,既然庚子賠款是中國人民的血汗錢,心存救亡報國的學生為什么不能前來報考、學習呢?因為有著這一信念,他沒有和大哥住在一起,而是選擇了一位日本小學教師的家里住下。小學教師上課去,他強化基礎日語,小學教師回家后,他就與之進行口語對話。之所以如此選擇和安排,就是為了一次考取。
1939年春季,何澤涌參加了日本文部省留學生綜合入學考試,如愿以償地考入了日本東京慶應大學醫學部。在此之前,因為“日華學會”要求受資助者必須有個學歷“出身”,所以他隱瞞了曾是浙江大學這一“抗日學?!睂W生的學歷,只說自己是北平私立育英高級中學畢業生,擬入慶應大學醫學部,結果被“日華學會”放在了偽北平臨時政府由湯爾和任教育總長的高等教育科的編制里,取得了由“日本外務省文化事業部每月補助二十元的學資”,這是何澤涌留學日本獲得庚子賠款的可能之一(見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民國二十八年三月三十日臨時政府教育部教育局高等教育科編制的中國留學生一覽表》);可能之二,是何澄利用過去與湯爾和私交甚好的關系,通過湯爾和為何澤涌辦妥了當時必須的《甄審表》。
慶應大學是日本近代著名思想家福澤諭吉于1858年在江戶(今東京)創建的,全稱為慶應義塾大學(Keio University),簡稱慶應大學或慶大,以經濟學、醫學、文學享譽日本。福澤諭吉生性怡淡,痛恨權術,不愿投身政界,而是從西方列強的炮艦背后看到經濟、科技的堅強后盾,走上了“教育救國”之路。他最早在慶應講授經濟學,號召學生向西方學習,建立新的經濟學體系。他以“一身獨立而一國獨立”為主要口號,倡導個人的“獨立自尊”和“立志尚學”;在課程設置上則以“接近世間一般日用的實學”為主導,希望學生日后能成為做各種卑微小事的人。所以,慶大的校訓是“獨立自尊”,?;談t為一個盾牌上有兩支筆尖交叉,寓意為“筆比劍強”。校訓和?;盏脑⒁?再加上福澤諭吉“尚實學、倡獨立、不從政”的校風影響,慶大的畢業生多半不愿從政,而愿意從基層做起,以務實精神開創自己的人生天地。
何澤涌就讀的慶應大學醫學部創建于1917年,它的建立與福澤諭吉也有密切關聯。福澤諭吉最早在大阪蘭學(荷蘭語文及學術)大家緒方洪庵開辦的適適齋塾(簡稱適塾)學習,深知實學的重要,于是積極支持開辦醫學。當時從德國歸來的世界知名細菌學者北里柴三郎被福澤諭吉禮聘為首屆醫學部部長。于是在慶應大學的四谷校區,這位被譽為“慶應醫學之父”的北里柴三郎就有一座半身紀念塑像豎在那里。
原本就愛讀書的何澤涌在慶大醫學部的第一個學期差點兒沒堅持下來。1939年暑假剛開始,他在給大姊何怡貞的一封信中就抱怨慶應的基礎課枯燥難學:“德文好學,英文好學,考試時只是德文翻日文,英文翻日文,都腦糊涂了,見了學校的英文德文發恨!大叫‘混賬三聲。購原稿紙一千張,鋼筆尖一打,準備寫文章,也許文章寫完后即歸國。高興時至福岡乘飛機歸上海,所費只七十余元(浪費了)。”
那時的學生生活真苦,何澤涌每天的生活費嚴格控制在2毛錢以內,只有禮拜天才和哥哥一塊補充一下營養,而這營養只是區區5毛錢。有剩余的錢,他全部購買了書籍。有一次,他到經常光顧的東京最大的外國書店“丸善”,買了一本英國出版的修養方面的書之后,又見有一本德文書,但定價7元,他覺“太貴而心欲之,只得書店內看了半天”(何澤涌1939年暑期致何怡貞信)。好在慶應大學圖書館藏書較多,在“圖書大學共享”的口號下,全部開架服務,為何澤涌提供了閱讀便利,并很快消除了他想速速回國的煩惱。這所建于1907年、八角塔式結構的圖書館,現已成為日本重要的文物建筑。但在何澤涌的心中,用拉丁文印在三田校區圖書館彩色玻璃門上的那個?;請D案——“筆比劍強”,對他的大學生活影響實在是太大了:“獨立自尊”和“筆比劍強”深深地印刻在心中并在以后時時規肅著自己的行止。
到了大三時,何澤涌已不是中學時的一切皆抱怨,而是學會了分擔家愁,替長者排擾。1942年7月8日,他給父親何澄的一封明信片上這樣寫道:
父親大人膝下:
敬稟者頃接六月二十九日賜諭,敬悉。一是男等均已成年,而猶多使大人煩擾,思之每不勝慚愧。除自勤儉用,努力勉學外,并當時與諸弟通信,互相勸勉,務使不負大人所望。更祈大人舒心達觀,萬勿生氣。男自信男決不使大人失望也。學校距暑假尚有兩周,假中何行,尚未定。一切平安。請勿垂念。專此,敬請福安。
男涌叩稟。七月八日。
東京市牛區若松町一一八番地水谷方中國人何澤涌
一年后,何澤涌從慶大醫學部畢業。他沒有像他的姐姐哥哥那樣,一直把書讀到底,從學士、碩士到博士,而是毅然決然地返回了祖國,奔向中華民族的象征——壺口瀑布。當時,全國抗戰的二戰區司令長官部就在壺口瀑布東岸的山坡上,地名曰興集,閻錫山名之曰“克難坡”。
三“從容醫亂國,堅決救亡羊”,供職山西女子醫學校
1943年冬季,何澤涌回到蘇州。他的歸來和已從北京育英中學畢業回到蘇州準備考西南聯大物理系的小弟弟何澤慶,給老父和老母帶來了極大的歡樂。雖說這是有著10口之人的大家庭,但大哥何澤明1942年從京都帝國大學研究生院畢業后,即到北平大陸銀行供職;大姐何怡貞此時正在美國劍橋學院進行教學工作;二姐何澤慧仍在德國。從1942年起到何澤涌回到蘇州的這一年中,何澤慧每月都要通過紅十字會寫信到美國的大姐處,再由大姐轉回蘇州家里。而信的內容幾乎總是這么不能超過25個字的德文:“你們和家里如何?你有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消息嗎?你能給家里寫信嗎?芽我挺好的。祝好,你的澤慧”(以上中文是何澤慧于2006年6月13日在北大醫院住院時翻譯的)。這樣是否平安的急切心情一直持續到1943年7月27日。當何澤慧在這一天終于得知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平安的消息后,她懸在心上的惦念之情才踏實下來。而父母和何澤涌也一樣,對遠在德國的女兒和姐姐平安無事感到了莫大欣慰。
此時,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局勢已發生了重要的變化。1943年12月3日,《中美英開羅宣言》在重慶公布,鮮明提出“制止和懲罰日本之侵略”,盟國將徹底打敗日本,直到無條件投降?!叭珖娒駳g躍鼓舞之情形,為數十年所未見”(《蔣介石日記》)。而對日本侵華所采取的以戰為主、以誘和為輔的兩手戰略,由蔣介石親自掌控的對日各種秘密談判也呈現出態度逐漸堅決,條件逐漸提高,直至完全停滯的強硬局面(楊天石《蔣介石親自掌控的對日秘密談判》)。以此為標志,中日戰爭已進入到爭取抗日戰爭全面、徹底的勝利階段。
