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現(xiàn)在,在靖元被腎臟折磨了七年后,整個人完全變形的今天,每當(dāng)她凝視他時,心頭仍抑制不住那股甜蜜熱潮,望著、望著,她便覺得自己像水般流向了他,流進(jìn)他的生命里。
暗處的安全
只要能賺到錢,只要能繳付洗腎的費(fèi)用,賣什么她都肯哪!身體算什么々一堆肉而已,真正的凈地,最完整的靈魂,她早已給了靖元,她的愛人、她的丈夫。
用指尖撥開了壓在她胸前多毛的手,側(cè)身坐起,抓過擱在床頭柜邊的手提袋,踮著腳尖朝浴室走去。
關(guān)門、下鎖后,她由袋子里取出全套盥洗用具,開始很認(rèn)真地洗刷自己。從頭頂?shù)侥_跟,都仔細(xì)地打上肥皂,白玉般的象牙肥皂,用海綿用力地搓揉,然后沖以熱水。在煙霧氤氳中,她有著被洗滌后的明凈,待她用毛巾擦去皮膚上最后一滴水珠時,仿佛所有令她不快的污穢,也隨之消失。
穿好衣服,她習(xí)慣性地甩了下頭,發(fā)梢殘存的水繽紛地落了一肩,才穿上身的襯衫便濕了一大片。
由浴室出來,她眼前多了兩片黑玻璃。以前,她一直不明白戴墨鏡究竟有什么好處,也根本不戴。如今那兩片黑玻璃卻成為她藏自己的幕墻,她喜歡躲在暗處的那分安全,喜歡經(jīng)由鏡片過濾后的一切。
像現(xiàn)在,當(dāng)她走到門邊,視線不小心碰觸到在床上睡得像豬一樣的那個男人時,心底對他的嫌惡感,似乎淡了一些,她甚至意識到一股憐憫,她也弄不清其中的成分,是為那個付錢買她的男人,還是為自己。
電梯緩緩地由十一樓降至地面,不管那分憐憫為誰,都讓它留在樓頂。在電梯開啟的那一剎那間,她唯一存在腦際的,只有手提袋中皮夾內(nèi)的幾張鈔票。背著這些錢,她的腰板自然挺了起來。揚(yáng)著下巴,穿過敞亮的大廳往外走去。
玻璃門外。是比墨鏡更黑更濃的夜幕,有一團(tuán)紅影在眼前晃動,晶亮的銅扣折射出刺眼亮光,穿過黑玻璃逼入眼底。她要閃開,那團(tuán)紅已攏了過來。她當(dāng)然知道那是這家飯店的門僮小林,也知道他要說什么。
“我再給你一天時間,最后一天!到時候,嘿,嘿,可別怪我心狠!寶貝,好好想想啊!”
白森森的牙,沁出陰冷冷的青光,除了這些,他臉上的五官全幻化成一片黑,溶在夜色中。
一縷受屈辱的狂怒,從心尖直躥喉頂,幾十句銳利的話同時涌到嘴邊,爭著往外擠。唯一蹦出來的,卻只是兩個字:“做夢!”
“可不是,我天天都夢見你?!?/p>
小林涎著臉湊過來,他眼里的含意更深了一層。伸出那雙專門替人開門的手,狠狠往她胸前撈了一把。
“下流!”她咬著牙罵。反手一掄,用手提袋敲打他的前胸,旋即快步往前走去。
“彼此!彼此!哈!別忘了,明天我休假,七點(diǎn),我等你電話?!?/p>
“去死!”她是真的希望這樣,“今天晚上就死!”
扔下這句話,她把手提袋往肩上一搭,便小跑了起來,一口氣跑到公車站牌才收住腳。
亮著“空車”小紅燈的計程車,一輛接一輛地在眼前滑,好幾次,她的手臂揚(yáng)了起來,又軟軟垂下,按向手提袋,那里面的每一塊錢,都是為靖元賺的呀。
三十多分鐘的車程,加上十分鐘疾走,待她走近住處時,全身都被汗水透濕了。
破落的家
這是一排范圍極廣的居民住宅,樓高十四層,除了外觀尚稱雄偉外,里面早已面目全非。黑而長的走道上,吊著一盞二十瓦燈泡,大股尿騷、腐臭味,終年飄散在四周。她快步走向電梯,用力敲向十樓號碼,半天那兩扇原該合攏的門,絲毫沒有動靜:她抬起腿,狠力地連踢幾腳,那門依舊無動于衷。這時,過來一個小男孩,睜著好奇的眼睛打量她,很不以為然地說:“電梯壞了,你不知道呀?”
