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義心理療法大師歐文·亞隆的心理分析小說《當尼采哭泣》被拍成電影后,受到一致好評。在影片中,歐文·亞隆設計了哲學大師尼采和心理分析大師布雷爾的相遇。相遇的契機就是尼采的相思病。但是這小小的相思病卻牽涉出人生大問題。
尼采的相思病
鼓吹強力意志的尼采竟得了相思病,如果不是尼采思想不夠強大的話,就是對方魅力太大了。當沙樂美坐在心理大師布雷爾面前,娓娓道出尼采的疾病時,布雷爾立刻直覺感到尼采的病因可能就是眼前這個風情萬種的女人。在舉手投足間,沙樂美投射出無與倫比的魅力,一個眼神、一個微笑,哪怕是習慣性的抿嘴、輕咬下嘴唇等小動作,也對男人形成了巨大的“殺傷力”。更可怕的是,她不僅外表美麗絕倫,還智慧非凡,其理性思維不亞于任何一位男士。所以,作為她的男性朋友而不拜倒在她的裙下,可能絕無僅有。尼采、弗洛伊德、里爾克等一流的頭腦,都成了沙樂美的俘虜。尼采首當其沖。
沙樂美敘述了尼采患病的過程:經朋友介紹,她認識了尼采,她被尼采的思想深深吸引。兩個人迅速成為無話不談的親密朋友。兩人之間的默契甚至達到了不用言語只憑手勢就能互相理解的地步。尼采的權力意志在沙樂美面前徹底瓦解了,很快他就向沙樂美提出了結婚的請求。然而他被沙樂美拒絕了。在尼采看來,沙樂美拒絕他的原因是她愛上了他們共同的朋友亨利。而對沙樂美來說,她不想和任何人結婚,她只想和男士們分享智慧和才華,卻并不想成為凡俗家庭責任的承擔者。同亨利的接近更像是一種權宜之計,以擺脫尼采的感情糾纏。但無論怎樣,尼采卻實實在在陷入情網無以自拔,用他自己的話說,“她看來就是我的另一個大腦,我靈魂的伴侶。”他感到沙樂美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另一半,會和他終老一生,幫他戰勝纏繞著他的孤獨。沙樂美的巨大魅力使尼采重新感受到了世俗之幸福和溫暖,而這是他以前一直抵制的小人生活狀態。尼采準備向沙樂美奉獻自己的一切、放棄所有的一切。而沙樂美的拒絕讓他萬念俱灰,喪失了生命的動力。如果說此前是強有力的權力意志支持他對抗世俗、對抗孤獨,那么現在他已經受到侵蝕的權力意志無力再支撐他。更要命的是,盡管沙樂美轉向亨利,他仍然相信沙樂美是愛他的,他是她的唯一。相思病襲擊了尼采,他沮喪而絕望。心理上的疾病導致了身體上的疾病,他患上了劇烈頭疼病。這一切讓他想到了自殺。
即使不考慮感情,尼采的才華也讓沙樂美不忍看其消沉,更不希望他就此結束自己的生命。所以沙樂美向心理大師布雷爾求助,希望他能夠治療尼采的相思病及由此引起的自殺念頭。布雷爾本不想接受這個請求,因為高明的心理學家都知道,相思病不是病,也無藥可救。但是沙樂美無可抵擋的魅力和真誠而哀婉的眼神使他鬼使神差般答應了。事后,布雷爾和其親密少友、未來的精神分析大師弗洛伊德談起此事時,仍覺是在夢中。
說服布雷爾之后,沙樂美又通過其他朋友設法將布雷爾介紹給了尼采。尼采就被沙樂美那雙無形的手拉到了布雷爾的面前。沙樂美提前警告布雷爾,在治療尼采的時候,不要做任何讓尼采覺得自己的權力意志被削弱的事情。看來,權力意志之內核雖然被沙樂美削弱了,卻反而使尼采對其空殼更堅持、更敏感。盡管布雷爾已經萬分小心了,但他還是觸動了尼采權力意志之神經,導致兩人的前兩次見面不歡而散。尼采決定中止治療。但尼采的拒絕和與眾不同反而更加刺激了布雷爾治療和征服他的欲望。而且,中間又出現一個小插曲。尼采在一個旅館和妓女廝混時頭疼病突然發作,不省人事。在昏迷中他說出了布雷爾的名字。布雷爾慷慨援助,救了尼采一命。在救助中,尼采向布雷爾發出求救之聲,這使布雷爾意識到,雖然尼采表面上看似強大無比,其實內心也很虛弱,他也需要朋友和朋友之助。于是,布雷爾決定留住尼采。