何澄在戰時初期和相持階段所肩負的特別任務在1940年過后大體就已處于待命狀態,所以白天在已經整修好的網師園內布置庭園軒室,閑暇時則寫諷刺漢奸的打油詩及與老友的唱和詩,并擇時局的進展供給報界聞人錢芥塵主辦的《大眾》月刊發表?!堕_羅宣言》公布后,何澄做出了讓他的5個兒子全部“從容醫亂國,堅決救亡羊”的決定。1943年12月的一天,這位辛亥革命老人雙眼仍看著報紙,與圍在他身邊的何澤涌和何澤慶留下了父與子的最后一張合影。
1944年1月25日是農歷甲申年的春節,過了初五的1月30日,何澤源帶著弟弟何澤誠最先出發,經湖北老河口輾轉到重慶;何澤涌帶著到重慶投考西南聯大物理系的小弟弟何澤慶第二批出發,經安徽蚌埠、河南商丘、陜西西安、寶雞前往重慶;何澤明獨自經商丘前往重慶。臨行時,何澄給何澤涌何澤慶,何澤源何澤誠4人各寫了兩首長詩。其中寫給何澤涌何澤慶的是《喜涌慶兩兒遠游》:
離我出門去,能無久別傷。
慶仍嫌幼稚,涌尚不荒唐。
兩子心都善,青年志更強。
同情難溺愛,天性忍相忘。
道路應多險,兵戈況正荒。
汝曹休忽略,斯世要思量。
萬事聞非見,千辛味勉嘗。
余曾深閱歷,爾豈解炎涼。
克己追賢圣,交游慎虎狼。
對人涵養貴,隨俗合流防。
惡腐均邪徑,中庸乃病方。
從容醫亂國,堅決救亡羊。
獵等行安速,澄懷理自昌。
虛榮何濟用,任意徒加忙。
老父言雖甚,前途慮異常。
真金堪火煉,瑜瑾發奇光。
在這首示兒詩里,原先在何澄眼里有時荒唐的何澤涌已被老父認為是“尚不荒唐”了,不但不荒唐了,而且是“心善”、“志更強”的有為青年了。知子莫如父,何澄的眼光真是歷練通達,多少年過后,他所預言的“真金堪火煉,瑜瑾發奇光”,真是在何澤涌和何澤慶身上體現了出來。
1944年2月間,何澤涌帶著何澤慶走到蚌埠后,給老父何澄寫了一封報平安的信,說他們從蘇州坐火車到南京,然后乘渡輪到浦口,又乘火車到達了蚌埠,安全通過敵偽區。何澄接到何澤涌的信后,當下寫了一首《得自蚌埠來書》詩:
萬里征途雨雪天,書來告我我應憐。
能相親愛真兄弟,莫忘艱辛比歲年。
閱歷漸多增理智,見聞稍廣減空玄。
爾曹異地如思父,父語遵循學圣賢。
這首情深意切的詩,是何澤涌他們兄弟4人歷經艱險到達重慶后,由何澄的密友、時任國民政府蒙藏委員會委員長吳忠信親手交給他的。這之后,父親的《得自蚌埠來書》和《喜涌慶兩兒遠游》示兒詩,何澤涌一直帶在身邊。直到“文革”期間,一件字畫都沒要,一件名貴的明清家具都沒拿,只像留存生命那樣留著父親寫給他的兩首詩和一把寫給他的扇面。這位大收藏家的兒子,在聞聽“造反派”將要抄他的家時,不得不忍痛燒掉這幾件被“紅衛兵”認為是“封資修”的罪證,而在現在卻被人認為是老書信或廢紙時,他是何等的長嘆又長嘯:就當作祭奠父親的祭物燒掉吧!故紙可以燒掉,父親的書香墨字卻是忘不掉的,因為那是父親叫他“遵循學圣賢”的,所以他是一字不落地默記在心里的。
通過商丘、洛陽、西安、寶雞到達重慶的這一條路線之好走,完全出乎何澤涌的意料。在商丘至洛陽的路上,他和何澤慶不但沒有見到任何日偽軍,就連國軍也沒見到。最奇特的是,這段路途雖然需要步行,但有拉老人和行李的平車,只要在平車上鋪上褥子,老年人也可平緩舒坦地通過。到了商丘,想象中異常艱難的路途更是便捷多了,從商丘到洛陽到西安到寶雞都有火車可以通行乘坐。而在寶雞,前往重慶方面的大卡車上還有座位。到達重慶后,何澤涌就把這一路的見聞和交通情況報告給父親何澄。當何澄接到何澤涌的書信,知他們兄弟5人都已安全抵達重慶后,何澄在與何澤涌、何澤慶最后一張合影上親題:“三十二年冬攝于灌木樓前,三十三年春正月兩兒相偕遠游,今已平安達目的地矣?!毕矏傊橐缬谘赞o。
何家兄弟5人齊聚重慶后,吳忠信在住宅為幾位世侄舉行了接風家宴,這使何澤涌感受到了在淪陷區和敵戰區很難體會到的另一種父摯之情和對抗戰充滿必勝心的樂觀氣氛。
在重慶期間,吳忠信和他的孩子們幾乎每周都要請何澤涌兄弟在外吃一頓,聚談一氣,這更令他有點于心不安,想早點離開重慶,前往二戰區,到他叫閻伯伯所呆的那個“克難坡”投身到抗戰之中。但就在等待音訊之時,卻又趕上他們很相熟的張大千伯伯的畫展在重慶展出。原來,張大千歷時三年在敦煌臨摹壁畫后,先是于1月25日,在成都提督西街豫康銀行大樓舉行了“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展覽”,因觀眾異常踴躍,原定1月31日的展期不得不延期到2月4日才結束。由于畫展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教育部決定請張大千將臨摹敦煌壁畫展覽移師到重慶再行展覽,以鼓人心士氣。5月中旬,張大千率弟子數人赴重慶籌備“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展覽”。何澤涌和弟弟們與張大千見了面,張大千也請他的這幾位世侄吃了飯,并詳問了他的老友何澄(張大千稱何澄為亞農八兄)買下網師園后如何進行修復的情況。最后,還給了他們當時絕對買不起的50元法幣的門票。5月19日,畫展開幕,何澤涌同弟弟們一起來到上清寺中央圖書館,入場觀看張大千伯伯的畫作。何澤涌說,我是看了張大千伯伯的那些臨摹畫,才知道敦煌學的。也是見了張大千才知道很是熟悉的張善子伯伯是在1940年10月6日為他八侄張心儉(張大千四哥張文修之子)作了一幅虎圖,并題:“勇猛精進,自力更生,八侄努力學業”等字之后,應重慶各團體舉行抗戰報告會,積勞成疾,于10月20日午前逝世于歌樂山寬仁醫院的。而對藝術家的作品對人民的教化作用,他是看了張善子1938年于上?!鞍恕ひ蝗笨箲鹬苣昙o念日,揮毫在兩大幅素帛上畫了一只雄獅瞋目裂眥、四只如鐵柱般的獅足踩踏在富士山上鬃張狂嘯的巨作《中國怒吼了》,才始信不疑的。
在重慶的日子里,何澤涌兄弟還被父親的老友、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的創始人、董事長陳光甫先生請去吃了飯。
1944年7月,何家幾位兄弟在吳忠信的安排下,何澤源留在重慶一軍用紡織廠任技術員;何澤誠和已經考上西南聯大的何澤慶由大哥何澤明帶著從貴州到昆明;何澤涌則獨自從劍閣關到西安,又從漢中平原輾轉于秋林,于9月渡過距壺口瀑布下游300米處的懸空鐵索橋,來到東岸的二戰區司令長官部和山西省政府駐地,向閻錫山老伯報到。
