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個悠長的夢,在北風尖厲的呼嘯聲中清醒……
烈日
門開的剎那,向易下意識地抬起眼來,一眼瞥見一個美得讓人驚心動魄的影子。女人纖瘦的腰肢仿佛不盈一握,有風掠過,純白的裙裾輕輕飄揚 向易在震撼里失了神,右手的錘子居然砸在了左手拇指的指蓋上,疼得他把手指放在嘴里直吮。
工頭程老板早就一臉諂笑迎了上去,當他看見她身后的那個人時,笑容更是立刻變成在水中浸開的菊花。向易匆匆向那個影子看了最后一眼,尖的下巴,墨黑的眼睛,兩片粉色的唇,五官仿佛籠罩在云霧中,看不太真,可仍然是美的。向易低下頭將一根釘子重重敲入木板里,耳朵卻不由自主地跟了程老板過去。
周先生是個中年男人,有張寬闊的臉,神色嚴峻,眼神更是冷酷如刀。他揮了揮手,像揮走一只蒼蠅一樣趕走了工頭,轉身一把扯住女人的衣袖,將她拽到了里間臥室。看著那女人踉蹌了兩步,向易的心居然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男人明顯是壓抑著怒氣,只是說,好,你裝吧,裝修完了你自己住,我不會來的。
可我懷孕了,你還不跟我結婚嗎?女人的聲音細且弱,還有一絲沙啞,然而卻有一種撩撥人的魅惑。
我說過了,現在不能離婚,孩子正在中考,為我的孩子考慮考慮吧,你就不能再等等嗎?
可我懷的這個,也是你的孩子。你就不管我們了嗎?
沒有回答,一切歸于寂靜。只有橡膠水的味道肆無忌憚地蔓延著。
那男人從里間怒氣沖沖地出來,不一會兒,樓下傳來汽車馬達發動的轟鳴聲,向易不禁向里間望去,他只看到一個蒼白的影子,孤單佇立。
那影子搖晃了幾下,忽然就倒了下去,像是被頑童隨手折斷的玩偶。
向易幾個大步就沖了進去,他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在他粗壯的手臂里,她就像一片羽毛般輕飄。然而在那片潔白里,向易卻看到有鮮紅的印跡在濡開,他厲聲喊道,快打120。
急診室
向易心情復雜地看著這個叫作樂耳的女子,半小時前她還是帶著仙氣的影子,現在,她卻如一個真正29歲的成熟女子那樣,將一根七星姻夾在兩只手指間,帶著股玩世不恭的表情打量著他。
是你救了我。是嗎?她輕問。眼睛一眨不眨。
向易囁嚅著不知說什么才好,猩紅的煙頭在他的眼里一明一滅,不知為什么,他忽然走了上去,從她手里拿掉了煙卷,再低頭說:“你懷著孩子,吸煙對孩子不好。”
她驚訝地看著他,漸漸那眼神里有了溫暖的笑意,她說,你救了我,我要報答你,你和我結婚好嗎?
謊言
夜色中,向易夢游一樣回到了自己的小家。他的耳邊不斷回響著樂耳的話,“跟我結婚,給我的孩子一個名分,只要一年的時間,孩子生下來后,我就還你自由,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給你兩萬元錢,還可以給你換一份理想的工作。”
兩萬元,有了這兩萬元,他和青荷可以做什么?
也許青荷可以在家鄉的村口開個她想要的小餐館,而自己,還有多余的錢去拿一個平面設計的證書……
小窩里一如既往的酷熱。即使只是六七月的太陽,烘烤著頂樓的鐵皮小屋一整天,屋里也會像個蒸籠。青荷照例在水泥地面上撒上了水來降溫,她靈巧地穿過逼仄的走道,將飯菜端到了飯桌上。
小蔥煎豆腐,醬腌小黃瓜,一碟甜蒜頭,青椒炒肉絲。青荷照例將肉絲放在了向易的面前。向易hvhZPPlzMyEx8Nk5L/CqLZbrzE+wB8QEbHCNzpcInkw=食不知味地咀嚼著,抬起頭卻看見青荷圓而大的眼睛,她緊張了:“怎么,不好吃嗎?”
