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湖南省江永縣瀟水流域,流傳著一種農家女專用文字,主要用于訴苦,人稱“女書”。女書字符為斜體,呈“多”字形,是方塊漢字的一種變異形態。這是一種音節表音文字,每個人基本用字有五百個左右,可以完整地記錄當地漢語方言土話。
這是目前世界上唯一的一套系統的女性專用文字。女書的出現,是對畸形文明的無奈和補充,還是對社會進人文明的諷刺、挑戰?不管怎樣,它都是中國勞動婦女的創舉,是對人類文明的貢獻。它不是秘密符號,記載的不足“閨中密語”。迄今我們所看到的女書作品中沒有談情說愛的內容,沒有一首情歌。女書的主人,只是要做“君子女”。用爭得的話語權構建一個平等、自由的精神家園,她們不愿無聲無息地被社會吞沒。
2004年9月20日中午,宣統元年(1909年)出生的陽煥宜去世,這最后一位經歷女書文化全過程的百歲老人給女書畫上了一個句號,標志著原生態女書歷史的結束。
方塊漢字的變體
女書是記錄當地漢語土話的表音文字。一個字符標記一組同音、近音詞。每個人基本用字有500個左右(包括異體字),可以完整地記錄當地漢語土話。女書是一種音符字單音節表音文字,以少記多是女書特點。
單拿一個女書字。女書老人也不知什么意思。她們采取出聲吟誦的閱讀手段直接將書面符號還原為有聲語言,上下文串通意思來區別同音詞,即只有在具體語言環境中才能確定一個女書字體所標記的音節表示什么意思。
當地土話比較復雜,但是女書有特定的讀書音——城關音。這是當地的雅言、普通話。這說明女書的主人創造并享有一種自覺高雅的文化生活。
女書只在女性中使用。在當地“一語二文”,男人用男字(方塊漢字),女人用女字。
女書是一種生活方式,女書、女歌、女紅、女友構成了女書文化。而且是一種陽光文化。主觀上女書并不是秘密文字;恰恰相反,女書的主人大大方方“拿筆修書傳四邊”,向全世界宣讀她們的心聲。
“文房四寶”和讀寫方法
女書字形有其獨特的女性美,古樸清秀,柔中有剛。飄逸中透出風骨。這種風格、韻味體現了女性的智慧才能和不屈不撓的性格。這與女紅圖案有密切關系。
當地有個傳說。占時候,唐朝或者宋代,劑田村胡家出了位皇帝娘娘,叫胡玉秀。因她才貌出眾,被選人宮中作皇妃。但卻受到冷遇,萬般清苦,便創造了女書字給家人寫信。她把這種字寫在手帕上,托人帶回家鄉,并告訴親人看信的秘訣:第一要斜著看,第二按土話讀音去理解意思。這個故事傳達了幾個重要信息:除了女人用來訴苦之外,女書的閱讀方式一是“斜著看”,即把斜體還原為正可識;二是“按土話讀音”。即女書是記錄當地土話的。
女書載體形式即。文房四寶’的“紙”,有紙質布面手抄本、紙片、扇面、布帕、花帶等。女書的經典文本是自制的布面冊本“三朝書”,款式似中國傳統線裝書,是姑娘出嫁后第三天最珍貴的禮物,將伴隨主人一生,還用來夾女紅花樣絲線等,去世時放進棺材或燒掉,到陰間繼續享用。三朝書是婦女們親手做的手寫本,有一致的裝潢、縫制的方法。整個封面美觀、大方、堅固、厚實,便于經常翻閱、保存,便于攜帶、使用。紙書常常是紅紙。扇子也是婦女喜愛的女書式樣,無論寫或讀,即展即合,文雅,方便。帕書是把女書繡在手帕上。所以也稱讀女書為“讀紙、讀扇、讀帕”。帶子花是繡在花帶上的女書歌、吉利話,并且用花帶拼成“八寶被”。女書的筆原來是用竹篾或“棍子筆”。女書的墨原來是“鍋底灰”。后來逐漸用毛筆、用墨,甚至“與時俱進”,用圓珠筆、簽字筆。女書老人說,男人寫男字在桌子上寫,女人寫女書是在膝蓋上寫,可以一邊做飯,一邊寫。女書主人用簡單樸素的語言把女書產生的社會原因講得很清楚。這里婦女有唱歌堂的習慣,常常聚在一起,一邊做女紅,一邊唱讀、傳授女書,形成一種別具特色的女書文化。
