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冤者

　　盧森決心做一只公車之狼。
　　既然準備伸咸豬手，得挑個合適的對像。
　　他瞄了一眼紫發夾。
　　紫發夾低著頭，長發遮住側臉，露出鼻尖。離盧森兩步，就這樣過去的話，太刻意。
　　電車進站，剎車。車上的人身體前傾，盧森踉蹌一步，拖出一步，吸口氣——好聞的味道。
　　車上的乘客不多。或許應該去擠地鐵，那串沙丁魚罐頭里，碰任何人任何部位都理直氣壯，簡直是狼的天堂。
　　但地鐵里未必碰到紫發夾這樣好聞的女孩。
　　盧森望向窗外，幾次紫發夾的發絲就要拂到脖頸上了，可惜。右手貼著褲縫，指尖努力翹起來，還差一點，碰到紫發夾的臀。
　　先前在兩步遠的地方，打量過。當然，不敢把腦袋伸到太前面看她的臉，脖子往后縮，身材怎樣一清二楚。腿筆直，最讓人心動的是低腰牛仔褲上面那兩寸露著的細腰。
　　在那些關于資深狼的記載和影像資料里，面對這樣的情況，真正的老手該如何恰到好處地進行，把握輕重緩急，出了事情又怎么脫身，都是學問。盧森知道自己還差得遠。
　　盧森試著把右手抬起，居然準備做這樣的事情，他想。要是被老頭子知道，哦天哪，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他嘆了口氣，手離紫發夾的臀很近了，可是阻力大得出奇。他是個道德感強烈的年輕人，需要契機。司機再一次踩下剎車的時候。
　　等待的時間總是漫長，又是綠燈！也許要到下一站。
　　這座城市里電車已經不多了。小時候，課本上教，電車的好處是起步快，平穩，附帶無廢氣。到今天，除了附帶的，都成了扯淡。這個世界變化快，退回二十年，做這樣的事，抓住了倒霉的話會挨槍子。現在關進去就是十幾天的事情，還有專門的網站教你怎么不被關，基礎教程一二三，參考書女性心理學……剎車了。
　　剎車不猛，發絲終于在脖子上掃過，慣性就要過去，盧森咬牙，手按了上去。
　　接觸的瞬間，盧森哆嗦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真的碰到了紫發夾。那感覺，既不豐盈，也沒有彈性……有骨節……摸到一只手。
　　一只原本按住紫發夾臀部的手。
　　那手也嚇了一跳，緊張地屈起，紫發夾終于不能忍受，叫出來。
　　盧森的視線順著手上移，落在一副國字臉上，濃眉大眼，直瞪著。
　　紫發夾叫嚷，周圍的人下一秒就要看過來，盧森死按著國字臉的手。
　　“你干什么！”但此人放出嗓門，抓住盧森的手腕，一抬一落。
　　抬的時候，按住的手迅速抽走，落下時，盧森真真切切毫無阻隔按緊了紫發夾臀部。
　　盧森已經傻了。張嘴發出古怪的音節，想把手移開。國字臉加力把他的手按住。
　　他臉上挨了紫發夾一耳光。她反應算是慢的，氣得眼睛水汪汪的……打一巴掌，罵他色狼。
　　這么精彩的危機處理，放到盧森昨晚去的那網站上，足夠充當高級教程，能招來一大堆拍馬屁的跟帖。
　　盧森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揭破對方這無恥詭計。啪！
　　國字臉揚手一巴掌，把他的話打回去。
　　盧森怒氣勃發。國字臉退了一步，退進周圍的乘客中間。
　　“想做啥？！”“還要打人！”“公安局去！”
　　盧森傻了。