她倒抽了一口冷氣,慢慢將自己挪出電梯移向狹長的樓梯。她手扶著欄桿。努力地提著兩腿往上爬,樓梯是那么長,仿佛永無止境的天梯,而她的家,她的丈夫,全在上面。十樓,一級一級地往上爬,腿開始顫抖,心也跟著抖了起來。
等她走進(jìn)門時,就只能往地上癱去,拿濕漉漉的手臂擦汗?jié)駶竦哪槨?/p>
“你走上來的?”他問。隨即遞過一條毛巾。
“嗯?!?/p>
“委屈你了。加了一晚上的班,還要爬十樓……而我卻像個廢人般坐在家里。我實(shí)在好恨好恨自己!”
她用毛巾擦著臉,越擦越覺得汗在急涌,是由眼底涌出來的。
“給我點(diǎn)水喝,我好渴?!?/p>
他連忙去為她倒了杯冷荼,雙手捧過來,她一口氣灌進(jìn)肚子,這才慢慢地由地上站起,踅向小屋內(nèi)唯一的那把舊藤椅。幾分鐘后,她的呼吸調(diào)勻了過來,由手提袋中取出一個小皮包,拿出一卷鈔票。交到他手上。
“該繳錢了吧?”
他托若錢的手掌久久張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臉瞧。把她看得直發(fā)毛,她挪了下身子,感覺有縷寒意由心底往上升。莫不是他在懷疑錢的來路々還是……她腦中如電光火石般閃過小林那雙狡猾的鼠眼,不安便越發(fā)地濃沉起來。
“看什么嘛!”
她扭了下身子,起身在室內(nèi)踱著。其實(shí)這房間只有七平方米,除一張雙人床,兩把舊藤椅,一張小圓桌之外,剩下也沒多少空間了,四五步便到盡頭,延伸過去是一間只容一人側(cè)身而八的浴室。她在門邊,便能望見洗臉槽上那面水銀斑駁的鏡子,和映在其中模模糊糊的臉。
身后一直沒動靜,他的沉默更加深了她的不安,她原地旋身,試探性地向他望去,試探性地叫著:“靖元?”
日光燈下,他黑黝黝的臉上的那些斑點(diǎn)特別刺眼,每塊都有一角鎳幣那么大,此刻正隨著他面頰的抽搐而扭舞,他的喉結(jié)也迅速地上下滑動,快得讓她害怕。
“靖元,你不舒服嗎?”
她著慌地?fù)溥^去,貼跪在他膝邊,雙手捧起他浮腫得變了形的臉,一疊聲地叫著:“靖元,靖元,你怎么了?怎么了?”
他兩條眉毛無力地垂著,無力地扭了幾下后,無力地說著:“我不想再去了?!?/p>
“靖元!”她語氣中有善意的責(zé)任,有無盡的憐疼,拖長了尾音,更表示出她的不悅:“怎么又說這種話了呢?”
他奮力推開她,抱著頭就往墻上撞,她驚叫一聲躥跳上去,待她摟住他,將他扳回床邊時,他的額角已沁出殷紅的血。她慌亂地去找繃帶、紅藥水,湊過去要替他擦,卻被他反手一掌給打落在地,人也跌坐在地上:“靖元……”她怯生生地提著心低喚著。
顧不得灑了一身的紅藥水。她再次撲向他,緊抱住他的腿,低喃著:“別生氣,請你別生氣,好嗎?靖元,你要是心里不痛快就說出來,你打我、罵我都可以,就是別生氣,你這個病是不能動氣的呀!”
“我這個病,我這個病!”他慘吼一聲,掙開她,雙手環(huán)著胳臂,像困獸般地走來跳去,嘴角發(fā)出嘶嘶的叫聲:“為了這個病,你看看我成了什么樣子?看看咱們家破落到這種地步。想我堂堂七尺之軀的一個大男人,竟然要靠太太養(yǎng)活,要等太太賣命加班記賬賺錢來繳付醫(yī)藥費(fèi)……”
賣命、加班,這些字像利刃般直插進(jìn)她的心窩,她痛得猛打哆嗦。
割售自己
只要能賺到錢,只要能繳付洗腎的費(fèi)用,賣什么她都肯哪!身體算什么?一堆肉而已,真正的凈地,最完整的靈魂,她早已給了靖元,她的愛人、她的丈夫。從沒有誰探觸過,沒有,就如同從沒有人能和她的心靈在超越凡俗的層次中交融過一樣,那是一種真正的美,絕對的美,一顆心與另一顆心的契合。
一直到現(xiàn)在,在靖元被腎臟折磨了七年后,整個人完全變形的今天,每當(dāng)她凝視他時,心頭仍抑制不住那股甜蜜熱潮,望著、望著,她便覺得自己像水般流向了他,流進(jìn)他的生命里。
真的,賣什么她都不在乎,家具、首飾、微薄的積蓄,家里能典能賣的全耗盡了,卻依舊趕不上靖元日益增加的洗腎費(fèi)用。最后,她只有賣自己。一次次零售,來換取靖元由每星期一次而增至兩次以至如今隔日一次的洗腎費(fèi)用。她當(dāng)然沒讓丈夫知道,只說是另兼了兩份記賬的羞。她不敢問丈夫是否信她,也不敢想如果他知道妻子出賣自己時,會有什么后果,她怕、她擔(dān)驚,卻無奈也無力想出更好的謀生辦法。
除了割售自己外,還有什么辦法呢?
