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已經當了整整三年駐外記者,這個夏天終于可以休假了。我打開色彩斑斕的歐洲地圖,如同走入五月陽光下的花園,那些令我神往的地名花朵般在眼前搖曳綻放。羅馬、巴塞羅納、日內瓦、維也納、布拉格、阿姆斯特丹……我的手指輕輕撫過這些城市名字,我知道自己不會被它們所誘惑,因為我早已決定要去哪里。
少年時代我偶然讀到過一本書,書里有一段文字至今烙在我心底揮之不去,“在春天的原野上,一群孩子手拉手向前走著,他們不知道要去哪兒。女孩摘下腳邊一朵野花,炫耀似地朝男孩晃晃;男孩手里也有一朵野花,他討好地送給了女孩,女孩笑了。這些孩子眼睛里只看到草地上星星點點的野花,他們還來不及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幾十分鐘后,男孩女孩連同他們手中的野花,全都變成了黑煙,飄向哭泣的天空?!?br/> 我所服務的記者站在法國里昂。里昂市中心的圖爾街上擠滿了大大小小旅行社。我走進一家名叫“法哈姆”的旅行社,因為當記者的天南地北四處跑,我常去那兒訂機票,所以幾位女職員跟我都有些臉熟。安娜太太見了我先發出一聲歡叫:“瞧,我知道您會來的,記者小姐。假期快到了,天氣那么好,誰不想出去曬曬日光浴呢?要是整個假期都呆在里昂,那未免太對不起自己了吧?”安娜太太的話讓人感覺她一直在期待我出現。
我迎著安娜太太的笑臉說:“您好安娜太太,我想訂里昂至波蘭南方城市克拉科夫的機票?!?br/> “去克拉科夫?真是個不錯的主意,那可是波蘭古城喔??墒悄粯尤ツ莻€國家,為什么不連華沙、格但斯克一塊看看呢?”安娜太太一邊同我說話,眼睛已像雷達般在電腦屏幕上搜索著去波蘭的機票。
“嗯,其實我此次波蘭之行的真正目的地只有一個地方,就是這兒?!蔽掖蜷_歐洲地圖,手指點向克拉科夫西邊一個紅圈。
“奧斯威辛?”安娜太太驚叫一聲,隨即搖搖頭盯著我看了好一陣,大概想知道我有否在跟她開玩笑。
“是的,我要去看看奧斯威辛,我已經準備了很多年,這個夏天我一定要去奧斯威辛?!蔽覍Π材忍f。
旁邊幾位女職員也不易察覺地將目光投向我,她們內心的疑問同安娜太太一樣。一位年輕小姐在陽光燦爛的夏日假期里不去享受大自然愛撫,卻一意孤行地向往那座滅絕人性的死亡集中營,多少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幸好我有個記者身份,女職員們不至于把我看成一個僅僅在挑選度假地的普通游客。
安娜太太為我選擇了一條既經濟又實惠的旅行路線。我將乘坐德國“漢莎”航空公司的航班從里昂出發,途經德國慕尼黑,然后到達波蘭首都華沙。安娜太太二十多年前在華沙度過新婚蜜月,因而建議我無論如何去看看那座城市。我可以從華沙再坐火車到克拉科夫,由克拉科夫前往奧斯威辛就不遠了,而且返程還可直接從克拉科夫經慕尼黑回里昂。安娜太太將電子機票行程單交到我手上時說:“小姐,您從奧斯威辛回來一定記得來看看我,告訴我您所見到的一切,好嗎?”我說那當然。
有個年輕男人坐在我身后的沙發上,看樣子是安娜太太的下一位顧客。男人一頭微卷的黑發,很服帖地在鬢角處形成兩個小彎鉤。他棕色的眼睛略含笑意,綿羊一般溫順,這樣的男人通常都是好脾氣。果然,男人朝我咧嘴一笑開了口:“小姐,祝您旅行愉快!”他說著竟向我伸出手來,我看到他修剪整齊的指甲,心里生出些許好感,不由自主也伸出手去說:“謝謝?!?br/> 我坐在里昂圣·??诵跖謇餀C場候機大廳里,透過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那架將帶我飛往慕尼黑的漢莎航空公司的飛機靜靜停靠在窗前,尾翼上有只深藍色的仙鶴標志。
“小姐您好!我們又見面了,可以坐在您旁邊嗎?”在旅行社見過一面的男人正微笑著站在我面前。
我驚訝地站起身來:“您好先生,請便,您也去慕尼黑么?”我說完朝他做了個請坐的手勢。
“我不但去慕尼黑,準確地說同您一樣,目的地也是奧斯威辛?!蹦腥苏f完咧開嘴笑著,期待我的反應。
“真的?我們可以同去奧斯威辛?”我有點懷疑這是一幕被人策劃好的戲劇。
“那天在旅行社聽到您要去奧斯威辛,我覺得真是上帝賜給我的一個驚喜。于是在您走之后,我請安娜太太為我訂了與您相同的航班行程,連您和我將要下榻的旅館也是同一家?!蹦腥私又肿晕医榻B:“約索亞,汽車發動機設計師,法國籍猶太人?!?br/> “我叫姚瑤,中國記者。”我說完再次同約索亞握了握手。
我將目光投向候機大廳的電子屏幕,那上面不斷滾動播出航班出發時間。我問約索亞:“慕尼黑機場轉機時間僅有四十分鐘,不會來不及么?”約索亞微微一笑:“放心好了,德國做事的精確性有時簡直令人難以置信?!蔽覀儾辉僬f話,也沒有提及我們共同的目的地奧斯威辛。其實我和約索亞彼此心里都清楚,在寶貴的夏日假期里花錢去看一座歷史上臭名昭著的死亡集中營,絕不該當作一次單純輕松的旅行。
登機口前聚集著不少說德語的旅客,大概是在法國工作的德國人,現在返回家鄉度假。上飛機前我給上海家人打了個電話,告知我的波蘭之行。打完電話后身邊一位德國太太驚喜地用英語問我:“小姐,您是中國上海人吧?”
我點點頭:“您怎么知道,夫人?”
“我聽出您剛才打電話講的是上海話,我雖然聽不懂,但是熟悉上海人說話語調,我們全家已經在上海古北新區住了五年,現在是回來休假的。”德國太太的丈夫和兒子在一旁朝我微笑,那男孩鼓起勇氣對我說了句上海話:“儂好!”
我笑著告訴這德國一家人,世界真小,我在上海的家離古北新區不足十五分鐘車程。那位德國先生說:“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在上海街頭相遇的?!?br/> 我喜歡乘坐漢莎航空公司的班機,乘客從進入機艙那一刻起,便會沉浸在濃郁的文化氛圍中。耳邊飄來巴赫的鋼琴曲,機艙壁上鑲嵌著一個個橢圓形小鏡框,里面是席勒或歌德的精美詩句。沒有人在這樣的環境中大聲喧嘩,連孩子剝水果糖紙的動作都那般小心輕柔,唯恐發出聲響驚動鄰座。那一刻我心底甚至掠過一絲疑問:“這樣一個高素質教育和崇尚精神文化的民族,怎么會去建造奧斯威辛集中營?”我不知道約索亞是怎么想的,我不能同他在這個地方談論奧斯威辛,這可能會讓周圍的德國乘客感覺不快。
慕尼黑國際機場很大,數不清有多少條轉機通道。每處通道口都設有簡明易懂的指示牌,即使不會任何外語的人也能一目了然。我和約索亞花了不到十分鐘時間,便順利來到轉飛華沙的登機口,居然還有時間坐下來喝一杯機場免費提供的咖啡。約索亞說:“沒有人不佩服德國人在時間上的精確計算。曾有歷史資料記載,當年德國納粹軍人白天用機槍掃射數以百計的兒童和他們父母之后,晚上一點不耽誤在音樂會開始鈴聲響起之前踏進劇場。”盡管約索亞這番話是用法語說的,而且輕得如同耳語,他說話時依然環顧四周,生怕鄰座有懂法語且耳朵靈敏的德國人在注意我們。
約索亞的話更加深了我多年來潛藏心底的疑問,一個文明高度發達,盛產音樂家和哲學家的民族,怎么會同時去建造奧斯威辛集中營?盡管之前已有無數書籍和電影描述過奧斯威辛,但只有讓我親眼看到這座集中營,我才會相信它真實存在過。
二
旅行社的安娜太太為我和約索亞預訂了三天華沙“宜必思”旅館房間,大概是希望我們倆在走進奧斯威辛之前有足夠的時間來做好心理準備。
與慕尼黑相比,華沙奧肯切國際機場顯得灰暗而老舊,所有水泥建筑都帶著方方正正的棱角,如同一張表情呆板的面孔。我和約索亞都是頭一回踏上波蘭土地,下飛機后條件反射似地拚命尋找能讓我們看懂的文字標識。然而機場里除了波蘭文,沒有第二種文字。我們只好推著吱呀吱呀作響的行李車,憑感覺跟隨人群朝外走。
約索亞問我:“姚瑤,你除了英語法語還會哪種語言?”