布雷爾想到一個能留住尼采而不刺激尼采敏感神經的好辦法。他要通過做交易的方式留住尼采。他慌稱自己得了精神疾病,想要尼采用他的哲學去治療他;而他將為尼采治療頭疼病。為了避免刺激尼采,他繞過尼采頭疼的精神原因,將其全部歸為身體方面的原因。如此,尼采就不得不接受布雷爾之建議了,畢竟他欠布雷爾的人情。
布雷爾這一計劃的最終目的還是要治療尼采的精神疾病。他讓尼采來治療自己,其實是想對尼采實施他的談話療法,即在談話過程中讓尼采的內心不自覺地完全敞開,并向他求援,他則就勢引導、整合,從而將其精神疾病治好。在這個過程中布雷爾將仍然掌握控制權和主動權,他和尼采地關系仍然是醫生和病人的關系。他所給予尼采的權力是空的,它不過是個誘餌。然而陰差陽錯,尼采將這個原本虛假的權力變成了真實的權力。原因是,布雷爾和尼采一樣患上了相思病,只是他自己并沒有清楚意識到而已。
布雷爾的相思病
兩年前,布雷爾曾經接診過一個叫波爾塔的女病人。波爾塔年輕漂亮、充滿朝氣,卻患上了歇斯底里癥。在治療過程中,布雷爾不覺愛上了波爾塔。對他來說,波爾塔就像一道閃電,照亮了他沉悶壓抑的生活。他一直生活在別人給他安排好的人生計劃中:努力學習,走出猶太貧民窟;找份體面的工作,讓生活優裕,獲得良好的社會地位;建立家庭,娶妻生子,盡到人夫人父之責任。他的生活就是為了完成既定的任務,這些任務是強制的指標而不是他自己的選擇和愛好。所以,他的生活里很少有激情和快樂可言。而在波爾塔身上,他似乎找到了自我。波爾塔向他發出的求救聲令他感到自己的強大,她對他的依賴和需要使他感覺到自己的價值,而當她對他說“你永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這句話時,他更是獲得了上帝般的感覺,他感到自己擁有了無比的魔力和激情。在波爾塔那里,他成了自己和世界的主宰,他的自我得到完全的實現。他的生活不再是灰色,而是充滿了陽光和激情。
然而,有一天波爾塔疾病發作,公開暴露她和布雷爾的戀情。布雷爾不得不把她轉移到其他診所。但是布雷爾的心仍然掛在波爾塔身上。他時常在夢中與波爾塔徜徉在鳥語花香之天堂,享受著那和諧而明亮的終極愉悅。相思病也就侵襲了睿智的布雷爾。
角色的轉換
為了留住尼采,布雷爾必須提供某些精神病癥給尼采。一開始,他隨便編造了幾種病癥。但是尼采卻非常認真,他用哲學家特有的縝密和尖銳迫使布雷爾講出了他最大的心病,即他和波爾塔的故事。于是,布雷爾的權力一點一點被尼采拿去。在尼采卓絕的分析指引下,布雷爾慢慢走上了尼采鋪設的軌道。隨著兩人談話的深入,尼采將纏繞在布雷爾身上的層層偽裝一一剝離,直指其相思病的終極根源。
開始,布雷爾將他對波爾塔的關心和掛念看作是一個健康人(或強者)對一個病人(或弱者)的憐憫,而且這份憐憫逐漸變為他內心的愧疚,彷佛病人的病是他造成的。他為自己沒有保護好、治好波爾塔而深深的自責。這份自責使他不能安心工作,對家人也更加冷漠,他一心關注的只是被他拋棄和損害的波爾塔的病情如何、生活的怎樣?尼采則一眼看透布雷爾這種關心的本質。布雷爾的關心明顯已經超過一個醫生的職責,關心背后隱藏著的是欲望。對波爾塔的欲望使他將其理想化、完美化。在他眼中,任何降落到波爾塔的不幸都是不應該的。他也不愿意做任何傷害到波爾塔的事情。因此,將波爾塔轉走被他看成是對天使的莫大傷害,為此他輾轉難寐,直至相思如災,如尼采所說,“他對女人的著魔把他撕成碎片”。所以,尼采下結論說,并不是波爾塔受到了削弱和損害,作為病人的波爾塔不可能再被削弱了;反而是布雷爾被削弱了,他已經被“殘廢”的波爾塔俘虜了,在欲望的驅使下,“他舔著她骯臟的毒牙”。
尼采的分析令布雷爾感到些微震動,他感到了尼采的強大。在他以后的夢中,尼采帶著強力意志侵入了他的夢。本來他還想借自己的故事來提醒尼采,沒想到尼采的分析反而使他先感受到了自己的病癥。
