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燕霄飛與楊晉林,這兩位出生于定襄的青年作家,都是近年來《黃河》雜志的張發先生發現培養出的很有創作潛力的優秀作家。其實,這些年來,張發先生通過《黃河》雜志發現培養出的優秀青年作家,并不只是他們兩位。因此,在這里,我首先要借用這個難得的機會,向我素來尊敬有加的張發先生表示誠摯的敬意!接下來,就談談我對燕霄飛與楊晉林一些小說作品的看法。
先來說燕霄飛。燕霄飛的小說,迄今為止我完完整整地讀過四篇,它們分別是中篇小說《奶香》、《打開門有多難》、《房客》和短篇小說《濕淋淋的聲音》。從我個人的閱讀感覺來說,我喜歡《打開門有多難》和《濕淋淋的聲音》,不太喜歡《奶香》和《房客》。為什么呢?其實,我最喜歡的還是《濕淋淋的聲音》。應該說,這是一篇極其簡潔又格外深刻,而且對于中國當下的現實社會的某一側面有著尖銳洞穿的小說。小說的故事情節非常簡單,“我”是一位窮苦鄉村世界中的詩人,家里的生活條件有所改善之后安了一部電話。安了電話之后,卻又無人來打,電話的溝通功能因此而無法得到實現。怎么辦呢?“我”于是就想起了兩個可以給“我”打電話的人,一個是縣文聯的編輯溫侯,另一個便是作為小說主人公存在的那位一直熱衷于寫詩的家住遠村的志生。為了讓志生給“我”打電話,“我”曾經在寒冷的冬日騎車去遠村專門告知志生。那么,遠村是個怎樣的地方呢?“遠村就是這么個村子,我們這一帶最窮的地方,好像老被世界遺忘,老趕不上繁華的步履。”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就是在如此偏遠貧窮的地方,居然出現了一個特別癡迷于詩歌寫作的青年。“志生家倒好,還住著傳了幾輩子的窯洞。”“我打了個寒噤,數九天你家還不生爐子?”這樣的一些話語告訴我們,志生家的生存條件是相當艱難的。“志生娘顫巍巍地舉起十個手指頭,又扳倒一個。九個啦,昨兒個第九個閨女又叫他嚇跑啦。”很顯然,志生根本沒有把結婚成家的事情放在心上。那又為什么會是“嚇跑”呢?我們只要看一下志生和“我”見面時的情形,自然也就明白了。“志生沒有抬頭,吼完這一句就半跪在炕上不動了,我看到,他趴著窗臺的姿勢很不舒服,臟抹布一樣的長發垂下來,擋住了他的表情。”“志生忽然從炕上蹦起來,赤著腳板在席片上來回踱著,踱得極快,長頭發一甩一甩的,最后手舞足蹈地朗誦起來。”既然是如此一種狀態,那不把姑娘嚇跑才怪呢!雖然只是一次見面的機會,雖然只是三言兩語的動作與神態描寫,但燕霄飛卻已經相當傳神地把一位真正癡迷于詩歌寫作的鄉村詩人形象生動地展示在了我們面前。然后,就是關于“我”和妻子企盼著能夠聽到電話鈴聲的描寫,但到了年三十的時候,終于響起來的電話鈴聲傳遞給“我”的卻居然是志生的死訊。原來早在臘月二十三下大雪的那天,志生就已經自溺于一眼八十米的深井之中了。于是,也就有了“我”的一次模擬下井,而正是在八十米深的井下,“我”聽到了志生朗誦詩歌的濕淋淋的聲音。小說的標題很顯然就是由此而來的。應該看到,小說中潛在的一種矛盾沖突,就是物質的貧困與精神的追求之間的矛盾沖突。當志生追問“我們的世界還缺點什么”的時候,這個缺少的東西很顯然是指人的精神。當志生表明“我們的世界依然光明,依然溫暖”的時候,是因為他找到了詩歌,找到了自己生存于世的精神依憑。然而,如同志生這樣一種堅決徹底的詩歌與精神追求,是根本不可能被他置身于其中的那個物質極其貧窮的現實世界所接受的。這樣,等待著他的,自然也就只能是小說中所展示的那樣一種悲劇性的人生結局了。能夠以一個短篇小說的篇幅,講述這樣一個富有強烈詩意的故事,并且能夠將對于當下社會的一些思考結果巧妙地融于其中,正是燕霄飛的成功之處。當然,他的小說語言也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比如,描寫下雪的這樣一句:“我趕緊趴窗臺上,果然滿目白色,半空里洋洋灑灑的,像極了一首詩歌。”以詩歌來比喻下雪,不可謂不生動形象,而且也還具有一種十分突出的陌生化的藝術感覺。正因為有以上的這些原因,所以,我對于燕霄飛的這個短篇,自然也就非常喜歡了。
