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很多時候,老甘和小皮就那樣一動不動地望著不遠處那靜得沒一點聲息的死火山發呆,好像他跟那山一樣也熄滅了。偶爾,老甘動一下,小皮也會動一下,似乎是為了表明自己是個活物。老甘的身后,那幾乎是褐色的火山巖壘砌的村莊也悄沒聲息的,只偶爾傳來一兩聲雞鳴狗吠,很快,便又像一顆投到湖心的石子消逝了。村子里能走的人都走了,老甘卻走不了,倒不是因為他還當著這個叫做甘家洼的破村的村長,這算球個啥官呀,這么個沒螞蟻大的官又能有啥油水,絆得住他嗎?主要是他的身體有毛病,年輕時打籃球把胳膊和腿摔壞了,腿一瘸一瘸的,胳膊像打了塊鋼板總也彎不過來,這樣子出去又怎么受得了苦?
離著他們十幾步遠的地方,還有一個活物,那是老甘家的驢子,沒拴,驢嘴探下去,高一口低一口地吃,一會兒都不閑著。吃飽了,肚子鼓成一顆皮球還不肯歇,不肯停嘴,好像它的肚子能裝得下這四野沒個邊際的草地。有時候吃著吃著,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胯下的東西會夸張地挺起來,老半天沒有軟弱下去的意思。看起來,驢子很少忙碌,它把肥糞一車一車送到田里,看著莊稼們從地里冒出頭來,侍候它們吃好喝好,就可以閑下來吃草了。老甘知道,再過幾天驢子就閑不住了,它得拉秋,得把莊稼拉到場面上,再拖著死沉死沉的碌碡一圈一圈地轉,碾,等碾下了糧食,一年的營生才算個完。
驢子的身邊是一群雞,也是他老甘家的。每天早起,老甘把它們從窩棚里放出來就不再管了,任它們在田野里溜達,雞們也像驢子一樣,吃草叢里的蟲子,吃得肥肥胖胖屁股一扭一扭的,就像他從前喜歡過的馬寡婦。有時候,老甘的目光會刀子似的噌地砍到某只雞身上,思謀著宰了能稱幾斤幾兩,能燉一鍋還是兩鍋,這么想時他的鼻子就跟著一抽一抽的,像是嗅到了雞肉香噴噴的味道。當然,老甘從沒吃過他養的這些雞,這都是給那些會吃會喝的城里人養活的,他們說這是絕對的綠色食品。偶爾,雞們也會不安分起來,一只霍地騎到另一只的背上,咯咯咯地戲耍上一陣子。老甘掃一眼就把目光移開了,這樣的事他又不是不明白,再大驚小怪地死死地盯著看,那就是一點世面都沒見過了。
老甘更樂意和他的小皮一起靜靜地看山。
老甘的屁股下是一具碌碡,碌碡穩在村邊打谷場的一個角上,小皮呢,乖乖地臥在他的腿邊。坐在這里,老甘能看到遠遠近近的火山,最近的這一座叫雙山,像女人的一對乳房,相鄰的那一座像個沒發起的饅頭的叫小山,再往遠的那一座叫金山,高高的,一個勁地頂向天,摩到了天上的云,金山的四周環著些疙疙瘩瘩的小山包,聽說也是些小火山。金山那邊是狼窩山,山口圓溜溜的,很深也很開闊,平坦得像個跑馬場。再遠處是老虎山,牌樓山,黑山,小牛頭山,馬蹄山,酸刺棗山,磨兒山,老帥嶺,東坪山,窯頭疙瘩,鵝毛疙瘩,孤山……這一片火山都是死火山,幾十萬年前噴發后就熄滅了。前些年,有個京城的大教授進了村,讓他領著看山,山上山下跑了幾天,教授說這一片都不是死火山,是暫時休眠了,說不準什么時候還要噴發呢。老甘聽了心里一驚,那我不就住在火山口上了嗎?教授擺擺手,沒事沒事,放心睡您的覺吧村長,即便這火山真的要噴發了,在北京也還是能監測到的嘛。老甘心里卻懸懸的,總覺得那人的話有點不著邊際,就算你是教授,人在北京能看到這邊的火山冒煙?你長了一對千里眼?后來呢,又來了個香港的教授,也讓他陪著轉了幾天,臨末說這一片火山根本就沒睡著,是徹底的熄滅了,死了。教授搖著頭說,可惜了,真是可惜了。老甘不明白他為啥這么說,是死火山不好嗎,咋就可惜了?教授說,你想啊,假如這一片火山都沒死,就像美國夏威夷群島的那些活著的火山,你們這地方來的人不就多了嗎,還能像現在這般窮?根本就不用出去打工,就在村里開個店也能發財。老甘興奮了一陣子,又覺得哪里不對勁,這一片火山要是還活著,這屁大點個村子還存在得住嗎?教授看了他老半天,是啊是啊,你說得也對,也對。