她閉了眼睛,耳邊又響起李姊那不帶高低沒有抑揚(yáng)頓挫的腔調(diào):“誰愛賣哪?放著舒服日子誰不會過哪?沒辦法,命苦!你去打聽看看,誰不是窩著一肚子苦水?要干就別想那么多,怕丟人就甭干!”
賣的只是這一具無用的身體哪!雖是這么告訴自己,但是每回她都承受著極大的屈辱,忍耐著被蹂躪的羞憤,讓淚水倒流回到心底,匯集成對靖元的一汪柔情,推著她越過實(shí)際上的丑陋、痛苦,進(jìn)入無我的意識。
只是,靖元他能體諒這份心情嗎?他會明白她這種雙重標(biāo)準(zhǔn)的精神嗎?他能容忍妻子被其他男人
她打了個冷戰(zhàn),匍匐向靖元,揚(yáng)起臉,乞求地喊著:“靖元,你會好的,一定會好的!不要太久,會遇到一個肯捐腎的人家,你不是已經(jīng)登記編在第六號了嗎?靖元,為我,單單為我,請你別放棄活下去的勇氣,好嗎?”
“我已經(jīng)沒有勇氣了。你是知道的,我不僅沒有想活下去的勇氣,甚至連再去做那種可怕的血液透析治療都沒有勇氣了?;钪鴮ξ沂秦?fù)擔(dān),沒有希望,沒有未來。對換腎,我早就不抱希望了。天下不會有那么好心的人,肯在臨危之際,捐出自己的器官,再說,就是有一天等到了,這也不像裝個假牙那么輕松……”
他的聲音暗啞中透著令人心碎的絕望,兩眼盯著灰墻上蚊子干硬的死尸。一件圓領(lǐng)汗衫上,張著大小不一的窟窿,她覺得自己就嵌向那里面沉去,無力地吞沒了所有可以講的話。
“靖元……”
她大大地噓了口氣,在心底低喚一聲,轉(zhuǎn)身踅向浴室。沒有關(guān)門。就在他目光可及下,褪去了沾紅藥水的襯衫、裙子,泡入水桶內(nèi)。換上睡衣,走向依舊木立的丈夫身邊,輕輕拉著他。
“很晚了,睡吧。明天我向公司請個假,陪你上醫(yī)院,然后上公園走走,嗯?”
咽下所有的委屈,她竭力使自己穩(wěn)定下來。類似的爭執(zhí),經(jīng)常在小屋內(nèi)爆發(fā),像一場永無止境的戰(zhàn)爭,沒有誰知道它將如何結(jié)束。忍耐退讓成為唯一的方法。她知道他心里的苦,明白他自尊上的氣悶,假如可能,她愿意把自己的兩個腎都割給他,讓他活得快樂些,而將所有的痛苦由她來承受,她愿意,她真的愿意。只是,血型不同,使她連試的機(jī)會都沒有。他的身體拒絕接受。
他用力摔開她的手,眉心緊蹙,似有無盡嫌惡。
她的心猛然一抽,是嫌我臟?冷汗冒上了鼻尖。她開始害怕。
一室陽光
第二天睜開眼,已經(jīng)是滿屋子陽光的大白天了。
他似已起身多時,梳洗整齊,白襯衫、淺灰西裝褲,使他顯得光鮮爽利,完全不同于昨晚的頹喪。浮腫的臉孔,褐斑依舊。卻罩映著一層罕有的亮度。
小圓桌上,擺著一碗豆?jié){,兩個甜酥餅,那是她最愛吃的早點(diǎn)。
“我先走一步,今天排的是長庚醫(yī)院,要先到敦化北路的長庚搭上巴士。”他眼底流瀉著溫柔,整張臉的線條都充滿柔軟的曲線。
“我馬上就弄好,十分鐘,不。五分鐘就行了。你等我一下。”
她光著腳往下跳,卻被他截住了,他緊握著她的手,深深地望向她眼底。
“我,自己去。我一個人去就行了?!?/p>
“為什么?昨晚不是說好的嗎?”
“太耽誤時間了。這樣吧,我做好了要回臺北的時候,給你電話,我們——外面見?今晚你不加班吧?”