然而,欲望還不是病根所在。在接下來的談話中,尼采將布雷爾的相思病進一步還原,他為布雷爾描述了一幅不可思議的圖景:一個人行走在白雪茫茫的山坡上,渺小而又無助。這時,他身后的道路在節節塌陷,他陷入惶恐和絕望中。這時,他看到了山頂的裸女,裸女的出現似乎讓他忘記了危險的處境和死亡的威脅。這樣,尼采就將相思病還原到了的人的本質生存狀態中。人生活在時間的長河中。在時間中,人如同一望無際的雪山上的一個小點,他有限的生命隨時會消失。不斷流逝的時間帶給人的最大痛苦就是死亡。時間一去不復返,就像雪山的節節塌陷一樣。人的每一步都在向死亡邁進。在隨時可能到來的必然之死亡面前,他的生存變得毫無意義。布雷爾的體驗就是如此,“時間是不可逆的,我生命的沙漏將流逝殆盡……隨著我死亡的切近而認識到,我是微不足道的。”他被迫尋找能夠使人忘卻時間、戰勝死亡之痛苦的工具。他找到了肉欲這一最具激情的工具。如布雷爾所言,在這種激情中,人似乎能夠“逃離時間的陷阱”。當他和波爾塔在一起時,他們從容而愉悅,完全沒有處于時間中的匆忙和焦慮。對他們來說,時間似乎已經停止,那一刻他們超越了時間,成為了永恒。
然而,尼采說,這一切都是垃圾。希望靠肉欲擺脫時間的負擔是虛妄的,肉欲除了將人變成獸以外,沒有任何益處。而且,想要靠超越時間來擺脫時間的負擔也是行不通的,人無法脫離時間,“最大的挑戰就是活在時間的負擔中”。如何肩負這繁重、平淡而殘酷的時間負擔呢?尼采說,成為超人,“你必須學會說‘是’,對生命的每一刻說‘是’。要熱情。要有自由思考的精神。超越你的界限,請做個超人。”這就是說,如果想要戰勝死亡的恐懼,就要面對死亡,用熱情和自由意志培養內在的精神,不斷自我超越,達到生命的頂峰,這時的死亡就不再恐怖,在尼采看來,將肉欲縛進女人的繩索,追求超時間的舒適和愉悅,是對生活的逃避,是對超人高貴生活的放棄,最終他會成為獸的一員。
布雷爾深深為尼采的思想所折服,在這兩個病人中,布雷爾反而成了迫切需要治療的一個。醫生和病人的角色完全顛倒過來。
而且,尼采還發現了布雷爾迷戀波爾塔的另一個因素,這就是布雷爾的母親波爾塔。雖然布雷爾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但是母親的影子一直留在他的潛意識里。病人波爾塔正契合了他的潛意識,于是兩個波爾塔都成了他依賴的對象。無論兩個波爾塔區別多大,在一點上她們是相同的,即她們都成了布雷爾逃避死亡和時間負擔的避風港。尼采建議布雷爾放棄任何的偽裝,面對死亡,發揮自由意志,去真正經歷生命。布雷爾接受了尼采的建議。
布雷爾的煉獄之旅和尼采的眼淚
保守的布雷爾不敢直接實踐尼采的建議,他要先用催眠術在夢里感受一下尼采所謂的自由意志。在夢中,布雷爾放棄了已有的一切,身份地位、家庭事業統統拋諸腦后。一切從零開始。他獲得了重新生活的自由。自由后的他要做什么呢?他首先就想到了波爾塔。這時再也沒有什么阻礙他們兩個在一起了。他毫不猶豫地向波爾塔奔去。等他到了波爾塔所在的診所,卻意外發現,波爾塔正和一個年輕男子在一起,他們異常親密。當布雷爾走近他們,隱約聽到波爾塔也在和男伴說那句令所有男人都神魂顛倒的話:“你永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布雷爾頓時呆若木雞。讓他拋棄一切去追求的天使不過是在和他逢場作戲。他所設想的宇宙的核心、生命的依托不過是一場幻夢。布雷爾陷入徹底的絕望。他開始抱怨尼采的自由意志,這使他一無所有。尼采則對他說:“你見到我的很久以前,你就放棄一切了。無就是有。為了變得強大,你必須根植于虛無。學會面對你最孤獨的孤獨。你必須準備好用你自己的火焰燒掉自己。不焚成灰,你怎能涅槃?”
