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鑫詩歌及詩觀

田鑫，1985年生，寧夏大學中文系學生，2007年開始在《飛天》、《朔方》、《散文詩》、《西北軍事文學》、《黃河文學》等刊發表詩歌。

荒年

我說的是1961年，

一個關于爺爺和奶奶的故事。

那一年饑荒

有一回，村里給每家

分了一碗稀飯，爺爺從外面端回來

擺在泛黑的桌子上

爺爺說:我不餓，你吃，我去下地了。

奶奶說:我不餓，你吃，我去拾柴了。

干完活回來，碗里空空的

土炕上，一只野貓腆著肚子打呼嚕

而說話的兩個人

肚子癟下去半截

墓碑

母親離世十年了，

墳頭上還只長著些荒草。

清明節上墳，

我對父親說:咱今年給娘修一個墓

碑吧?

父親一直沉默不語。

回來的路上，他突然說了一句:

只要你們幾個做兒女的像模像樣地

活著

就等于給你娘立了碑。

從那天起，我走路時總是直著腰。

野苜蓿

一地野苜蓿

一簇一簇地來回翻檢著風，這些微

微的紫

像母親的另一些女兒。

母親彎下腰去

深深地，比一棵又一棵的野苜蓿

還低。鐮刀和目光

緊緊地貼著地面，緊緊地貼著

野苜蓿的根。

……這樣的動作，一直持續著。

暮色降臨，母親身后的苜蓿只剩下裸露的根莖。

我已經有些餓了，一遍一遍地催母

親回家。

她說:割完這最后一鐮刀就回去。

一捆又一捆苜蓿割倒了，

母親還是沒有停止彎腰。

這會兒母親對那些野苜蓿的愛，

遠遠地超過了她這個親兒子。

曾經拾穗的娘

糧食已經整齊地碼放進糧倉

孤零零的幾只麥穗

還守在田里

麥忙時節結束了

父親擦洗身上的汗漬時

想起了那些麥穗

——如果你娘在的話

那些麥穗就不會白白地喂食麻雀了

父親第十次這么說了

他每說一次

都會讓我想起一次父親在世上的日子。

北風吹

北風吹。北風不停地吹，北風不停地

吹著大地、村莊、房屋

——曠野里只剩下風聲。

北風吹，北風一旦開始吹

不管是給與還是索取都不要停息。

北風吹。北風繼續吹，北風不停地

在朔方吹著。把賀蘭山吹白

把黃河吹得再拐一個彎

最好拐到西海固* 。

北風吹。北風一整天地吹，北風一整天

不停地吹，吹起沙塵，吹起……

一場風暴過后，

大地、村莊、房屋

賀蘭山、黃河、西海固

依舊。

只有沙棗樹下落了一層果子

紅紅的

一顆都沒有被北風吹走。

﹡注: 西海固是寧夏南部最貧窮的地方，被聯合國教科文衛組織認定為最不適宜人類居住的地區之一， 因干旱出名 。)

4月5日:在山坡

這個上午，我把自己恰當地安放在山坡的某個位置。

這里雜草叢生，適合遮蔽、隱藏……

在山坡向陽的一面，陽光

搬運著風

搬運著遠處的時光——

有半截那么多吧?連同憂郁、哀傷、悲慟一起

正好就是一整個上午。

在山坡上，我和一些不知名的植物

正接受著水汽無限緩慢、無限蒼涼的滲透。

我不再缺少什么。

在氤氳里

我眼里浸滿春天

浸滿潮濕

——4月5日，風忍不住

哭了……潮潮的

很久，很久。

塵埃之一

我又一次寫到塵埃。依然是那些細小的

發著微光的塵埃，它們不露聲色

覆蓋我，淹沒我

它們無處不在，又毫無蹤影

讓我深陷其中……

我能感覺到的時光，在額頭上

爬了一層又一層

每一層都是一顆塵埃，掩埋另一顆

塵埃。每一顆塵埃都朝向

墓地，朝向骨髓、血液

和著心跳的速度

滲進我漸漸老去的軀體

然后隱藏起來，等待我

變成那顆更大的

塵埃

塵埃之二

蜷縮在低處，甚至更低處的，是一些

我們所看不見的塵埃。

它們陷入陽光和目光無法抵達的地方

陷入生與死不曾眷顧的角落，陷入沉淪、虛幻

它們的痛與苦，喜與樂;

它們的安靜和沉默，沒有我們具體

但是當它們悄無聲息地結合、凝聚，甚至生長

直到阻礙了回來的去路

我們才恍然大悟

原來，被生活遺忘的部分

竟是如此的強大

賀蘭山以西，或者

抵達自己

再向西100米，就是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

它直達黃河。曠野上

幾株胡楊供來來往往的人們

停歇、感慨。

我腳步緩慢地穿越著。野蒿，雜草

和傾斜的沙棗樹……遮掩住

渾濁的河水

但我仍然能感知它宏大的存在

以及它轉折時的緩慢、停頓、從容。

這是黃昏。沙石，秋蟲，賀蘭山不知名的

花花草草;向上的暗力，破土時的窸窣，

不易察覺的張裂和收攏——

引誘我進入植物神秘的內部

但我不曾真正地了解和熟悉它們中的

任何一個細小的部分。

就像我確定，多年以前的某個下午

我抵達過賀蘭山以西，抵達過黃河

多少年過去了，

我卻連一次都不曾抵達

那個時候的我。

被踩傷的小草

我無法確定，

它在被踩傷的過程中，是否有著撕心裂肺的疼痛。

一株小草，身體的大半部分已經破碎

那些綠色的汁水

一會兒像淚水，一會像血液

在來來往往的腳步聲里，在時起時落的

塵土里，流動

凝固。……就這樣，半截干枯的

身軀，耷拉在土地之上

用死亡抵抗著

冷漠。

(選自《詩選刊》電子稿件)

要是從功利性角度說，它似乎無法給一個人帶來真正意義上的幸福、快樂、財富，甚至連詩意都給不了，但是，一旦你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它就會悄悄地成為你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并且從此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