“當然是漢語,你呢?”我反問。
“希伯來語?!奔s索亞苦笑道。
我們像兩個走投無路的乞丐,努力搜刮腦袋里僅有的語言銅板。幸好我眼尖,在機場門外拐角處看見個四方小亭子,亭子頂上有個大大的“i”。“問訊處。”我喊了起來,感覺心跳都因為太興奮而加快,大概瀕臨絕境的人都會有這種感覺。
問訊處的女孩很年輕,也許大學剛畢業吧。我問她是否可以說英語,女孩猶豫著點了點頭,臉上閃過一絲緊張神色。我把旅館地址塞進窗口,請女孩指點交通線路。女孩的英語結結巴巴,沒有一個完整的句子,她努力做著各種手勢來彌補語言缺陷。我注視著女孩每一個形體動作,約索亞則沒漏掉任何一個英語單詞,這般雙管齊下,我們終于弄清楚機場外有74路公共汽車,可以把我們送到華沙市中心,下車后再朝前走一會兒就能到“宜必思”旅館。
我和約索亞松了口氣,雖然華沙全城只有一條地鐵線,但公共汽車四通八達。74路公共汽車樣子很老,這樣的車子僅僅存在我童年的記憶里。車上沒有售票員,乘客都自覺從前門上車,以便在司機那兒買票。我和約索亞各自將準備好的歐元零錢攤在掌心,任由司機拿取,以省卻語言不通的麻煩。那司機滿臉不悅,嗓門很大地嘟囔了一陣。我突然明白過來,波蘭雖然加入了歐盟,但并未開始使用歐元。這司機其實是個嘴硬心軟的男人,看我一臉尷尬,揮揮手就讓我白白蹭車了??伤麑s索亞沒有這般客氣,可能因為約索亞的長相更接近西方人,不應該得到蹭車的優待,司機從約索亞手里拿走一枚二歐元硬幣。
公共汽車一路咣當咣當緩慢行駛,大約二十分鐘后,司機回過頭來朝我“嗨”了一聲,揮手示意我們倆下車。這兒大概就是市中心了,十字路口車流人潮來來往往。馬路足有八車道寬,中間夾雜著數條電車軌道,鐵軌與柏油路之間長出一尺來高的野草。行人匆匆步履踩平了草叢,新生的草尖又從地下倔強地冒出來。如此寬闊的馬路沒有人行天橋或地下通道,紅綠燈也好像失靈了。我和約索亞互相看了一眼,同聲喊著“一、二、三”,像通過封鎖線一般飛快跑向馬路對面。
我想起機場問訊處小姐說過,從市中心走一小會就能到“宜必思”旅館,但為了防備走冤枉路,一路上我還是不停地向年輕路人打聽確切方位,年輕人里懂英語的概率總該高出老年人,而且所有指路人的回答都令我和約索亞信心倍增。
“宜必思旅館嗎?不遠,就在前面?!?br/> “噢,那家旅館嗎?抬抬腿就到了。”
有位小姐甚至說:“宜必思旅館?瞧,馬上跟您撞鼻子了?!笨晌覀兣c這位小姐告別后又走了二十多分鐘才找到旅館。由此我對華沙人所說的“一小會”有了深刻認識,因為從下公共汽車到旅館全程為四公里,我們幾乎走了一個小時。
“宜必思”旅館的綠底紅花標識令人感覺十分親切,服務臺小姐的英語也很不錯,我們一路上的疲憊全在小姐熱情的笑容中消解了。我和約索亞分別得到五樓和六樓的一個房間,于是我們約好半小時后在樓下大堂會合,然后去尋找中國餐館打發晚飯。
服務臺小姐認真地在地圖上畫了個圈,對我說:“您真好運,離我們旅館不遠就有家‘橘子紅’中餐館,算得上是華沙最好的中國飯店?!苯Y果我和約索亞走了四十五分鐘,一路上又問了五六個人才找到“橘子紅”中餐館。
中餐館老板來自中國河北,聽了我們的遭遇,老板苦笑道:“華沙人就這樣,說話不靠譜,凡事您信一半得了,另一半您自個兒掂量著辦?!?br/> 我把老板的話翻譯給約索亞聽,約索亞笑笑:“華沙這座城市曾遭遇過太多災難,外來者若是了解它的歷史,就會原諒它的一切?!?br/> 老板親自為我們沏上一壺中國綠茶,約索亞喝著茶把玩精巧的茶碗,忽然抬頭問道:“姚瑤,你是記者,你怎么不問問我為什么要去奧斯威辛?難道你們中國人都是這樣含蓄的嗎?”
“可你也沒問我同樣的問題。你約索亞先生是我的旅行伙伴,不是采訪對象,我有什么權力打探你的旅行目的呢?”我裝著若無其事,事實上我已經無數次壓抑下向約索亞提問的念頭。為了繼續這個話題,我搶先告訴約索亞,我去奧斯威辛的原因是不敢相信世界上真有這么一個地方。
老板端來蛋炒飯、炸春卷和一鍋酸辣湯,地道的中國飯,吃得我和約索亞胃口大開。我們不得不暫時放下奧斯威辛這個名字,否則對不起眼前的美味佳肴。待我們風卷殘云般掃清桌上每一個盤子,老板又沏上一壺新茶,約索亞問我:“姚瑤,都說當記者的人見多識廣,你聽說過‘最后時機’行動這件事嗎?”
我搖搖頭,約索亞說:“我是‘最后時機’行動的志愿者?!?br/>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已經六十多年了,當年的納粹劊子手竟然還有數百人隱匿在世界各個不為人注意的角落里。這些人大多已屆耄耋之年,即使大模大樣走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會有多少人去注意這樣的老者。時間真像一位魔術師,當它流逝過去之后,受害者心中曾經滴血的創口會逐漸彌合,劊子手也認為自己雙手的血腥氣被時間沖洗得干干凈凈。然而有一位名叫蘇羅夫的歷史學家從來沒有忘記過這些戰爭罪犯,他領導著一個名為“最后時機”的行動組織,在全球范圍內追蹤仍然活在世上的納粹劊子手,要讓他們在活著的時候受到法律審判。
約索亞告訴我,蘇羅夫將尚活在人世的十名罪大惡極的納粹編了號,逐個尋找他們的蹤跡。兩年前的一天,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一座猶太教堂里的人們正在做祈禱,待眾人走出教堂時,蘇羅夫當著一群記者的面對大家說:“有個曾在1942年屠殺了一千二百名猶太人的納粹分子,幾十年來就隱匿在教堂對面的那排房子里。”當時約索亞正在參觀這座教堂,因而結識了蘇羅夫先生,并從此成為“最后時機”行動組織成員。
我知道約索亞雖然同我一樣年輕,但身為猶太人,當他凝視那段歷史的時候,他內心承受的痛苦遠遠超過我。我問約索亞:“你此行去奧斯威辛,同‘最后時機’行動有關嗎?”約索亞搖搖頭:“沒有哪個漏網納粹會笨到如今還住在奧斯威辛。我只是想去尋找我從未見過面的姨祖母,她叫尤拉,是我祖母的親妹妹。從上世紀的1939至1945年,我的祖父母兩個家族共有十七位親人死在納粹集中營里,唯一沒有下落的就是尤拉,也許奧斯威辛是我可以找到她的最后機會。”
約索亞從皮夾里取出一張黑白老照片,顯然是翻拍過的。一個年輕女子倚靠在大樹旁,她燙著那個年代里時髦的卷發,襯衣上鑲有蕾絲花邊?;ǜ袢瓜率且浑p均勻修長的美腿,腳蹬一雙鏤空皮涼鞋??吹贸鲞@女子生活在一個富裕家庭,她優雅迷人的微笑透出內心的陽光。這就是約索亞的姨祖母尤拉,1941年冬天的一個晚上,她在法國斯特拉斯堡家中被“蓋世太?!睅ё?,從此音訊全無。照片上尤拉那雙美麗的眼睛正與我對視著,似乎在期盼我和約索亞去找她。
老板不停地為我們續上茶水,我和約索亞不知在這個中餐館里坐了多久,反正那天我們是最后離開飯館的客人,我們給老板留下了足夠多的小費。
三
華沙對一個外國人來說真是座謎語般的城市,你似乎永遠猜不出它的謎底。這個國家雖已加入歐盟大家庭,且與周邊歐盟國家互相開放邊境,卻依然使用著原先的波蘭貨幣茲羅提,連街頭小販和看管公共廁所的老太太都不肯含糊,自覺維護本國貨幣的尊嚴。從市中心火車站放眼望去,我以為自己來到了莫斯科。千篇一律的東歐社會主義時代灰色水泥建筑,兵營一般呆板而沉悶。水泥森林下方卻不乏資本主義色彩濃郁的“麥當勞”或“可口可樂”的鮮艷廣告。
這一天我們運氣不好,路上居然遇不到一個懂英語的華沙人。幸好約索亞和我都有走南闖北的經驗,我們按圖索驥,總算找到了華沙老城區。走進老城區廣場,迎面豎著一塊青銅銘牌,用英、法、德和波蘭語刻著一段話:華沙老城于1944年夏秋之交華沙起義失敗后,被德軍炮火夷為平地,如今您所見到的老城區每一棟建筑,均于上世紀80年代按原樣重新修建。
我和約索亞在這塊牌子前久久沉默,一座始建于中世紀的華麗古城,居然可以在一星期之內全部毀于炮火。此等慘烈景象讓生活在和平陽光下的人想像一下都會透不過氣來。我們走在老城的石子路上,周圍每棟房子墻上都貼有重建前的照片,無論皇宮還是小酒館。照片上的斷壁殘垣使人不得不相信六十多年前真實存在過的血腥秋天。那年秋天,整個華沙老城區里找不到一棟完整的房子。
熾熱的陽光灑在老城中心廣場上,人們紛紛躲避到露天酒吧的彩色遮陽傘下,一群孩子在廣場中央的噴泉下嬉鬧。酒吧小圓桌上冒著氣泡的金黃色啤酒十分誘人,約索亞問我要不要來一杯,我欣然同意。坐在遮陽傘下喝冰啤酒,實在是夏日里最愜意的享受。
一對老夫婦相互攙扶著走過來,見周圍桌子都有人占著,唯獨我和約索亞這張桌子邊還有兩個座位。老先生側身問我:“小姐,我們可以坐這兒嗎?”我站起身來,“當然可以,先生夫人您二位請便吧?!绷钗倚老踩f分的是,老先生居然主動用英語跟我說話,這在華沙太難得了。約索亞顯然也被老先生的英語激發出興致,恭恭敬敬問道:“先生太太,我可以請您二位喝杯啤酒嗎?”老夫婦倆對視片刻,欣然接受了約索亞的好意。老太太聽說我們從法國來,激動得滿面紅光,緩緩說道:“Bonjour,vous être bienvenues en Pologne.(你們好,歡迎來波蘭。)”竟是一口地道的法語。
記者的職業直覺告訴我,我和約索亞交上了好運,居然會在人生地不熟的華沙老城區里遇上一對通曉英、法語的老人。而且從一開始我就注意到這對老夫婦服裝很特別,大熱天兩人都穿著土黃色的粗布軍服,頭戴同色貝雷帽,左臂上纏著紅白相間的袖標,胸前還貼著一枚“P、W”字母合起來的紀念貼,像是從電影片場下來的演員。