對,對他媽個蛋。老甘一想起香港教授就想罵人。
這些山要是還冒煙,村子里還能見著個活物?人都燒成了炭猴,還咋去發財?老甘又罵,好像教授就站在他跟前。
小皮本來在打盹,聽得老甘罵人,騰地站起來,牙白白地一齜,喉嚨里嗚咽著,忽地叫出聲來,汪、汪、汪!大概是覺得老甘很不文明,一個啞巴樣兒的人,怎么一張嘴就罵人呢?這哪像個當村長的樣兒?老甘便笑,拍拍它的腦袋,小皮啊小皮,村長就不能罵人了?當村長更得罵人哩,要不然還能管住村子里那些灰鬼?甭說管不住他們了,怕是連你也得騎到我脖子上了是不?小皮看起來是很不服氣,老甘你就別拿腔作勢了,你說這村子還有幾個活物,想擺譜你擺得起來么?想牛你牛得起來嗎?老甘一聽更樂了,你這小灰鬼,看來我是把你慣壞了,都敢頂嗆主人了是不?村子沒人我就不能當村長了,啊?我告訴你啊小皮,只要鎮上不下紅頭文件,我就還是村長,死了漚成糞也還是村長,你懂不懂?小皮搖了搖尾巴,反正你是村長,你說是就是。老甘就去摸它光溜溜的皮毛,這不就對了嘛,吃爺喝爺,你就得聽爺的。小皮又搖了搖它那小旗子似的尾巴,聽你的就聽你的,我又沒說不聽你的。老甘越發笑得厲害了,臉上蜘蛛網似的皺紋都擠到了一起,說實話,老甘很喜歡小皮,在心里幾乎把它看作了自己的孩娃。
小皮又臥下了,縮著脖子,一動不動地看山。
老甘笑笑,也是一動不動地看山。
還不到開鐮的時節,莊稼還沒有拉回來垛在場面上,老甘一眼就能看到場面那邊的葵花,葵花一直鋪到火山腳下,一盤一盤地金黃著,看起來真像是一幅畫。也還真有人來這里拍片子,來了就滿世界轉,看什么都新鮮,對著遠處的死火山拍,對著他住的破房子拍,對著破房子周圍的院墻拍,對著院墻下拴的羊走動的雞拍,見啥拍啥,一個角落一只螞蟻都不肯放過的意思。最讓老甘開眼的一次是,有個拍片的大胡子還帶來幾個漂亮姑娘,嘻嘻哈哈地說笑著,她們一進村,村子就著魔似的活泛起來了。大胡子讓那些姑娘做出各種姿勢,擺出各種造型,后來呢,又讓她們換衣服拍,是那種露大腿根露肚臍的游泳衣,看得人直咽唾沫。老甘那會兒真的是看癡了,也沒個躲閃的意思,大胡子就招招手讓他過去,讓他站到了那些姑娘中間,跟她們一起上鏡頭。那些姑娘也真是大氣得很,就那樣光著大腿在他眼前走來走去的,好像他就不是個男人,好像他就是她們身邊一塊一塊燒得蜂窩似的火山巖壘起的院墻。她們大爺長大爺短地叫他,她們說大爺你一個人守在這里不寂寞嗎?別人都走了你怎么還守在這里呢?腿有問題這不是個問題呀,進了城還能做個門衛嘛。后來老甘的腦海里常常冷不丁地跳出她們明晃晃的大腿,這讓他覺得自己很下流,怎么什么都想不起,獨獨就想起了她們的大腿呢?老甘也不明白大胡子拍那些大腿干啥,拍這樣的片子是掛在辦公室還是拿到市場上去賣?老甘更不明白他們這破村子究竟有啥好的,竟引得這幫城里人一撥一撥地來,真要是好了村人會走光嗎?然而,有時候他又覺得這村子還有四野的莊稼是真的好看,說不出來的好看,葵花,谷子,黍子,高粱,山藥,玉米,綠豆……一年一年在彎曲的天空下生長著。到了秋天,玉米挺出結實的棒子,谷子彎下沉甸甸的頭顱,葵花的盤子一盤比一盤張揚……這一切都讓他的眼睛喜悅,心里說不出的痛快。
看著小皮腦袋一歪一歪地又在打盹,老甘就想逗它,你這家伙,咋成天迷迷糊糊的只知道個睡?