閻錫山的二戰區司令長官部位于一新溝,居所是兩孔窯洞,但洞壁是用白麻紙裱刷了的,辦公用品擺放得井然有序,顯得極其干凈整潔。閻老伯見到何澤涌,先是問了一句:“你父親身體還好嗎?”何澤涌回答說:“還好?!本瓦@么一問一答之后,也沒再問及其他事情,閻錫山隨即提起毛筆在“第二戰區長官司令部用箋”的信紙上寫了幾個字,遞交給何澤涌說:“好吧!你到楊鎮西校長那個地方工作吧!”何澤涌就退了出來。出門后何澤涌還納悶:本來準備了好多問題,預備著閻老伯要問,沒想到就一句問候的話就完事了,工作了!原來閻錫山同父親一樣,與孩兒輩的人是從來不談政治的。就這樣,何澤涌便成為山西女子醫學校的一位教員,教授兩門課,一是德文,二是組織學。
在何澤涌到達克難坡時,這里經過4年多的克國難、克生活難的“克難運動”,已使一個原先只有6戶人家,三面不是臨溝就是面對著黃河,一面通高原的葫蘆狀獨立山梁的小山村,已經發展成為可容納2萬多人居住、辦公的山嶺小城。整個克難坡結構、布局是以內外兩道城垣構成的。根據自然地形命名的一新溝和二新溝居內,是核心地區;三新溝、四新溝、五新溝和西新溝為外城。在克難坡的日子里,最讓何澤涌興奮的是,夜晚睡在那盤火炕上,可清晰地聽到壺口瀑布的濤聲;最讓他想不到的是,到了晚上,他不用因黑暗而仰頭看天上的星星點燈,也不用秉燭夜讀,這里的電燈比重慶的還要明亮些,自編教材,自刻蠟紙講義,看書備課、給父親和哥哥弟弟寫信,真像壺口瀑布咆哮般的豪情滿懷。
在克難坡,何澤涌得了小弟弟何澤慶順利考取西南聯大物理系的喜訊;也得到妹妹何澤瑛的來信,說父親為了讓何澤慶好好讀書,把上海法租界內海格路衛樂園23號的花園洋房也賣掉了,這使得何澤涌在喜悅的同時,又增加了一份為父母分憂的責任感。每當發薪水之后,他除了留下必備的日用品花銷外,節余的部分全都寄給何澤慶以補學雜費和生活費。
在克難坡工作、生活了幾個月,何澤涌初來這里的興奮勁漸漸淡去,看著每天只有兩孔窯洞的幾十個學生,他頗覺這樣教教書實在沒多大意思,萌生了離開這里再覓能進行醫學研究的地方的念頭。恰在此時,閻錫山患了糖尿病,二戰區需藥品,受閻錫山委派,1944年12月,何澤涌從克難坡坐馬車走孝義、義棠,然后改乘火車到太原、北京、南京、蘇州,直至上海,為二戰區和閻錫山購買藥品。
1945年7月,何澤涌把購買藥品的事辦好后回到蘇州。何澄因聽何澤涌言說通過敵偽區的路并不難走,于是讓何澤涌先陪伴他從蘇州先到北京,在北京稍停到太原,到太原后經義棠到克難坡,與閻錫山會面后再經西安、寶雞到重慶。行在途中的何澄,聽到美英中三國聯合在波茨坦對日本發表公告,命其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后,認定日本不久必敗,馬上改變到重慶的計劃而轉道到了北平。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的勝利消息傳來后,何澄想著何澤涌想離開老閻到別處另謀發展的事,于8月17日給女兒何澤瑛寫了一封信:
瑛女閱:
昨寄一書想已收見。全面停戰,世界和平矣。我們能如此過此難關,真是天佑。余已無遠行必要,且老閻不日到太原,涌擬俟其到后再同余前往略周旋之即辭職另謀。蘇州情形如何?望詳告我。物品想必大落,此間已一落千丈,尤其是黃金也。余現移東煤廠二十八號雨三處,甚幽靜,涌亦同住。匆匆此諭。
父手書
八月十七日
日本無條件投降后,由于陸路交通阻斷,也由于何澄患病,1945年12月20日,何澄決定先讓何澤涌返回太原。12月21日,何澤涌背著行李和藥品乘火車走走停停,到了無法開行的地段下了火車步走,到了可以通行的路段再上火車前行,于12月26日到達太原。到達太原后,何澤涌即向閻錫山匯報購買藥品的情況并把他患糖尿病所需醫治的藥物一一交待清楚。閻錫山對何澤涌在國勢大變的局面下,有始有終地辦好這件事大為欣賞,不但給了他一年的薪金,還補發給他全套的夏冬衣服。何澤涌把回到山西后的情形寫信告訴父親,并提醒父親由于石太線軌道常被破壞,旅客需背著行李和物品走一段路。1946年1月4日,何澄在接到何澤涌來信的當日,就給何澤涌回了信:
涌兒閱:
頃接十二月二十六日書,欣悉一切。旅中情形如此困難,使余聞之卻步矣。林君擬約其來,面告彼等言語,艱澀行路更不易,不知彼等有此勇氣否。瑛時有信來,家中均甚安好。誠已過長沙,想不日可到家矣。吳日升昨飛來平,汝大哥托帶之款當交清矣,尚不失為好青年也。伊甚想與汝見面,聞汝方行,頗為悵恨。余一時不想回晉,究不勝往返其勞,且不愿與新貴同乘飛機也。決在海淀村物色一屋,正托人進行中……閻老伯病雖慢性的,但不易根除,勞民過度,更非所宜,應勸其節勞為要?!跏侨毡居栍裰鞅O督,馬是中國訓育監督,此舉三國外長會議之結果。人不爭氣,應有此情勢,無可奈何者。匆匆此諭。
父手書
一月四日
第二天,何澄又將何澤涌回到太原后的情況寫信告訴何澤瑛:
昨日已得涌自晉來(信),沿途固甚苦,幸尚未遭危險。伊離晉已十二個月,到后竟將十二個月薪水全給,且給冬夏衣服。老閻對彼可謂情甚厚矣。但老閻現患糖尿癥,不健康可知矣。慶處有信否?頗為想念也。
1946年3月,何澤涌被奉派到山西川至醫科任副教授。日本投降后,閻錫山回到省府太原,派山西女子醫學校校長楊鎮西接收了日本人辦的桐旭醫專,將山西女子醫學校改為川至醫學專科學校,并遷至原桐旭醫專校址。桐旭醫專原址在太原精營東二道街(現今山西醫科大學第二附屬醫院處),占地面積8萬多平方米。主樓為兩層磚木結構,造型為日式。樓東為圖書室,西為病理教室。各種科研教室、學生宿舍、教授宿舍、運動場以及醫學院的各種門診室、病房等等很是齊全,醫學儀器和教學設備較完整,比之克難坡的山西女子醫學校的條件要好不知多少倍。在病理室,何澤涌還碰到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在桐旭醫專教授組織學、解剖學的日本人江口,原來是他慶應大學醫學部的校友。他很想見見這位沒有見過面的校友,但聞說已被遣返回日本,這使他深感戰爭的無情無義。上世紀80年代,何澤涌應邀到日本進行學術交流活動,還曾向日本同學打問過這位叫江口的校友現在是否還活著,在什么地方供職。有知情的同學告訴他,說江口自中國回來后,在家鄉開了自己的診所,當了私人大夫。也是在這所接收過來的桐旭醫專,何澤涌還欣喜地發現了兩大木盒組織切片標本,玻璃片上都貼著慶應大學的標簽。這些組織標本為何澤涌以后從事教學和研究工作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但此時的何澤涌仍無心在山西工作,還想辭職到別處干一番醫學研究事業。何澄對他這種不安于現狀、處處都要理想主義的思想給予了婉轉批評,并于3月5日寫信給何澤瑛說:“涌已到并,仍感覺不滿意,擬辭歸?,F在各處相同,必理想者絕對無有任其所想可也?!币苍S是為了給何澤涌一個安慰,3月13日,何澄又給何澤涌一信:
涌兒:
英古楊掌援擬春暖歸晉。今人多不愛古物,山西或當易物色千年以上者,聞外縣比太原多,汝可便中探詢之。倘有,已備法幣百萬元,余亦偕楊一游也。政治最好不談,我們玩我們的。匆匆此諭
父手書
三月十三日
何澤涌得悉父親要來山西的訊兒,真是天天盼著。然而,北平在3月16日突然下了兩天兩夜的大雪,父親因“積有尺馀,交通不便極矣,因此不能出門,終日在室內吟詩寫字”。之后,又因國共兩軍在東北進行了一系列的接收內戰,何澄認為:“東三省雖云好轉,不過由急性癥變為慢性病了,中國亡不了亦好不了,欲望太平,實難實難!”(何澄1946年3月17日給何澤瑛信)因為時局關系,遼津鐵路不通,正太路也是時通時不通,何澄到山西與閻錫山一晤的打算一拖再拖。恰在此時,張大千在頤和園養云軒為何澄租留了三間房,以至于何澄稍后有了“必在此玩的興盡即歸蘇矣”的打道回府的打算……父親不再到山西來了,這令何澤涌十分失望。
1946年4月13日,已移居到頤和園養云軒的何澄收到何澤涌寄來給何澤慶的兩萬法幣。1946年4月14日,何澄在給何澤瑛的信中說:“汝兩阿哥寄來法幣兩萬匯給慶,伊有能力贈人矣,并云:此后慶一切當由擔負??芍^難兄難弟,一笑?!焙纬蔚囊痪洹半y兄難弟”,不久真成了與何澤涌、何澤慶這對難兄難弟的離別之言。1946年5月11日,何澄因患腦血栓在北平東交民巷法國醫院悄然離世。何澤涌在為慈父守孝下葬后回到太原,從此,他把自己畢生為之奮斗的工作——教學、研究和培養年輕教師,都定位和奉獻在山西醫科大學了。
四服務山西醫學界六十五年,著述列入一代學人之林
太原解放后的1949年9月,太原軍管會以山西川至醫學專科學校為主要班底和家底,合并了抗戰復員回來后的山西大學醫學院和山西省立高級助產職業學校及晉冀魯豫邊區白求恩國際和平醫學??茖W校,共同組成了山西大學醫學院;1953年9月,由4校合并而成的山西大學醫學院獨立建校,更名為山西醫學院。1996年4月,成為學科齊全的綜合性大學后,改名為山西醫科大學至今。無論大學校名和學制如何變更,何澤涌一直在山西這所歷史最悠久,教學和醫學研究最上乘的醫科院校工作著,直到1989年7月退休前,他已是我國第二代從事細胞學、組織學研究的著名專家之一。
我國近現代第一代細胞學、組織學的專家學者均是出生于晚清,成長于民國,且大多都有在德、美、日留學經歷的一代學人。我國第二代細胞學、組織學研究的著名專家大多生于上世紀20年代前后。晚于這段青史而出生的人,想成為一個什么大家實在是不容易了。何澤涌有幸生于這個可以造就學貫中西的學問家和科學家的黃金時代,除了自身的努力,也得益于家風的熏沐和不好好讀書絕無出息的家教,使他能夠在自己所選擇的專業上做出今人無法比擬的學科成績。
胚胎學是生物學中一門研究細胞結構和功能的分支顯學。因為有機體的生理功能和一切生命現象都是以細胞為基礎表達的,因此,不論對人體的遺傳、發育以及機能的了解,還是對于作為醫療基礎的病理學、藥理學來說,任何一項真正具有科學價值的細胞學研究成果對于這些學科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
組織學是在解剖學的基礎上發展而形成的專門研究機體微細結構及其相關功能的科學。通過醫學家的研究,可以闡明在正常情況下,細胞、組織、器官和系統的形態結構和其生理活動,以及它們在人體內的相互關聯和意義。組織學的研究進展對于生理學的研究具有環環相扣的作用,同時也是研究病理學的基礎。
何澤涌在這兩方面的研究及教學成果均是建立在第一代學人基礎之上的。1952年,朝鮮戰爭中,美軍在朝鮮和中國邊境使用了細菌武器,中國政府對內提出了要大搞“愛國衛生運動”,毛澤東也發出了“動員起來,講究衛生,減少疾病,提高健康水平,粉碎敵人的細菌戰爭”的號召,全國城鄉由此開展了深入廣泛的愛國衛生運動。也許是這個時代背景,全國大部分醫學院校都組建了組織學胚胎學教研室。1954年,山西醫學院也組建了組織學與胚胎學教研室。從來也沒存作官念想的何澤涌,由于一個偶爾的歷史機遇而成為這個教研室的主任。當時所謂的教研室,其實也是學蘇聯的。而西方的大學和民國時期著名的清華、北大都建立有許多研究所或若干學科研究所,之所以設立研究所,為的是加速人才成長和給優秀學生一個深造的機會。而教研室的普遍設置,實在是一種兩頭都沾邊,但兩頭都不會做得很好的一個非驢非馬的嫁接品種。但既然有了這么一個教學和研究機構,何澤涌就想在教學上做出點貢獻,在著述上有些成就。
這一時期,除了組織學與胚胎學教研室主任,何澤涌還兼任基礎醫學系副主任,分工負責科學研究和師資培養。
據王周南教授撰文介紹:“何澤涌教授從事教學工作多年,他的講課一直受到廣大學生的好評。學生們聽課后反映理解透徹、印象深刻。他的講課為什么會受到學生們的歡迎呢?主要是由于他認真備課,重視教學方法的結果?!?《解剖學研究》,1982年第1期)確實也是如此,何澤涌上課時,不拿任何書,也不拿講稿,只拿一支粉筆,只靠早已完成的很好的課業和臺下備課的硬功以及在顯微鏡下所得的研究心得,娓娓講來,遇到當時國內還沒有統一的組織學和胚胎學專用名詞,他才板書出英文,但這也是為了學生們閱讀外文專業書籍時更便捷一些。
何澤涌記得很清楚,當時有一位華僑女學生,有一本Maximum和Bloom合寫的組織學原版教本,也有幾位學生看的是油印的這本教本。這些學生都把何澤涌在課堂上板書的英文專業術語夾雜在教本中,認真記下,反復背誦記憶,在學業上進步很快。
除了教學之外,何澤涌還與教研組同事合寫了5篇組織胚胎學方面的論文,這些論文均刊登在本院的學報上。對外發表的兩篇文章,卻是鳩占鵲巢,在被各大學漢語言文學系教師和學生十分看重的《中國語文》(1955年第1期)上刊發的《民族形式不就是漢字形式?》,以及1957年由文字改革出版社出版的《漢語拼音方案草案討論集》(第1輯)中所收入的《對漢語拼音方案(草案)的意見》。