她的心陡地一抽,耳邊響起小林暖昧的怪腔:明天,七點(diǎn)我等你電話!到時候,可別怪我狠!
悄悄瞥了丈夫一眼,她打了個冷戰(zhàn)。她決定和小林斗上一斗。她努力扯出一個笑,聳聳肩膀故作輕松道:“今天是周末,當(dāng)然不用加班了!”
“好,那就這么講定了?!彼昧ξ樟讼滤氖?,“我,先走了,你自己要保重,要活得快快樂樂的?!?/p>
他的眼睛像蒙上一層濃霧,里面有許多她看不懂的東西,又像是似曾相識,是什么呢?她有點(diǎn)迷惑,有點(diǎn)喜悅、有點(diǎn)不安……而他已將她攬入懷內(nèi),緊緊地?fù)е?。她感覺他心跳得好急,感覺到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盼盼,盼盼……”他低喚著,一遍一遍又一遍。
“靖元!”她也緊緊環(huán)抱住他。
“我該走了?!?/p>
終于他推開她,朝門邊走去。雖然他的腳在往前移,而他的視線卻始終纏貼在她身上,直到一扇門分開了他倆。
二十分鐘后,她背著手提袋走下十樓,胸臆中滿脹著歡愉,要是他一直維持這樣開朗的情緒,就是讓她做牛做馬她都愿意!
決絕
貿(mào)易公司的會計是忙碌的,她幾乎沒有時間去想任何事。直到小林的一通電話。
“怎么樣?寶貝,想好了沒有畦,其實(shí)你又何必裝呢?又不是沒做過?”
“放屁!”她大吼一聲。立即警覺到這是在辦公室里。連忙壓低了嗓子。
“那我就去問問你老公,他出多少,我就出多少。”
“告訴你!你要真把我逼急了……”
“怎么樣啊?”
“要你命!”
“哈哈!命算什么,隨時可以給你。寶貝,我小林就是喜歡你這股子烈勁,媽的。真夠味!”
狠力扔下電話,她氣得全身發(fā)抖,太陽穴一跳一跳地做痛,進(jìn)出無盡的惱恨,他吃準(zhǔn)了她怕靖元知道的弱點(diǎn),動輒以此來要挾。也怪自己,一開始就不該退讓的,你往后一寸,他便向前一尺。除了凌辱你的身體外,還侮損你的人格,作踐、輕視你,占盡了便宜還加上惡意的羞辱。小林!你簡直不是人,比禽獸還無恥、下流!
她咬著牙,握緊拳頭,指甲掐進(jìn)了手掌中,沁出了血絲。把心一橫,就硬上一次。他真的會去告訴靖元?會嗎?與其這樣長久在他脅迫下茍且度日,不如干脆豁出去,和他碰一碰。
只是,以他的個性,保不準(zhǔn)他真會去找靖元,那后果?她猛地打起哆嗦,不敢再往下想了。
中午,她胡亂塞了個面包,看看時間,靖元該治療完了,隨時會有電話來的。她擱下手上的工作,專心地等電話。
三點(diǎn)、四點(diǎn)、四點(diǎn)半、五點(diǎn),同事們都離開辦公室。她連去洗手間都不敢去,一動不動地守著電話,心焦得令她全身不安。
六點(diǎn)十分,電話響了,只半下,她便抓起:
“喂,靖元嗎?”
“林太太,我是房東啊!”
“房東?”她無意識地重復(fù)著。
“不好啦,林先生他——他跳樓……”
“跳樓?不!不,你一定弄錯了……”她急嚷。
“沒錯,是你丈夫,唉喲,好慘喔,他先彈到五樓的屋檐,刺穿了眼睛,再掉到地上,腦袋全爛了……嘖嘖……”
“不!不!你胡說!胡說!靖元不會,他不會!”她發(fā)狂地大叫,空蕩的辦公室內(nèi)響起一片空洞的回音。
“你快回來,看了就知道?!?/p>
圍得厚厚的人墻,自動地分開一條通道。她站在十步外,便看見淺灰色西裝褲、白襯衫,只是,他的臉呢?怎么是模糊一團(tuán)?五官全沒有了?
“開燈,誰開開燈呀!”她叫著。
有人遞過一支手電筒,她舉著,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不對,不對!這不是靖元,不是!靖元得的是腎臟病,他的眼睛是好的,這個人,卻是個瞎子!不,是個沒有眼珠的人!
“他的眼珠呢?他的眼珠子呢?”她啞聲喊若。
人群很快地散開,低頭尋找。
不知是誰尖叫一聲。她走過去,彎下腰,用顫抖的手捧起一團(tuán)血糊糊的東西。有一點(diǎn)青光,箭般地穿透了她。是靖元!他知道了!他一定是知道了!他一定是早就知道了。
她昏了過去。
(選自《找個人浪漫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