老先生呷了口冰啤酒,問我和約索亞:“年輕人,聽說過華沙起義嗎?六十四年前的今天,1944年8月1日,華沙市民和士兵在這座城市發動推翻德國法西斯統治的武裝起義,與德軍抗爭六十多天,直到10月2日起義被徹底鎮壓下去。有二十多萬華沙人獻出了生命,在五萬名軍人中,還包括四千多名女戰士?!?br/> 依芬娜的父親二戰前是波蘭駐法國外交官。從小生活在巴黎的依芬娜和兩個姐姐都能講一口流利法語。戰爭爆發后,父親因為在公開場合流露出反戰情緒,被當局撤了職,一家人離開法國回到波蘭。那時華沙城里到處掛滿納粹帝國的黑蜘蛛旗,讓人壓抑得想發瘋。1944年春天,父親一掃被撤去外交官職務后的沮喪情緒,變得異常興奮。不僅天天收聽蘇聯電臺廣播,關注紅軍向西挺進的速度,還教三個女兒悄悄學唱華沙起義戰士歌曲。父親說德國人快完蛋了,波蘭不能干等著蘇聯紅軍來拯救,要自發組織起來跟德國人干,爭取早一天贏得祖國的解放。
1944年7月底那些日子里,父親和母親天天在自家院子里忙碌著。他們把汽油灌入各種瓶子制成汽油彈,白紗窗簾布洗干凈撕成條成了救護傷員的繃帶,連吃飯用的刀叉也裝進口袋當作武器。8月1日晚上,父母親領著老大老二兩個女兒走了,讓老三依芬娜去維斯塔河邊與蘇聯紅軍接頭。
維斯塔河由西北向東南斜穿過華沙城區,夏天的時候河灘上到處可見消夏嬉水人,依芬娜姐妹的游泳技術就是在維斯塔河邊長進的。這天晚上依芬娜很興奮,因為父親告訴她,只要把信交給蘇聯紅軍的先頭部隊,她就算為波蘭立下了大功。依芬娜以為是自己俄語講得比兩個姐姐好,父親才會把這么重要的任務交給她。這天夜里依芬娜通過維斯塔河上的格但斯克橋來到東岸,她機敏地找到了蘇聯紅軍先頭部隊,可是這支部隊不知為何久久在河東岸按兵不動。
華沙起義爆發后遭到德國人瘋狂鎮壓,希特勒叫囂要將華沙城從地圖上抹去。德軍從西線調回主力軍團來對付華沙起義軍和市民,整座城市變成了火海,維斯塔河上的橋梁全部被炸毀,依芬娜回不去了。她幾乎天天哭著哀求照看她的蘇聯紅軍女戰士,“去救救我的爸爸媽媽和姐姐吧,他們會被德國人殺死的。”然而無人理睬一個小女孩的哭訴,在一場成千上萬人卷入的戰爭火海里,依芬娜的聲音連一點火星都算不上。
兩個月后,華沙起義被徹底鎮壓下去,二十多萬華沙人的尸體躺在家園廢墟上。依芬娜再也沒見到父母親和姐姐,他們的姓名如今被鐫刻在華沙起義紀念墻上。
陽光偏西了,廣場上吹來陣陣涼爽的風。越來越多與依芬娜年齡相仿的老人出現在廣場上,他們左臂上都纏有紅白二色的起義袖標,胸前貼著“P、W”字母紀念貼。華沙起義歌響起來,老戰士們一個個顫顫微微在廣場中央排成行,放開悲涼滄桑的喉嚨,告慰六十四年前離去的親人和戰友。
我和約索亞聽不懂歌詞,眼淚卻止不住淌了下來。這樣帶著鮮血的歌聲只能從受過傷的心靈中發出,不是每個人都能唱的。
一輛道具似的迷彩坦克車開進廣場,上面站滿化了裝的年輕人。他們或是頭纏繃帶,或是將手臂掛在胸前,向人們展示著六十四年前華沙起義戰士彈盡糧絕卻寧死不屈的悲壯一幕。有個年輕女戰士走過來問我:“小姐,您知道華沙起義的歷史嗎?想不想貼上這個跟我們一起來紀念那些長眠的英雄?!彼斐鍪謥恚菩睦镉袎K“P、W”組成的紅白紀念貼。
“當然想啦,雖然我是個中國人,對華沙了解得不多??晌蚁嘈湃祟悮v史上正義的鮮血從來不會白流。”我從女戰士手里接過黏紙貼在胸前,約索亞和我一樣,他甚至還要來一塊袖標纏在左臂上。我們倆被邀請登上坦克車,這一刻我想像自己成了華沙二十萬起義戰士中的一員。
依芬娜老太太和她丈夫過來跟我們合影,老先生說:“小姐,您是記者,請告訴中國人,告訴全世界,我們華沙人是有骨氣的,為了國家和民族,我們什么都可以犧牲?!?br/> 我對老先生說:“我的祖父也曾是反法西斯戰士,他腿上至今還留著日本鬼子彈片削出的傷疤。”告別老夫婦,坦克車載著我和約索亞離開老城廣場,來到安德烈大街旁的華沙起義紀念墻邊。今夜,這里將舉行燭光音樂晚會,追思逝去的英魂。紀念墻用淡綠色玻璃砌成,上面刻有幾十萬個名字。我撫摸著一個個陌生姓名,仿佛看見那些曾經存在過的鮮活生命就在眼前,男女老少都有。
約索亞說:“姚瑤,你不覺得我們在去奧斯威辛之前巧遇華沙起義紀念日是上帝的安排嗎?也許是為了讓我們在走進一段更為慘烈的歷史前,做好充分心理準備?!蔽彝饧s索亞的話。
四
華沙中央火車站問訊處窗口前排成一條長龍,因為只有在這個窗口,外國人才可能憑借英語得到當地人的指點。我向問訊處的中年男人打聽去克拉科夫火車的班次,男人微微一笑,從打印機里打出所有華沙開往克拉科夫的火車班次時間,每隔兩小時就有一趟特快列車。
我和約索亞興奮不已,當即選擇了下午兩點那趟車,又去排隊購了票。可是到了下午一點多,電子屏幕上卻無論如何找不到我們將要乘坐的那趟車任何信息。我再次跑向問訊處,原先的中年男人大概下班了,換成一位胖大嫂坐鎮。胖大嫂不會英語,哇啦哇啦用波蘭語加上手勢朝我比劃。這時我旁邊閃出兩張亞洲面孔,看上去像父子倆。年輕的兒子試探著跟我說英語,原來這父子倆是日本人。那兒子讓我別著急,他們從華沙去烏克蘭首都基輔,下午一點半的車,到現在還沒影呢。我這才明白華沙火車站的時刻表并非那么準確,只不過提供個參考時間罷了。
我和約索亞回到候車室,那對日本父子顯然已不是頭一回遭遇這等麻煩,索性安安靜靜讀起小說來了。果然,下午兩點半時電子屏幕上跳出一條信息,開往克拉科夫的列車將從3號月臺發出。約索亞跳起來幫我拿行李,嘴里不停催我快跑。我們匆忙向日本父子告別,朝3號月臺跑去。然而3號月臺并沒有火車,從各處涌來的旅客把月臺堵得水泄不通。大約又過了二十分鐘,一列火車喘著粗氣慢吞吞停在3號月臺旁。車上跳下一個身穿鐵路制服的男人,趕鴨子似地揮動胳膊朝眾人高喊:“克拉科夫,克拉科夫?!甭每蛡冸S著他的喊聲潮水般涌向各節車廂,站臺上很快安靜下來。
從華沙至克拉科夫的特快列車居然不對號入座,占不到座位的人就站在過道上,雙手扒住窗戶看風景,無人抱怨,很像中國一年一度的“春運”景象。我和約索亞運氣不錯,占據了兩個面對面座位。我擦去滿臉汗水說:“一樣是歐盟國家,波蘭的鐵路狀況可比法國差多了。”約索亞聳聳肩,大概不想為這番折騰而抱怨華沙的鐵路運輸。華沙是個經歷了太多磨難的城市,她的任何不足在我們眼里都是應該原諒的。
波蘭的特快列車不分軟硬席,從頭到尾都是六個人一間的小包間,玻璃拉門將包間和車廂過道分隔開來。在我們上車之前,這個包間里獨自坐著位衣著考究的老太太,一頭銀發,連衣裙上綴滿青春洋溢的蕾絲花邊。老太太手里搖著一把折疊絹扇,眼皮抬都不抬,似乎很不歡迎我們這些闖入她領地的乘客。約索亞往行李架上放箱子時,T恤衫下擺隨空氣張開,老太太見狀忙用絹扇掩住鼻子,眉頭緊皺,怕被這個年輕男子的體味熏著。弄得約索亞連聲說“Sorry”,老太太依舊沒抬眼皮。
過道上有對年輕夫婦,拖著兩個大箱子,滿頭大汗四處張望,希望找到個舒適點的落腳處。夫婦倆悄聲說著法語,飄進了我和約索亞耳中。正巧我們這個包間里還能容下兩個人,行李架上也有空位置,約索亞便不顧老太太的不悅表情,探出頭去招呼年輕夫婦。那小妻子欣喜若狂地朝約索亞做了個飛吻動作,拉著丈夫擠進包間。我留意了一下老太太,她不止用絹扇掩住口鼻,連眼睛都閉上了。這老太太從前一定是貴族出身,要不怎會有如此做派。不過我沒敢將這個猜測告訴約索亞,波蘭貴族大多懂法語的。
年輕夫婦有了安身之處,想對包間其他乘客表示番謝意。小妻子打開一盒蜜餞,挨個遞到乘客們面前。老太太微微張開眼睛搖搖頭,嘴角牽出一絲不無鄙夷的嘲諷。那位丈夫顯然不懂得察言觀色,緊跟著妻子又撕開一包薯片。一時間狹小的空間里除了人體汗味,又彌漫開酸酸甜甜和蔥油花香味。盛夏季節,在沒有空調和電扇的車廂里,這樣的味道確實不會令人愉快,我從心里感覺對不起貴族老太太。
說一口流利法語的小妻子原來是波蘭人,嫁了個比利時丈夫,此番是攜夫婿回克拉科夫娘家的。聽說我和約索亞要從克拉科夫去奧斯威辛,小妻子拿出紙筆來,熱情地為我們當起紙上導游。我發現一聽到“奧斯威辛”這個地名,老太太忽然睜開眼來,但依舊矜持地不同身邊人搭話。
離克拉科夫還有一百多公里時,這列直達快車莫名其妙地停下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列車員也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約索亞和那對年輕夫婦下車去抽煙,我主動提出留在車上照看行李,其實我是想伺機同老太太搭上話。
下車的人群中有不少剃了光頭的男孩,邊唱歌邊大聲喊叫,肆意宣泄著青春的快樂情緒,那是些服完兵役準備回家的年輕人。老太太忽然自言自語道:“重獲自由的人都會這般瘋狂,看來兵營里的日子太讓人壓抑。”老太太居然說的是法語,毋庸置疑,這話是說給我聽的。我也證實了自己的猜想,有點身價的波蘭老年人多半會法語。
我迫不及待抓住機會跟老太太聊天,很世俗地稱贊老太太那身連衣裙多么漂亮,將主人的優雅高貴氣質全都襯托出來了。話剛出口我便有些后悔,這老太太本來就矜持冷淡得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怎好自作多情像在農貿市場里遇上了女鄰居。沒想到老太太似乎很期待這樣的溢美之詞,不無驕傲地扯了下裙邊道:“我自己手工做的,我從小就喜歡做花邊裙,從前還替人做過新娘婚紗裙呢?!崩咸f完放下裙子邊問我:“小姐,您真的要去奧斯威辛嗎?你們中國人也知道在波蘭有這么個地方?”
