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彧
那把刀是女人遞到鄭山手里的。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鄭山從女人手里接過刀,把刀插進了另外一個男人的胸膛里。那個男人在送往醫院的途中死了,死掉的男人是鄭山的好朋友胡德全。
事發前的某天,雜亂無章的十字街被陽光籠罩著。那也是一個上午,販賣水果蔬菜糕點的三輪車,把那本來就狹窄如腸的街道擁堵得透不過氣來。鄭山已經習慣了,他站在自己的攤位前,專心地剔著骨頭。鄭山在這里賣肉已經十幾年了,每天,人們都會看到他穿著油膩的藍布大褂?熏站在三輪車上支著的案板邊剔骨頭。樣子看起來又輕松又悠閑,就像個精準的雕刻匠。一根被新鮮豬肉包裹的骨頭,在他刀下很快就變成赤條條的白骨,然后塞進一個蛇皮袋里。
有時候,緊挨鄭山的胡德全會走過來,嘻嘻哈哈地笑著,伸手從鄭山藍布大褂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煙,抖出一根,用肥厚的嘴唇叼起來點著,再把煙塞進鄭山的口袋里。這時候鄭山會說:
“你老不買煙,老是抽我的煙。”
胡德全便伸出油膩的手掌,在鄭山臉皮上摸上一把,哈哈笑道:
“你他媽的,不知道煙酒不分家?煙酒又不是老婆。”
鄭山不再吭聲,依舊專心地剔骨,他把剔好的骨頭又塞進那蛇皮袋子里。豬油和血漬浸過的蛇皮袋子臟兮兮的,能聞到一股子腥味。
胡德全卻叼著煙還在說話,一只眼被嗆得瞇了起來,他歪著嘴巴對鄭山的女人劉秀蘭說:
“秀蘭你說對不對?朋友嘛,老婆分清分不清不說,煙酒還能分得清?”
劉秀蘭瞟了胡德全一眼,胡德全就陰陽怪氣地笑起來。笑的時候,叼在嘴上的煙一抖一抖。劉秀蘭說:
“把煙灰掉到肉里去呀,快去剔你的骨頭,賣你的肉去。”
胡德全跟鄭山一樣,在十字街擺攤賣肉也有些年頭了。他的攤位跟鄭山的緊挨著,一天到晚總是嘻嘻哈哈的,只要他往攤前一站,就有說不完的話,肉攤周圍的空氣就活躍起來,有時把劉秀蘭笑得前仰后合,像一棵風中張狂的蘆葦。這時候,鄭山也會微微翹起嘴唇,露出幾顆牙齒,然后又迅速合上了。所以在劉秀蘭的眼里,男人鄭山是個極無趣的人,像沒有蒸熟的死氣窩頭。
劉秀蘭大笑時,胡德全會趁機在她肥碩的屁股上迅速摸一把。劉秀蘭便停止了笑,同樣迅速地瞟上胡德全一眼,接著把水一樣的眼神轉移到男人鄭山背上,警告他別不分場合。受到警告的胡德全就伸出寬大的手掌,在鄭山的背上拍一拍,湊過臉去說:
“收攤后,我請你喝酒。”
鄭山盯著手里的骨頭,還有那把剔骨如削泥的刀。聽到胡德全的話,鄭山說:
“你想喝你就喝去,可我不想喝,沒那個胃口,我不想喝!”
胡德全就笑著說:“你看你,你看你,咋老是這副德行?”
鄭山說:“我知道你一想喝酒了就說要請我喝,可是每次你都喝得連滾帶爬,把我丟在飯館里給你結賬。”
胡德全回過頭來說:
“秀蘭你聽到沒有?你還說鄭山是十字街最老實的人,老實人是不會說出這種話的。其實他比誰都尖滑是不?”
可是接下來的幾天,十字街的肉攤前聽不到胡德全跟劉秀蘭的笑聲了。那天傍晚,鄭山賣完最后一塊肉后,女人對他說:
“你先回去,我去做一下頭發。”
鄭山說:“咋的,你又要去做?你隔幾天就要做一回,賣肉的錢都讓你做了。”
女人便罵:“鄭山,放你娘的屁!”
