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年前,哥買下老屋旁一座山開磚窯廠。推土機大搖大擺上山,樹和草很快剿滅一空。山被開膛破肚后,露出猩紅土壤,這些柔軟的泥土歷經打泥坯、晾曬、入窯、炙烤等工序,成為堅固的建筑材料。不到4年,山沒了頭,隨之失去軀干,推土機此時卻沒轍了——藏在紅壤底下的,全是頁巖。面對堅硬的巖石,我父親,一個與泥土打了60多年交道的老農,打量著遍地石頭,說,“這山連草都不會長,是徹底的荒山了。”前幾日,欣賞侄女發到我電腦里的一張照片,父親身后的背景很陌生,又似曾相識。侄女說,“開磚窯廠的石頭山里照的?!备赣H和一條白色土狗并排站著,草重重包圍了他們。綠草茵茵,好美。
在人的一手操持下,草為人類發展經濟讓步,喪失了家園,它們沒急著亂播種亂扎根,妄圖挽回敗局。草泰然處之飛來的橫禍,用一個“拖”字訣,只用短短5年,耐心走了好遠好遠的路,重返故里。定是風幫了草的大忙,鳥一定也助了一臂之力,它們將草的種子空投到亂石叢中,星火燎原,悄然收復失地。而更多的力量,來自草自身。山邊邊那些當初沒被推土機斬草除根的雜草,在1800多個日日夜夜里,不聲不響地蔓延,前進,前進,步步為營,終于使荒山淪為草的勢力范圍。
草其實一直在不慌不忙地行走著,只是我們沒注意它而已,如同我們沒有注意到一棵樹的成長一般。樹栽在地里,總是不緊不慢地生長。把家安在向陽坡地的樹,會長快些;落戶背陰地塊的樹,會慢些長。今年干旱少雨,樹就少長高幾厘米;明年風調雨順,樹就讓自己的個頭猛躥幾把。樹由著自己的性子出牌,人卻在手忙腳亂地不停喊加油。鄰居栽了半坡地的杉樹,嫌它們長得不積極,使勁在樹的腳后跟施尿素,樹果然開始百米賽跑,伸長脖子飛快長。結果,有天刮大風,許多高個子杉樹為風所征服,斷頭斷胳膊慘不忍睹。
草不急,樹也不急,急的是人。真的,人太急了。
我的小學同學,見人家發財,也想趕緊致富。他找到一條捷徑:搶劫。結果8年時光將在監獄度過。還有更急性子的,一個和我有著不遠不近的親戚關系,開了公司,沒日沒夜地奮斗,上月趕簽合同,車開得飛快,結果被車禍斷送了卿卿性命。又一朋友,畫家,因心臟病猝發,生命在39歲戛然而止。而他生前的理想,50歲前,名頭要比陳逸飛更響亮,于是他不知疲倦地努力攀登……
人活得不如草聰明。草不曾急匆匆趕路,但草也不會在風和日麗的時光坐下來偷半天懶歇一年半載,它走得很慢很慢,我們看不到草的腳步,但結局卻一目了然——我們挖空心思想一統江湖,到頭來,卻發覺,草先于我們占領了世界的角角落落。草無言,卻用自己的行動表態:我知道自己不是樹,就不企圖上天入地;我也知道自己不是牡丹玫瑰,就不求榮華富貴。我只想老老實實貼近溫暖的土地,慢悠悠行走,靠骨子里的韌勁終于走遍天涯海角。
世間的生命實際上是一場馬拉松比賽啊,弱小的草沒什么竅門,最終卻比參天大樹和名貴花木看到的世界還要高闊還要遼遠。每讀古詩,“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好喜歡“綿綿”一詞。它比“匆匆復匆匆”里的“匆匆”優雅,也非“此恨綿綿無絕期”里的“綿綿”可比。與草站在一起的“綿綿”,如大地母親一樣,有沉靜之美。我想著,哪日若我不幸跌了跟斗,就去河畔,趴在地上,悄悄聆聽草的私語,學著草的低姿態療傷,慢悠悠繼續往前走。這樣的一幕,定能裝飾許多失落者、失意人的夢吧。
孫小平//摘自《雜文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