尤其令人驚喜的是,1993年在南京發現了一枚太平天囤銅幣,上面竟有女書字。天下婦女,姐妹一家!史料記載,當年太平天國曾在道縣江永一帶擴軍數萬。很可能就有懂女書的“女兵”也跟著“女營”打到南京,成了高位“女官”。女書是對男尊女卑的舊制度的文化抗爭,從山溝寫到京城,從紙書、扇書、帕書寫到太平天國的銅幣上,雖然只是彗星一閃,卻蘊含一種質的升華。
不是“閨中密語”而是公開信
女書不同于官方的、宗教的文字,也不同于膏樓思春、棄婦哀怨之作;它就是普通農婦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民間文字,是記載民歌的文本形式。女書是陽光文字,女書文化是陽光文化。公開唱讀女書,特別是婚禮賀三朝,就是宣讀公開信。
女書作品一般為七言詩體唱本。內容非常豐富,女書文學以苦情為核心,從內到外、從小到大是三個同心圓,即女書作品可以分為三個層次:原生型、次生型、再生型。
1,原生型:寡婦訴苦,姊妹結交等。這類作品代表女書本體自身文化。
2,次生型:哭嫁、敘事,兒歌、民謠、祭祀等。這類作品屬于區域共享文化。
3,再生型:翻譯轉寫漢字作品,如《祝英臺》《孟姜女》《賣花女》以及唐詩等,是一種再創作。這是主流文化移植。
坐歌堂、女紅、婚禮賀三朝書等說明,女書具有習俗功能、禮儀功能。禮儀是社會價值觀的規范化,程式化,制度化。這種禮俗化的凝固,使女書文化由女性的需要成為全社區的必要。這十分重要。說明在當地女書的價值受到全社會肯定。禮俗功能是女書傳承動力之一。
農事歌、兒歌等說明,作為母親文化,女書具有救化功能、傳授功能。底層勞動人民的社會歷史知識,生產生活技能以及道德培養。只能通過長輩的口耳相傳、自己的體驗以及民間文藝的欣賞來獲取。女書作品內容的豐富。不僅使婦女的聰明才智得以升華、陶冶。同時,也傳承了知識、倫理。女書有德育、美育、智育功效。
同時正是因為有了文字,口頭文學成為書面文學。提高了生活質量和娛樂欣賞的情趣。“寫出女文傳四方”,女書老人十分坦然地道出自己的創作動機。她們不愿無聲無息地被社會吞沒。女書作為一種特殊的女性文學。以看得見、摸得著的物化形式,記錄下女人的命運與抗爭,蘊藏著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存儲了姊妹的情意和慰藉。
女書不是秘密符號,記載的不是什么“閨中密語”。迄今我們所看到的女書作品中沒有談情說愛的內容,沒有一首情歌。并不是傳女不傳男,據鄉中心校老校長唐功偉調查,百年間,曾有幾個不識字的男人向妻子學會女書。女書的主人,只是要做“君子女”,用爭得的話語儀,構建一個平等、自由的精神家園。
人類共需的精神家園
女書的傳承方式主要有四種:1,家傳式,家庭女性長輩傳晚輩,但不一定母傳女;2,私塾式,花錢拜師;3,祭祀式,到娘娘廟許愿,燒香化紙,在神龕上拿一份別人寫的女書回去看讀(“花錢買書”),再用女書把自己的心里話寫出來送到神龕上,讓別人去讀、去寫;4,歌堂式,先會唱后學寫,互教互學,這是女書傳承的主要方式。
