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香港來到倫敦,屋子是寂寞的,沒有一點兒呼吸,沒有半點兒聲音,窗簾也沉甸甸的,計算機已自動關掉了。我守著這一片寧靜,不能做什么,只有等待,等天黑盡了,上床睡覺;等天亮了,拉開窗簾,看看外面是什么天氣?今天會是什么鳥兒飛來窗前?還是松鼠在樹枝上亂竄?等著兒子下班回家,盼著女兒放假,從學?;貋怼?/p>
廚房
半年不見,女兒變得漂亮了,真像朵含苞待放的百合花,不管她坐著看書、吃飯、站著梳頭或是走路,我好似欣賞自己精心之作一樣,那份滿足感,我想只能用“幸福”二字來形容,她叫我別老看著她。我想起……當我年輕時飛向外面的遼闊天空,偶爾回到家里,母親也老是盯著我看,當時我不明白這種感情,甚至覺得有點……煩,甚至,我結婚回娘家,母親為我做一些我小時候愛吃的菜,我會說:“媽,我現在不愛吃這些菜了?!爆F在想起母親紅了眼睛說:“你不吃!我吃!”在廚房燈光下,有她賭氣的臉。如今當我想起她的雙眼,我才知道,當時我是怎樣地傷了她的心!
女兒離開香港半年時,在電話里告訴我,想吃香港的家鄉(xiāng)菜,我興致勃勃地帶著食物來倫敦,又到唐人街買了一些,煮家常菜給她吃,什么姜蔥蒸魚、梅菜豬肉餅、蒸水蛋、三杯雞……如看到她吃得津津有味,我洗著碗筷也開心,若見她吃了兩口就放下筷子,我就想起當年我是如何對待自己的母親。
女兒學校有春季旅行到捷克的布拉格,需要一個中型皮箱,恰恰是我?guī)淼钠は?,我二話不說把皮箱給了她,女兒手機的充電器壞了,我也把充電器給她了,她問我:“媽,你也需要皮箱回香港呀!”“我把衣服都穿在身上,剩下來的物品,就用塊大布打個包裹,背在肩上?!薄澳悄愕氖謾C沒電怎么辦?”“你拿去用吧,別管我!”女兒的需要總是比我的需要來得重要,我認為自己總是能想一些其他的辦法解決的……
皮箱
無論女兒缺了什么,我只知道只要我有,全都掏出來給她。女兒問:“這樣做是為什么”?令我又想起母親……那一年我從香港回臺灣看她,她帶我到臥房,指著那兩口皮箱下面的一口大木箱說: “這最下層箱底有五萬美金,我要給你的。”我忙說:“不要,不要!你留著自己用吧?!钡诙焖娴慕唤o了我五萬美金,很舊很舊的鈔票,封條上還印著合作金庫的字眼。母親身材矮小,當時已有七十五歲高齡,難以想象她是如何搬動這兩口大箱子的,究竟費了多少氣力,找出那五萬元美金,如果我不接受,就辜負了她的一番情意。
送女兒上了回校的車后,我回到屋子,自己開了鎖進了門,突然覺得好靜、好靜。倫敦的初春下午四點,天色已暗,我必須拉下窗簾,這窗簾一放下,更覺安靜。與女兒相處了十天,屋內的聲音呢?她與同學Send Text的手機聲呢?她學周杰倫唱的歌聲呢?她上下樓梯、坐、站的聲音呢?這屋子,靜得覺得自己老了。一種孤獨與蒼老的空氣包圍我,覺得如今孩子們都有屬于自己的路,自己的世界,不再屬于我護翼下的孩子了。老大剛大學畢業(yè),走入了社會,老二正念大學二年級,都正過著他們想過的日子。
大網
我婚后住香港,母親住臺北近郊的山上。每回去看母親,她早已站在山坡上等著我,每次我要走了,她總堅持要送我。有一次臺風天,山路濕滑又有積水,她有病在身仍堅持扶著拐杖送我。我走到山下,車聲人聲嘈雜的大馬路上,仍遠遠看到她佝僂的身影在山上站著目送我。如今,我送女兒回校時才能體會到她當時送我的心情,我無法想象當她看不見我的身影后,一個人孤零零地回到山上小屋,無論她坐著或做著什么事,心情都是苦澀的、凄涼的、孤單的,我是多么悔恨自己,沒有好好地孝順她。為什么非要等到今天我的子女來教曉我這些呢?
道路,不是我所能掌控,我也體驗到我并無能力將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東西給女兒,她必須吃苦受磨難,酸甜苦辣都得嘗,這才是真實的人生。
是的,若干年后。女兒也會像我一樣,在寂寞的房間里,瞧著沉甸甸的窗簾,守著這一片寧靜,等著兒子下班回家,盼著女兒從學校放假。一代又一代的父子和母女,就是這樣,用一樣的鉤針和繩結,交織著親情的大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