小皮就又打起了精神,誰讓你不管我,老是走神兒?
老甘又笑,我走神兒你就打瞌睡?你以為你是新郎倌嗎,夜里不睡,白天打盹?
小皮搖了搖尾巴,你說得好,我是想當新郎倌,你不想當嗎?
老甘搖搖頭,我老了,想當也當不成了。
老甘耳畔就又跳出了那些城里姑娘的話,想著她們口口聲聲地叫他大爺,可能他真的老了,像她們說的是個大爺了。這村莊里的時光好像也老了,像個大爺了,像坐在碌碡上發呆的他,像一攤黏稠滯澀的糨糊,沒有一點流動的意思了。老甘甚至能感覺到頭上的白發在一根一根地往出拔,他能聽到頭發變白的聲音,干巴巴的,沒一點生機,其實他也沒多老,還不到四十七呢。老甘總覺著自己比四十七更老,怎么活啊活的才活了這么一小把年紀,這對嗎?有時上面來人搞什么普查,要他拿出戶口本身份證來,老甘說好好好,就翻箱倒柜地找出來。人家照著他的身份證寫下年齡,老甘還以為他們在造假,四十七,我有這么年輕嗎?你們沒弄錯吧?人家笑笑,怎么可能呢,這是你身份證上的出生年月呀,鐵板釘釘的事,要作假也是你作。老甘想想也是,人家怎么可能作假呢?造了假又能撈到啥好處?等那些人走了,老甘就盯著身份證上的頭像發呆,那個人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的,臉也洗得白白凈凈的,這是他嗎?這是他老甘嗎?身份證是幾年前辦的,也就幾年的時間,他就會老得一塌糊涂嗎?老甘真有些想不明白了。
其實好多事老甘都想不明白,過去事多也懶得去想,如今沒什么事可做了,閑下來的時光越來越多,腦子里反倒常常冷不防地跳出一大堆事情,由不得他不去想。可越想反而越糊涂,后來索性就不去想了,就那樣和他的小皮一起看著不遠處的死火山發呆。有時他很想手頭有些事,好事也罷壞事也罷,只要有事做就行,也不用像現在這樣老坐在碌碡上發呆。但是村子里沒幾個活物了,他這個村長又有啥可干的呢?過去,還有個賭搏斗毆的,還有個倆口子吵架拌嘴的,還有個偷雞摸狗的,這些雞毛蒜皮的事都會攤給他這個村長解決,如今倒好,沒了人就沒他可操心的事了。老甘也不用像過去那樣跑來跑去,跑到哪家都是大門上掛個鎖疙瘩,還跑個啥?也就是過個時節的時候,比如中秋,大年,在外邊打工的人能回來的都回來了,這時候村子才像個村子,有點生機有點火色了。可是,那些常年在外奔波的人一旦回來,老甘好像又有些不習慣了,別人都是拖家帶口一窩一窩的,只有他孤零零的,家里黑燈瞎火的,說不出的冷清,說不出的惶。這時候,他會把爹媽和兩個上學的孩娃從縣城接回來住上幾天,等過了節再把他們送走。村子沒人了,老師也給撤走了,學校也就關了,他怕耽誤了孩娃的學業,搬門弄窗把他們送到縣城上學去了。爹媽也跟著進了城。從前還有兩個孩娃在院子里跑來跑去,還有老人在院子里嘮嘮叨叨的,現在不行了,現在院子里只有一群雞走來走去,就是雞們白天也放到野外刨食去了。多數時候,老甘就那樣一個人在院子里走來走去的,村子里有一點響動小皮都聽得清楚,看著他汪汪汪地叫,提醒有人進村了。老甘呢,自然會出去看一下,瘸著腿深一腳淺一腳地迎出去,看他們是縣里還是鎮里的車,是公差還是私事。當然,小皮也有叫錯的時候,老張一瘸一拐地出去,不見車也不見人,什么都看不到。老張看看小皮,小皮也看看老甘,老甘就笑,就指著罵,你個灰東西,哄人哩,你不是嚷嚷說有人進村了嗎,咋連個鬼影兒都看不到?