上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何澤涌比較集中地從事肥大細胞的(Masraco)研究。據山西醫科大學王周南教授介紹,肥大細胞是在人體分布很廣的一種細胞。雖然研究證明它能產生肝素、羧組胺等物質,且與過敏反應也有關系,但它在身體內的正常功能仍不能顯示充分。60年代初,何澤涌率先創造了用中性紅氯化鐵對肥大細胞的新的顯示法,受到了從事肥大細胞研究工作專家的重視。此外,他還對上皮組織增生與肥大細胞的關系進行了研究。當北京醫學院組織學胚胎學教研室主任、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今稱院士)馬文昭教授發現磷脂類有增強細胞器的結構和機能作用時,特別是能促進皮膚表皮生長之后,何澤涌也發現表皮下結締組織中的肥大細胞顯著增多。這項研究發現使得醫學專家在磷脂質對組織的作用,對肥大細胞與上皮組織增生的關系等等方面,都有了新的觀察和研究的目標。何澤涌同時還發現,涂醋引起皮膚上皮組織增生時,其中結締組織肥大細胞也增多。為此,他對這種上皮組織增生反應中出現的肥大細胞中的5—羥色胺進行了組化觀察和研究。此后的這項研究成果以論文形式在中國解剖學會于1962年召開的學術討論會上宣讀后,受到了與會同行們的高度重視。這些觀察發現和研究后得出的見解,充分反映出何澤涌不囿于科學教條,求真探索,敢于創新的科學研究精神。
小心謹慎地只進行著教學和學術研究和從來不談政治的何澤涌,到了冤情似海的“文革”時,還是沒有逃脫掉“紅衛兵”的圍剿。他自己的人體組織被“紅衛兵”解剖為“反動學術權威”,胚胎細胞被“造反派”用顯微鏡照出是“閻錫山的孝子賢孫”,腦組織和腦細胞中被發現是“美日帝國主義的走狗”。于是,只能掛黑牌,挨批斗,“消滅、踏爛、粉碎”,隨后便是住牛棚,淘大糞,裝卸煤,打蜂窩煤。
1969年秋季,中蘇關系日趨緊張,10月10日,正住在蘇州南園賓館(“靈石何寓”內的“兩渡書屋”和“灌木樓”,在新中國成立后,成為蘇州南園賓館的一部分)的林彪向在北京的軍委辦事組組長、總參謀長黃永勝,發出一個“關于加強備戰、防止敵人突然襲擊的緊急指示”,要求“立即組織精干的指揮班子,進入戰時指揮位置”。這個指示由軍委辦事組以“林副統帥指示”(一號命令)名義正式下達后,山西醫學院“疏散”到忻州地區定襄縣的一個人民公社繼續“備戰備荒鬧革命”。在定襄一年多的日子里,革命群眾整天先開他們自己的會,然后再開批斗所謂牛鬼蛇神的會。被無產階級專政起來的何澤涌則被命令每天到很遠的一個糧站為他們用平板車拉糧食。從這個糧站出來不遠處有一個有山擋住視線的急轉彎路,拐過來就是一道很直的大下坡,拉著超載的糧食,如果一下子拐不過來,會連人帶車翻滾到深山溝里。每到此處,何澤涌命懸一線的神經總要緊繃起來,好歹他不是闊少爺,什么事情都自己動手做慣了,再加上體力和判斷很強,外加一位清華外文系研究生畢業的女同事在后面合力使勁,才在一年多的拉糧危道上沒有發生車翻人死的災難。把糧食拉回來,還不能歇息,要立刻為食堂拉水。后來與他一道拉糧的女同事因不堪忍受莫須有的罪名,悲憤自殺。還有一位老師,割腕自盡后,造反派連尸體都不肯好好掩埋,隨便在路旁野地里挖個坑就算把人打發了。結果,這位含冤自殺的老師尸骨未寒,就被野狗吃掉了。更令何澤涌不堪回憶的是,有一位老師全家都被逼死,這位老師先是給自己的小孩喂了毒藥,后是夫妻二人上吊自盡。在那樣一個人人都昏了頭的年代,除了這些不堪羞辱、以死而作出最后抗爭的老師冤案,最令何澤涌詫異的是,居然還有一些非常清醒的“不能從學術上超出過,就從政治上打倒他”的人。但他是一個外表溫順但內心卻永遠不會茍且的人:你打你的,我研究我的。果然,待到“復課鬧革命”之時,造反派不得不起用他們這一群“反動學術權威”來編教材、教學。何澤涌至今還保存著一本經過一年多教學實踐而于1973年8月油印成冊的《人體組織胚胎學》試用教材。這本教材原本是從他在1955年就已油印成書的《組織學與胚胎學》刪節而來的,因為毛主席有著名的“學制要縮短,課程設置要精簡,教材要徹底改革,有的首先要刪繁就簡”最高指示,所以原先那本厚厚的《組織學與胚胎學》,就不得不刪節成為一冊薄薄的《人體組織胚胎學》試用教材;原先的署名是何澤涌編,1973年的這本試用教材署名卻是“山西醫學院教材編寫小組”。更有意思的是,1955年的《組織學與胚胎學》講義,扉頁背面,何澤涌選用的是那個時代英雄楷模吳運鐸的一段話:“學習,它不是一場輕松的游戲,而是不斷戰勝困難的斗爭過程,誰能經起困難的磨練,誰也就是勝利的獲得者……要熱愛自己的專業,熱愛每一門功課,因為只有對學習的熱愛,才能獲得學習上的最大動力?!倍搅?973年,《人體組織胚胎學》試用教材扉頁印的是毛主席“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的大紅題詞,扉頁背面,印的全是毛主席語錄:“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思想上政治上的路線正確與否是決定一切的”;“教育必須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必須同生產勞動相結合”等等。一本純醫學的教材,為了“綱舉目張”,竟然不得不印上幾段最高領袖的最高指示,真是一場自欺欺人的鬧劇。
盡管這場鬧劇還沒有完全閉幕,但何澤涌利用這段可以編寫教材的機會,悄悄拾起了他的細胞學研究。1976年“文革”還沒結束,他即在中國科學院主辦的自然科學綜合性學術刊物《科學通報》第1期上刊發了《關于闌尾與免疫功能的關系及其組織結構的分析》。這篇論文對長久以來把闌尾看作是盲腸退化了的一部分,并以此作為生物進化證據的例子,從組織學的視角,論證了闌尾的結構不只是腸管結構的萎縮退化,在闌尾的粘膜、粘膜下組織內另有發達的大塊淋巴組織,從而揭開了闌尾未被認識的另一面。同年,他的另一篇論文《身體內的識別系統》,也在中國科學院生物物理研究所和中國生物物理學會共同主辦的《生物化學與生物物理進展》第1期上刊發。
何澤涌的這兩篇論文在中科院的刊物上發表后,聲名大振。就連他出差到北京,他二姐何澤慧讓他住在一位單身物理學家的家里時,那位物理學家都說,我看過你在《科學通報》上的那篇闌尾不完全是生物進化的文章,原來你是何澤慧的弟弟呀!