“當然知道,夫人。奧斯威辛的記憶屬于整個人類,不應該忘記它的?!蔽倚⌒囊硪磉x擇詞匯回答。
老太太長長嘆了口氣:“奧斯威辛是波蘭人心口上的一道傷疤,稍一觸碰便會流出血來。”
艾爾莎出生在克拉科夫南郊的小鎮上,母親是個勤快聰明的裁縫,在小鎮上極有人緣,裁縫鋪生意一直很好,有時母親還會帶著女兒去有錢人家里住著做活。有一年夏秋之交,裁縫鋪里接到訂做一件新娘婚紗裙的活兒,母親手頭忙不過來,便把縫裙邊等手工活交給女兒艾爾莎來做。艾爾莎縫完裙邊,又自作主張替婚紗裙領口處鑲上兩條一寬一窄的蕾絲花邊,不料想新娘試穿后效果出奇的好,那新娘便邀請艾爾莎去參加她的婚禮。
那是波蘭南方小鎮人司空見慣的婚禮?;槎Y當天,夜幕降臨前,新娘得穿著婚紗邀請所有年長她的男嘉賓跳舞。艾爾莎心里十分驕傲,因為婚禮上每個人都稱贊新娘那件婚紗裙,小鎮上的人們還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裙子。
那天傍晚,婚禮正進入高潮,一輛載著德國黨衛軍士兵的卡車停在新郎家門口,領頭的德國兵向所有人喊叫了幾句,大意是說有人報告,今天結婚的新娘有一半猶太人血統,必須送進集中營去。新郎父親想上前保護剛過門的兒媳婦,被一個黨衛軍士兵一槍托推開。艾爾莎看見德國兵將新娘領子上的蕾絲花邊擰在掌心中,老鷹抓小雞似地半拖半拉把新娘拉上車。幾分鐘前還歡歌笑語的婚禮場上悲泣聲一片,新郎痛苦地去追趕德國兵汽車,被眾人攔住,那些早已泯滅人性的德國兵很可能會回過身來給新郎一梭子彈。
艾爾莎后來聽母親和鄰居們說,那新娘當天就被送往奧斯威辛集中營,那件美麗的婚紗也成了焚尸爐飄出的一縷黑煙。從1940年至1945年,黑煙天天籠罩在奧斯威辛小鎮上空,如同一個揮之不去的噩夢。
列車終于重新啟動了,下車放風的乘客爭先恐后跳上車來。艾爾莎老太太又恢復了先前的冷淡表情。到達克拉科夫時,老太太卻主動與我告別:“謝謝你中國小姐,謝謝你還記著奧斯威辛,千里迢迢來看它?!崩咸萝嚭?,約索亞不無驚奇地說:“嗨,姚瑤,真不愧是當記者的,竟把這樣一位貴族老太太給征服啦?”我故意逗約索亞:“知道你下車抽煙的工夫代價有多貴嗎?你錯過了一個關于奧斯威辛的故事。不過要想補救也不難,在克拉科夫請我喝杯冰啤酒就行了?!?br/>
五
我和約索亞決定住進克拉科夫火車站對面的華沙大旅館。這旅館像座宮殿,客房從地面到屋頂足有四五米高。服務臺的小姐學過些漢語,說是明年想去中國旅行。于是我付了和約索亞一樣的錢,房間卻大他一倍。
放下行李當晚我們便買好了火車票,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從克拉科夫去奧斯威辛。車站售票員會英語,告訴我們克拉科夫可不像華沙,從這兒開出的火車分秒不差,這點真令人欣慰。
克拉科夫曾是波蘭首都,二戰中遭炮火焚毀的建筑不太多,老城區內依然保留著18世紀以來的雍容華貴氣息,幾乎一半房屋墻上都刻有受保護建筑字樣。約索亞沒有食言,他選了家用玫瑰花圍起來的露天餐館,先請我喝了杯冰啤酒,以交換老太太講的故事。聽完這個故事后,約索亞的情緒一直很沉悶,話也少了許多,我知道奧斯威辛離我們很近了。
自從奧斯威辛集中營成為著名的二戰博物館以來,克拉科夫每天都有許多班次的火車開往小鎮。我和約索亞趕上頭一班車,車廂里空空蕩蕩,座位臟兮兮的,窗戶玻璃很多都有裂縫,隨時可能被搖晃的車廂震落下來。約索亞開玩笑說:“這火車是太破了點,但總比當年運送猶太人的悶罐車好些吧?要是我們坐著舒適的軟臥車去奧斯威辛,心理上產生的落差只會更大?!蔽彝饧s索亞的見解,去奧斯威辛于所有參觀者而言,都是一種對人性的再認識,或者說是接受一種關于生命價值的教育,而非休閑旅游。
我很想知道腳下這條鐵路當年是否也運送過猶太人,約索亞認為很可能。從1940年至1945年,全歐洲有無數條鐵路通向波蘭,終點站便是奧斯威辛。
從克拉科夫到奧斯威辛約六十多公里,這列老舊的火車足足跑了三個小時。奧斯威辛是個安靜的小鎮,火車站只有三開間門面,甚至比不上中國偏遠地區的四等小站。車站有個小賣部,我剛走近窗口,那女售貨員就將一張小鎮地圖放在我面前,好像不用我開口她都知道我要買什么。想來也是,若不是因為奧斯威辛曾有個舉世聞名的納粹集中營,外國人怎么會跑到這個小鎮上來。
出了火車站我們繼續按圖索驥,找到一輛公共汽車。剛上車司機就問:“奧斯威辛嗎?”波蘭語中“奧斯威辛”很容易讓外國人聽懂。下了車想朝一位婦女問路,她也搶先開口:“奧斯威辛嗎?”然后指指身旁一條小路。看樣子來這個小鎮的外國人只有一個目的地,就是奧斯威辛博物館。
這也許是世界上最為獨特的博物館之一,入口處沒有售票窗口。來這里的人都是為了吊唁慘死于納粹之手的四百多萬亡靈,是一種尋覓人性的舉動,不需要買票。
我和約索亞的背包里都有一束從克拉科夫帶來的黃玫瑰,為了向奧斯威辛的受難者寄托哀思。約索亞在入口接待處登記冊上留下了他那位從未見過面的姨祖母姓名:尤拉。1945年蘇聯紅軍解放奧斯威辛時,發現集中營里保存著四十多萬被害或曾被關押在此的猶太人檔案資料。如今這些資料已全部輸入電腦,以備被害者家屬或后輩前來尋找他們親人的下落。接待員小姐很熱情,她請約索亞參觀完后再來趟接待處,她會把電腦中搜索到的結果告訴約索亞。
我終于站在了奧斯威辛集中營大門口,那扇拱形鐵門是我無數次從電影或老照片上看到過的。鐵門上方鐫刻著一句當年納粹用來欺騙猶太人的話:勞動換取自由。當年被法西斯納粹通過死亡鐵路運送至此地的猶太人,看到拱門上這句話,心里都曾燃起過求生的火焰。只要勞動,勞動量達到德國人制定的標準強度,也許就能從大門出去重獲自由。猶太民族是個勤勞的民族,猶太人不怕勞動。
雖然時值夏季烈日當空,當我跨進這道鐵門時,身子依然不由自主顫抖了一下,因為心里感覺寒冷。這里是奧斯威辛一號營,被鐵絲網分隔開的三層樓房如今已是集中營實物展覽室。每走進一棟樓之前,我都必須做幾下深呼吸,然后咬緊牙關,不然沒法將展室中的陳列物看完。
一張黑色大理石臺上放著一本打開的人名冊,有一尺多厚,是那種老式打印機打出來的,其中記載了四十幾萬曾經被關押在奧斯威辛集中營的猶太人姓名。德國納粹在毀滅這些生命之前,居然可以一絲不茍地制作花名冊。這些猶太人從某種意義上說還是幸運的,幾十年后當他們的親人后輩來到奧斯威辛,至少可以知道他們究竟魂歸何處。而另外無數消失在焚尸爐里的冤魂,則永遠收不到親人寄托的哀思。約索亞問我:“姚瑤,我的姨祖母尤拉會在這些名字中間嗎?”我用力握了一下約索亞的手說:“我想她一定在,尤拉不會讓你千里迢迢白來一趟奧斯威辛。”
在一間用巨大玻璃隔出的展室內,堆放著幾千雙男女老少穿過的鞋子。有成年男人的長筒靴,有少女的細高跟皮涼鞋,以及蹣跚學步的幼兒軟底鞋。每一雙鞋子都帶有鮮活的生命,只要注視上幾秒鐘,就能令人想像出鞋子主人的生前模樣。我看到一雙玫瑰紅色的皮涼鞋,半高跟,鞋頭上綴著個紅皮蝴蝶結。這樣的鞋子即使在幾十年后的大街上,也一定會受漂亮姑娘青睞。
約索亞也注意到這雙紅皮鞋,他向我投來疑問的目光。其實我們彼此都想問同一個問題:“這雙皮涼鞋不會是尤拉的么?”老照片上的尤拉那樣年輕優雅,她一定喜歡過這樣的鞋。我此刻寧愿相信這雙鞋就是尤拉的,也不忍心去想像在奧斯威辛多消失了一個同尤拉那樣的青春女子。
我曾在書籍和紀錄片中看到過,德國納粹屠殺猶太人之前,掠光被害人隨身所有財物,連同首飾、鑲金牙齒,甚至剃光被害人頭發。二戰期間享用人頭發編織的地毯,曾為德國人高檔生活標志之一。此時我站在巨大的玻璃展柜前,讀著那塊觸目驚心的解說牌:平均每五十個成年人的頭發重量約一公斤,本展柜中的頭發為一千九百五十公斤。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它無聲地淌著,滴落在腳下,像是從我心底流出的血。
約索亞用胳膊肘頂了我一下,示意我朝玻璃展柜右側看。大堆被害人頭發失去生命已有六十多年,都已變得灰暗而無光澤。然而在大堆短發中居然躺著一條粗大的辮子。辮子用四股絞花編成,很具藝術性,那該是一位何其愛美的姑娘用多年心血編成的一條辮子呵。如今辮子靜靜躺在這里,六十多年來它也許始終不明白曾經那般珍愛它的主人去了哪里,為何會一刀將它剪下棄之不顧,陪伴這條辮子的只有辮梢上一只褪了色的藍綢蝴蝶結。
我身邊站著對中年夫婦,妻子正面對展柜輕聲抽泣,丈夫下意識地撫摸妻子頭發,隨之手掌慢慢滑落,溫情地搭在妻子肩頭:“好了,都過去了,不會再有第二個奧斯威辛的?!?br/> 我擦去眼角淚痕,跟著參觀人群走過一個又一個展室。成千上萬副被害人用過的眼鏡,成千上萬只貼有主人姓名標簽的皮箱,無數嬰兒的連衣褲和寶寶衫。有些猶太人被押送至奧斯威辛時,還帶著讀了一半的小說或心愛的樂器薩克斯管,他們真的相信過大門上那句話:勞動換取自由。自由是集中營囚犯眼中最渴望得到的奢侈品。
我感覺身體麻木起來,眼淚依然在流淌,我沒有再擦一下。走在展室外攝氏三十五度的高溫下,我還是不停顫抖。約索亞也是這樣,他差不多有一個小時沒說話了,他正在與此生從未有過的精神傷痛搏斗。