小皮脖子一縮,老甘你就沒有聽錯的時候?老甘你的耳朵就那么靈,不會出一點差錯?
老甘眼睛睜得多大,哦喲喲,真是把你慣壞了,我一句都不能說你了?
小皮就不吭聲了,尾巴一搖一擺的。
老甘捅了它一下,小皮你精神點,不能再打瞌睡了,你一打瞌睡我也忍不住想睡,懂了嗎?
小皮又搖了搖尾巴。
老甘和小皮就繼續看山。
有時候,老甘會突然覺得心跳得慌,把手壓在心口也壓不住的那種跳,倒不是他的心臟有問題,而是冷不丁地想起了一個女人。想起她,他的心會變得柔軟起來,身體也會柔軟起來,全身的每一根骨頭都會柔軟起來。沒錯,那女人是他的老婆,是他老甘的女人。女人走了五六年了,原先她也在這院子里走來走去的,后來來了個進村開砂廠的男人,這個男人隔幾天開著車來一趟,吃住都在他家,廠子沒開成,卻把他的女人拐走了。老甘托人四處打問過,還出去找過,但是一點音信都沒有。老甘不相信他的女人會這么一走了之,連個招呼都沒有就走了,怎么能這樣呢?就算你不想跟我過了,總不能連孩子都不要了吧?老甘不信,不信她的心會比石頭都硬,會這么招呼都沒打一聲,就丟下孩子一溜煙走了。老甘常常坐在這具碌碡上等,每一天他都覺得女人可能回來,冷不防地回來,會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老甘常常在心里說,回來吧我的女人,你回來我保證不打你不罵你,就算你跟別人跑了我也不嫌棄你,可是你得回來,你不能拋下我和孩子不管呀?你回來跟我認個錯就行了,就說你錯了,一時糊涂讓人騙了,我保證像從前一樣待你好。又不是神仙,都是吃五谷雜糧長大的,誰沒個錯呀?可是等啊等的,一直沒把那個女人等回來。她就像一滴水一樣蒸發了。老甘就不再等了,雖然他還坐在這具碌碡上,卻只是一動不動地發呆,沒有一點盼頭地發呆。
就像現在這樣,老甘和小皮一動不動地看著山發呆。
老甘看著山想心事,小皮呢,小皮又在想啥呢?
老甘想問問小皮,想問問小皮在想啥,可是小皮卻愛理不理的,不是假裝在看山,就是頭一歪一歪地打盹。
老甘就不問了,你這灰鬼,你不理我,我還不理你呢。
也許是身后的村莊太靜了,也許被這寂靜包裹的心太靜了,冷不防地,老甘會聽到他屁股下的碌碡發出吱扭吱扭的碾場聲。除了他坐的這具碌碡,場面上還有幾具同樣的碌碡,都是碾場用的工具。這東西在村子里太常見了,有的閑放在巷子里,有的閑放在院門口,如今種地的人越來越少了,這些東西的用處也不是太大了。但終究還是有種地的,只要有種地的人,怎么會離開碌碡呢?雖然很多個季節它們被隨便扔在某個地方,到了秋天,總會有人把它們搬起來,掃得干干凈凈的,然后用車子拉到打谷場,再在兩端的軸上穿上繩索,套到驢或騾子身上。這時候它們就會成為秋天的主角,在這潔凈的場面上吱吱扭扭地叫個不停。或許,大場面就是莊稼們的戲臺,碌碡就是演員,它們的吱扭聲就是這村莊的音樂,就是村莊最好聽的歌了吧。
老甘的女人也會唱歌,唱那首很出名的歌,八月桂花,八月桂花遍呀么遍地開。老甘的女人是南方的,細眉細眼,細皮嫩肉,細聲細氣的。老甘糊里糊涂就把這個南方女人娶上了,媒人把她領到家,說老甘給你個女人要不要?老甘說,咋不要,我啥都不缺就缺個暖被窩兒的。媒人就把那女人給老甘留下了。女人卻沒心思跟他過,老想著回南方老家,幾次跑出了村又幾次給老甘攔回來了,老甘說你可不能跑,我是花幾千塊彩禮把你娶上的,你跑了我還不得打光棍?說著說著老甘就撲嗵一聲跪下了,跪了一天,女人沒吭聲,老甘就又跪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女人一覺醒來,看到老甘還在那里跪著,兩只膝蓋血淋淋的,女人心軟了,說你真沒出息,起來吧,我跟你過。