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董太婆七十八歲,是得明寨子里的接生婆。
她把一柄剪刀磨得雪亮,寨子里充滿了鐵的溫度,異樣的光芒在屋前屋后、旮旯角落里竄。老太婆神秘兮兮地瞇眼笑著,從寶兒家門口過路。
“太婆,哪里去?”菖蒲明知故問,顯得非常虔敬。
“我箱子里的鐵剪刀餓得慌,想吃血。”董太婆傲然答道。
“這年景,剪刀吃不飽,確實餓得慌。”菖蒲說。
“菖蒲啊,我的剪刀還在等著吃你的血啊,第二次?嗯?”
“太婆,我寶兒乖得很,不想要小的。”
“啊,瞧你,那身段,那大屁股,不再見血,可惜了,可惜了。”董太婆搖著頭離開了,菖蒲扭過頭,看了看自己的屁股,輕笑起來。
董太婆那柄鐵剪刀,被她運用到了極致,那剪刀是冰,又是火。她使用剪刀的動作極其快捷,只見寒光一閃,動作就完成了,根本用不著醞釀熱身,用不著喊“開始”,用不著雙手掄起來,用不著揮舞到空中,她只需將青布袖子輕輕一抖,將兩個手指輕輕一捏,將干癟的嘴唇輕輕一抿,動作就完成了。菖蒲將寶兒屙出來的時候,寶兒臉色烏青,沒有啼哭,一根帶子在他頸子上纏繞著。菖蒲那時候什么都不懂。想艱難地爬起來看看自己的寶貝是怎樣和自己連體的,但是她被董太婆摁住了。“不許動。”董太婆厲聲道。她袖口一抖,手里的剪刀梭了出來,菖蒲的眼睛被晃得眨了一下。已然感到身體一松,剪刀叮當一聲被董太婆甩到盆子里。董太婆一只手抱住寶兒,一只手轉了幾圈,纏在寶兒頸子上的臍帶便被解開。過了一陣,寶兒緩過氣來,哇哇大哭。董太婆詭異地笑了,用毛邊紙擦了擦剪刀上的血跡,收束進衣袖,那動作像是一個俠客,冷酷而精準。蕎哥在外屋里聽到孩子的哭聲,手舞足蹈,菖蒲則幸福地溢出了眼淚。一家人對董太婆千恩萬謝,敬如神明。董太婆把菖蒲體內的血胎盤取出后,收了兩袋鹽錢,滿足地走了。
這兩年,得明寨子里的年輕媳婦們找董太婆的人越來越少了。她那柄鐵剪刀在箱子里寂寞難耐,嗜血的口子包裹上了一層鐵銹,它沉默著,等待著時機。董太婆這幾天在院壩的竹椅子上曬太陽。曬一會便挪一個地方,晚上便擱在院壩,第二天起來接著曬,接著挪地方,幾天后,那架油滑的椅子已然挪到蕎哥和菖蒲的廂房外。晚上了,董太婆還在院子里閉著眼睛乘涼。廂房是客房,本不是蕎哥和菖蒲的臥室,但是為了躲避寶兒,他們有時悄悄來這里辦事情。
“我這里要生蛆了,蕎哥。”菖蒲嗲聲嗲氣喚道。
“我這里要生銹了,菖蒲。”蕎哥顫聲說。
“那我給你加點潤滑油?”菖蒲說。
“那我給你注射殺菌。”蕎哥說。
兩口子在廂房里意亂情迷。董太婆在廂房外微微地笑著,依舊閉著眼睛,仿佛在此場景里回味起自己年輕時代的旖旎事情來。過了一陣,菖蒲說:“莽哥,我不要殺菌了。”“為什么呢?”蕎哥問。“我不想串崽。”菖蒲說。養哥說好:“好。”
董太婆在屋外聽得真切。嘆了口氣,喃喃道:“又不想串崽……”于是她那一柄鐵剪刀繼續在箱子里作困獸之斗,她那竹椅子又重新挪回了自己的房門外。
2
殺豬匠的媳婦毛妹慘白的臉漸漸紅潤起來,肚子也再一次和胸部持平。