走出一號營博物館,接待處小姐叫住了我們:“約索亞先生,請您二位最好抓緊時間去比克瑙二號營,今天那里來了幾位奧斯威辛集中營幸存者,也許會告訴您二位一些想知道的事情。我和約索亞聽了激動地對接待小姐道謝,然后快步跑向車站。因為一號營和二號營間相距三公里,來回接送參觀者的免費巴士一小時一趟。眼看這班車就要發動了,司機從窗口向我們招手。車上擠得如同沙丁魚罐頭,人們努力將自己汗津津的身子縮起來,以便為他人騰出空間。
二號營是奧斯威辛集中營主體部分,比一號營大幾十倍。登上大門口的哨兵瞭望臺主樓遠眺,一望無際的原野上數不清有多少排囚禁猶太人的牢房,鐵絲網從我們腳下一直延伸至天邊,看不到盡頭。那條臭名昭著的“死亡之路”靜臥在集中營主干道上。1945年1月27日蘇聯紅軍解放奧斯威辛后,這段曾運送過幾百萬猶太人的鐵軌被完整保留下來。鐵軌早已銹跡斑斑,枕木間空隙處盛開著無數星星點點的野花。沿著鐵軌走至盡頭,左右兩側各有一條通道。當年猶太人被悶罐車拉到這里后,由納粹醫生查看每個犯人的身體狀況,年輕力壯的送往右側集中營做苦役,老弱病殘和婦女兒童大多直接由左側通道拉至毒氣室,進而是焚尸爐。如今通道邊還設有當年德國人留下的資料照片,和我此時此刻看到的場景一模一樣。
我們身后走來一隊戎裝威武的軍人,簇擁著一位白發老先生,約索亞聽出他們在說希伯來語。約索亞上前向老先生打招呼,說是希望加入他們的團隊聽些故事,于是我們倆很快得到允許,成了老先生的聽眾。那些軍人很客氣地請我和約索亞分坐在老人兩邊,其實我根本聽不懂希伯來語。
六
拉爾比家在克拉科夫老城開設銀器店已有一百多年歷史了。19世紀中后期,波蘭南方婦女盛行佩戴銀制首飾。戒指、耳環、項鏈、裙腰或領子袖口上的飾物都少不了添上銀光閃閃的點綴。
銀器店傳到拉爾比先生手中時,已比初創期擴大了三倍門面,形成前店后工場產銷一條龍模式。銀器店除了經銷首飾外,最大宗的買賣為生產和銷售銀制餐具、刀叉或銀盤。1940年底,波蘭全境都被德國納粹占領,猶太人的自由生存空間越來越小。拉爾比家的銀器店為克拉科夫著名品牌商店,除了櫥窗玻璃被砸碎幾塊,門口涂上“猶太豬滾出去”等污辱性字眼外,生意還在繼續做著。
拉爾比先生說到這兒停下來看著我,吃力地用英語說:“小姐,您知道嗎?六十多年前在我家銀器店里,曾有過兩位中國伙計呢。他們是父子倆,我叫他們老張和小張。老張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去法國修鐵路的中國勞工,小張出生在法國。二戰爆發后,父子倆打算邊打工邊籌集盤纏回中國老家去,可由于戰亂年間交通不便,張家父子流落到克拉科夫時,已身無分文,形同乞丐。我收留了這父子二人,發現兒子小張雖沒讀過什么書,手卻特別靈巧,很快就學會了打制銀器活兒,還時不時能設計出些新鮮樣式的銀飾品來。”
拉爾比先生剛說完,坐在我對面一位青年軍官接上話音:“中國人和猶太人有個共同特點,就是腦袋特別聰明?!彼脑捲诶瓲柋认壬蟮耐纯嗷貞涢_始前,引發出一陣輕微的笑聲。
那年秋末冬初的一天,有個德國軍官來到拉爾比銀器店,將一張大額支票放在柜臺上,讓拉爾比先生在三天之內打出十二套銀餐具,送到指定地點去。拉爾比先生和張家父子不敢怠慢,按來人要求立刻畫樣打制,日夜趕工,總算完成了這份定購活兒。在規定期限那天,拉爾比先生和張家父子每人背一個大包,將十二套餐具送到克拉科夫市中心一棟公寓里。他們剛放下東西,等候在公寓門口的德國憲兵就將三人押上卡車,轉而推進悶罐火車,直接拉往奧斯威辛。若不是拉爾比銀器店太有名,德國人可能不屑設置圈套來誘捕拉爾比先生。沒有人知道銀器店老板和他的兩個中國伙計去了哪里,他們在某一天早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拉爾比先生和張家父子在“死亡之路”盡頭下了車,一個長著鷹勾鼻戴眼鏡的德國醫生翻了翻三人眼皮,又用手中小錘敲敲他們牙床,然后朝一邊通道歪了下頭,示意三人歸入苦役營。要是德國醫生腦袋歪向另一邊,那等待他們的就是焚尸爐了。
我們聽拉爾比先生講述往事的時候,就坐在那條“死亡之路”鐵軌上,離我們二十米開外處,有一條深三米寬約五米的環形水溝。當年德國納粹將猶太人關入集中營不算,還在整個營區四周架設了四米多高的鐵絲網,天一黑就通電成了電網,鳥兒飛過不小心都會被烤焦。鐵絲網下方便是水溝,以此形成雙保險來防止囚徒逃跑。
拉爾比先生及張家父子組成一個挖土方小組,拉爾比和老張挖土,小張用翻斗車來回運土。壕溝上方不時有德國士兵牽著兇猛的狼狗來回巡邏,狼狗吐著血紅的舌頭。那些狗非常熟悉囚徒身體散發的氣味,只要誰稍稍離得遠些,狼狗就會狂吠吸引看守士兵的注意力。
老張在挖土時對拉爾比先生說:“掌柜的,咱幾個被德國人莫名其妙抓來干苦役,要是不想法子逃命,早晚也得進焚尸爐。”拉爾比嘆了口氣:“我是猶太人,這輩子看來逃不出德國人掌心了,只是連累了你們父子倆,你們是中國人,不該被關在這個地方?!庇幸惶焱盹埱扒舴讣宵c名,拉爾比冒著生命危險替張家父子向德國看守說情,希望他能放了這兩個中國人。德國看守狠狠抽了拉爾比一個耳光,咆哮道:“中國人正在跟日本人打仗,而日本跟德國是軸心國同盟,所以中國人就是德國的敵人,完全應該被抓起來或處死?!?br/> 拉爾比和張家父子徹底絕望了,要想活命,唯有逃跑。他們三個白天挖溝干活的同時,也在尋找一切可能逃離奧斯威辛的機會。集中營西側有個幾十立方米深的長方形蓄水池,池子上方約有三米寬的一段空隙沒有鐵絲網。但天一黑崗樓上探照燈光便直射蓄水池四周,略有風吹草動都能讓哨兵看得一清二楚。拉爾比同張家父子商量,在天黑收工前先跳進蓄水池藏身,最好靠近水池邊,這樣既能攀住池邊灌木叢露出頭來呼吸,也能將身體隱蔽起來。
實施計劃的當天晚上,月黑風高,確實是個逃跑的好機會。可他們三個萬萬不會想到,同監房另一名猶太囚犯發現少了三個人,主動向德國人報告,以為這樣自己可以立功,從而獲得德國人寬恕被釋放。得到報告后德國兵立刻帶著所有狼狗沿鐵絲網巡查。老張對拉爾比說:“掌柜的,我老了跑不動,您還年輕,帶上我兒子跑吧。”可是張家父子沒有逃過狼狗的敏銳嗅覺和尖利牙齒,被從蓄水池里叼了出來,當場遭到槍決。拉爾比那一刻將整個人都潛入水中,憋住呼吸游到蓄水池外側暗處死角,才敢將頭探出水面透氣。
拉爾比先生從鐵軌上站起身來,引著我們一大群人走向那個蓄水池。池水早就干涸了,池底有一層吹落的泥土,泥土里已經長出了野草。拉爾比先生圍著蓄水池走了一圈說:“當年我就是從這個角落爬上來逃走的。我知道張家父子到死都沒有說出我這個同伙,最后德國人把那個告密的囚徒也槍斃了,為了湊滿三個人,很多年后我才從另外的幸存者口中知道了那個晚上發生的一切?!崩瓲柋认壬鷱目诖锾统鲆粋€紅布袋,里面有塊雞蛋大小的細白瓷鎮紙,白瓷上有藍花,很像中國人常用的青花瓷器花紋。拉爾比先生說這是從前老張送給他的東西,六十多年來他一直帶在身上,他一輩子都在懷念那對與他共生死的中國父子。
逃離奧斯威辛魔窟后,拉爾比先生很快加入了波蘭地下反法西斯游擊隊,后來又定居在蘇聯加盟共和國烏克蘭。二戰結束后拉爾比先生繼續經商,成為烏克蘭前十名富翁。拉爾比先生于上世紀90年代來到中國浙江省,投資開辦了一家鄉鎮瓷器廠。他依稀記得張家父子祖籍在中國浙江,他們沒能回到老家來,拉爾比先生替張家父子二人還愿來了。
與拉爾比先生告別時,晚風吹來一絲涼爽氣息,老人銀白色的頭發在風中舞動。拉爾比先生握著我的手說:“記者小姐,六十多年后能在奧斯威辛再度遇到中國人,真讓我感到安慰。我們猶太人永遠不會忘記二戰中得到中國人的無私幫助,知恩圖報是我們兩個民族共有的文化根基?!?br/> 一滴清涼的淚珠從我臉上滑落,我仿佛看見一群又一群的拉爾比和張家父子被驅趕著走向絕望與死亡。我忽然覺得把自己當作一個參觀奧斯威辛博物館的旁觀者真是個錯誤。我、約索亞和所有生活在今天燦爛陽光下的ByaXM4nl0DPho0Yf1+Dl0Q==人們,與奧斯威辛受害者都是同一星球上的生命共同體,我們有同樣的生命價值。
七
我和約索亞決定在奧斯威辛小鎮住上幾天,我渴望多遇上幾位拉爾比先生那樣的幸存者,而約索亞則等待著博物館工作人員能找到尤拉的線索。
我們入住在一個家庭旅館,三層樓的房子兩層做了客房,老板一家住底樓。夏天來奧斯威辛的游人很多,家庭旅館價錢便宜,通常會出現一房難求情況。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和她兒子比我們晚進門幾分鐘,結果母子倆只能擠一個房間,母親占了床,年近半百的兒子就得睡地鋪。老太太母子二人成了我的臨時鄰居,客房隔音效果差,我可以在自己房間里聽到他們談話,他們居然在說法語。于是我開始留意這母子二人的行動,因為沒有語言障礙的話,我很想知道他們為什么來奧斯威辛。
第二天早上,旅館老板娘為住店客人準備了極為豐盛的早餐,光是咖啡、奶酪就各有好幾種。一旁的烤面包機不停吐出熱得燙手的面包片,趁熱涂上黃油果醬,味道簡直太誘人了。隔壁房間的老太太獨自來餐廳用餐,這時我才發現老太太身材出奇矮小,大概不足一百四十厘米。她也想要烤面包片,卻夠不著面包機旁邊的盤子。我趕緊過去用法語對她說:“Madame,請讓我來吧,您想要幾片面包?”