那以后女人再沒跑,卻成天耷拉著個臉,老甘沒見過她對他笑一次。老甘不管這些,心說你只要跟我過日子,給我生孩子就成。老甘是打心眼里喜歡她的,喜歡這個水靈靈的南方女人,喜歡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還有她白格靈靈的大腿,還有……這都不說了,反正他是把她喜歡得要命。有時候老甘從外邊回來,會看到女人在唱歌,女人一唱身子就搖擺開來,好像她不是站在自家院子里,是坐在南方的船上,船在河里一擺一擺的,河邊是一棵一棵的桂花樹,是一把一把撐開的大傘,綠的葉子,黃的花瓣,滿院的香氣。老甘也不敢驚動她,就立在一邊靜靜地看,他的手在打拍子,腳也跟著打拍子,醉了的樣子。只是他不敢跟著唱,女人說他天生五音不全,要是唱起來會把院里的雞嚇得飛到屋頂上去。
老甘又看了小皮一眼,摸了摸它的腦袋,別發呆了,問你個事。
小皮抬起眼看他。
老甘說,你說我老婆會給那家伙唱嗎?就是那首歌,那首八月桂花遍呀么遍地開。
小皮還是愣愣地看著他。
老甘就醒悟過來,是啊是啊,你根本就沒聽過你家女主人唱歌,打我把你抱回家,她就不唱了,有好多年不唱了,成天耷拉著個臉,好像誰欠了她啥,好像這個村莊都欠了她啥。
老甘就拍了拍小皮的腦袋,發你的呆吧,你啥都不懂。
小皮還是愣愣地看著他。
老甘的手機也會唱歌,唱的啥老甘聽不懂,只能聽到愛呀愛的,有人打過來它就愛呀愛地唱起來,但一般沒人打,有時候十天二十天都不吱一聲,以至于他以為這東西出故障了或者欠費了,試著撥了一撥卻還能打出去。老甘就不去管它了,愛響不響,反正東西沒壞也沒欠費。這東西也不管他管不管,你去管它,它不響就是不響,你不去管它,它該響還是要響,可因為它一向啞巴慣了,當它冷不丁地響起來,老甘會嚇一跳,老半天才明白衣袋里還裝了個活物。老甘醒過神來時,會飛快地把它接起來,生怕接遲了對方會突然把電話掛了。電話多是鎮上的張秘書打來的,問他要個什么數字。以前,這些數字是要他填好后送過去的,后來可能是看他一瘸一拐地來一趟不容易,張秘書就說老甘你也不用跑了就在電話里報一下吧。有一陣子,老甘覺得他這村長當得也沒球意思,要人沒人,要錢沒錢,就提出讓他們換個人。張秘書笑著說,換誰呢?換誰都是個光桿司令,不如就你當著吧。老甘想想也是,換誰都是個光桿司令,那就他繼續當著吧。這些話他們都是在電話里說的。除了張秘書,就很少有人給他打了。明明知道帶了手機用處也不大,老甘卻還是每天把它帶在身上,說到底他還是個村長,說不準啥時候鎮上會找他有事呢。還有,他還是個當爹的,說不準啥時候二老會打來電話,讓他給那兩個臭小子捎點東西呢。
爹媽都很老了,爹七十二,媽六十八,本來他們在火山腳下的旱坡地上種著二畝西瓜,靠著賣瓜的那點錢也能把日子糊弄了。葵花地那邊的瓜棚就是爹搭起的。可是村子里的學校卻突然辦不下去了,兩個孩子常常爬到屋頂上瞎害,就差掀煙囪揭瓦片了。爹說賣房賣地也不能耽擱了孩子的學業,這兩個娃沒媽,更虧欠不得。媽說對對對,不光要讓他們把書念下去,還得找個好學校。爹說你進城找個學校吧,讓孩子上最好的學校,我和你媽也不種這瓜了,進城侍候孩子去。老甘就在城里租了房子,把爹媽和孩子送去了。那瓜棚就廢了,荒了,一年比一年老了,不中用了。有時候,老甘也會從碌碡上站起來,一瘸一瘸地走向那間老瓜棚。過去每到了夏天,瓜棚的四周還圍著長長的瓜蔓,肥大的葉片下暴露出圓溜溜的西瓜,西瓜熟透的時候會嘭地一聲自己爆裂開。老瓜棚就像他爹一樣站在瓜地中間,站在太陽下或月光里,站在風中或雨中。還有那幾個稻草人,穿著他替下的破舊得不能再破舊的衣服,工工整整地守候在那里。