向易搖頭,他看見青荷被煙火熏得紅紅的汗津津的臉,一縷長發滑了下來,貼在她瘦骨嶙岣的鎖骨上,突然間,向易做出了一個決定。
“青荷,我們要跟著程老板去外地接一個工程,要一年的時間,工錢先付,兩萬元,要不,你回家去等著我好嗎?”
“真的?兩萬元!”青荷的眼睛忽然亮如辰星,可不一會兒又黯淡了下去,“向易,你真的決定要去嗎?”
“是的,我決定了。”
“那我等你。”
黑夜里,青荷貓一樣地鉆進了向易的懷中,她哭了,向易心疼地抱緊了她。
分別的夜在纏綿和眼淚里如膠似漆,難舍難分。終于累了,倦了,在沉沉睡意侵襲之前,向易沒頭沒腦地問了青荷一句:“你見過會走路的夢嗎?”
“什么?”
“我今天見到了。”
青荷想要再問,可向易已經響起了酣聲。
婚禮
婚禮舉辦得異常倉促,卻仍然盛大。
前來道賀的賓客里,赫然有著那日所見的周先生,攜著一個雍榮華貴的婦人,坐在貴賓席上。向易見了他,心怦怦直跳。
周先生只是笑容滿面地同周圍的人寒暄,體貼地為身邊的女人夾萊。向易見了,不禁看向樂耳,樂耳的臉色卻是波平如鏡,她只是嘴角含著笑,平靜地看著這一切。
糾纏卻不是沒有發生。婚宴散后,向易和樂耳回到新房,疲憊地收拾著一切。然而這時,響起了敲門聲。
周先生寬寬的臉塞滿了整個貓眼,再沒有席間的泰然自若,而是寫滿了那日的怒氣與焦灼。向易回頭看著樂耳,樂耳示意他把門打開。
門開了,周先生旋風一般地卷到了樂耳的面前。樂耳冷冷地注視著他,他們用眼神廝殺,眼中火花四濺,痛苦、懷疑、嫉恨、不甘……如果樂耳是坦然赴死的幽靈,那么周先生就是被她的長發纏繞,一起墜入煉獄的坐騎。
淚水從周先生的眼里滾落了出來,像小小的火苗,剎那間也點燃了另一雙眼。樂耳的眼中,也滾下了晶瑩的淚珠。
“樂耳,你一定要這樣做嗎?”他哭得說不出話來。
“10年了,我還有幾個10年,周,這是我愛你的最好方式。”
向易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對相擁而泣的人,看著周先生把樂耳抱了起來,在他的懷里,樂耳就像一片輕盈的羽毛。
他們進了臥室,然后砰的一聲響,他們把他這個新郎,關在了門外。
相處
許是婚禮過于操勞,樂耳一次出現了流產的征兆。醫生要求樂耳完全臥床,并且要求他們搬出剛剛裝修好的新房。原因無他,裝修后室內空氣污染,對母子不利。
樂耳溫馴如乖巧的小鳥。她對腹中未成形的胎兒的愛戀簡直無以復加,她不再吸煙,大口太口地喝著難以下咽的中藥。甚至,她和向易一起搬回母親的家,也是向易將她抱上了樓……她再不肯下地半步。
樂耳的母親只有一套兩居室,剛回家的那天夜里,向易就睡在了地上的一床涼席上,看著他心中的女神在床上安然而臥。月光照著她光潔的額頭,安靜的睡容,向易只覺得熱血上涌,她的美麗里隱隱蘊含著一股讓人粉身碎骨的力量,然而粉碎掉的卻只是向易和她自己。
婚宴的大戲落幕,向易原本就已經可以退場。然而不知為什么,他卻沒有搬離這個需要照顧的女人身邊,而是過上了他23年來向往的城市生活。