“喲呵,多么好運,小姐您會說法語?您出生在法國嗎?”
“我是中國人,常駐法國的新聞記者?!蔽姨胬咸×藥灼久姘譃樗沽艘煌臌溒D讨?,然后就勢與她同桌用餐。約索亞已經聽我說起過這對母子,這時也端著盤子坐到我們桌邊來。
老太太是個爽快人,幾分鐘后我就揭開了先前的疑問。老太太叫奧佩亞,來自瑞士日內瓦的奧斯威辛集中營幸存者。在有生之年再回訪一番童年遭關押的地方,竟然是老太太晚年最強烈的愿望。
我向老太太坦陳自己的想法:“您當年在奧斯威辛遭受過煉獄般的迫害,如今是什么原因讓您回來緬懷那些已經過去六十多年的悲慘時光呢?”
老太太放下手上的勺子,伸出手來慈愛地拍拍我膝蓋:“小姐,我不怕回到奧斯威辛來,既然當年上帝讓我和兄弟姐妹活著走出這座人間地獄,我就敢再回來看看。這也是我那些兄弟姐妹的愿望?!崩咸f話的時候,她兒子默默坐到母親身邊,低頭喝著碗里的牛奶。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經無數次聽母親講述過奧斯威辛,至少在這一刻,他沒有阻止母親向我和約索亞兩個陌生人揭開她心底的傷口,那傷口依然會流血。
奧佩亞是家中第七個孩子,在她之前,六個兄姐都得了軟骨發育不全癥,也就是俗稱的侏儒癥。在瑞士當牙醫的父親希望第七個孩子能比她兄姐長得高些,因而奧佩亞自出生起便得到全家人的百般呵護。1944年夏天,德國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到了最瘋狂時刻。雖然瑞士是中立國,日內瓦又是個國際城市,但奧佩亞一家仍然未能逃脫納粹的魔掌,被關進了奧斯威辛集中營。
一下火車,奧佩亞的父母和大批被押來的普通猶太人一樣,消失在毒氣室和焚尸爐里,因為他們身高正常,沒人知道他們是七個小矮人的父母。而奧佩亞兄妹七個小矮人引起了德國醫生門格勒的注意,他把七兄妹領進集中營一角的醫生辦公室,對他們說:“只要你們和我呆在一起,配合我工作,沒人會奪走你們的生命。”那時七兄妹中除了奧佩亞都已過了青春發育期,他們有足夠的理性和判斷能力來琢磨門格勒醫生的話。面對每天冒出黑煙的焚尸爐和牛馬一般被驅趕著做苦役的囚徒,加之對死亡的恐懼,逼迫七兄妹只能去服從門格勒醫生,不敢抵抗門格勒在他們身上做的任何試驗。
門格勒先剃下七兄妹頭發做實驗材料,后來又剪下他們每個人的眼睫毛,弄得七兄妹都得了爛眼眶病,每眨一下眼睛都痛得流淚。門格勒還敲下七兄妹牙齒,連麻藥都不用。奧佩亞那年剛剛長齊的牙齒被敲下后,流血不止,又不敢大聲哭,只好一口一口往肚里咽血水。
門格勒從未告訴過七兄妹為什么要在他們身上做這些試驗,七兄妹中的大哥有一次斗膽問道:“門格勒醫生,您什么時候可以放我們回家?”門格勒冷冷一笑:“我讓你們活著,沒進焚尸爐,已經是最大的恩賜了,你竟然還敢提出想回家?你們猶太人根本就不該有家?!?br/> 只有當門格勒去吃飯或休息時,七兄妹才能趴在裝了鐵柵欄的窗口前看一眼外面風景。奧斯威辛集中營里早就沒了孩子,遠處關押犯人的牢房前偶爾會晃動幾個人影。外面的人不知道門格勒的實驗室里關著七個小矮人,而七兄妹則被門格勒一遍遍告知過,如果他們邁出這所房子,就等于失去了醫生的保護,等待他們的只有死亡。
1944年冬天來得格外早,剛進十二月,大雪已經厚厚實實地蓋住了波蘭南方。這些日子以來門格勒不再從七兄妹身上提取他想要的實驗材料,而是緊張萬分地整理從集中營囚犯身上采集到的所有實驗結果資料,裝進好幾個大皮箱,那些質地考究的皮箱也是猶太人的財物。
奧佩亞永遠記得那個寒冷的冬夜,門格勒對七個活生生的醫學實驗品說:“你們兄妹雖然在我的手術刀和剪子下吃了些苦,但你們應該感謝我,要不是我堅持用你們為醫學實驗服務,你們這樣的畸形人早就該被處死了?!边@天夜里,門格勒帶著他的醫學實驗資料逃回了德國柏林。
1945年1月27日,蘇聯紅軍解放了奧斯威辛集中營。從坦克車上跳下幾個蘇軍戰士,他們闖進門格勒醫生實驗室時,看到七個奄奄一息的小矮人。戰士們嚇呆了,以為是七個孩子,因為士兵們早就聽說在奧斯威辛已經沒有孩子了。
七兄妹中的老大會幾句俄語,于是他們很快被救出集中營,之后又來到蘇聯養病。奧佩亞兄妹七人于上世紀50年代后期返回戰前居住地瑞士,如今只有她一人還活在世上。
奧佩亞老太太用布滿老人斑的手掌抹去眼淚說:“我的六個哥哥姐姐個子比我更矮,他們都終身未婚,沒有一個人活過四十歲。同兄姐們相比,我是最幸運的。我結了婚,有了家庭孩子。你們看我的兒子長得又高又大,我還當上了奶奶。”那個沉默寡言的兒子此刻摟住母親肩膀,哄孩子似地輕輕拍打著。
約索亞忽然走到老太太身邊問道:“Madame,您想知道當年那個門格勒醫生的下落嗎?我是‘最后時機’行動組織的志愿者,我們在全世界各地追蹤前納粹罪犯,我可以告訴您。”
奧佩亞老太太驚訝地張大嘴巴看著約索亞,聽到“門格勒”這個名字時,她身子顫抖了一下。
那年門格勒逃回柏林后,便脫離了納粹軍隊,在柏林開了家小診所。上世紀50年代,越來越多的正義人士提出要追捕曾經在二戰中迫害猶太人的兇手。門格勒如同驚弓之鳥,帶著全家人離開歐洲,輾轉到了南美洲的阿根廷。門格勒在布宜諾斯艾里斯一個僻靜街區開了家玩具店,隱姓埋名居留下來。幾十年間,沒有人懷疑過這個看上去和藹可親的玩具店老板跟那場大屠殺有什么關系,街坊鄰居孩子都喜歡玩具店的老頭,他常常會把一些廉價小玩具免費送給孩子們。
直到上世紀90年代某一天,門格勒突然收到“最后時機”行動組織寄給他的一封信,信中還附上了他在奧斯威辛的工作照片?!白詈髸r機”行動組織告訴門格勒,他們已經在柏林一些大學和醫療機構的檔案中,找到了門格勒撰寫的“關于猶太人種退化”的學術論文,足以證明這個前納粹醫生用猶太人做試驗,進而替法西斯納粹尋找殺害猶太民族生理學依據的罪行。如果門格勒不自首,“最后時機”行動組織將向國際法庭告發他。
接到這封信的第二天,門格勒溺斃在自家花園的游泳池內,沒有人知道他是失足跌落還是自殺的。
奧佩亞老太太告訴我們,她此番來奧斯威辛,除了想對兒子重拾自己兒時的慘痛記憶,更重要的原因是等候一位老朋友。六十三年前將七兄妹救出奧斯威辛的蘇聯紅軍老戰士科科夫,這個夏天科科夫與奧佩亞相約在奧斯威辛見面。
我和約索亞情不自禁地一左一右擁吻老太太,真慶幸我們能與奧佩亞母子住在同一家旅館里,邂逅這位奧斯威辛的幸存者。
八
第三天中午,八十一歲高齡的老戰士科科夫如約來到奧斯威辛小鎮。老人一頭銀發,高大的身軀移動緩慢,步子卻依然有力,尚存一絲軍人風采??瓶品蛳驃W佩亞老太太張開雙臂:“你好啊,小姑娘,真沒想到六十多年過去,我們還能在奧斯威辛見面。”
奧佩亞老太太身高只及科科夫胸口,她淚水洇濕了老先生腹部襯衫??瓶品蛳癞斈隂_進奧斯威辛集中營時那樣拍拍奧佩亞頭頂,說:“好了,好了,蘇聯紅軍來救你們了?!?br/> 1945年1月26日晚上,蘇聯紅軍第322師先頭部隊戰士,十八歲的科科夫和另外五位戰友接到命令,進攻地圖上一個叫奧斯威辛的地方。第二天上午,科科夫從坦克車上跳下來,眼前出現了一片鐵絲網,拱形鐵門上刻著德文:勞動換取自由??瓶品虿恢肋@是什么地方,他和戰友們將沖鋒槍緊貼胸前,手指按在扳機上,小心翼翼地推開鐵門朝里走??諝庵袕浡钊酥舷⒌慕购粑?,四周卻死亡般寂靜。一個戰友小聲猜測:“該不是德國納粹關猶太人的集中營吧?紅軍部隊傳單上似乎提到過這個名字:‘奧斯威辛’?!?br/> 科科夫望著雪后原野上一排排沒有窗戶的木頭房子,不明白這些房子派什么用場。每棟房子頂上都有個煙囪,卻不冒煙,這季節要是木頭房子里不生火取暖,人很快會凍死的??瓶品蚝蛻鹩褌冇昧ν崎_木頭房子大門,多數房子空空如也,地上殘留著血跡和垃圾,如同廢棄的屠宰場。