女書的娛樂功能、調適功能,具有鮮明的群體性。欣賞、娛樂、宣泄、疏導、共鳴、交流、平衡,是人類精神生活的一些基本需求。這些被排斥在社會生活之外的農家女,用這種說唱文學形式,女性群體參與,自演互娛,自我欣賞,自我享受。歌占道今,唱人敘事。堪情傾訴悲憤,痛快宣泄不平。在姊妹情義的交流中獲得共鳴與理解,在自己創造的美好的精神王國里看到光明。女書主人在獨創的女性天地自由世界才享有平等、自尊和某種高雅。在自我展示、自我肯定中進行社會調適和心理調適。清苦、抑郁,甚至絕望的情結得以疏導,達到某種平衡。使得她們勇敢地面對命運,承受人生,不斷追求新的生活。這實質上是一種美學力量。女書里沒有男歡女愛的情歌,也沒有絕望輕生的哀歌,有的是“君子女”的自尊。
一位澳大利亞心理醫生早在1992年就辦了“女書心理治療中心”。她并沒有見過女書,甚至不知在哪兒,誤以為在貴州;但她非常敏感地抓住了女書功能最有價值的核心——傾訴、共鳴。女書已經超越了那方山水盆地,為人類提供了共需的綠洲、共享的精神家園。
女書這一人類文明史上的奇葩,不僅使文字學、語言學、民俗學、歷史學、人類學等各學科的學者們眼前為之一亮,也給現代社會中的人們提供了一個可以自我休憩的心靈港灣。
為何流傳方圓不到百里
瀟水環繞,迂回分流;南嶺綿延,山路彎彎,形成集聚而又分割的村莊,星羅棋布。女書就是默默開在這南嶺水畔的一朵亮麗山花。女書僅僅在江永縣東北上江圩鄉及其周圍方圓不到百里的范圍內流傳。
女書流行地區基本是聚居村落,大多散落在瀟水兩岸。民居院落緊湊密集,石板小巷,街門涼亭,宛如迷宮,具有某些防御性。青堂瓦合,帶天井的兩層樓。頗具江浙、徽贛一帶的民居風格。這里的人們生產生活方式,基本上都是男耕女織、男婚女嫁,這里的女人被稱作“樓上女”。女書的主人幾乎都是纏足“三寸金蓮”。據當地主要姓氏的族譜和長者口碑,大多為宋元明時期從山東、山西,江西避亂、做官等輾轉至此。從習俗觀念上看,這里也是男尊女卑,女人不能上學讀書,不能進祠堂,不能吃清明酒。用女書中的唱法,不能頂門立戶“抵爺名”。她們常常抱怨,身為女人“錯度紅花不抵錢”。但是,這里的婦女較一般地區的漢族婦女又有其相對的自由度。這是因為,女書生存的上江墟鄉(鎮)位于江永縣東北部,這里是三省、三縣交界的地理邊區,是漢瑤混居之地,又是南北文化交匯之鄉。因此這里的文化,是一種地域性文化,而不能簡單地冠以漢族的、瑤族的。女書是邊緣文化漢風瑤俗的產物。
中國這么大,方塊漢字用了幾千年,怎么偏偏這里有女書?既傳統,又開放;既保守,又自由。是她們既不同于純漢族又不同于少數民族的特殊的生活方式。拘謹而寬松的生存空間,使女書得以產生、發展。邊緣地域邊緣文化給了女書生長的土壤。因為女書是表音文字,僅僅記錄當地的方言土話。當地方言復雜,相鄰兩個縣、兩個村,甚至一個村兩頭、一水兩岸土話都不同。有的根本無法通話。所以,女書的流傳受到兩個局限;方言土話使用、“三寸金蓮”出嫁所至。但是,女書卻意外地出現在遠在千山萬水之外的太平天國的銅幣上,標志著女書已經突破文化抗爭,而試圖走上經濟、政治舞臺。
2008北京奧運會期間,女書作為湖南省唯一申報世界遺產項目,進入奧運村“中國故事”展覽演示,受到觀眾熱烈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