　　司機從善如流，路線上正好有個警局，不靠站直接開到了門口。
　　
　　“不是我，真的，我沒做那事情。”盧森對警察解釋。
　　剛才在電車上就這么說過，但他很快識相收聲。國字臉陰狠，煽動能力強，但到了警局，國字臉稱有要事，溜了。
　　“這還叫沒做？你當我們眼睛都瞎掉啦。”兩個留下來作證的乘客跳起來。
　　這種瞎起哄的人實在可惡，紫發夾還沒說話呢。
　　“是因為一個急剎車……”
　　盧森繼續跟警察說。
　　“撒謊！”紫發夾開口了，在剎車前，你就、就……”
　　“那不是我，是抓著我的那個人，他倒打一耙。”
　　“你才是倒打一耙。”乘客像國字臉的親戚一樣憤怒地駁斥。
　　盧森再辯，警察向他揮揮手：“行了行了，人被活掐了，有啥好講的？這種事體，可輕可重，可以送你去勞教，懂嗎。”
　　盧森僵了。
　　警察說：“大學沒畢業，做這個生活，網上毛片下多了？全是表演的，真當人家姑娘不會發聲音啊？”
　　最后那一問，是對紫發夾的。紫發夾不發聲音。
　　接下來就要通知家里，盧森死活不說電話號碼。那就先通知學校，警察一個電話掛給輔導員。
　　警察走出筆錄室后，盧森焦躁起來。輔導員會說些什么，真是糟糕，他基本上可以猜想得到。
　　好吧，反正已經這樣，不可能更糟糕。
　　紫發夾坐在對面，別過臉不看他。
　　“那個。”盧森開口說，“色狼是那方臉男人，下次你坐這路車要小心。知道你不相信我，但小心沒錯的。”
　　紫發夾瞄他一眼，盧森長得算斯文，表情也誠懇。
　　警察這時候打完電話走進筆錄室，看著盧森叭唧了兩下嘴。
　　“你老師倒是說了一通好話。”他腔調正式了一點。
　　“穿這身衣裳二十幾年，第一次碰到你這樣的。這算為藝術犧牲？這種犧牲便宜了點，是有問題的。”
　　警察搖搖頭，告訴紫發夾，盧森是藝校生，要排演話劇，演一個專干這事的色狼。老師說他是個好苗子，特別專，特別能揣摩人物心思。
　　“不管什么原因，這種事不能鼓勵，讓他在這里蹲一晚上，你看，這個處理滿意嗎？”警察問紫發夾。
　　紫發夾點頭，處理完后離開，沒再看盧森一眼。
　　
　　放出來以后，盧森關掉手機，一個人跑到鼓浪嶼住了六天。租的房子在坡上，圍院子的墻殘了一半，進出需小心不被藤草絆倒。屋里竟然有架鋼琴，早晨彈琴，下午游泳，一周無雨。
　　重新回到上海，機場出來的出租車上，盧森打開手機。短信聲聲，盧森看了幾條，把手機砸出去，又撿回來接著看。他在一堆謾罵里找到輔導員的短信：有人把車上的事拍了手機錄像，已被傳到網上。他揮拳揍國字臉瞬間定格，現在他多了個諢名叫“最牛公車之狼”。有人號召大家一起人肉這只狼，成功。
　　車里悶得透不過氣，盧森把車窗搖下來，讓司機停車，剩下的路自己走。
　　路上打兩個電話，一個給女友，告訴她帶回了好吃的廈門黃勝記肉干，女友讓他把肉干留著自己吃，上月收下的生日禮物翡翠掛件，已經塞回他信箱里了；另一個電話給輔導員，對方建議他這段時間別在學校露面，找他的人很多，包括記者。演話劇的事先不急。他想問誰接了自己的角色，電話已經斷了。
　　手機響起來，是不認識的號碼。盧森不敢接，響了一會兒，歇了，又響，盧森握著手機的手發青，停下來，用盡所有力氣，把它扔向遠處，拉起衫后帽子，低頭拐進弄堂。
　　他在這新式里弄租了間向南的大屋，二樓，房東老太就住在隔壁。走到門口，見門外貼了張布告。
　　“盧森已經搬離，請勿再騷擾！”