受此鼓舞,何澤涌的研究心得越發不可收。1976年9月,他的一組三篇關于“細胞膜的結構與功能及其有關問題”系列文章又在《生物化學與生物物理進展》雜志第3、4期及1977年第1期上分三期連載。第一篇是《細胞膜的基本結構》,第二篇是《細胞膜物質運輸與細胞膜受體》,第三篇是《細胞膜的生物學意義及細胞膜與細胞核的關系》。據王周南教授撰文介紹:這是國內最早介紹細胞膜的液態鑲嵌學說、CAMP與CGMP陰陽學說、細胞膜低密度胎與血脂調節關系的學術論文,在細胞質學發現史上具有重大意義,同時也是細胞學研究領域的最新進展。頗有意思的是,何澤涌所發文章的《生物化學與生物物理進展》雜志,1976年第3期的頭條文章是由中共河北省定縣東南宋公社委員會集體署名的《慶祝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十周年:偉大的動力,深刻的變化——文化大革命給東南宋公社帶來免費醫療》,1977年第1期的頭條文章竟然是郭沫若的《水調歌頭——粉碎“四人幫”》。
人類文化史上最荒誕不經的“文革”終于令人不堪回首地結束了。劫難過后,何澤涌重新恢復了組織胚胎學教研室主任的工作。在何澤涌的精心組織下和他對各國組織學、胚胎學進展的熟知度,很快為組織胚胎學教研室制定了兩個研究方向:一是胚胎發育的研究,主要研究胚胎發育過程中的細胞遷移、分化和轉分化以及相關分子的相互作用;二是肥大細胞的研究,主要研究在不同生理和病理狀態下肥大細胞的分型、分布、數量和超微結構的變化,以及肥大細胞與相關細胞的相互作用。自1979年開始招收首批碩士研究生以后,僅僅過了三年,何澤涌主持的這個教研室就成為國務院授予的第一批擁有碩士學位授予權的教研室所。
恢復了正常教學和研究秩序的人類文明常態的生活是令人感慨萬千的,隨之而來的思想解放運動更是令人鼓舞的。由于在“文革”10年間,國外肥大細胞研究突飛猛進,使得何澤涌不得不加快了研究的節律,力圖盡快追趕上世界上組織學和胚胎學的最新研究成果。1979年,他注意到國外從體外培養的細胞中發現肥大細胞還有殺死腫瘤細胞的功能。與此同時,他開始關注肥大細胞與腫瘤之間的關系,并開始著手進行肥大細胞對各種乳腺腫瘤間關系的研究。他發現,莞花、天花粉等中期引產藥物可使子宮肥大細胞數量增多,子宮的肥大細胞數量因性周期不同而發生變化,但身體其它部位組織中的肥大細胞尚未見因給以雌激素而有量的明顯變化。此外,對消化道呼吸道的肥大細胞的分型與分布,他都進行了細致的研究。這種研究的意義在于,過去一直認為肥大細胞是一種單一的細胞,但何澤涌用組化方法發現,子宮皮膚上的肥大細胞在形態上雖然相同,但卻有質的不同,這是肥大細胞研究上的新突破(王周南《何澤涌教授》)。
1980年,何澤涌在已改為雙月刊的《生物化學與生物物理進展》雜志第1-4期上刊發了4篇有關“細胞運動”的系列論文,研究論題分別為《肌細胞的超微結構、收縮機轉及其與細胞膜的關系》、《肌動蛋白、肌球蛋白等在非肌細胞的存在形式及其形成》、《肌動蛋白等與非肌細胞的功能活動、胚胎發育及皮膚電位差的關系》、《肌動蛋白微絲等與細胞膜》。這組系列文章不僅介紹了肌細胞的收縮機轉的結構基礎,還介紹了非肌細胞中肌動蛋白的功能,肌動蛋白與胚胎發育中器官形成、皮膚電位差、細胞腫瘤轉化等關系。雖然這些文章已經刊發了近30余年,但至今仍為國內一些細胞生物學者所引用,并成為重要的學術參考文獻。
何澤涌和他的妻子楊美林教授帶領教研室同事,從60年代就著手進行的肥大細胞與醫學關系的研究,至今仍沒過時。一個典型的例證是,2006年5月30日,北京協和醫院急診科曾來函件,邀請楊美林參加全國緊急綜合救治高級研討會,并在會上作科研成果《人胎兒呼吸道肥大細胞的定量研究》的學術報告。這個研討會,可不是普通的科普會議,而是“旨在培養一批急診骨干和學科帶頭人”的國家級研討會;楊美林的這篇研究論文,在事隔多年以后仍被醫學界有關人士所重視,足以說明,山西醫科大學組織胚胎教研室在上世紀把肥大細胞作為研究重點,對醫學界的貢獻是多么多。令人嘆惜的是,北京協和醫院發出的這份邀請函卻是一封永遠也不會有受邀者前去出席的函件——當何澤涌收到這封高級研討會的信函時,受邀人楊美林已于5年前因病去世。
組織學和胚胎學本來是醫學課程中的兩門基礎學科,但這兩門學科在發展中相互滲透、相互推進、密切關聯,如何在我國醫學教育體系中將組織學與胚胎學合而為一,使之變為一門醫學基礎課程,在教學中規范地使用,就成為全國從事組織學和胚胎學教學的專家教授考慮的一大問題。在此之前,何澤涌的譯著《人體發生學——面向臨床的胚胎學》(?眼加拿大?演K·L·穆爾著,人民衛生出版社,1982年),他的講義《組織學與胚胎學》內部教學用本,早已被一些高等醫藥院校作為主要教材而廣泛使用。由于何澤涌在組織學和胚胎學領域中鉆研得深廣,在“文革”后舉行的第一版《組織學與胚胎學》統編教材討論會上,他的精辟見解和發言,使與會者折服,受到了同行們的尊重。因此在《組織學與胚胎學》第二版的編寫中,他被推舉為主編。由一個非重點院校的山西醫學院的教師擔綱全國統編教材主編,這在當時是極為罕見的。
全國高等醫藥院校教材(供醫學、兒科、口腔、衛生專業用)《組織學與胚胎學》第二版與第一版相比,有較大的變化,很多地方幾乎是重寫。何澤涌沒有模仿摘抄國內外既有的教材,而是從我國教學實際出發,既包括了這兩門學科的基本理論、基本知識,又充分反映了這兩門科學的最新進展,在國內外同類教科書中是特色突出的一種。在胚胎學各章,何澤涌既考慮到了胚胎學的特點,又適當地介紹了實踐胚胎學的內容,如結合敘述有關畸形的形成,使對胚胎發生不只是知其然,還可知其所以然。王周南教授說,這本教材的內容明顯地更新了,寫得簡明扼要,篇幅比第一版少了四分之一。該書于1983年由人民衛生出版社出版后,因其高質量的科學性和實用性,例證淺近而說理精詳,結構嚴謹而見解獨到,被全國醫學院校廣泛應用,使80年代的無數醫科生受惠終生。
1983年8月3-4日,中國解剖學會山西分會在太原市召開學術年會,何澤涌和他的妻子楊美林分別作了有關免疫細胞的某些新進展和神經脊的分化的主題學術報告。從此之后,何澤涌終于實現了著書立說培養一代新人的心愿,并且開始活躍在醫學學術的前沿。