樂耳沒有食言。向易果然進了她朋友所在的廣告公司,開始學著做平面設計。晚上下了班,他也和這座城市所有的飲食男女一樣,飛快地擠進超市,采購第二天所需要的蔬菜和食品。回到家里,樂耳的母親通常已經做好了一桌飯菜,他會將樂耳抱出來,三個人圍坐著吃飯,通常的話題總會圍繞著那個可愛的嬰兒展開。向易有時候會產生錯覺,仿佛他生來就該是這個家庭的一員,安享著與生俱來的寧靜的權利。
向易沉醉在這場夢里,尤其是在樂耳懷孕5個月后,晚上他會小心翼翼地陪著她,在街道上漫步。秋葉翻飛,高大挺拔的他擁著高挑美麗的她,看上去是多么和諧恩愛。
我要回家
向易給青荷的電話和短信越來越少,終至于無。他在公司里以扎實的電腦技術和勤懇的態度獲得了公司上下的一致好評。向易親耳聽到樂耳的好友給樂耳打電話,說,你老公真不錯。
向易想,自己當然不錯了。要知道,自從18歲那年,因為家貧而無力支付學費使他無緣大學校門至今,這么多年,他一直沒有放棄自修。從專科到本科,他和青荷多余的積蓄全部用在學習上面。他所缺的,只是一個將理論轉八實踐的平臺而已。
公司和樂耳,漸漸占據了他所有的心靈。夜深人靜時,青荷的面容偶爾會在眼前閃過,卻很快淹沒在他仰望著樂耳熟睡的美態里。有時候他會感覺自己內心的卑劣,然而與樂耳相處時毫無壓力和責任的放松,遠遠勝過了與青荷之間的焦灼和沉重。
冬天來了,不穿大衣,樂耳也已經有了臃腫的身形。她的胃口很好,只怕孩子營養不夠,拼命地吃。有時饞癮上來,她就叫了向易,陪著她去酒樓大快朵頤。
這一天,向易卻站在酒樓的玻璃幕墻外,任樂耳怎么催促,都不肯動身進去。下雪了。雪紛紛揚揚的,天地間一片清冷。向易忽然流了淚,淚在臉上很快變得冰涼。他對樂耳說:“姐,我陪了你那么久,現在我要回家了。”
樂耳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她看見了向易眼里的淚,低下頭,她嘆了口氣,說:“你走吧,回頭我聯系你。”
向易在雪花飄灑的道路上踉蹌地走著。他想起剛才他看到的青荷,侍應生打扮,被汗浸濕的紅撲撲的臉,生了凍瘡的手端著托盤,麻利地在賓客中穿梭。青荷難道不是在家鄉嗎?難道她一直留在這座城市等著他回來?
鐵皮小屋的掛鎖仍然是原來的一把,向易用鑰匙打開了它。屋里很黑,可燈燃亮之后,向易還是低低嘆了一口氣。一切東西都在原來的位置上,就像他從不曾離開過。
手機在響,有短信。是樂耳發來的:
向易.你是個善良的男人。可我卻是個自私的女人。為了我的愛情和弦子,我不惜利用了你。
向易,我知道你看到了青荷。她來找過我.她知道所有的事,她說她要賺錢把錢還給我。還讓我告訴你,只要你想回家,她就會在那里等你回來。可我那段時間身邊離不開人,所以我沒有告訴你一切。現在你可以回家了,我也會很快還你自由。公司你不用辭職。
仿佛一個悠長的夢,在北風尖厲的呼嘯聲中清醒。原來有些愛情,是筋骨相連、血脈相依的,縱然暫時被埋葬,一旦覺醒,依然會燃起沖天的大火。愛和責任,須臾不能分離。幸福不是唾手可得的,或是一紙交易換來,它仍然需要兩個人齊心協力,仍然需要時間和愛來經營。
向易打開了所有的燈,他想在青荷回來的時候給她一個驚喜,讓她能在漫天的風雪里,看到這溫暖的燈光。
他坐了下來,靜靜地,凝視著門口,他要等著她回來。
責編 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