鄭山嘿嘿地笑了。光線昏暗,劉秀蘭看不清男人的笑臉,但她聽到男人的笑聲綿滑,像一泡鼻涕,于是說:
“你就會齜嘴笑,罵你也齜嘴笑。你咋不會罵我一回?就是打我一回也行。嫁給你這樣的男人,算是倒了八輩子大霉。”
鄭山還嘿嘿地笑著。笑的時候,正低頭收拾三輪車上的電子秤、剔骨刀、蛇皮袋之類的東西。他的笑聲沿著刮過碎皮紙屑破塑料袋的地面,迅速傳到了胡德全的耳朵里。胡德全的案板上還放著一塊紅瘦白肥的肉,要等那塊肉賣完才準備收攤。他叉腿坐在三輪車上,手里捏著一根煙。他后來又聽見劉秀蘭朝鄭山說了幾句難聽的話,然后從人流穿梭的街中消失了。
等鄭山收拾完回去,周圍已經沒有人了,他又看到劉秀蘭出現在街頭,像一股酸透了的醋味撲面而來,說去理發店只不過是個借口。胡德全使勁抽了幾口煙,煙霧使他的臉色變得捉摸不透。劉秀蘭徑直走過來,在他三輪車上踢了一腳,三輪車晃動了一下,就把他晃了下去。他離開晃動不安的三輪車站直了,又使勁抽了幾口煙,想讓煙霧把自己的臉遮蓋起來。
他聽到劉秀蘭說:“你害怕了不是?”
胡德全依舊瞟著別處:“我害怕?我為什么要害怕?”
劉秀蘭說:“你和那個女人搞上了是不是?所以你就不理我了是不是?”
胡德全把臉扭過來:“你別胡說八道,我和誰搞上了?”
劉秀蘭說:“我會把你跟那爛貨的事告訴所有的人,包括你老婆,你信不信?”
胡德全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劉秀蘭說:“那我告訴你,我看到你跟那爛貨去過小飯館,去過小旅店,去過小澡塘,就連我常去的那個理發店你和她都去過了。以前我花你點賣肉的錢,你心疼得得齜牙咧嘴,現在你給那爛貨花就不心疼了,是不是?”
胡德全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劉秀蘭說:“我會讓你知道說什么,你等著瞧吧。”
劉秀蘭扭身離開了胡德全。看著劉秀蘭洶涌扭動的屁股,胡德全感到心里冷颼颼地刮過一陣風。
這個陽光燦爛的上午,胡德全出來得遲了一些。當他蹬著笨重的三輪車,拉著兩百多斤冒著熱氣的豬肉來到攤位前時,發現他的三輪車插不到往常的那個地方了。鄭山的三輪車橫里擺放著,占據了兩輛三輪車的位置,兩邊又被排過來的攤子擠得嚴嚴實實。胡德全沒法再把自己的三輪車插進去。他看到劉秀蘭坐在一個套著棉布套子的圓凳上,把一條腿翹起來壓在另一條腿上,四下里散漫地看著,但就是不看他。
他硬硬頭皮對鄭山說:
“你把三輪車讓一讓,讓我把車插進去?”
這天鄭山擺出攤來,沒有像往常一樣專心剔骨頭,他有些心不在焉的,在等胡德全的到來。他知道胡德全會跟他說這句話的。他看了看女人劉秀蘭,對胡德全說:
“我不知道她今天咋了,非讓我把三輪車橫著擺了。這樣就堵死了,你想插也插不進來了。”
這時候劉秀蘭把臉扭了過來,盯著胡德全。她看到胡德全認為男人耍賴,一把抓住男人的衣領,要把男人像口袋一樣提起來。胡德全把臉貼近男人的臉說:
“你剛才說啥?如果我今天非要把三輪車插進去呢?”
男人卻以為胡德全在鬧著玩,就笑道:
“你松開手,別把我的衣服扯破了。”
這時,劉秀蘭的眼像刀子一樣砍到胡德全臉上,然后抬起胳膊來,指著胡德全說:
“胡德全你想干啥?”
胡德全說:“這話應該我問你。”
劉秀蘭說:“你以為這地方是什么地方,你想插就插進來?我告訴你,我劉秀蘭占住的地方,不會讓你插進來的!”
胡德全便松開了手,他看了看劉秀蘭,又盯住鄭山說:
“我不跟女人一般見識,但我今天非要把我的車插進去!”
鄭山看著胡德全,又扭過臉去看著女人,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很多人圍了過來,當意識到胡德全不是鬧著玩時,有人便在劉秀蘭坐著的地方比比劃劃,又跑到胡德全的三輪車前比比劃劃,然后搖搖頭說:
“插不進去了,根本插不進去了,這哪有地方呀?”
