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改變了我們什么

當四合院變成一座座雄起的高樓，當曾經的田埂變作時尚的大馬路，當城外的人紛紛涌進城里，生活在突飛猛進中天翻地覆，心靈卻在小河奔向大海的途中迷了路……

我們和電影世界中的小人物一樣，茫然而又執著地在城市中漂泊。而城市究竟改變了我們什么？

愛情

當周圍的一切都在變更的過程中紛紛陷落，它也必定不會永遠以孤絕的姿勢高高在上。

“你是我溫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帶著太陽光氣息的襯衫，日復一日的夢想。”《戀愛的犀牛》中關于愛情毫不羞赧的表達雖然矯情，卻是支撐愛情理想的光與熱。

我們那么渴望那份真摯，然而當我們告別故土，來到一個嶄新的都市時，愛情還是否依舊只如初見那般的純粹？

第一次看《暖》時，為那段關于等待與懺悔的故事流下了眼淚。金黃色的麥浪間，井河與暖心有靈犀地輕哼著同一首曲子；堆砌如山的麥垛上，井河為暖挑出發間的麥瓤……青山綠野，破舊窄仄的瓦墻和江南淅瀝的小雨見證了這段青澀初戀。暖向往外面的世界，井河考上了大學，離開時許下要來接暖離開這里的承諾，于是暖開始了充滿希望又時時會落空的等待。

年輕的時候，為了一個女孩而離開，為了證明自己可以許給她未來，愛情成為最初背井離鄉的理由。然而再回首時，家鄉的路還在，曾經的人卻不再如昔。十年后，井河帶著“城里人”的身份回到家鄉，他們的愛，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在侯孝賢的畫面中，帶有鄉土氣息的愛情是克制內斂的純真與青澀(《戀戀風塵》)，是歷經動蕩歲月仍攜手并肩的熱血男女(《好男好女》)，是相顧無言卻不離不棄的詩意凝視(《悲情城市》)；到了楊德昌的電影中，“愛情”開始與農業社會的溫情脈脈揮手告別，投射出工業社會的理性與現實。

《青梅竹馬》里的阿隆與阿貞兩小無猜，阿隆放學經過阿貞的家門口時，黃昏的光線灑在他的身上，背上的空便當盒，傳來哐啷哐啷的聲音，這是阿貞時隔多年都清晰記得的畫面。那時他們無話不談，有共同的理想和對未來美好的憧憬。轉眼間，臺北以驚人的速度向前發展，阿隆被這座城市狠狠地拋在身后，而新潮的阿貞幸運地跟上了這個城市的腳步。長鏡頭中，阿貞艱難地橫穿那條車來車往的馬路，擋在她和阿隆面前的不僅僅是一條馬路，而是傳統與現代間隔的重重障礙。

當“愛情”也跟隨我們遷徙，太多的“都市人”開始迷失在情感的荒漠中，沒有方向，沒有水源。就像《愛情麻辣燙》里的徐靜蕾，拎著油條豆漿仰望四周鱗次櫛比的高樓，一時間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家門。那一刻的茫然與恐懼，如她飄萍一般的愛情，充滿不確定又欠缺安全感。

其實并非城市的進程改變了愛情，而是當周圍的一切都在變更的過程中紛紛陷落，愛情也必定不會永遠以孤絕的姿勢高高在上。

朋友

這是個“熟人越來越多，朋友越來越少”的時代。

在人與人的交往中，友情最能體現人性的復雜。俞伯牙摔琴謝知音，關云長千里走單騎……自古至今，我們從來就不缺乏關于“朋友”的溫情典故。

然而友情可以如同古人在農耕文明時期的歷久彌堅，也會隨著時代與際遇的轉變而隔膜淡漠。社會紛繁復雜，友情一旦披上物化的外衣，無論多么契合的精神溝通都面臨崩潰。

小武與小勇是共患難的朋友，一起做著“手藝人”（小偷）的行當。在他們最潦倒的時候，身上只揣著四毛一分錢去北京謀生。小武一半發狠一半認真地對小勇說，等你結婚的時候，我送六斤錢給你。那時的他們有著一樣卑微的地位，貧苦的生活，和令人不齒的職業。賈樟柯的第一部劇情長片《小武》把視野對準了他所熟悉的山西縣城汾陽。在中國迅速發展的城市化進程中，縣城是最為顯著也最易捕捉的縮影，它還沒有完全脫離鄉土氣，但又近距離地接觸了城市的面貌，能接收到來自城市的信息。