其實,《人體發生學——面向臨床的胚胎學》和《組織學與胚胎學》,并不是何澤涌的第一、二本醫學著述。早在1949年,他的《結核病常識》就由當時大名鼎鼎的《家》雜志出版社出版發行。還是在1948年,何澤涌因他的表妹王守榮患肺結核病,花季初開便被奪去生命,悲痛過后他便以書信的文體寫了十幾篇如何防治結核病的文章,投寄給上?!洞蠊珗蟆贰靶l生副刊”。據醫學史記載,肺結核流行于17世紀,到19世紀末,在倫敦和紐約,有5000萬帶菌者在到處傳播著結核病,每年至少有700萬人死于此病。直到德國細菌學家羅伯特·科赫于1882年在顯微鏡下發現結核病是一種寄生病,它的病原是結核桿菌,并于3月27日在柏林生理學院的閱讀大廳向柏林生理學會報告他的發現后,醫學專家才對“一般都相信結核病是非傳染性的”經典理論產生了顛覆性懷疑。然而,結核病是否真是傳染病,還是經過了漫長的爭斗之后,那些不承認結核病具有傳染性的醫學家才在科學與真理的面前低下了曾經高昂著的頭顱。1886年,法國出臺了一項禁止在全國任何城市、鄉村的公共場所隨地吐痰的法令。1887年3月5日,原先反對科赫理論最盛的英國皇家布朗普頓醫院做出醫院里每個病房內痰盂每星期必須傾倒和消毒一次的規定,這是世界范圍內公共衛生運動的肇始,也是醫院和公共場合擺放痰盂的起因。但在特效藥鏈霉素等藥物發明之前(1945年),絕大多數結核病患者惟一的療法是在氣候溫和、空氣清新的環境中療養,什么“空氣療法”、“營養療法”、“山地療法”之類很是流行,這也是療養院在中外大量建造的緣起。何澤涌的這十幾篇文章,既包含了何澤涌對表妹以及每一個患結核病病人的深切關愛,也顯示出一個青年醫生充滿高尚醫德的醫學素養。當《大公報》“醫學周刊”編輯收到這組稿件后,竟然覺得何澤涌的這組文章轉投給由黃嘉音創辦主持的《家》出版社出版發行,能夠使更多的患者得到防病治病的指點,挽病痛和生命于這本普及性的小冊子之中。就這樣,原本希望在《大公報》“醫學周刊”刊發的這一組如何靠療養治療結核病的文章,反倒因為這種緣故,被何澤涌從來也不認識的黃嘉音,也不知道有這么一個《家》出版社的出版社給出版了。
黃嘉音(1913—1961),福建晉江人。青年時代就讀于上海圣約翰大學歷史系,兼修心理學、新聞學。1936年與林語堂及哥哥黃嘉德成立西風社,擔任主編兼發行人,出版《西風》月刊和《西風》副刊、《西書精華》季刊等。1946年,在上海膠州路186號創辦《家》,1949年7月將《家》雜志改組為家出版社。新中國成立后,黃嘉音被安排在上海文化出版社工作。1958年被錯定為“右派分子”,1960年,被發派到寧夏固原黑城農校勞動改造,翌年1月病故。直到近來,何澤涌才從一位小文友的口中得知黃嘉音及《家》雜志及《家》雜志出版社的來龍去脈。他對此頗為感慨:一個根本不認識的編輯,一個根本不知道的出版家,竟然見了文章,一個推薦轉投,一個熱心出版,這樣的事現在恐怕只能一廂情愿地想一想,而另一方卻怎么也不肯做了。
1987年1月,人民衛生出版社出版了何澤涌主編的《組織學與胚胎學進展》,連同先前出版的《人體發生學——面向臨床的胚胎學》和《組織學與胚胎學》;1989年和1990年,何澤涌又在國際解剖學、組織學、胚胎學、細胞學的頂級專業期刊《Acta Ana-tomi-ca:International Archives of Anatomy,Histolo-gy,Embryology,and Cytology》(解剖學報)連續發表兩篇有關肥大細胞的獨創性研究論文。該刊在瑞士出版,編委由英、美、德、法、日等世界著名專家組成。由國內一級學報雜志到國際最具權威性的頂級專業期刊,由普及性的醫學小冊子到專業性的全國統編教科書及譯著,何澤涌終于實現了他步入著作之林的夙愿,從而也對我國解剖學、組織學、胚胎學的教學和實驗研究及學科建設與發展做出了開拓性的歷史貢獻。由此而來的是一系列名頭和名譽:1981年任衛生部高等醫藥院校醫學專業教材編審委員會委員、組織學與胚胎學編審小組組長,主持擬定高等醫藥院校專業組織學與胚胎學教學大綱;1987年被衛生部聘為《中國醫學百科全書組織學與胚胎學分卷》編委;中國解剖學會第六、七、八屆理事會理事;山西省解剖學會第二屆理事會理事長,第三、四屆理事會名譽理事長;《解剖學報》編委,《山西醫藥雜志》編委會主任委員;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軍醫大學兼職教授(1980年前后,該大學曾商調過何澤涌,但他不愿把家搬來搬去,擱下正在研究的課題),南京鐵道學院顧問教授;山西省第三屆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山西省政協第四、五屆委員。1989年,被山西省教育委員會、山西省人事局、山西省總工會評為山西省優秀教師。1992年,經國務院批準,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
回首往事,整個80年代,該是何澤涌一生最充實甜美的10年??上У氖?這充實甜美的10年本該是往前推移20年的——1989年7月,何澤涌退休。
五耄耋步履仍健,往事卻越百年
從退休到現在,已經整整20年。20年當中,何澤涌讀書思考,每日卷不釋手。對人對事,仍如青壯年時期,粗枝大葉,不耐細節。對一切有學問的人仍然不分老少互相尊敬,乃至不絕贊語。他信守學術的尊嚴和基本原則,處事絲毫不茍,也絕不屈于外力,從來不倡時髦膚淺之議,也不會取寵于眾。他是博學的,每多新見,但慎于執筆。對事識大體不屑名利,只有讀書癖。他的基本訓練是在科學方面,但尊重國學,欣賞司馬遷的太史公筆法。他是一個能把書讀通了的人,且有廣博的視野,有深邃而公允的見解。他曾給他的一個晚輩開了一個書單,請其設法給他找到,并說他特別想看。其中有連這位晚輩都沒有看過的牟宗三的《道德的理想主義》。由此可見,這位耄耋的老人的心念和思想。
中國第三代解剖學、組織學、胚胎學、細胞學的專家現在漸成醫學領域的業務骨干,有的是讀其書,有的是出自門下。獲益處,當不在流暢的講解,而在其對學術了解的深度,對求知態度的誠懇,對學術的欣賞和尊敬,以及為人嚴正不阿的人格影響,所以何澤涌從來不說自己是“桃李滿天下”。
他絕不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但也有普通年長者那種思念親情和往事的眷顧。
2006年5月28日,時年88歲的何澤涌回到他的祖籍靈石縣兩渡,參加由第十七世孫何文苑出資興建的何家文化廣場竣工揭幕儀式。在這之前的一天,因見著弟弟妹妹和侄女、外甥外甥女齊聚太原,太高興了,一不留神把一只手腕摔傷了,他是打著繃帶、夾著夾板前往靈石兩渡祝賀的。
在這個以顯赫家族姓氏命名的廣場,從汾河灘地拾級而上,依何澄8位子女的大小排行鑲嵌著的8塊石碑,上面鐫刻著他們各自為故鄉靈石兩渡題寫的一句話。何澤涌選用的是何澄送給他小弟弟何澤慶那把由他保存的扇面上的兩個字:“不茍!”
聽說何家文化廣場還把被蘇州南園賓館扔棄在“灌木樓”門前那座假山上,早已成為半截殘碑的“靈石共和堂何”的界碑仿制回來,重新拼接好,鑲嵌在一片花崗巖鋪就的廣場最頂端,何澤涌就迫不及待地尋找過去。在這塊仿制的“靈石共和堂何”界碑面前,他感慨萬端:在那個時候,誰家的界碑不是“泰山石敢當”啊?惟獨父親面對袁世凱瘋狂捕殺締造共和的革命黨人的倒行逆施毫不畏懼,頗有深意地豎起了“靈石共和堂何”的界碑!而當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后,一塊見證了共和歷史征塵的界碑,卻一次次被人扔棄,最后竟然成了一塊殘碑,這是歷史的誤會,還是愛國主義思想仍然沒有深入到每一個國家工作人員的心中?他十分不解。他以為,一塊小小的界碑,頗能反映出一個社會的變遷和價值取向,所以他很在意何家文化廣場復制的這塊界碑,也很在意蘇州南園賓館那塊殘破的界碑,經過又一輪翻新重蓋,究竟會到什么地方去?
