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頭匠

過去，剃頭、唱戲都是“下九流”的行當(dāng)，正所謂“一流巫、二流娼、三流大神、四流幫、五剃頭、六吹手、七戲子、八叫花、九賣糖”。那時，只有家境實在困難的人家才會送孩子去學(xué)剃頭。“剃頭的命薄，吃了飯就上活”，“剃頭匠，走四方，吃了上頓找下頓”……老百姓用精練的俗語闡釋了從事這個行當(dāng)?shù)男量唷?/p>

剃頭匠這一行業(yè)的興起，可以追溯到幾百年前的清朝。

大清朝廷頒發(fā)了“剃頭令”:凡大清子民，男性均要剃“半禿頭”，即把前面的頭發(fā)全部剃光，后面則留長辮，這樣才被視為大清順民。順治皇帝下了嚴(yán)令:“留發(fā)不留頭。”老百姓懼怕殺頭治罪，紛紛剃頭。剃頭匠這一行當(dāng)應(yīng)運而生，窮苦老百姓又多了一門養(yǎng)家糊口的手藝。

“剃頭挑子—— 一頭熱”是一句大家耳熟能詳?shù)男笳Z。那時，轉(zhuǎn)鄉(xiāng)的剃頭匠出門挑著一副挑子，一頭用木筐裝著一只燒水洗頭用的小火爐，火爐上溫一鍋熱水;另一頭有一只多格木箱，里面放著剃頭刀、耳勺等討生活用的家什，還擔(dān)著鍋盆、板凳、油鹽米面，走到哪里就在哪里下面煮飯。裝備類似于現(xiàn)在那些徒步旅行的“驢友”，只是“驢友”的跋涉是為休閑享受，剃頭匠的背井離鄉(xiāng)則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

光顧剃頭匠的客人多是男性，因為舊時鄉(xiāng)里女人不講究什么發(fā)型，每天清晨都是自個兒對著鏡子扎辮子、盤頭。即使頭發(fā)長了需要打理，搬根板凳在院子里坐下，脖子上用圍裙一圍，請鄰近的村婦幾剪刀剪齊了事。

百里不同風(fēng)，千里不同俗。昔日川人頭上愛戴白色汗巾，一圈一圈地圍在頭上。勞作時既可防止頭上的汗水流入眼睛，也可作為在外干活洗臉擦汗的毛巾。頭發(fā)如若留長了，汗巾容易從頭上滑落下來，不便于干活，所以那時的男人一般不蓄長發(fā)。

剃頭匠一般會記住主顧們上次理發(fā)的日子，推算出下一次去轉(zhuǎn)鄉(xiāng)的時間。他們走在鄉(xiāng)村路上抑揚頓挫地吆喝:“剃頭發(fā)——喲!”那聲“喲”的尾音拖得很長，一個灣都能聽見。這時便會有熟識的村民招呼住剃頭師傅。見有生意上門，剃頭匠放下挑子，擺上木凳，請客人坐下。剃頭匠的記憶力很好，會按照客人上次的要求進行修剪。如果遇上生客，剃頭匠更加賣力，服侍得巴巴適適(四川方言:很好，周到)，希望對方成為回頭客。

頭發(fā)修剪完畢，剃頭師傅拿出剃刀在杠刀布上來回磨幾下，使剃刀更加鋒利，然后開始修面。

剃頭匠的挑子旁時常會圍著幾名湊熱鬧的村民，剃頭師傅隨意地和村民開玩笑，聊著轉(zhuǎn)鄉(xiāng)得來的趣聞。嘴里擺著龍門陣，手上卻不停歇，三下五除二就讓客人容光煥發(fā)。顧客站起來舒舒服服地伸個懶腰，精神抖擻，下地干活平添了幾分爽氣，出門趕場走人戶，也是神清氣爽。

