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整個冬天沒下過雪,可在冬春之交的時候,鳳凰山上卻落滿了白花。我想那要是雪花就好了,因為母親半年前得了一種怪病,要用新鮮的雪花熬當歸。然而雪一直不下,母親的病也就一直長在她的身體里。
可我知道那不是雪花,而是普光鎮(zhèn)洗選廠的幾百號職工遺下的白瓷盆。
我父親就在這家廠里上班。昨晚他一夜沒回家,母親讓我來看看,廠房門沒開,我大聲喊父親。綠銹斑駁的鐵門把我的聲音堵在外面。我又喊父親的名字王建吉。寒風吹來,把王建吉三個字帶走,在遠遠的地方隨手丟棄,像這三個字很不值錢。
王建吉是鍋爐工,既燒開水,也燒洗澡水。他要負責把平板車拉來的煤鏟成堆,清掃掉鍋爐房周圍任何一絲人眼的垃圾。實在沒什么可清掃的,就用鐵锨在煤堆上拍,在王建吉眼里,小小的鍋爐房就是他的獨立王國,煤堆是這個王國里的黑珍珠。
門終于開了。守門的楊叔叔站在門口。不用看了,你爸爸今天回去不了。他憐愛地摸著我的頭,格外痛心的樣子。你爸爸那人哪……真不是個好東西。
那個從重慶來的女工程師站在遠處朝這邊張望。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單知道她姓江,她丈夫姓董。兩人從大城市下放到這荒山野嶺的偏僻小鎮(zhèn),接受管制,干著工程師的活,卻不許出廠門,上街買菜也不許。
對這一對白發(fā)蒼蒼的夫婦,我是從父親王建吉口里熟悉起來的。王建吉崇拜他們,崇拜得五體投地。王建吉自己沒上過什么學,可他迷醉于知識的香氣,不僅自己迷醉,還經(jīng)常把那對夫婦的事拿回家里來說。
去年夏天的時候,江工程師望著漫天翻卷的金色云團,感嘆一聲:多么壯麗啊!王建吉聽見了,問壯麗是什么意思,江解釋過后,王建吉牢牢記住,回家后又興奮地給我解釋了一遍。他有滋有味地咂摸著嘴,像“壯麗”這個詞是可以吃的。
更讓王建吉震驚的是,有次王建吉聽見董說,負數(shù)……什么?數(shù)字也有“副”的?以前,王建吉只知道黨委書記和廠長有正副,從沒聽說過數(shù)字也有正副!他覺得自己的腦袋上被鐵榔頭敲開了一扇天窗,回家后對我說,秋生啊,既然數(shù)字都有正副,證明鍋碗瓢盆也同樣有正副,以前我們哪里知道呢?兒子,你一定要好生讀書,將來像董爺爺和江婆婆一樣,做個明白人!這時候我母親說話了:再是明白人又怎樣呢,還不是遭整!王建吉沉默了。蕓蕓眾生里,他只是一個“副”數(shù),無力改變別人的命運。唯一能做的,就是家里偶爾稱兩斤肉,他總是割下一點兒,偷偷放到工程師夫婦門前,他們不知道是誰送的,因此總帶著慈愛和感激之心,面對每一個人。
江工程師朝我走過來。她纖細的手在我臟不拉嘰的頭上揉了兩下,說沒事,你爸爸沒事。接著江工程師給我講了王建吉的事,事情跟鳳凰山上的那些白瓷盆有關。
2
昨天吃過午飯不久,鳳凰山突然起火,政府通知洗選廠全體職工上山救火。幾百號人跑回家,拿上家家產戶都有的白瓷盆,沖過吊橋,往山上爬。
開始,每個人從堰塘里舀丁水,再跑將近五十米潑到火海里去,可很快發(fā)現(xiàn)這不行。董工程師提議,讓大家站成若干列,將水傳遞過去,這辦法很見效,經(jīng)過兩個小時奮戰(zhàn),火被撲滅了。
可問題也出來了,人們再也認不出自家的瓷盆。最后,書記發(fā)話:我看這樣啊,既然分不出彼此,就一個也別拿走。把瓷盆留在山上,也差不多算是給大伙兒樹碑立傳了。
下山路上,王建吉走在最后面。他身上的補疤棉襖,救火時都沒脫下來,這時候卻脫下來了,裹成一團抱在懷里。他抱著這件棉襖比救火還累,因為他得花許多心思,盡量抱得好看些。可再怎么努力,懷里的東西都不合他的心意,不是塊頭太大,就是棱角太分明。
——那里面藏著一個瓷盆!
一個焊工不小心將王建吉的棉襖一扯,這一扯不打緊,瓷盆露出來了!