無法適應周圍變化的小武依然做著老本行，淪為整個時代前進道路中的邊緣人物。而當年的小勇卻抓住機遇擺脫了扒手的身份，晉升為縣里有頭有臉的萬元企業家，由此帶來的地位懸殊，造成了昔日好友的形同陌路。小勇的婚事在媒體上大肆宣揚，卻因怕人知道自己的前科而唯獨沒有告訴小武。重感情的小武用“賺”來的錢送給小勇做禮錢，臨走時拋下一句“你他媽的真的變了”。

城市化進程中有許多這樣的情感尷尬，發跡之后急急與過去的一切擺脫干系，在轉變的差距中，友情無奈地成為犧牲品。在從農村到縣城、到城市的變遷中，“熟人越來越多，朋友越來越少”。這個時代，友情，比愛情還要脆弱。

工作

許多人夾雜著不安的信念，開始一段嶄新人生的賭注。

生活在1960年代的坤樹(《兒子的大玩偶》)，為了養家糊口，為一家電影公司做起了人體廣告。每天把自己打扮成小丑模樣的“三明治人”，四處游蕩為電影做宣傳，招來周遭人的嘲笑，電影公司也給出解聘他的最后通牒。但在他為自己爭取到用現代化交通工具——三輪車來宣傳時，脫下小丑裝的坤樹得到了周圍人的尊重，未滿一歲的兒子卻不再認識這個摘下小丑面具的爸爸。

侯孝賢新電影的開山之作，便對準了城市化進程中的工作問題，舊的工作方式終將被淘汰，而處在轉型中的人們也只能學會融入。

所以在《風柜來的人》中，那幾個漁村青年在去高雄謀生之前的小鎮生活變成了一種難得的眷戀。在風柜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穿梭在彈子房和海濱之間，在高雄他們上錯公交車也找不到路牌；在風柜他們翻墻進簡陋的放映廳看電影，在高雄他們卻被騙子騙錢去觀賞“大銀幕自然風光”；在風柜他們有大海和空曠的田間撫慰他們的心靈，在高雄只有川流不息的車輛和滿大街高樓和人群……

即便如此，每一座城市每一個年代，都注定有群躁動不安的少年，心甘情愿地做一個異鄉人，只為打拼出不知該稱為事業還是職業的小小天地。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出去會不會失敗？外面的世界特別慷慨，闖出去我就可以活過來。”許多人抱著這樣夾雜著不安的信念，開始一段嶄新人生的賭注。小貴為了找回快遞公司的自行車(《十七歲的單車》)，疲于奔命地尋遍北京，單車是一個17歲少年在城市賴以生存下去的唯一。《立春》里的王彩玲不止一次地沉浸在自我的幻想中，她不滿足于做一個縣城的音樂老師，北京戶口、歌劇院、天安門成了她追求的全部。

根

“家”的意義早已深深刻在我們的心里——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當年我們搭上列車離開家鄉，滿懷雄心壯志，來到夢想中的城市，就像《開往春天的地鐵》里的建斌和小慧，初到北京時熱血澎湃，覺得在這個機會遍地的城市總會打拼出自己的一番天地，如愿以償地抵達幸福終點站。

我們在外面上學、工作、結婚、買房，然后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已經屬于這個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可以與家鄉的貧窮、落后、臟亂、愚昧灑脫地告別。我們奔向前方，恍惚間成了沒有過去的人。

直到我們第一次成為失業大潮中渺茫的一分子，第一次為了逃避房東的催租而四處游蕩，第一次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姑娘嫁給了那個有房有車的男人，第一次迷失在眼前這座網狀的蜘蛛巢城……曾經時時想要逃脫的那貧窮而悲涼的土地，卻成為了異鄉游子最溫暖的心靈歸宿。

進入城市的我們總是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強者，遵循著每一條專屬于城市的生存原則，頂著巨大的工作壓力和爾虞我詐的人際關系，我們變得圓滑自如，不再事事較真。

當聽到熟悉的鄉音，看到相片中那些親切的笑臉，接到爸媽在電話那邊傳來的叮嚀，淚腺終于難以控制。離開并不代表割斷，我們是飄搖在空中的風箏，牽扯著的那根線就是我們的根。“回家”成了外鄉人一年到頭的期盼，幾億人每年不畏艱辛地進行一次大遷徙，為的就是大年三十晚上的那頓團圓飯(《一年到頭》)。“回家”是東北姑娘小燕的心靈撫慰，朋友的諒解、家人的關懷，連同那牡丹江的皚皚白雪，凈化了她曾在香港的皮肉生涯，讓她有一切重新開始的希望(《榴蓮飄飄》)。“回家”也是一份入土為安的承諾，無論走多遠，都有《落葉歸根》的呼喚。

離不開城市各種便利生活的我們，或許已經回不到生養我們的土地，但“家”的意義早已深深刻在我們的心里——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暖暖//摘自《看電影》200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