殺豬匠叫喜頡牛。因為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角色,久而久之,便被村民們喚為“血牛”。得明寨子的孩子要是不聽話,大人們就會嚇唬說:血牛來了。孩子們立馬停止了哭鬧。血牛成為得明寨子里的殺豬匠,也是有來歷的。血牛的父親是文盲,因為家里窮,旋不開,便經常不參加村里的會議。幾年前,村里搞整風運動,血牛的父親被村里的干部們狠狠批評了一頓,主任說:“限期整改。你兒子也大了,小學都沒有讀完,也沒有多大出息,就叫他做村里的殺豬匠吧。過年的時候,還可以得點過年盤纏。”血牛的父親欣然領命,過世的時候還不忘了叮囑血牛:“牛兒。老漢好不容易給你謀了個活路,你要好生干。閑時,你要把刀子保管好,時常取出來磨一下,不要老是殺幾刀才完事,要一刀了事,曉得不?去年,你去給主任家殺豬,一刀捅到了血管旁邊去了,你連補了兩刀才殺死。主任說那是晦氣,是你帶去的,果然,今年他家的水牛遭瘟癥,被生意客剖了賣到縣頭的館子里,才得了200塊,要是賣活的,值2000啊。主任氣不住,差點摑我的的耳屎。牛兒,刀法要準,要準啊……”
父親喋喋不休地死去,血牛抹了眼淚,不久就忘記了父親的遺言。他最迫切的愿望是找媳婦。
過了兩年,血牛娶了一個媳婦進門了。媳婦叫毛妹,名字很好聽。模樣卻難看。毛妹好像從來就營養不良,一個身子上除了骨頭就是皮子,胸部像飛機壩,腳稈像蟋蟀,看不到骨盆,狹長的臉上還有幾顆醒目的麻子。寨子里的人說毛妹有病,是沒有男人敢要的女子。
血牛像寶一樣疼著自己的女人,用自己肥胖的身軀滋潤著毛妹。后來,毛妹懷孕了,血牛擔心孩子生不出來,就找養哥借了一筆錢,到鎮上的醫院去。在醫院里幾天,毛妹陣痛了若干次。最后一次,羊水都要流干了,孩子還沒有出來。醫生便給毛妹動了手術,從毛妹的腹部割了一道口子,取出了一個女娃兒。
血牛兩口子很高興,終于又有后人了。但是血牛的瞎子老娘很不高興。瞎子是睜光瞎,眼睛看著是正常的,要看到她那摸摸索索的動作后,才曉得她是瞎子。瞎子本來是鎮上的女孩,因為眼殘嫁給血牛的父親。一個文盲,一個瞎子,也還算般配。瞎子在家里喂豬,做飯,干得像一個正常人一樣。但是,自從兒媳婦生了個女兒,瞎子便時常發脾氣。
有一天,董太婆去瞎子家耍,對瞎子說:“你家血牛是傻兒,白給醫院幾千塊錢。毛妹哪有病啊?哪里用得著剖腹?遭騙了曉得不?哎,現在的醫院啊,真是敲死人無厭。”幾句話說得瞎子更加鬧心。最近,瞎子神思恍惚,做事不像以前那樣頭頭是道。有一回,她居然在做飯的時候,把火柴點到灶膛旁邊的豆草上去了,豆草呼啦啦燃起來,血牛回來,看到火已經燃到臘肉架子上去了,連忙撲滅,差點釀成大禍。
晚上,血牛嘆著氣,輾轉無眠。毛妹心疼了,說:“牛兒,要是你心頭放不下,我就還生一個,啊?”
血牛笑了。說:“那我騎上來了。”
但是當血牛看到毛妹小肚皮上的蜈蚣腳,就心軟了,心一軟,下體也軟了,再加上小女兒在身旁哭鬧,有些心煩。之后不管他怎么弄,也找不到門路。這樣折騰了幾個晚上,一點效果沒有。毛妹說:“牛兒,怎辦?”