在“不茍”石碑面前,何澤涌站了很久,看了很久……也許,看著他父親寫給何澤慶的“不茍”兩個字,何澤涌又想起了英年早逝的小弟弟何澤慶的一些生前死后往事。1976年2月2日,與他最要好的小弟弟何澤慶在上海楊浦區中心醫院逝世。何澤慶在極左路線初興的年代,因堅持真理、探索真理的尊貴特質而發表并堅持以后終被認為是正確的不能再正確的意見,遭到多次迫害: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送到北滿農場勞動改造;“文革”中,又被打成“反革命”,受到無情的甚至是血腥的批斗,最后被無產階級專政,身陷囹圄,終因罹病已久,為真理而獻身。而在何澤慶逝世前的1975年12月14日,何澤涌便給長春地質學院黨委寫了一封信。信的前半部分詳說何澤慶已在上海做了肝癌切除手術,希望對其醫療費用能予以解決;信的后半部分要求長春地質學院黨委能盡快就何澤慶的政治問題,做一次全面的審查,以期在弟弟有限的生命中,給以平反:
關于何澤慶的政治問題:在何澤慶離長春時,物理實驗室負責同志曾告何澤慶說,何澤慶的問題群眾已經討論過,但組織上還沒正式表示。按何澤慶目前的病情,他實際上是在健康上已經判了死刑的人。怎么使他在今后有限的生命中,解除他思想上沉重的負擔,鼓勵他加強與疾病斗爭的能力,使能延長其生命,使他今后有可能再回到工作崗位上,充分發揮他的一技之長,不辜負黨和人民對他的培養,這是目前急待解決的問題。何澤慶對他過去的錯誤一直感到沉痛,感到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在九臺結核病院長期住院病臥中,以及今年春天出院休養期中,他一直在不斷加深對他自己過去錯誤的認識,一直沒有放松對自己思想的改造。幾年來他還一直把他的思想經常不斷地向組織匯報,即使在病臥期中。至今,他在肝癌病重危急期間,也能念念不忘他自己的問題。我作為何澤慶的親屬,誠意地請求長春地質學院黨委,對何澤慶的問題,結合他近年來的改造表現,再給他作一次全面的審查,希望在他有限的生命中,能給以解決。希望在他生命的最后的時期能去掉他思想上的沉重負擔,使他能為黨為人民能盡他最后的一分力量。
以上的懇求是否恰當,請予以考慮。如蒙允準,懇能盡早解決。
何澤慶的哥哥何澤涌
于山西醫學院
1975年12月14日
何澤涌的這封信因是背著何澤慶寫的,也因那個人人自危的年代猶如蝗蟲一般,所以即使在治學和大事上不茍的何澤涌也不得不說上一些何澤慶絕不肯自辱和悔過的話,但能拿起筆,要求長春地質學院給何澤慶盡快平反,實在也是需要一些勇氣的——那畢竟不是“文革”后的大規模平反冤假錯案的年代。這是何澤涌“不茍”精神最大膽也是最直接的一次爆發。
也是在何家文化廣場竣工揭幕儀式那天,打著繃帶站在主席臺上的何澤涌發言說:“父親從小離開兩渡,卻從未相忘于兩渡,父親給在蘇州修建的房子起名為‘兩渡書屋,我們兄弟姐妹有6人都出生在兩渡書屋……我是上小學時知道兩渡的。父親好收藏,與蘇州幾乎所有文物界人士往來密切。一次,我路過一家文物商店,店的門匾落款為‘兩渡村人。我好奇,問店主‘兩渡村人的含義,店主說,就是你父親啊!原來父親的號就是‘兩渡村人?!?/p>
由于父親出生在靈石兩渡,且把自己造起的第一所住宅命名為“兩渡書屋”,又由于父親自號“兩渡村人”,所以,盡管出生在蘇州“兩渡書屋”的何澤涌始終覺得自己鬼使神差地來到山西,留在山西,生活工作在山西60多年是多么的不可思議,但他不得不承認這種中國人在乎祖籍和出生地的鄉親鄉誼越到晚年越是解鄉愁的。
事實上,早在新中國成立之初,何澤涌的出生地蘇州的“兩渡書屋”已不再是他的了,而在靈石兩渡,村子里還保留著他父親出生時的小院。
1949年12月23日,何澤涌的母親王季山被人殺害于蘇州“兩渡書屋”。1950年8月,王季山的8位兒女齊聚蘇州,共同商議雙親的安葬及家產事宜。在意見遲遲得不到統一的情況下,何澤涌留下一份關于處理家事的意見書,與二姊何澤慧相伴,沒帶一件家產返回到北京和太原,時間是8月28日。這份意見書如下:
(甲)一般原則(適合于一切事項)
①一切家事由會議決定。會議須八人中六人以上出席為有效。一切不經會議決定所作事項,是不合法的,對此保留一切權利。
②會議決議必須遵行。
③會下一切意見只是參考意見,對決議事項無任何約束力。對未決議事項,亦無行使權力。
④會期宜于暑寒假做,本人不能出席時得委托他人代表。
(乙)雙親后事。
①在雙親墳墓未修好前,不得分遺款。
②墳墓及墓碑式樣字體由會決定。
③個人意見:墓碑重換大石碑,字體用仿宋體,墳墓上蓋亦重換新的大的,作二個墳頭。
④修墓由會議選舉人,負責執行。
(丙)處理遺物。
①在未完全分清前,由會議選舉人擔任保管、對外交涉、修墳等職,一切事項分工合作。
②父母生前給誰的東西,即誰的東西,不可要還,亦無權要還(如要算老賬,則大家都要算,想亦無法可算)。
③父母逝后尚未給的東西,八人平分(不論以往誰已否拿過)。
④如認為母親遺言雖某一項要算,則處理遺物一切均依據母親生前決定。
(本意見書同樣寫兩份,一份交大姐,一份交大哥)
此次家事是如何處理的,是否按何澤涌的這些意見辦了,姑且不論,但無論什么事情都要有一個適合于一切事項的一般原則,則是何澤涌終其一生都在恪守的要義;而在他們兄弟姊妹8人都同意捐贈出去現為世界文化遣產之一的網師園之外,獨想保留十全街“兩渡書屋”和“灌木樓”的意愿卻被歷史更迭成“懸案”,反倒使他很無奈,很痛心。想想當年父親給何澤慧和何澤瑛另外蓋的兩幢小洋房(曾租給我國著名流體力學家、理論物理學家、北大校長、中科院院士、全國政協副主席周培源和《申報》總經理馬蔭良暫住),現在不但無影無蹤了,而且連個說法也沒有,他就感嘆:我們的一些地方官員在制度管理和歷史遺留問題上的處理還存在著一些問題。
2009年9月6日,何澤涌被請到了山西醫科大學90周年校慶和主席臺上。90年校慶,90載經世磨礪的人生之路,何澤涌在這一天似乎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企盼,所以他只是到主席臺簽了個到,小坐了一會兒,就以到校園看看的客氣話退席了。但他并沒有回家,而是在小兒子何為群的陪伴下,冒著大雨來到了曾經工作過幾十年的教學樓前。面對這位木鐸金聲,教澤廣被的老教授,他嚴謹的學風和深入淺出的授課法,不遺余力地培養青年教師的熱忱,研究上的事皆征實,論必近真,從不草率從事、陳說舊義、妄下結論的獨立思考精神,令受教于他的學生感懷不已。在這里,他的學生給了他無限的歡樂:有的請他簽名,有的請他合影,有的與他開懷暢談,有的問他認識不認識我這個50多前的學生了……受到眾星捧月似的那種尊崇,這是一位自己無愧、學生真心愛戴的教師才真正喜歡見到的場合。
當一個年過九秩的老人仍在快步走時,當一位學無止境、風雨兼程的老人把老子《道德經》中的兩句話作為自己晚年生活的座右銘時,許多人都從心境上感到難望其項背。老子的這兩句話是“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功遂身退,天之道”。無論學人對老子的這兩句話有何種解讀,何澤涌自認為:老子的第一句話是該如何認識自己,第二句話是該怎樣做人。僅僅兩句話,短短十幾個字,放大的卻是這位“世紀后”老人閱世知已的“不茍”、“不盈”的完整人生。
《楚辭·九章·惜誦》:“九折臂而成醫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有人只知“今朝風日好”,不知“或恐有人來”,人生的履歷,真是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