忽然,已經跑向后面幾排房子的一個戰友高聲喊叫科科夫過去,于是科科夫看見了永遠難忘的一幕。一群身著藍灰條紋破囚服的人在向科科夫和他的戰友們揮手,科科夫覺得那只不過是一群長得像人的人而已。他們一個個眼睛向外突出,因為臉部已沒有脂肪和肌肉,連皮下組織都已萎縮。有的人身披破麻袋布,有的頭戴骯臟不堪的破帽子。他們努力向科科夫們揮手,嘶啞地喊叫著一種聽不懂的語言。科科夫和戰友向那群人跑去,看到他們伸出手來,那些人渾身皮膚薄得可以看見血管,科科夫甚至看到了他們手臂的關節和骨頭。
這群人中有個瘸了腿的囚徒來到科科夫跟前,準確地說他是爬過來的。他拉住科科夫的褲腿,用力喊了聲:“達瓦里希,斯巴西博荷(同志,謝謝你)。”科科夫驚喜萬分地扶起這個居然會講俄語的囚徒,用隨身軍用水壺給他喂了幾口水,那囚徒喘著氣,斷斷續續向科科夫介紹了眼前的一切。
這里果然是奧斯威辛集中營最大的一部分——比克瑙二號營。德國人已經逃跑了,他們臨撤退時用機槍向每間牢房掃射,還炸毀了兩個最大的焚尸爐。德軍為了毀滅罪證,打算放火焚燒所有牢房,由于風向不對,夜里又下了場雪,房子才未能全部燒掉,因此二號營里還有幸存者。
蘇聯紅軍后援部隊很快開進了奧斯威辛小鎮,集中營幸存者被移送至還能生火取暖的房子里。紅軍戰士熬了幾十鍋蔬菜湯,運來成筐面包分發給還活著的人。那個瘸腿囚徒原是蘇軍戰俘,被德軍俘虜后關進了奧斯威辛,他坐上科科夫開來的吉普車,帶領紅軍士兵去搜索二號營每個角落。
在集中營西邊鐵絲網下方空地上,科科夫看到無數沒有點燃的火堆,那上面交錯擱放著一層層木柴和尸體,顯然是德國人逃跑前還來不及毀掉的殺人證據。科科夫和戰友們在通向焚尸爐的鐵路兩邊,發現了裝滿尸體的貨斗車,周圍的管道還是熱的。接著,科科夫還找到幾個大倉庫,倉庫里堆滿了被害人的頭發、眼鏡片、鞋子和從他們嘴里撬下的金牙。
奧佩亞兄妹就在這時遇到了科科夫,七個小矮人驚恐萬狀地蜷縮在屋子角落里。科科夫把面包放在他們手上,奧佩亞和兄弟姐妹抓過面包狼吞虎咽,唯有大哥只啃了點面包皮,把剩下的面包悄悄塞進鋪在地下的草墊子里。大哥不知道奧斯威辛已經解放,他怕吃掉這些面包后又該挨餓了,他得為弟妹們留點活命口糧。
科科夫請瘸腿向導告訴七兄妹,不用再害怕挨餓,蘇聯紅軍解放了奧斯威辛,就是為了讓這兒所有人都能好好活下去。
科科夫受命接管奧斯威辛集中營,在以后一些日子里,他領著軍隊醫生護士為幸存者們檢查身體或治病。他發現幾乎所有幸存者都拒絕洗澡,當紅軍戰士或衛生員把肥皂毛巾發給他們時,那些人渾身顫抖著,眼中充滿恐懼和絕望。又是那位瘸腿向導解開了這個謎:德國納粹為了快速滅絕猶太民族,竟然發明了毒氣室和焚尸爐。毒氣室內貼著雪白的瓷磚,四周裝著淋浴噴頭。當猶太人以為去洗澡時,噴頭里出來的不是水而是煤氣。德國納粹怕猶太人反抗,就強迫同為囚徒的猶太人給自己同胞發放肥皂和毛巾,這樣可以蒙蔽受害者,走進毒氣室的猶太人總不相信同胞會欺騙自己。
奧斯威辛解放幾年后,科科夫被邀請去紐倫堡國際法庭旁聽對納粹的審判,這時他才了解到這樣一個數字:從1940年到1945年,共有一百一十萬人在奧斯威辛集中營被害,其中大多死于毒氣室和焚尸爐。
我忽然覺得讓兩位古稀老人長時間沉浸在慘痛回憶中實在有些不妥,便提議科科夫先生和奧佩亞老太太一起出去走走。科科夫老人說:“那就從旅館步行去二號營原址吧?!碑斈晏K聯紅軍揭開奧斯威集中營真面目后,就決定要完整地保留下這座人間地獄,用以警示后人。
陽光下的奧斯威辛小鎮其實很美,幾乎每條路都是林陰道。小鎮居民家家戶戶都愛養花,花盆掛在窗口或門前,好像是為了讓過路人感覺更養眼。科科夫先生指著二號營門前那條砂石路說:“當年我就是開著坦克從這條路進入奧斯威辛集中營大門的。這條路保存得真好,跟六十多年前一模一樣,它曾無數回地出現在我的夢里。”
科科夫先生領著我們幾個在烈日下走向二號營一處角落,那兒有兩座被德國人炸毀的巨型焚尸爐,六十多年來沒人動過那里一塊磚瓦。因為真實,它至今仍然震撼著每個參觀者的心靈。在它們旁邊有一座用巨石壘起的紀念碑,紀念碑上刻著兩句話:NEVER FORGET(永不忘卻),NEVER AGAIN(永不能重演)。
我和約索亞執意要請奧佩亞老太太和科科夫先生吃頓飯,就在奧斯威辛一家小飯館里,二位老人欣然接受了我們的好意。我和約索亞以及奧佩亞老太太的兒子、科科夫先生的女兒一起向兩位奧斯威辛的見證人敬酒致意,是他們讓我們這些后輩更深地理解了生命的價值和意義。
這天晚上,約索亞接到一號營博物館那位熱情小姐的電話,尤拉找到了。
九
我陪同約索亞坐在接待室里,這個接待室是專為尋找親人下落的來訪者而設置的。在約索亞之前,已有成千上萬的受害者家屬在此地找到了親人遺留的最后線索。這不知道該不該歸功于德國人認真到死板的性格,凡是1943年之前被押送到奧斯威辛的囚徒,都有詳盡的個人檔案記錄,包括年齡、身高、體重和頭發、眼睛顏色,甚至口腔里有幾顆蛀牙也寫得一清二楚。
接待小姐從電腦中點擊出一張年輕女囚徒半身正面照片。她身穿同男人一樣的藍灰條紋囚服,因為被剃光了頭發,頭上扎著與囚服同質的包頭巾。照片經點擊后逐漸放大,于是一雙漂亮但絕望的眼睛正視著我和約索亞。約索亞取出皮夾里那張老照片放在電腦旁,兩張照片頓時重疊成同一張臉,尤拉的臉。所不同的是一張臉上陽光燦爛,另一張愁云密布。電腦資料照片下有一行小字:尤拉,1941年12月18日進入奧斯威辛。
尤拉在那個寒冷的冬夜離開法國斯特拉斯堡的家后,就再也沒見過任何一個親人。她被押上了密不透風的悶罐車廂,只有開飯時車廂門才會拉開一條縫。德國兵扔進一麻袋黑面包和一桶水,然后咣當一聲又關上了車門。車廂里男女老少互相看不清對方的臉,出于生存本能,人人大呼小叫地爭搶面包。孩子遭到成年人撞擊后哭喊不止,女人的長頭發在黑暗中被人拉扯掉。尤拉記不得在悶罐車里呆了多長時間,她只吃到一塊黑面包,大小便都解在車廂里,周圍惡臭難忍。即使這樣,在到達奧斯威辛時,她手上依然拎著小提琴盒。她從八歲開始學習拉小提琴,這把琴幾乎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
押送猶太人的悶罐列車駛入奧斯威辛二號營,喘著粗氣在那條“死亡之路”盡頭停了下來。囚徒被分成男女兩行隊伍,得分別經過德國醫生的健康甄別后才可決定去向。
一個長著禿鷹臉的德國軍官走過來,他手里拎著條皮鞭,鞭梢纏在鞭桿上,不知是用來抽人還是馴馬的。鷹臉軍官看了看尤拉,又用鞭子觸觸尤拉手上的琴盒:“你會拉小提琴?喜歡勃拉姆斯嗎?”尤拉驚恐地點了點頭,算是把兩個問題都回答了。軍官嘴角擠出一絲冷笑:“那好吧,去囚犯樂隊,我還真想聽聽勃拉姆斯呢。”
尤拉心里騰起對自由生活的渴望,她沒想到奧斯威辛集中營里居然還有樂隊,看來也許真像入口處拱門上刻著的那句話:勞動換取自由。如果自己能把勃拉姆斯的曲子拉好,讓軍官滿意,可能會有被釋放的一天。十七歲的尤拉是天真的,她此生未遭遇過任何人生險境,她全部的生活閱歷還不足以想像出這座殺人魔窟究竟有多恐怖。
尤拉雖然也同其他猶太婦女一樣被剃光頭發,換上藍灰條紋囚服,但她不需要去做苦力活。她每天在一座大木頭房子里跟另外二十來個囚徒一塊練習演奏。勃拉姆斯、德彪西、貝多芬,那鷹臉軍官想聽什么他們就演奏什么。有時鷹臉軍官還會找來些舊樂譜,讓囚犯樂隊練習譜子上的樂曲。尤拉心想,熱愛音樂的人也許會心地善良一些,她企盼著鷹臉軍官有朝一日對這些樂手們從輕發落。
囚犯樂隊里有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從前是維也納愛樂樂團首席小提琴手。他好像特別害怕見到鷹臉軍官,常常因為拉錯一個音符挨鞭子。后來尤拉知道了底細,原來鷹臉軍官戰前也是一名小提琴手,戰場上彈片削殘了他兩節手指,如今只能揮皮鞭而不能握琴弓了,所以他一年四季都戴著白手套。