老甘知道,只要瓜棚站在這里,瓜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生長,就可以放縱自己的想法生長,一個個滾瓜溜圓,一個個圓滿肥碩,該掩藏的時候掩藏,該袒露的時候袒露。如今,爹進了城,瓜棚卻不能跟著一起進城,不管這片地種不種瓜,不種瓜了種的是高粱還是黍子,瓜棚還守在這里,那些稻草人還守在這里,就像孩子遠走高飛了,爹媽仍立在柵欄邊張望。老甘知道,只要老瓜棚和這些稻草人還站在這里,就等于給這塊地留了一個膽子,與瓜們無關的事物,比如地里的一棵玉米,比如玉米棵下的一只螞蟻,比如從螞蟻窩邊躥過的一只野兔仍會膽氣十足。
這會兒,一陣風吹來,老甘看到稻草人的袖子忽然晃動起來,小皮呢,忽地跳起來,汪汪汪地叫。
老甘就笑,膽小鬼,你還給我看門呢,連個稻草人都怕?
小皮說,衣服在動呢,我以為它們活了。
老甘笑得越發厲害了,小灰鬼,活了也還是個稻草人啊,你這家伙膽子也太小了,你比老鼠的膽子還小。
小皮搖搖頭,老鼠有我膽子大嗎?老鼠見了人就跑,我跑嗎?你說我見了你跑嗎?
老甘不由得大睜了眼睛,你個小灰鬼,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你要是穿了我的衣服出去混,說不準比我還混得油呢。
小皮說,我才不出去混呢,我走了,你咋辦,啊?
老甘就不吭聲了。
小皮又說,我知道你老甘更沒膽子,所以我才伴著你,一步也不離開。
老甘覺得小皮說得很對,他是越來越沒膽子了,夜里,整個村莊都無聲無息的,只有小皮敢在院子里叫那么幾聲。而他卻縮在被窩里睡覺,就是天塌下來也不愿出去看一眼。那些年他的膽子有多大啊,即便是黑漆漆的夜里,他也敢咚地跳進馬寡婦的院子,撥開她的門去跟她睡覺。多騷的女人啊,高聳的奶子,肥碩的屁股,還有……如今那女人也隨著孩子搬進城去了,她一走,她的窯洞跟著就塌了。村莊里有好多這樣的老窯洞,人住著的時候好好的,人一走窯洞就塌了。不過總還有一些撐著的窯洞,骨架好好的,門窗卻給人扒了,看起來豁牙露齒的。老甘覺得這些窯洞沒啥用處,留著也是丟人現眼的,將來辦起旅游來,怕是會讓外國人笑話的,不如除掉。有一次他就把這想法跟一個進村拍片子的攝影師說了,攝影師盯著他看了老半天,笑話,笑話誰?外國人怎么了,他們見了這更當寶呢。你不懂就不要瞎說,誰說這些窯洞沒用了啊?這都是些老窯洞,是文物呢,是村莊的魂靈。別看它們眼下派不上用場,將來搞起開發用處就大了,你把它推了,你就是罪人。老甘渾身一激靈,有這么嚴重嗎?這些老窯洞竟成了老虎的屁股,摸都摸不得嗎?不管怎么說,打這以后,老甘就不去打那些窯洞的主意了,數它們是寶貝好啊,這是他巴不得的事呢。但是,窯洞立在那里,卻不見有人來開發,白天還好說,到了夜里黑乎乎的都張著嘴就有些嚇人了。所以,有時候老甘會跑到這瓜棚邊站一站,壯一壯膽。當然,他再沒心思去爬誰家的院墻了,自從馬寡婦走了,他對女人就不大感興趣了,男人啊,一旦對女人沒了興趣,老起來好像就快了。
這么想著,老甘聽到自己的手機響了。
這是一年中很平常的一天,這是一天里很平常的一個下午,手機愛呀愛地響起時,老甘又嚇了一跳,想想這次距上次電話響至少有二十幾天了,不,一個月,甚至更久,他都忘了上次是誰打來的,都說了些什么。但他還是很快地摁了一下鍵,誰?電話里傳來對方的聲音,怎么,老甘,你這家伙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了?老甘吭吭哧哧地,信號不是太好,你、你是誰?對方不樂意了,老甘啊老甘,我他媽的真想給你一拳,我是誰?我是鎮上的張秘書啊。老甘哦了一聲,是張秘書啊,好久沒聽到你說話了,啥事?