鄉(xiāng)里那些野馬似的小男孩看見剃頭匠來了，勢必會躲起來，他們像懼怕洗澡那樣害怕剃頭。父母往往要攆上幾條田坎才能將孩子捉回來，押到剃頭匠的木凳上坐下后，小搗蛋們還在那里抓耳撓腮，好似屁股下面有刺一般扭個不停，須得大人在旁邊使勁地掐一下才肯坐好，規(guī)規(guī)矩矩地讓剃頭師傅在脖子上圍上一條臟兮兮的圍脖。

那時男孩子的發(fā)型多為兩種:“光頭”和“馬桶蓋”。“馬桶蓋”就是頭頂上頭發(fā)不剪，僅把齊耳朵以下的一圈全部剃光，就像是頭上頂著個馬桶蓋子一樣，甚是滑稽。

剃頭時，小搗蛋們流著兩行清鼻子，齜牙咧嘴，表情痛苦得像是在受酷刑。剃頭師傅為了操作方便，用手抓住一把頭發(fā)發(fā)根，使勁往上提，讓頭皮繃緊，然后用剃頭刀一刀一刀地刮，發(fā)出“哧哧”的聲音。我至今還記得那種讓人欲哭無淚的感覺。當(dāng)那些剃下來的頭發(fā)渣子掉進頸窩里和臉上時，手又不方便去抹去擦，感覺就像有幾十只螞蟻在脖子、臉上肆意攀爬，奇癢難忍。除了身體遭受折磨外，還要忍受周圍排隊等候剃頭的小伙伴們的嘲笑和調(diào)侃。那時人們時常給小孩剃光頭，然后用姜汁均勻地涂抹在頭上，據(jù)說以后孩子長大了頭發(fā)會又黑又亮。

剃頭匠最喜歡剃的是嬰兒頭。因為嬰兒不懂事，剃發(fā)時胡亂擺動，剃頭師傅為避免他們受傷，得付出十二分的小心，但收費也相對高些。

剃頭匠在給嬰兒剃頭時，嘴里還會念念有詞:“金刀先剃狀元頭，來日皇榜掛頭名。二刀再提臥蠶眉，榮華富貴到永久……”聽得一旁的父母眉開眼笑，大方地趕緊給錢。

城關(guān)小鎮(zhèn)的剃頭匠工作條件相對好一些，多是坐攤，不用擔(dān)著挑子四處奔波。青幽的大樹下，陰涼的墻邊，常能看到他們的身影。樹上或墻上掛一面鏡子，地上放著一爐一鍋一盆，再擺上一把太師椅，便是剃頭匠的全部家當(dāng)。

小時候，常陪爺爺去剃頭。我非常佩服那位剃頭師傅的手藝，一把閃著寒光的薄薄剃刀在他手里上下翻飛，收放自如。爺爺一動不動地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yǎng)神，表情很是享受。剃頭匠最絕的還是修面，包括剃胡、刮耳、洗眼。這套工序最能體現(xiàn)出剃頭師傅的手藝好壞。爺爺坐的那張?zhí)珟熞慰勘呈腔顒拥模觐^匠為爺爺剃好頭后，放下靠背，讓他躺好，然后用一張熱烘烘的毛巾敷在其臉上，目的是讓毛孔完全打開，使毛根變軟。片刻后，他取下毛巾，用一把小刷為爺爺抹上早已泡好的皂角水，一臉的泡沫好似白色的大胡子。剃頭匠刷刷幾刀，爺爺臉上的胡楂兒便不見了，光滑異常。

刮完胡子接著刮耳、洗眼。剃頭師傅精湛的手藝可以把耳朵上的細絨毛刮得干干凈凈，站在一旁的我往往看得心驚肉跳、后背出汗，生怕那鋒利無比的剃刀會在爺爺臉上拉出條血口，但這種事從未發(fā)生過。

不得不提的還有“掏耳”，也是剃頭師傅們附帶的一門手藝。剃頭師傅的圍裙里寶貝似的藏著一只小竹筒，里面放著耳勺等掏耳工具，或為竹制或是象牙。掏耳時，剃頭匠的神情如藝術(shù)家搞創(chuàng)作時那般專注，手法輕微，呼吸平穩(wěn)。客人瞇著眼睛，一動不動。掏完后，師傅用一根帶毛球的小棍在客人耳朵里一轉(zhuǎn)一彈。只見客人嘴角都快流出口水了，那種舒適的滋味可想而知。

