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書生

于　丹

我一直沒法確認：羅盤究竟是個文人，還是個武俠?十六年前，他年屆而立，文質彬彬，架副斯文的眼鏡，一支健筆，卻能嘯出劍氣，縱橫捭闔，寫出轟動一時的長篇報告文學《塔克拉瑪干：生命的輝煌》。白天，他一臉標準書生相，蟄伏在《人民日報》院里一座古樸紅樓間，主編他的《時代潮》雜志；到了晚上一喝酒，三巡未過，儼然一個橫刀立馬笑傲江湖的武俠。這不是形容詞，湖北仙桃有尚武古風，羅盤自幼站樁練拳耍劍，倘若不是上了復旦，沒準這輩子流連詩酒，按李白的說法：“仗劍去國，辭親遠游。”我那時二十多歲，正是任性時節，很是得意身后有這么個文武兼長的哥哥。有一晚為點小事和爸爸慪了氣，跑出門散心，站在公用電話前想跟羅盤訴訴苦，哭天抹淚沒說兩句，羅盤那邊已經變了聲音：“別哭，誰欺負你了?告訴我你在哪兒，我馬上過來!”

我剛說出個地方，他已經掛了電話。二十分鐘后，嚴冬暗夜之中，羅盤穿著黑皮短夾克，飛著自行車呼嘯而至，雙手插在兜里，站樁一樣立在我面前。“我這個口袋里是五千塊錢。”他拍拍左邊，“這個口袋里有把短劍。”他拍拍右邊。“你說吧，需要我用錢去解決還是用劍去解決?先告訴我，到底誰欺負你了?”我看著他唐吉訶德般的一臉凜然，囁囁嚅嚅地說：“我爸……”羅盤噎在那兒足有半分鐘，“嗨!”然后拍拍我，“走走走，吃點宵夜，快回家去吧。”

這個武夫娶了個風華絕代的南方大美人兒，也是我的閨蜜，私底下說起來，羅盤不靠譜兒的事更多。有一回，我這個蘭心蕙質的閨蜜獨自聽著交響樂，情動衷懷，潸然淚下，羅盤一推門看見，沖上去從錄音機里掏出卡帶幾腳就踩碎了。他的理由是“這個世界上所有讓你流淚的東西我都不允許存在”。那個美女幽幽地跟我說：“那是‘貝五阿。”

就是這個羅盤，今天寫出了關于改革者這本書。看他的書稿，很難沉靜地理出個完整內容，因為總被他的文字裹挾而去，讀到風急雨濃氣勢磅礴處，酣暢得有點兒暈。掩卷沉思，這本書稿讓人動情，令人深思。書中展示歷代改革者個人命運的悲歡離合，讓人感懷落淚；書中描述歷次改革中輾轉起伏的悲劇結局，讓人感慨扼腕；書中總結歷代改革時走向挫敗的真正原因，讓人感嘆萬千!

在這本書中，我讀到他十歲的兒子一談近代中國史就氣得紅頭漲臉時，心下非常同情我那個美女閨蜜，這小子真是他老爸的嫡傳，估計再長幾年，也會把他那個風花雪月的媽流淚的理由全部打碎。

這本書里的羅盤，武俠的質地大于墨客，謔浪笑傲，立場鮮明，風格強烈。你沒有辦法評價他的對與錯，只需要亮明喜歡還是不喜歡。我喜歡。因為羅盤是那種可以為你打錯架，但不會沉默著不出手的朋友，文如其人。

羅盤是個文人，因為他縱橫古今，自以為一副鐵肩應該擔承些道義。羅盤是個武俠，因為他劍嘯長虹，樸素如同綠林，一輩子放不下懲惡揚善的夢想。

很多年來，湖北、上海、北京、山西、河南……羅盤一直在行走，一直在變化著角色和身份，我知道他在進步，知道現在的他似乎是某個級別上很主事的官兒，但是我從來沒有真正弄清楚過他的頭銜。因為在我心里，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羅盤永遠凌厲而儒雅，柔軟而堅強，他是一介書生，率性肆情的天地一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