一天晚上,收工很晚的血牛路過單身漢張茅狗的瓦屋,聽到茅狗的屋里很鬧熱,便進去湊熱鬧。結果茅狗的屋里什么人都沒有,只是他家的電視上正鬧騰得歡,幾對金發碧眼的男女正在集體作對廝殺。茅狗的碟片放了一半,血牛就走了。回到家里,血牛粗暴地把毛妹摁到在床上,剝了褲子,把種子播了下去。毛妹果然懷孕了,氣色一天天好起來。敏感的瞎子也歡愉起來,偷偷地哼起了山歌。此后的幾個月,董太婆每每無事,都去找瞎子和毛妹搭訕,說鎮醫院的不好。
3
鐵剪刀在董太婆的衣袖里興奮地顫抖起來,它離血腥越來越近了。
瞎子從昨晚半夜開始就準備了蠟油和雞蛋,隨時為媳婦燒“定心湯”。媳婦忍不住痛,便壓著嗓門叫喚。瞎子說:“毛妹。忍倒點。越是痛,越有可能是兒娃。”媳婦說:“我想喊。”血牛說:“你喊嘛。”毛妹便大聲慘叫起來,把上午的得明寨子鼓搗得有些凄惶。
眼看羊水就出來了,董太婆說:“血牛出去。”血牛聽錯了,說:“還沒有流血。”董太婆慍道:“我叫你出去。”血牛說:“我不出去。”董太婆說:“我的手要做動作,你看了不好。”血牛問:“做哪樣動作?”董太婆不耐煩了,沉聲說:“要摳你媳婦的洞洞,你這個傻兒。”瞎子在旁邊接話說:“男人家,去外頭等到,把火添旺起。”
血牛默默地退了出來。抱起女兒逗了逗,屋里的呻吟扯痛著他的神經。
他悄悄到門口張望了一下。看到自己的媳婦頭發凌亂,衣襟散開,一對乳頭有些耀眼。
毛妹瘦骨嶙峋的身子開始用力擠壓,干巴巴的屁股抖抖戰戰,像是在抽搐一般。
董太婆瞇著眼睛,把毛妹的內褲扯了下來。
嬰兒還是沒有影子,毛妹的慘叫已開始弱了下來,幾近昏厥。
瞎子說:“太婆,要不要請赤腳醫生來打催胎針?”董太婆說:“不要,怕打到奶娃的腦袋上去。”
過了一陣,胎兒露出了頭部,董太婆高聲叫道:“出來了,準備定心湯。”胎兒在董太婆細長的手指下一截截地出來了,她右手移動,鐵剪刀飛出來,嚓地一聲脆響,臍帶斷了。她撥弄了一下奶娃的鳥鳥。聲嘶力竭地喊道:“血牛,瞎子,生的兒。”
4
得明寨子明顯地慌亂起來,一撥一撥的人穿梭來往。有的是趕去血牛家,有的是從血牛家回來。
趕去的婆婆媳婦問回來的婆婆媳婦:“怎樣?”
回來的人驚惶不已:“大出血……毛妹沒有保住……”說完大家便一陣嘆息。
養哥和菖蒲趕過去的時候。毛妹已經歸天了。有人用白布遮住了毛妹,布上赫然血跡斑斑。瞎子捶胸大哭,血牛鐵青著臉。
董太婆沉默著,顴骨邊的兩條螞蝗扭曲得更厲害了。鐵剪刀在血盆里。透出陰森恐怖的光芒。
從此,董太婆變得怏怏不樂,不再打聽誰家媳婦要生孩子了。每當下午天晴,她就會取出自己的鐵剪刀,不停地擦拭,反復貼在自己面頰上。煦暖的陽光下,鐵剪刀幾成彎月形的口子鋒芒熠熠,照得董太婆的眼睛越發瞇縫了。
半個月后,董太婆躺在自己的竹椅上睡著了……她那兩個在縣城里工作的兒子趕回來,把她隆重地送進了山。
兩個兒子把那柄鐵剪刀送到了縣民俗博物館。文物管理所的專家發現了剪刀上行將消失的幾個字“嘉慶寧鐵鋪”。
“距今200年的歷史了。”專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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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 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