布雷爾無疑誤解了尼采所說的自由意志。尼采的自由意志是一種承擔,而不是放縱。超人將帶著對生命本質的洞察,再次走入社會。他將自由、自愿而不是被迫承擔起他的責任。由于這是他的自由選擇,他將會投入最大的熱情。他會對每一件事說“是”,對每一件事都滿懷激情。在向死亡邁進的過程中,他盡最大的可能將他的生命推向頂峰。如此,他的生命就不會是外在的、虛無的,他的價值得到了實現。夢的開始,布雷爾則將自由意志理解成了放縱,他任由欲望引導著自己前行,而這恰恰是尼采反對的。所幸的是,波爾塔的表現讓布雷爾的欲望破滅,他才徹底醒悟,逐漸理解了尼采自由之含義。
當布雷爾將這一切告訴尼采時,尼采卻說,他一直在欺騙布雷爾。他在治療布雷爾的相思病時,自己卻一刻也沒有忘記莎樂美。他能夠深刻地剖析別人,強有力地引導別人,卻無力面對自己地內心。他曾對布雷爾說:“比起被欲望者,我們更多地是與欲望本身相愛。”他內心的欲望就是如此。沙樂美不過是欲望的導火線,她點燃了尼采心中蟄伏的欲望之火。到的后來,尼采迷戀的已經不是沙樂美,而是自己的欲望。他清楚的知道病根是他自己,而不是沙樂美。然而他卻不肯或不愿熄滅自己的欲火,他像吸毒一樣迷戀上了這種欲望,他任由它焚燒自己的身心。他不肯熄滅自己的欲火,就把責任推到了沙樂美身上。因此,他對沙樂美惡毒的咒罵不過是他欲望的另一種表達方式。所以,布雷爾是在執行著雙重的任務,他既要自我拯救,也要承擔尼采的情緒發泄,因為尼采對布雷爾的分析同時也是自我分析、自我傾訴。表面強大的尼采原來很脆弱。那么,在他們兩人的關系中,我們也就無法再分出是誰在駕馭誰了。
直到布雷爾告訴尼采是沙樂美安排他來診所時,尼采仍然沉浸在與沙樂美的美妙回憶里。他甚至嫉妒布雷爾與沙樂美的相識。他念念不忘他和沙樂美分享的那一神圣瞬間,他生命中唯一神圣的瞬間。但布雷爾告訴他,他所認為的唯一神圣瞬間,不過是他的一廂情愿。沙樂美從來沒有提到神圣瞬間,尼采奉為至愛的瞬間對她來說是無足輕重的。
尼采頓時如夢初醒。就像布雷爾見到波爾塔向其他男人示愛一樣,尼采的欲望泡沫終于破滅了。他偽裝的堅強也瓦解了,眼淚不由自主流了下來。他第一次向他人顯示了他的軟弱和孤獨。他的眼淚是解毒劑,使他清楚看到了欲望的虛妄,看到了向他人尋求拯救的不可能,他必須再次面對他的孤獨。流淚的尼采將自己重新置于虛無之上,一個強大的尼采將隨之降生。尼采最終看清,通過愛情或其他什么外在的東西來擺脫孤獨、逃避死亡,終究是一場幻夢。當然,這也不意味著對女性的貶低。對現在的尼采來說,錯的不是女人,“由于女人是一種自然力,所以譴責女人道德很壞是很荒謬的。”根源是他自身的欲望。
世人的相思病
可以看出,亞隆并不是為了相思病而炮制出這一段奇怪的友誼的。他是在借相思病來展示存在主義思想。自從人的理性覺醒以后,他便不再可能接受神話、宗教神祗的教導,同時他也就拒絕了神話和宗教承諾的超越性和永恒性。人們一頭扎進了時間的河流。他們在理性目光指引下的最大發現就是有限性思想,即人擁有的是只有一次的必死的生命。如果還有永恒的話,就是無限流逝的時間。而人不過是時間長河里的匆匆過客。他的生命就成了不可逆性的和必死的。當人們還在漠視或試圖掩蓋這一現實時,尼采首先大聲地宣告了這個事實——上帝死了之后,人必須死。人面對的將是徹底的虛無。為了對抗虛無,尼采為人們開出了“超人”這一藥方。但處于各種偽裝下的人們注定是無法接受尼采的。只有在幾十年后人們現代病的大暴發,才使他們認識到了尼采天才預言的準確性。海德格爾將尼采的思想整理成一個龐大的體系,就成了現在赫赫有名的存在主義。存在主義讓人們面對必死的命運,去活出本真的生命。如同亞隆所說,人們在敢于思考死亡問題之后,就變得更明智,內心更豐富。
但是,人們更容易陷入自欺欺人,希望能夠找到某種途徑擺脫死亡和孤獨的陰影。這時人們最普遍的選擇就是放縱自己的欲望,或是物欲或是情欲。這就是世人的相思病。人人心中都藏著一個卡門。人們意圖在欲望的高強度刺激中忘卻殘酷的現實。然而這不過是虛幻的肥皂泡,吹得越美麗就越容易失望。人們必須嚴肅對待生命的本相,突破各種偽造的激情,提升內在的生命和意志,將自己的生命推向頂峰,坦然面對所有的一切。這可能就是這部影片最想要告訴我們的。
回到主題,雖然亞隆炮制出的尼采不一定是真實的尼采,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及他的尼采確實給了我們許多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