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掌寬
我記憶中的那片土地
會長出綠的葉
開出紅的花
結出黃的果
莊戶人說,她是塊刮金板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籽”
但有時也會顆粒無收
于是父輩們
會發出這樣的喟嘆
“三年學會個買賣人,一輩子學不會個莊戶人”
今年一冬無雪
我又想起了記憶中的那片土地
幾次登高,想望她上方那片帶雨的云
料鄉親們正站在高坡上
仰起希冀的臉
心中一次次默默祈禱
最后,不得不垂下失望的頭
我記憶中的那片土地
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種下辛勞收獲果實
可也有無奈
種下汗水收獲眼淚
我們一代代人,用雙腳叩問這片土地
你究竟藏著多少個謎
花轱轆車砸開的春天
正月十五剛過
村里就響起了悶悶的春雷
這隆隆聲常常在凌晨傳來
睡夢中我在大聲呼喊
“快,炸掉敵人的坦克……”
媽媽輕輕地把我推醒
“別怕,這是花轱轆車在送糞。”
家鄉的春天
是花轱轆車砸開的
呼隆隆,呼隆隆
田野路上整日是這種沉悶的響聲
直至聲音低了,花轱轆車轉出一個個旋風
這旋風與遠處的“通天旋風”相戀
生出一個灰溜溜的旱年
旋風來了,春天來了
我看到父親弓著身子
左手壓著犁
右手扶著犁
儼然一頭拓荒牛
隨著拼命的吆喝聲
他的身后翻起一塊塊堅硬的土壤
壓在他的心頭上
節令已到小滿
老天滴雨未下
布谷鳥在不厭其煩地催種
人們就像熱鍋上的螞蟻
父親說,不能再等了
在一個黃風滿天的下午,
他扛著耬來到地里
播下了全家人一年的希望
父親蹲在地頭聽莊稼拔節
種地的人,一年四季提著心兒過日子
種子發芽,又盼莊稼拔節抽穗
那年鋤過苗子后,一連四十天沒下雨
地里灰蒙蒙的,就像蓋著一條褪了色的綠毯子
太陽火辣辣地燒烤著無精打采的莊稼
白天,人們近乎機械地鋤著地
夜晚,煙鍋們聚在大街上
沒完沒了地煎熬著旱事
一日早晨,天陰了
飯后,離村十里的火山戴了帽
頃刻,風挾著雨
地里蕩起一片塵土
塵土消失后,莊稼們發出“刷刷”的歡笑聲
雨后的中午
父親赤著腳跑到地里
他拔起一棵莠草
根上已長出白生生的嫩芽
仿佛一伙胖乎乎的娃娃
正擠眉弄眼
太陽把火燒火燎的心思
傳給了雨后濕漉漉的土地
土地像一位高超的音樂指揮
只輕輕的一點
莊稼們就用青筋裸露的手
彈出一曲曲昂揚向上的曲調
父親蹲在地頭
聽著莊稼們“啪啪”作響的拔節聲
高興得就像喝醉了酒
母親跪在壟上掃黍子
歲月能夠改變一個人的容顏
卻不能改變人的記憶
上世紀七十年代秋末
家鄉冰雹后,那幅刻骨銘心的畫圖
永遠掛在我人生的長廊上
亮光光的天底下
吹著冷風
光著稈子的黍子
赤裸裸地站在
覆蓋著一層冰雹的土地上
老天爺,在金色的田野
發動了一場殘酷的戰爭
披頭散發的母親瘋了一般
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太陽出來了
明晃晃的壟溝里浸泡著白花花的黍子
幾天后,地干了
母親跪在壟上,流著淚
用笤帚掃那一粒粒珍珠般的黍子
那幾天,母親跪在壟上掃黍子
我不知道她想了什么
是官兵要糧土匪搶糧
還是連年災荒走在西口的路上
我只記得,和平年代我家的地窖里
常常放著兩個藏糧食的大甕
甕口有一層厚厚的糧發了霉
家里年年吃舊糧存新糧
如今,我家地窖里那兩個儲糧的甕
已成了孩子們眼中的文物
對于我卻不僅如此
光那甕口上發霉的烙印
每每讓我佇立甕前
默不作聲鞠躬三次
那里有母親的淚和血
有母親對兒子的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