　　發愣的時候，隔壁門開了，老太冷眼打量他，“曉得這兩天多少人來尋你？不多講啥了，給你一個禮拜搬走，鈔票退給你。”
　　盧森嘴巴動了幾下，噢了一聲，掏鑰匙開門。但鑰匙在旅行包里，旅行包在出租車后備箱里，中途下車時忘了拿出來。發票沒要，幸好記得是大眾公司的車，趕緊打電話……沒有電話，手機扔了。
　　“操你媽！”盧森怒吼。
　　房東老太跳起來狠狠給了他一巴掌：“現在就給我搬出去！”
　　
　　國字臉走下電車，看著車嗡嗡駛離人行道，忽然轉身飛奔，撞開牽手的情侶，嚇倒滑輪少年，在一片追罵中竄進窄弄，來不及轉移重心，肩膀在墻上狠磕一記，在第三條支弄右轉，速度才稍慢下來。
　　盧森一撲，搭住國字臉肩膀，滾在地上。
　　“我該死我給你打給你打，別動家伙啊，大哥……”
　　盧森抽他耳光。
　　“大哥。”國字臉躲避著，“你被害苦了，我也苦啊。”
　　“你他媽苦個屁，你是見義勇為的英雄。”盧森換手再扇他。
　　“我也曝光啊，上車總有人招呼我，看到美女手伸不了……”
　　盧森拳頭又捏起來。
　　“啊喲啊喲，我們解決問題，解決問題最關鍵。”
　　“你說怎么解決？”盧森看看不遠處幾個觀看的鄰居，一個老頭低下頭繼續揀菜。
　　
　　“我熟悉她，每天什么時候，哪一站上下，我都知道，這條路線，好看的我都記得。大哥要在她身上想辦法……”
　　盧森松了手。
　　“現在唯一出路，你想辦法跟她好上，拍個合影放到網上去，網上就閉嘴。”
　　“有病嗎？人家還會愿意？”
　　“確實是難，但有什么辦法。要么再熬個半年一年，大家也就忘記這事了。要是你真能把她追到……崇拜者肯定一大堆……”
　　
　　紫發夾拐進小區門口便利店，買了一根夢龍雪糕。手機一震動，擔憂和厭惡攪拌著從胃里反上來。
　　打開短信，是久不聯系的通訊錄路人，問候摻著不知所謂的調侃。這兩天她在網上見識了五花八門的搭訕手段，QQ號沒法再用了，萬幸的是手機號至今還未外泄，只是異常活躍的通訊錄就夠煩了。
　　紫發夾知道自己只是被余波掃了一下，那個盧森，差不多被扒光了，想想就解氣，她靠這個來調節心情。
　　收銀員拿著紫發夾的一百元照了半天，跟她商量換一張。紫發夾拿回錢，把雪糕扔回冰柜。出門前瞥見貨柜邊有個低著頭的男人，心里一跳，緊張起來。轉進小區門口，走了十幾步，終于忍不住，猛回頭看。
　　盧森站在小區保安身邊，和善地笑。
　　紫發夾摸出手機，撥110。
　　
　　另一個警察局，另一個警察，一樣的味道。
　　警察用凸起的指節重重敲盧森面前的桌子，彎下腰看了看他。然后轉身兩手一攤，對紫發夾說：“沒辦法，總不能說，不準他出現在你視線范圍里。法律沒這一條，你們偶然碰到一次，沒辦法的。”
　　警察繼續訓盧森：“要是再發現在她邊上晃，性質就嚴重了，明白？”
　　“警察同志，這個……我就住在這個小區，抬頭不見低頭見……你也住在這里？”他對紫發夾抱歉地說：“我剛租的房子……”
　　
　　紫發夾想退租。
　　出門前匆匆忙忙瞥了眼窗外，樓下花園里有人散步。
　　退租太示弱了，她關上門想，惡心的色狼。
　　走出大樓，眼睛往四周一溜，那家伙不在。她覺得自己像在做賊，有必要這樣堅持嗎。
　　看到盧森站在便利店門口的那刻，紫發夾覺得胸口被錘子敲了一記。不能再住了，她想，要被嚇出病的。
　　盧森沖紫發夾點頭，三天來，每次見到她，都是這樣的態度。