然后,就是《打開門有多難》。這是一篇描寫表現鄉村中相當普遍的倒插門現象的小說。小說給我留下的最為深刻的印象,就是作家對于任伍這樣一個倒插門者復雜心態的揣摩與表達。任伍之所以要倒插門,就因為他是個父母雙亡的孤兒。正因為自身的條件很差勁,所以他才不僅要倒插門,而且還得接受比自己大三歲的妻子雙秀已經有身孕在身的屈辱條件。小說采用的是一種倒敘回憶的敘事方式,一開頭就是在過八月十五的那天,一貫被稱為小男人的任伍又一次被關在了門外,這樣的一種現實遭遇很自然地就勾起了任伍對于自己十四年倒插門生活的回憶。卻原來,被關在門外,其實對任伍來說早已經是家常便飯了。不僅如此,而且十四年來,任伍總是處于這樣的心理沖突之中。一方面,他總是不可避免地要懷疑自己的妻子會紅杏出墻,與別的男人之間有不正當的男女關系,但在另一方面,除了內心中的懷疑之外,他又找不到任何鐵的證據來證明這一點。一方面,他在與妻子、孩子以及岳母的關系中總想本能地維護自己的自尊心,但他在現實生活中的劣勢卻又總是使他最終不得不依賴順從于自己的妻子。小說是與人性的透視與表現存在著密切關系的一種藝術形式,好的小說作品,就總是會有一種對于人性深入的理解與剖析。從這一點上來看,燕霄飛的這部《打開門有多難》就做得非常好,應該得到我們的充分肯定。此外,就是一種象征手法的巧妙使用,題目是“打開門有多難”,在實際的描寫過程中,作家自始至終也都是圍繞“門”這一中心物象而大做文章的。實際上,這個門,既可以理解為是小說中總是讓任伍費盡心思的那個現實的門,更可以被理解為是一種心靈之門、精神之門,是多年存在心理隔閡的任伍和雙秀之間的情感之門。從這個意義上說,小說最后的那扇門被打開之后父親、母親、女兒一家三口人相擁而泣的描寫,帶給廣大讀者的,其實也就是人與人之間在精神情感得到最終的溝通之后,特別溫暖的一種感覺。
接著,簡單地說一下我不太喜歡的另外兩篇小說的理由。關于《奶香》,雖然初步顯示出了燕霄飛在小說創作方面的潛在發展可能,但給我的感覺卻是模仿的痕跡過于明顯了。不管是所謂的“傻子敘事”,還是內容上對于所謂被拐賣婦女的表現,都給我一種十分明顯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因此,在這篇小說中,我個人以為燕霄飛其實還沒有能夠找到藝術上的自我。關于《房客》,這是燕霄飛筆下一部帶有突出的現代主義實驗色彩的小說,小說的結構非常復雜玄妙,以至于我第一次根本沒有讀明白小說到底是要表達什么。從這篇小說來看,燕霄飛對于敘事技術的把握運用其實已經達到了相當熟練的程度。但關鍵的問題在于,小說雖然需要熟練的敘事技術,但光有敘事技術又是遠遠不夠的。除了技術之外,小說還需要有對于人性的解剖與表達,需要有相對深刻的思想內涵,需要一種能夠打動讀者的強烈情感力量。但所有這些,我們在燕霄飛的《房客》中卻都沒有
看到。除了技術之外,剩下的還是技術,所以,我個人認為,燕霄飛這篇能夠讓作家彭圖先生聯想起馬爾克斯、殘雪來的作品,實際上是很不成功的。第一,燕霄飛與馬爾克斯根本就扯不上邊;第二,我認為,殘雪的小說創作本身就是很不成功的。
