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美國公司收購了一家日本企業,需要有人去辦理接收,名單上赫然有薩。把這事兒和國內的朋友一說,人家就開玩笑說薩這回當麥克阿瑟了——麥克阿瑟是二戰后美國駐日本首任總督,最大的接收大員。
說起來,這次接收進行得相當順利。不過,日本和美國的不同文化背景,的確給這種轉變帶來了若干插曲。
這家公司每天早上要舉行“朝禮”。什么是朝禮呢?就是上班了大家都先不開始工作,去會議室,照軍訓的做法立正站好,中間讓開一塊空地做司禮臺。全體肅靜,一名雇員(輪流值日)走上臺子中央,與臺下相互鞠躬之后,板起面孔大聲朗誦兩句類似“不成功則成仁”、“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之類的口號(根據皇歷而不同),然后高呼:“諸君奮發努力啊!”底下全體立正,回答:“一定努力?。 惫恼啤?/p>
負責接收的正式大員是新任命的分部總監德意志后裔巴赫。巴赫老兄是技術人員出身,繼承了德國人長于機械的才能,也繼承了德國人一絲不茍的軸脾氣。第一次看完這個儀式,巴赫就大搖其頭,說這好像是對工作時間的浪費啊,建議這個儀式以后不要做了。
行。雖然是個建議,日本方面卻非常認真地當做命令來執行了。第二天,這個形式主義的“朝禮”就此壽終正寢。
但是,幾天以后,一開會巴赫就苦笑,說那個玩意兒他們還在搞啊。雖然全公司的“朝禮”沒有了,取而代之的卻是各個小部門每天早上開始做“晨會”了。形式也是大家一圈,低聲說口號,然后又是:“諸君奮發努力啊!”底下全體立正,回答:“一定努力??!”鼓掌……日本員工說習慣了,不開,好像總是沒開始上班似的。
過了幾天,總公司派下來一個熟悉日本情況的調查組來找巴赫談話,說是總公司監察部的指定信箱收到日方員工來信若干,對接收過程中降低日方員工地位,影響營業深表憂慮云云。
這邊當然堅決否認——工資增加了15%,人員照舊,怎么會有“降低日方員工地位”的說法呢?調查組下去調查,才發現,是巴赫下達的一條造福員工的指令比較特殊些。
原來,我所在的這家公司,有一條很得人心的傳統,就是上班的時候大家都穿休閑服,女同事在桌上放盆花或者家人偶像的照片之類也屬鼓勵范疇。按照巴赫等公司老人的看法,這種叫做casual的風格,代表了企業的人性化管理,最是可以收買人心。
于是,自從走進新接收的這家公司,看到一片壓抑的藍灰黑色螞蟻群(日本公司職員傳統衣著是顏色莊重的西服),巴赫就琢磨著盡快把這條好處落實給日本的新員工,讓他們也能自由一點,上班舒服一點。
誰知道,這條要求下達后,公司內的日本員工,除了“哈伊”以外沒什么表示。
第二天上班一看,還都是藍色灰色黑色螞蟻。巴赫奇怪了,是不是我說的他們沒搞明白呢?于是給大家發電郵,重申政策。第三天再看,依然是藍色灰色黑色螞蟻,只不過日本員工一致地把領帶摘了。于是巴赫再發電郵給大家,好心好意地解釋——casual不是穿西服不打領帶的意思,是大家可以穿各種休閑的衣服,比如牛仔啦,T恤啦,夾克啦。
第四天,日本員工終于穿得多種多樣地來上班了,不過,那表情絕對和“自由”、“舒服”搭不上界,反而顯得士氣低落,連來公司談業務的客戶,都少了很多。
巴赫這兩天也覺得氣氛有點兒不對,正準備問問呢。
“哎,你不懂日本的文化啊。”調查組的組長,這位在日本干了多年的老大給巴赫上了一堂日本的服裝藝術課。您老兄久在美國不知道啊,日本是個等級分明的國家,能不能穿西裝反映的是工作屬于白領還是藍領。無論政府工作人員還是公司職員,都以穿西裝,頭發理成“三七頭”(頭頂分縫左邊頭發30%,右邊70%)為標準裝束。但如果是地位和收入都比較低的售貨員、產業工人等等,就不必如此穿著了。
這家日本公司的員工都屬于白領,你讓他們不穿西服而改穿便服,日本人不會以為你是要讓他舒服自由,反而認為你是要降低他們的地位了。調查的時候,甚至有日本員工帶了些悲愴地表示,為了表示公司易主之后一切正常,他現在都是出門的時候穿西服打領帶,到了公司找廁所換成便裝,下班的時候再換回來,就是為了讓家里人覺得放心。
這回輪到巴赫把大下巴砸到桌面上了。
第二天,公司向所有員工發郵件,宣布——著裝的指令已經發出,不能變更。但是,補充了一句,如果您愿意,也可以把西服作為休閑裝的一種來穿。
于是皆大歡喜,第二天,公司又恢復了黑色、藍色、灰色螞蟻的熱鬧場面,只是螞蟻們看起來個個精神活潑。
這件事過去,我才開始注意一下日本人的穿著,說來有趣,這一注意,就發現不僅是西服,天下最喜歡穿制式服裝的大概也就是日本人了。無論是鐵路的乘務員還是指揮交通的保安,日本人只要一穿上制服就會兩眼發亮,自信十足,仿佛制服代表著他們屬于一個高貴的階層。也許,對日本人來說,面子和習慣的重要性,是遠遠勝過舒適和自由的。
蘇拉//摘自《與鬼為鄰》文匯出版社,小黑孩/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