　　讓人作嘔，真像是鄰居一樣。但他從不主動說話，這樣，紫發夾知道警察不會處理他。
　　“你好。”盧森走到紫發夾面前，說：“如果有時間，能不能談談。”
　　紫發夾手機就捏在掌心里，立刻摁110。
　　盧森嘆了口氣，對這個結果他是有準備的。
　　紫發夾并沒有按下撥通鍵。
　　“我隨時會按下去。”她把手機在盧森面前晃了下，說。
　　便利店旁邊的小咖啡館里，兩杯綠茶，誰都沒喝。
　　“當時在你身邊，我琢磨這個角色，根本不用做到這種程度，我也許是找著借口，男人的劣根性。”
　　紫發夾坐在對面，眼睛看著茶杯。手機擱在桌角，手放在膝蓋上。
　　“我想清楚，不準備伸手。那個時候司機踩了剎車。我碰到了……沒碰到你，另外一只手，記得嗎，那個方臉男人。”
　　紫發夾把嘴唇抿得很薄，瞧了盧森一眼，繼續看茶杯。
　　盧森說：“這樣講有點那個……他把手抽掉的動作，你回想一下應該有印象吧。”
　　紫發夾沉默了一會兒，把手機放回包里。
　　“對不起。”她說，“很對不起。”
　　盧森嘆息，搖頭，順便吸了口氣。
　　依然好味道。
　　
　　“……如果你愿意幫忙的話。”
　　紫發夾又抿起嘴，看他。
　　盧森看著她。我們是有緣的，他忍住沒把這句話說出來。
　　
　　記者的新皮鞋在長廊里踩出清晰的聲響：噠噠噠噠噠。
　　想起一小時前編輯的話：我把頭條的位置給你空著。
　　一坨噴香水的狗屎，他又一次在心里鄙夷采訪對象。為什么編輯總愛這樣的新聞。
　　先前那么多次都沒有逮到采訪的機會，他再次郁悶起來，加快了腳步。
　　噠噠噠噠噠，開門的動作迅猛有力。
　　記者愣了，沒想到房間里已經有幾位同行圍著盧森了。
　　原來不止自己一個人。真惡心。
　　記者在角落等了兩分鐘，搶了個話頭開始發問。
　　“我想你知道的，網上對你的評價是什么樣的？”
　　盧森說：“確實不是真的。希望借今天這個機會，再次澄清。我不會蓄意做這樣的事情。”
　　記者笑起來：“事實是，身為一個話劇新人，創造了票房奇跡。如果沒有‘最牛公車之狼’事件，你覺得憑這出戲本身，能讓那么多觀眾走進劇院嗎。我個人覺得，女主角演技比較青澀。商業演出適當的炒作肯定必要，但現在有許多網友覺得被欺騙，規模龐大的公眾道德批判變成了一出話劇的宣傳預熱，對這你有什么想說的嗎？”
　　盧森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紫發夾，說：“演技青澀，我覺得是本色演出。當然我們有太多不足的地方，因為清楚這一點，才會模擬劇中的片段，的確沒想到會流到網上去，完全的意料之外，不是安排的，發生后我們也沒有能力控制。當然，我們也沒有回避這種宣傳。”
　　紫發夾說：“我覺得這次的網絡事件并不是無用功，是一種震懾。我們這個劇也想達到類似的效果，公眾監督是最有力的。以后再有人伸手，想想劇里不得安寧的盧森，就要掂量一下……”
　　在這場小型的專訪會結束前，記者先生已經早退了，趕去采訪另一個真正有價值的對象，并且已預設了明天頭條的主體內容。他很想知道，這場人肉大搜索三位主人公里唯一真實的國字臉先生如今的想法，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個悲劇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