剃頭匠為了留住回頭客，讓客人體會到更多的享受，通常還會免費贈送一套簡易的按摩。假如你前晚睡覺時落枕了，他便扶著你的頭左右一端，你能清楚地聽到自己頸骨發(fā)出“咔咔”聲，頸部的不適之感頓消。收工之作是用一種獨特的手法在客人身體上四處快速敲打，讓客人周身疲勞在瞬間煙消云散。

據(jù)說，代代相傳的剃頭手藝和獨特的按摩手法在民間還有一個典故。相傳大清雍正年間，有一年雍正皇帝頭上生了個毒瘡，每天梳辮子時苦不堪言，焦躁之時，連殺了幾個剃頭太監(jiān)。凡被安排去應(yīng)差的太監(jiān)恍若踏上黃泉路，膽戰(zhàn)心驚、雙腿發(fā)軟。北京的白云觀有位姓羅的道士，很同情那些可憐的太監(jiān)，就研發(fā)了一套工具和獨特的按摩手法，并傳授給了紫禁城里的太監(jiān)們。雍正皇帝試過以后，梳辮子時不再難受，頭上的毒瘡也漸漸好了。雍正皇帝龍顏大悅，封賞羅道士為“恬淡守一真人”。羅道士自然就成了這一行的祖師爺，后來的剃頭匠都尊稱他為“羅祖”。

在我童年印象中，去剃頭攤的多是些大叔大爺。年輕人已經(jīng)開始去理發(fā)店理發(fā)了，我只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去光顧過一回剃頭攤子。

當(dāng)時，我還在讀小學(xué)，一天，大人給了我和哥哥每人兩元錢，叫我去理發(fā)店理發(fā)。路上，哥哥遇見了同學(xué)，便叫我先去。快到理發(fā)店時，我被路邊攤上的“陀螺”(我們叫它“地牯牛”)吸引住了。我看得心癢癢，挪不動步子，小販蹲在攤位前不停地鼓動誘惑:“娃兒，買一個嘛，好耍得很!”頭腦一熱，我掏出一元錢買了一個。

接過“地牯牛”，我便跑到一旁的空地上玩開了，耍得大汗淋漓。天近黃昏，我才想起自己還沒理發(fā)，家里的雞毛撣子仿佛就在眼前晃動，心里不由得發(fā)起慌來。摸摸口袋里只剩下一元錢，可理發(fā)店理的頭發(fā)要洋氣一些，小孩頭一般收兩元。這下理發(fā)店去不成了，我最終把目光落在路邊樹下的剃頭攤上。

剃頭師傅是位老大爺，穿著一件油膩膩的褂子，坐在凳子上“吧嗒吧嗒”地抽著葉子煙。

我怯生生地走上前問道:“剪個腦殼好多錢?”

“一塊錢。”

包里的錢剛好合適，我忙坐到凳子上。大爺從蜂窩煤爐子上舀來熱水給我洗頭。

“理個平頭，要剪好喲!”理發(fā)時，我提醒老大爺。千叮嚀萬囑咐，最后我還是頂著一個“馬桶蓋”回了家。

哥哥看見我的“馬桶蓋”，笑安逸了，還顯擺說:“你去哪里理的喲?我洗的是洗發(fā)香波喲，香得很!”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只好狡辯道:“我在理發(fā)店理的嘛，我洗頭用的那個還不是香得很!”其實我很清楚，剃頭師傅給我洗頭用的是泡在盒子里的皂角水。

后來，發(fā)廊、美容院雨后春筍般地塞滿了大街小巷，發(fā)型師也不再是三教九流，走到了時尚的最前沿，雖然他們不會刮耳、洗眼的手藝。

剃頭匠已不再有年輕人去繼承衣缽，僅在窮鄉(xiāng)小鎮(zhèn)還能追尋到他們的蹤跡。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剃頭匠”便會徹底退出歷史舞臺，人們再也無緣享受那套手藝了。

(責(zé)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