張秘書在電話里呵呵一笑,好事呀老甘,你不是早就不想在你們那個破村子呆了嗎?很快你們村就要撤消了,不存在了。
老甘一聽就急了,心里火燒火燎的,這還是好事?村子要撤了還是好事?張秘書你不是跟我開玩笑吧?
張秘書說,我哪有閑功夫跟你開玩笑呢,你們村是要撤,這沒錯,可你們這些老古董卻要跟著沾光,要搬到鎮上去住了,能說這不是好事?
老甘心里還是火燒火燎的,真的要撤了?
張秘書說,我還能哄你?這不,我正起草文件呢,過不了幾天就要發到你們村了。老甘啊老甘,你總算苦盡甘來了,你真會姓啊,姓得好有福氣啊,就準備著搬家吧。
老甘說,搬家,房子在哪兒呢?
張秘書說,房子上邊幫你們蓋,這回可真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搬過來就可以住新房了,我說老甘你這老鬼還真有點福氣呢。對了,啥時候再給我弄只雞來,你那雞看了就讓人眼饞。就這么了,沒事我就掛了啊。
老甘聽得張秘書咔地把電話掛了,耳邊傳來嘟嘟嘟的盲音。
小皮好像也聽到了什么,歪著腦袋看他。
老甘嘆了口氣,摸了摸小皮的腦袋,你想離開咱們的村莊嗎?想跟著我搬走嗎?
小皮說,你說走我就跟你走。
老甘又嘆了口氣,我不走,我死也不離開,我要等我的女人回來,萬一她回來看不到我咋辦?
小皮搖了搖尾巴,那我陪你,陪你一直等。
老甘說,還有我爹我媽,他們也想回來呢,他們不習慣鬧哄哄的城里,等把孩子供出去了就要回來,我得替他們守著這房子。
小皮說,我陪你守著。
老甘說,還有,我得等著那些照相的人,等著那些看山的書呆子教授,我走了,誰給他們領路?我哪也不去了,別人搬就搬吧,我死也不離開。
小皮說,我也死也不離開。
老甘就不吭聲了,看著小皮,眼里漸漸滲出一種液體。
慢慢慢慢地,老甘和小皮又都抬起頭來,又一動不動地望著不遠處那靜得沒一點聲息的死火山發呆。
日頭要落山了,火紅火紅的,紅得像灶口,像熟透的柿子,像他愛過的女人的嘴唇。
老甘就站起身來,小皮也站了起來。
村莊在燃燒,遠遠近近的窯房都火紅火紅的,老甘和小皮向他們的村子走去。老甘走進一條巷子時,看到有個老漢坐在井邊等水,水是井泵抽上來的,從黑皮管里軟弱地流出來,流到他面前的兩只鐵皮桶里。這是村里唯一的一口井,當初打了四十多米深才上的水呢。老漢的屁股下是一塊石頭,也是那種燒得蜂窩狀的火山巖,他一動不動地雕在上面,盯著遠處的山發呆,但老甘知道這是個活物。村子里還有幾個這樣的活物。老甘不聲不響地立在他身邊,就那樣愣愣地看,水桶里有一些動蕩的皺紋,不知是他的,還是老漢的。老甘感到了時間的流淌,就像那從黑皮管里流出的水,慢慢慢慢地注滿了一只桶,又慢慢慢慢地注滿另一只桶。
終于,活物站起來,擔著水顫顫巍巍地向巷子那頭走去。
那頭有一柱高高的炊煙。
老甘盯著那炊煙發了一會兒呆,忽然搖搖頭,見小皮也望著那炊煙發呆,笑笑,彎下腰摸了摸了它的皮毛,說,你這個小灰鬼,越來越像我了,我發呆你也跟著發呆?啊,走吧,咱們該回家了。小皮搖了搖尾巴。然后,兩個活物,一前一后地朝巷子深處走去。老甘走得一瘸一拐的,小皮呢,好像也學了他的樣子,走得竟然也一拐一瘸的。
夕陽把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長過了這個季節,抵到了墻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