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狗的朋友說,狗也會哭。無非是說狗能夠表達它悲傷。對此,我深表懷疑。這跟“花濺淚”一樣,是人的意思。如果狗哭了,流淚了,也一定不是人能夠理解的那種悲傷的表達。“子非魚”所以不知“魚之樂”,是可以放之四海的真理。雖然“子非我”,但我們都是“人”,我們的文化先于我們的表達,是可以彼此理解的。狗會哭,是揣測。花濺淚,是移情。魚之樂,是偷換。結論是,即使狗的悲傷比人類的悲傷有更深刻的表達形式,人就因為是人才妨礙這種理解。一句話,狗的悲傷究竟怎樣,人是不知道的。
盡管討論的是“悲傷的表達”,實際上牽扯的是“表達的悲傷”。表達,有哲學的,有邏輯的,有情感的,最終通過“語言”來實現。人無處不表達,無所不表達。即使無言以對,依舊是表達,甚至是高級的表達。當然,還有一種表達比較麻煩,那就是強迫下的表達,就是叫你說你本不想說的東西。這是真正的暴力,比酷刑還殘忍!據說,詩歌是語言的冒險,但是,真正冒險的語言,詩歌是挨不上搭不上的。也許,詩歌是語言的絕望。當我們什么都說不出的時候,詩就派上了用場。
應該說,詩歌的表達無有禁忌,所有最恰切的表達也就是詩意的表達,詩人透過活的詞語挖掘事物。攝影家用光線去抓鏡頭里任何東西,且不管是實是虛。建筑師用窗子和立柱來蓋自己或人家的房子,來表達對時空的理解。有高人說了,如今的房子可以沒有立柱,但不要忘記,一面墻只不過是沒有間隙的立柱。一切藝術的失敗,也就是表達的失敗。那些暫時不被理解的藝術,遲早可以被理解。這跟失敗無關。其實,只要是人做出來的東西,不管走多遠,也沒有什么不好理解的。
人要說話,語言要詩歌,詩歌要人照看。如果寫作本身不是理由,其他再好的理由也不值一提。詩歌有自己的路徑,大多時候都是隱藏起來的,所以看上去跟無路可走一樣。詩歌的馬吃的都是懸崖邊的青草!寫作總是絕處逢生,倒是那些半吊子的寫作不費什么周折,風一刮就晃蕩,風停了還是晃蕩,多么輕松的事情啊!語言里有流淌的泉水,要是你在夜深人靜的當口還不能聽見,那就怪不得任何人。那些可以聽,可以啜飲的詩人不一定能給我們帶來美妙的歌聲,但他們的確值得為我們所期待。
凡是順理成章的東西都是可疑的——讓相信的人享用自己的相信,讓懷疑的人繼續懷疑。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們說的做的怎么都對,一切毫無異議了,我們的世界也就不需要藝術家了,因為這樣的世界足夠藝術了。人性中非人的一面,總是要照出魑魅魍魎來給我們看,我們越是閉上眼睛,它們越是活蹦亂跳。好在詩人醒著,看見,說出。詩人說出的時候,用自己的語言來說出。當他們碰上運氣,便可以說得直接、簡單、確鑿。于是,我們拍著膝蓋說,哦,詩歌就在那里,我們沒有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