比比劃劃的人站到一旁后,又有人站出來說:
“要不鄭山把三輪車推開,讓德全把車插進去?”
鄭山沒有說話,他又看看女人,又看看胡德全。當他的目光和胡德全的目光碰在一起時,胡德全指著他說:
“你把車推開。”
鄭山沒有動,胡德全就又說了一遍:
“鄭山你把三輪車推開。”
但鄭山還是站著沒有動,胡德全說:“那我數了,我數三下,你把車推開。一,二,三——”
胡德全數三的時候,聲調拉得很長,聲音也很響亮,就像是吼出來的。胡德全吼完了,鄭山依舊站在那里,壓根兒沒聽到似的。兩個人較勁的時候,劉秀蘭臉上滿是不屑,或者說視而不見,男人也罷,胡德全也罷,仿佛兩頭豬在鬧。
圍觀的人哈哈大笑起來。他們在笑眼前這兩個一起賣肉賣了多年的好朋友,他們在笑坐著一動不動的劉秀蘭。在飛舞的笑聲中,所有的目光從胡德全的臉上掃過去,從鄭山的臉上掃過去,從劉秀蘭的臉上掃過去,最后又落回到胡德全的臉上。其中一個趁風撒土,湊到胡德全身邊說:
“鄭山大概耳聾了,可是我們沒聾,要不你再數一次?”
圍觀的人又一次大笑起來。胡德全臉上的肉開始繃緊了,他伸手把那個說話的人撥拉開,像撒罷尿撥拉雞巴一樣。他對鄭山說:
“鄭山你不推是吧?那我幫你推開。”
胡德全抓緊案板的兩角,鼻孔里發出嗡嗡的一聲,案板上二百多斤豬肉,便在陽光下翻滾出一個肉浪,重重地摔在地上。地上的泥土紙屑頓時歡欣鼓舞,讓鮮嫩的豬肉變得骯臟不堪。然后,那布滿油膩血腥的案板也被掀起,狼狽不堪地掉在了一邊。
所有的臉都僵了,所有的笑都僵了,唯一沒僵的是劉秀蘭。她騰地從凳子上跳起來,像一只發怒的母雞,從掀掉案板的三輪車的車斗里,拿出被男人冷落了半天的剔骨刀。她朝男人走過去,把男人垂著的一只手拎起來,把刀塞到男人手里說:
“你他媽的把他捅了,給我捅了!”
圍觀的人像潮水一樣退后幾步,臉上布滿驚恐。他們看到鄭山沒有動,胡德全也沒有動,胡德全嘴里有些喘氣,畢竟掀翻了二百多斤豬肉,還有一個笨重的肉案。
劉秀蘭說:“你還站著干啥?把他捅了,捅了,你真的耳聾了?”
鄭山終于挪動了腳步,朝好朋友胡德全走去。手里的刀在抖動,刀片反射著陽光,亂晃晃地刺眼。他走到胡德全面前說:
“我沒想到你會這么做,你讓我下不了臺了。”
胡德全說:“別廢話,要捅你就朝這兒捅。”
說著,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鄭山說:
“這可是你說的,是你讓我捅。你是個男人,你不能跟女人一般見識。現在你讓我捅你,我就沒辦法了。”
鄭山把刀舉起來,眼睛卻突然變得迷離了,他用另一只手使勁揉揉,問胡德全:
“往哪兒捅?”
胡德全的嘴角掠過一絲輕笑:
“往這兒,心口的地方,我不是說過了?”
鄭山就捅了下去,第一刀捅在了扣子上,他錯過扣子又捅了第二刀,直捅得刀子被骨頭阻擋,血從刀把的四周溢出來才罷手。胡德全嘴里咬著疼痛,等鄭山罷手了,才吐出一句話:
“朋友一場,你還真捅我……”
圍觀的人看到胡德全的眼珠快激出來了,一只手緊抱著胸口,一只手指著鄭山,然后直挺挺地倒下了。圍觀的人落荒而逃,大叫著殺人啦殺人啦,像一顆顆拋出的炸彈,把街上人來攘往的熱鬧,轉眼間炸得一干二凈。
陽光一如既往地燦爛,燦爛得幾乎纖塵不染。在燦爛的陽光下,鄭山跨過好朋友胡德全的尸體,向街東的盡頭走去,那里是一個警車進出的地方。走去的時候,仿佛有一個東西在向他招手,他聽到兩個家庭在坍塌,聽到女人遠遠地發出一聲哭號:
“天呀,我的天呀,這肉還賣不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