這時,王建吉如果保持沉默,或者馬上低頭認錯,事情恐怕也不會那么嚴重。可是他既沒保持沉默,更沒低頭認錯,他說,我拿去的是個厚盆兒,拿回來的是薄盆兒,吃虧了。這就把問題復雜化了;明明錯了,卻不認錯。
回到廠里,王建吉成了革命的對象。他被押站到一口木箱上“認罪”,剛站上去的那一刻,他身上涌過一陣暖流,是工程師夫婦傳遞給他的,自從二人來到這里,每次類似的大會都自覺地站到這口木箱上去,王建吉學夫婦倆的樣,佝腰低頭,雙臂像鞭子一樣地垂著,頭上戴的是那個被他“偷”回來的白瓷盆。
他口若懸河,說了好長一串“罪行”!不過,沒說幾句,臺下就發(fā)出了笑聲。那些話,全是工程師夫婦以往說過的,他背下來了,背得滾瓜爛熟。今天如何偷了瓷盆,他竟一個字也沒提!
一個鍋爐工,一個文盲,偏把自己標榜成反動學術權威,這是比偷盜嚴重得多的罪名,晚上,王建吉被關在堆放雜物的庫房里,等候發(fā)落。
不過,廠里并沒有把他以反動學術權威論處,大家都知道他不夠格,分明就是個文盲,卻把自己說成反動學術權威,不是鬧笑話嗎?那時候學術不是好東西,知識也不是好東西,但奇怪的是,要是誰比別人多認幾個字,卻很喜歡拿出來炫耀。可以炫耀于人的,王建吉沾不了邊,他只會偷瓷盆。
于是,王建吉只被關了兩天就放回家了,工資也降了一級。母親因此抬不起頭,她常以憐惜到骨髓里去的目光看我和妹妹。我們黯淡的前景,在她眼里已經(jīng)是可以預見的了。
王建吉處在集體的蔑視里,可是他似乎并不因此而悲傷,依然準點上班,依然專心致志地拍煤堆,遠遠地望見工程師夫婦,依然深懷景仰。
有天中午,工程師夫婦飯后散步,走到鍋爐房外喊他了:王師傅,你兒子呢?王建吉受寵若驚,江工程師竟問起他兒子!他樂呵呵地說,我兒子在學堂里。江工程師說,你兒子,真乖!
那天下班后,王建吉是跑回家的。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把江工程師表揚他兒子的話,說給他兒子聽,可就在這一天,我母親死了。
3
多年以后,我利用春節(jié)假回家探親。這時候的父親王建吉,已老得不成樣子了,頭發(fā)自然更少,灰撲撲的,干枯而凌亂。從凳子上起身,他也要扶著門框,腰再也站不直了。
他的這種老態(tài),濃縮了他的全部生活。母親死后,父親沒再續(xù)弦,他害怕將來的繼母因為窮不讓我和妹妹讀書,我讀到小學四年級時,工程師夫婦回了重慶,聽說是得到“解放”了,王建吉讓我們讀書的勁頭更大了。退休后,王建吉跟隨民工潮南下,在建筑工地上推斗車,一直干到妹妹讀大三。才肯回到家里……
中午,我跟父親去給母親上墳。沒想到,父親坐在母親墓前干凈的枯草上,要跟我談一件事,不僅跟我談,也跟母親談。事情關乎幾十年前的那個白瓷盆。
父親說,我拿回那個盆,不是給我自己的,是想給你董爺爺和江婆婆的。
我像被扎了一刀。你……
有天清早,父親給工程師夫婦送肉,見里面亮著燈,聽見夫婦倆都起了床,就好奇地往門縫里瞧。他看見江工程師洗了臉,又往盆里添了熱水,遞給丈夫說,你身上那么痛,燙個腳吧。董工程師接過盆,把腳伸了進去。那屋子里只有一個盆,看來他們不僅用它洗臉洗腳,還用它洗菜。現(xiàn)在盆留在山上了,今后怎么辦?讓別人幫忙買嗎,那可不放心!幫忙買東西的人不知貪了兩個好人多少錢,反正工程師夫婦又不敢去追問。
父親說完了,說得很平靜。我用力地扯著地上的枯草,這些事,你為什么當時不說出來?
哪能說啊!父親驚詫地看著我,要是說了,那些人就會冤枉你董爺爺和江婆婆,說我偷盆是受了他們的指使,那就把他們害了,我就喪天良了。我跟你媽也不能說!你媽跟了我,受了一輩子苦……要不是我,她死不了那么早。
一陣大風刮來,父親別過臉,把風讓過去,之后認真地問我:秋生,你知道什么是壯麗嗎?我說我知道。
你知道數(shù)字也有正負嗎?我說我知道。我還知道得更多。
父親異常嚴肅地盯住我:你敢說,你比董爺爺和江婆婆知道得還多?
是的爸爸,你的兒子,還有你的女兒,肯定都比他們知道得多,多很多!
父親緩緩地把頭揚起。雪花飄在他臉上,被淚水燒化,倏然融進密布的皺紋里。
立青 摘自《十月》200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