不過鷹臉軍官對尤拉似乎客氣點,他來木板房聽演奏時,會叫尤拉單獨拉一曲他指定的某個曲子,聽完后用皮鞭敲打幾下自己腳上的長筒皮靴算是鼓掌。遇上興致好時,鷹臉軍官還會扔給尤拉幾塊餅干或水果糖之類作為獎賞,這種時候尤拉總把自己聯想成馬戲團里的動物。尤拉知道在這座人間地獄里,看守們早已泯滅了最起碼的人性,囚徒也不再奢望享有人的尊嚴,只要能活下去,哪怕像畜牲一樣活下去,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
有一年復活節前夕,鷹臉軍官來到大木頭房子對全體囚犯樂隊成員說,他們每個人可以去倉庫挑選一身衣服和鞋子,復活節那天為奧斯威辛全體德軍官兵演出。樂隊中每個人都長長松了口氣,尤其是那個維也納來的小提琴手,他正在持續不斷地發燒,要是在苦役隊,早就送進焚尸爐了。囚犯樂隊少不了他這把琴,他依然擔任首席提琴手,鷹臉軍官又愛聽曲子,所以他知道自己至少可以活過復活節。
倉庫里堆滿無數男人和女人的衣服,它們的主人一定都不在了。他們被送進毒氣室之前必須脫光所有遮體衣物,鞋子和首飾、眼鏡等物品也都分門別類歸在某處倉庫里。尤拉從衣服堆里挑出一件白底紅點泡泡紗連衣裙,V字形領口和裙邊鑲著同樣面料疊成的荷葉花邊,漂亮極了。裙子尚有九成新,看來主人沒穿過幾次,那該是個同尤拉年齡相仿的姑娘。尤拉穿上這件連衣裙時,淚水潸然而下,她覺得自己是在替裙子的主人活下去。
囚犯樂隊每個人都在復活節晚會上拚命展示自己的最好水平。那首席提琴手發燒到頭疼欲裂,仍然堅持拉完所有曲子,且沒敢拉錯一個音符。誰都明白,只有讓鷹臉軍官滿意,他們的生命才可能延長下去。
復活節晚會上還有幾個猶太囚徒被叫來充當廚師或跑堂,在進入集中營之前,他們中不少人是開餐館的老板。此時此刻這些人同樂隊成員們想的一樣,唯有被德國人需要,才是活下去的保證,每個人都想拿出自己的絕活來拖住生命。
1944年底的一天,囚徒樂隊按照鷹臉軍官指令,開始排練圣誕節晚會曲目。木頭房子一角還用石塊砌出個火堆,這算是鷹臉軍官的恩賜,他允許樂隊在排練時烤火,否則手指凍僵了連琴弓都握不住。
鷹臉軍官又一次來到木頭房子里,他倚靠在墻角聽完勃拉姆斯的曲子后,先前還算溫和的目光突然燃起兇殘的火苗。鷹臉軍官用那條從不離身的鞭子敲打每個人手中樂器,如同狼嚎一般叫道:“把你們的樂器統統扔進火堆里燒掉,該死的猶太豬,你們根本不配懂音樂。”
木頭房子剎那間變得地獄般沉寂,所有人都明白發生了什么。這畢竟已是1944年最寒冷的冬夜了,蘇聯紅軍的炮聲已漸漸像春雷般從遠方滾過來。尤拉絕望地抱住小提琴問道:“長官,不是要開圣誕晚會么?”鷹臉軍官一鞭子抽向年輕姑娘,大皮靴將小提琴踩成兩截,然后踢入火堆。這天夜里,全體囚犯樂隊成員由鷹臉軍官親自押送進了毒氣室。尤拉離去的時候,離蘇聯紅軍解放奧斯威辛已不到兩個月了。
我和約索亞讀完當年鷹臉軍官寫下的看守日志,這部已譯成多種文字的日志成了奧斯威辛檔案的一部分。接待員小姐將尤拉的照片打印出來交給約索亞說:“去吧先生,您要找的尤拉在一號營博物館十五棟樓第七展室,那里保存著當年囚犯樂隊留下的照片。
七號展室不大,四面墻上掛著放大的囚犯樂隊演出照片。由于年代久遠,照片都發黃了,照片上人的臉部只能看出個大概輪廓,好像沒有女人。我和約索亞仔細察看著每張照片,希望能找到尤拉的身影。我們把所有照片都看了三四遍,依然找不出一個女人。然而一張標記為1943年夏季的樂隊集體演出照引起了我注意,照片上后排那個人頭部飄起一條三角包頭巾,當年奧斯威辛女囚犯都被剃了光頭,就用包頭巾裹住腦袋。這個女樂手的臉部讓前排一個男人肩頭的小提琴擋住了,但可以看到她下面穿著裙子,腳上是短襪和搭襻皮鞋。
“這一定是尤拉。”我忘乎所以地大叫起來,引得身后幾位參觀者都停下腳步與我們一起看照片。
看管這間展室的解說員走過來,她用英語問我:“您想尋找囚犯樂隊成員資料嗎?請跟我來。”解說員領著我們來到這棟樓一處走廊墻邊,那兒排列著二十幾張囚犯半身照。照片放得很大,可以清楚看出照片上人的臉部表情。
我們在第二排第九張照片前站住了,尤拉正面對著我和約索亞。她頭上果然扎著包頭巾,雙眼露出憂郁,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有太多的疑問要向這個世界發出。
我和約索亞各把一支粉紅色康乃馨花用膠紙粘在尤拉照片下方,約索亞輕輕撫摸著他姨祖母的臉說:“尤拉,你走了六十多年,今天終于可以回家了。”我也在心里對照片說:“尤拉,如今奧斯威辛不再寒冷,全世界正直善良的人都會把人性的陽光帶進來?!?br/>
十
我和約索亞離開奧斯威辛小鎮時,波蘭南方出現了罕見的高溫天氣。返回克拉科夫的火車很舊很慢,車廂像個快要散架的蒸籠,在晃蕩中發出沉悶聲響。我的思維感覺漸漸離開了奧斯威辛回到現實中來,而約索亞一直將視線凝固在車窗外,不說話也不喝水。
在我們乘坐的這節車廂里,有個猶太學生參觀團,團員都是十四五歲的中學生,大概利用暑假來奧斯威辛接受教育。剛上火車時還眼圈紅紅的男孩女孩,此時喝著可口可樂大嚼油炸薯片,或是聚精會神玩著手掌游戲機,他們遠比成年人容易走出奧斯威辛的陰影,回到現實陽光下來。我心里感覺一絲欣慰,讓花季少年知道奧斯威辛是怎么回事就足夠了,但愿他們終生都能生活在藍天白云下,呼吸著鮮牛奶般淳美的空氣,盡享人間親情友誼和愛情。
列車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站停下,又上來幾十名身穿夏令營服裝的小學生,聽口音像是一群德國孩子。有位年輕女教師來到我們身邊,用英語問是否可將孩子們的旅行包放在我和約索亞頭頂的行李架上。我和約索亞連聲答應,同時站起身來幫女教師安置那些花花綠綠的書包。一陣忙亂之后,列車再次緩慢起動,朝克拉科夫駛去。女教師擦著汗水在我們對面坐下,她英語十分流利,也似乎很高興遇上我們這樣的異國旅行者。
這果然是個德國小學生夏令營團隊,來自巴伐利亞州。女教師閃動著漂亮的藍眼睛說:“讓所有孩子參觀納粹集中營,與集中營幸存者建立聯系,那可是巴伐利亞州政府的決定。這樣可以使孩子們記住歷史,永遠警惕納粹主義死灰復燃?!奔s索亞忽然站起身來向女教師鞠了個躬,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淚光。
在克拉科夫火車站前廣場上與德國女教師及孩子們告別時,我想起一位二戰歷史學家說過的話:“大屠殺的受害者并沒有無謂犧牲,他們給未來一代留下了最寶貴的生命禮物。”
約索亞眼中的淚光消失了,他異常堅定地對我說:“姚瑤,我要回去告訴‘最后時機’行動組織,不必擔憂所謂‘第四帝國’再生的可能性。因為早就有一堵不可逾越的墻擋在那里,這堵墻是由納粹的受害者的鮮血凝成的堅不可摧的堡壘,它的名字就叫‘奧斯威辛’?!?br/> 在波蘭返回法國途中的班機上,約索亞伸出手來,將我的手握進他掌心,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與一個男人十指相扣。二十多天前,我和約索亞還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然而當我們彼此用生命的某個片段共同去感受奧斯威辛之后,我知道自己和約索亞不會就此分手的。也許,我們將有一段長長的生活道路要一起走下去。我把臉轉向約索亞,看到了那雙同樣充滿期待的眼睛。
“回到里昂,我們該去‘法哈姆’旅行社看看安娜太太,給她帶些照片去?!蔽艺f。約索亞微笑著點點頭,他把我的手握得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