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哭聲當成笑聲

病室是一律的白，晴日，襯著大窗外的藍天白云。就顯得悠遠和舒逸，一掃多日的郁悶情緒。

住了半個月，我還未出院，迎來了第二位病友，他叫石樹中，71歲，矮胖，全國新生兒著名專家，一口地道的上海話。

他話不多，我問：你是什么病?他把目光從一本刊物上移開，答道，我跌斷了腳骨，是第二次住院，上次接骨，這次拆鋼板。

午睡后，量完了體溫。我很想和他再聊聊。然而，他不吱聲，專注地翻閱手頭一份材料，還寫上一些什么。幾分鐘后，他若有所思地說：“我最喜歡聽新生兒的哭聲了!”我對正凝目遐思的他投去不解的一瞥：“哭聲?”

“哭聲，是哭聲!”他望我一眼。又說，“是哭聲，周先生，你不懂。”固執中又顯示著向往。

書呆子!我心里嘲笑著他。

翌日午后，我在室內看報，門外走進一位青年男子，輕聲問我：“先生，石老師在嗎?”我告訴他，去做磁共振了，過半小時會回來的。反正沒事，我隨口問，他是你老師?

30年前，石樹中在婦嬰保健醫院小兒科當醫生。是夜，他在家中接到醫院電話，醫院有一個新生兒窒息，速來!他披衣起身，趕到醫院，奔進產房，醫生、產婦，充滿焦急，手足無措。已經三分鐘了，新生兒窒息未除。

石醫生細細察看后，稍一思索，迅速取出一條細細的軟管，小心地掰開新生兒的嘴，慢慢地插進去。然后，他彎腰，張開嘴，用力吸管子，僅幾秒鐘，他嘴里就有一股刺鼻的腥味，他張開嘴，將黏糊糊的濁污吐在白瓷盆里，再吸一口氣又去吸第二口、第三口……白瓷盆里一大攤腥味充溢的黏液。

此時，新生兒原先發紫的小腿、小手踢動起來，紫色的嘴唇也泛現了鮮活的紅潤。“哇——”哭聲爆發了。隨著中年教授歡樂的雙淚垂落下來。這哭聲，像喜慶的鑼鼓聲，像一陣輕盈的春風，像新生的太陽!

醫生用清水漱清了嘴里的腥味，帶著難以言喻的微笑，離開了醫院，投入了夜色籠罩的馬路……

令人驚異的是給我講述這個故事的這位青年來客，是一位骨科醫生，竟然是三十年前被石醫生從死亡線上神奇地救回來的那個新生兒。如今，他又反過來給救生恩師指點骨疾治療，何其動人的巧合!

后來石醫生向我講了另一個故事——

那天傍晚下班后，石醫生腋下夾著一個舊報紙包，走出醫院大門，不乘車，走了個把鐘頭，匆匆來到醫學院陰冷的解剖室，打開紙包，竟是一個比白鼠稍大的因窒息死亡的新生兒，皺巴巴，渾身呈暗紫色。

白天，年輕母親悲絕的眼神瞬間在他眼前顯現了，鎮靜了一下，拿出一套手術刀，輕輕地打開喉部、氣管，翻來覆去地察看，再細心地記錄著什么……

對于為徹底解決新生兒窒息死亡矢志不渝的石醫生，他不僅要察看新生兒窒息的原因，還動手設計各種手術器具。

他一刀一刀地解剖著，心臟、腦部、腹腔、氣管，都是正常，然后又解剖了喉部。啊!看到一塊結成塊粒狀的黏液，散發著腥臭……

無數次的解剖和思索，石醫生找到了新生兒窒息的癥結，關鍵是喉管被羊水阻塞，應及時排通。于是，他開始設計吸管，他畫圖，他跑醫療器械廠，向工人請教。衛生部錢部長路過上海，得知此事，親赴工廠，請工人師傅協助這位年輕的醫生做出吸管。過了許多天，神奇的吸管也終于在工人師傅的配合下制成了。

這位給你接骨的骨科醫生就是用這種管子救活的?、

——是的，他平靜地回答。

病房一片靜寂，我們都不說話了。

他伏案寫作了一會，忽然放下筆，凝眸窗外重樓，飄逸的高架路，沉思著說：“周先生，為什么我總把新生兒的哭聲當成了笑聲?”他仍看著窗外，仿佛欲在重樓和天穹下尋求回響。

我對著這位老專家回答道：“你已成了詩人。這是詩的語言。”霎時，兩人都會心地笑了。流出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