再來看楊晉林。楊晉林的小說,我迄今為止認真地讀過兩部,這兩部中篇小說分別是《西河頭詠嘆》和《天梯遺案》。對于楊晉林的小說,我也同樣有一個喜歡不喜歡的問題。具體來說,雖然《黃河》雜志在發表楊晉林這兩部小說的時候,把《西河頭詠嘆》放在了《天梯遺案》的前面,但我個人的閱讀感覺卻是完全相反的。這也就是說,我喜歡《天梯遺案》,不喜歡《西河頭詠嘆》。先來說我為什么會喜歡《天梯遺案》。首先應該肯定,這是一部對于中國當下現實社會有著強烈的批判性思考與表達的優秀中篇小說。作家有足夠的勇氣與當下的現實生活短兵相接,這樣的一種創作姿態本身就值得我們充分肯定。具體來說,小說是圍繞一起兇殺案而展開故事情節的。玉池凹是一個處于群山包圍之中的小山村,而苦妹子則是這個小山村中的小學教師。頗有幾分姿色的苦妹子,一心一意地從事著自己的本職工作,她根本沒有意料到,其實自己早已成為特別好色的村長金盛心目中的獵物。金盛在施以種種色誘的手段最終都無法奏效的情況之下,終于按捺不住,不僅強暴了苦妹子,而且還在事后不無殘忍地殺死了苦妹子。或者由于與金盛存在著特別的關系,比如供銷社的售貨員樊蘇櫻,或者由于生性特別膽小,比如第一個現場的目擊者田兔兔,或者懾于金盛日常生活中的淫威,比如知道苦妹子的奶頭被咬掉了的全旺娘,總之,這些知情者都對此事采取了退避三舍的回避態度。小說中唯一堅持對此事進行調查者,乃是玉池凹具有一定正義感的牧羊漢順子。當然,我們事后才知道,村長金盛曾經因為阻撓順子與女兒二青之間的婚事而得罪過順子。有了這樣一層鋪墊,我們對于順子的行為就更好理解了。這一點,不僅非常有力地凸顯出了順子這個形象某種意義上的復雜性,而且也明顯地增加了這一人物形象的可信度。然而,不管怎么說,雖然難免有借機報復的嫌疑,但在順子身上,卻又總歸是具有一定正義感的。但是,作為一個普通村民的順子,要想與財大氣粗大權在握的村長斗法,面臨的困難其實是很多的。可以說,雖然順子肯定不會知道魯迅先生,但他自己在試圖為苦妹子申冤的過程中,應該說的確明顯地感受到了一種陷入了“無物之陣”當中的強烈感覺。不僅沒有人幫助他,而且他自己也還被很多人看作是神經出了問題的人。最終的結果,也只能是連唯一擁有一定正義感的順子,也因為金盛把成為寡婦之后的二青嫁給他的行為,而被頗有幾分權謀的金盛收買招安了。就這樣,苦妹子的冤情自然也就不會有昭雪的可能了。我以為,楊晉林這部小說的值得肯定之處,一方面是對于中國當下現實中不同社會階層之間的不平等狀況,通過苦妹子的冤案進行了有力的揭示與批判,另一方面是比較成功地刻畫塑造出了順子、金盛這樣兩個頗有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很顯然,在這兩位人物形象的塑造背后,透露出的其實是楊晉林對于人性的相對深入的體察與理解。說實在話,在中國當下時代頗為引人注目的所謂底層敘事的創作潮流中,能夠如同楊晉林的《天梯遺案》這樣強烈批判力度的小說作品真的是相當少見的。由此看來,楊晉林的這部小說當然應該得到我們的高度評價。
然后,再說為什么不太喜歡《西河頭詠嘆》:第一,從基本的敘事姿態上看,這部小說有著明顯的模仿痕跡。將現在與過去聯系起來,重點卻在于對過去生活的描寫與表現的這樣一種敘事方式,很顯然可以讓我們聯想起莫言的《紅高粱家族》來。第二,如果硬要從中歸結出某種思想主題的話,那么,也就只能是對于我地下工作者英雄事跡的歌頌與肯定,而這樣的一種主題設定,很顯然是沒有什么意義和價值的。而且,從根本上來說,楊晉林根本不具備透視再現歷史事件的能力。因此,希望楊晉林,當然也包括燕霄飛在內,在以后的創作中能夠揚長避短,能夠寫出更加優秀的小說作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