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如果在2008年冬天的那個早上,我沒有按醫(yī)生的意愿如期醒來的話,他們說會給我轉(zhuǎn)院搶救,但是我的運氣很好,心臟偷停了一會就在強心針的作用下緩緩啟動,重新喚起生機。
我慢慢睜開眼睛。
如果那天上午我睜開眼睛后沒有看到那個嘴里啄著吸管頑皮地喝著可樂的姑娘;如果她不是瞪著一雙明亮得很難形容的眼睛,粉紅色的腮紅有點非主流的青澀;如果她沒穿著一身藍白條相間的病患服,也許我不會太注意她。我看了看那姑娘,又看了看病床邊睡著了的母親,轉(zhuǎn)過頭問她:我得了什么病?
她看了看我,又吸了吸可樂,咽下了嘴里的這一口,回答道:嗯,你是心臟間歇性偷停。死不了,放心吧。
聽她說這話之前我心里已經(jīng)很沒底了,長這么大也沒被人七手八腳抬醫(yī)院來,聽完她的話就覺得自己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一會兒她好像是對自己說了一句話:能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多幸福的事。
我聽她說了這話。反問道:你是什么病?
她苦笑道:大夫怕我知道了心理壓力大,到現(xiàn)在還跟我說是腎挫傷,前幾天才知道自己吃的跟鄰床的老爺子一樣的止疼藥。
我看了看四周,整個觀察室就兩張病床。她忙解釋說:原來你這張床的,前天剛?cè)ナ馈?/p>
我手捂心臟,什么鬼地方!
②
第二天一早,母親帶來了雞湯,湯勺送服到嘴邊。那姑娘側(cè)躺在病床上,看著我像嬰兒一樣被母親伺候,笑著,沒出聲。這三天來我被醫(yī)生告知不能離開床,于是只好側(cè)起身子用膝蓋支起被子,拎著夜壺小解,每到蓄洪臨界點,發(fā)出暖壺即將灌滿的聲音,這丫頭的微笑就變成傻笑然后是大笑,最后就成了狂笑。
我無語。
這是個鬼靈精怪的姑娘。
說她很漂亮一定有人會說我很庸俗,剛死過一次醒過來想的還是這些事。真的很漂亮,實話,臉上隨便一抹就是超然的麗質(zhì)清新。這姑娘大清早病床上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洗漱完畢對著鏡子化妝,腮紅打完,對我說:這是曬傷妝。
曬傷妝在她臉上很明顯。
沒有血色的臉。
大夫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任何危險了,母親也不再天天圍著我轉(zhuǎn),事假到期,上班工作去了。偌大的病房里只有我和她。認識她之前,我覺得自己很開朗,甚至有些話癆,現(xiàn)在看來我簡直就是自閉。
第一周過去,我已經(jīng)可以下床去上廁所了。她還是那樣,盤腿坐床頭吃著朱古力起司,一嘴的奶油糊。她爸在國外,聽她說不是蘇丹就是肯尼亞,正好趕上當?shù)剡x舉動亂被困在當?shù)亓恕D赣H去世了,難產(chǎn),傻丫頭當著我的面一臉無辜地說:我對她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的病情已經(jīng)穩(wěn)定了,每天除了打點滴就是吃點維護的藥,十幾年來第一次這么空閑地躺在床上,最可愛的地方是和你對床的病友是一個如花似玉的適齡未婚單身女青年。差點忘了,名字得交代一下,這個可愛的姑娘叫林白,哈爾濱姑娘,高,而且清瘦。白,那是真自,真的很白。
③
跟這丫頭相處有半個月了,當然,多半時間是兩個人躺在病房上胡侃。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和她對面,她在那正侃著呢,我聽了半天一句也沒聽進去,憋了半天臉都憋紅了說:咱倆談戀愛吧。
笑容突然中止了。
林白把筷子放下,眼神里有種懷疑,表情僵硬。
你開玩笑呢吧?
沒開玩笑。這不正好嗎,孤男寡女,郎才女貌,你要是覺得我這么干讓你沒什么成就感,那我就追你個一年半載的,只要前途光明,道路曲折我也認。你別讓我追個十年八年的,相思病落下了,結(jié)果雞飛蛋打。我也算是適齡青年,時間如流水,光陰不等人啊同志!
林白笑了,搖搖頭。
不同意?
林白不說話,起身走了。
那天晚上,我們沒有像往常一樣胡侃到十點,九點多就各自躺下,我在這邊睜著眼睛想她,她也在那輾轉(zhuǎn)反側(cè)。一會,她突然起身,一把把我身上的被子掀開,笑道:裝什么裝,睡不著就直說。
我當然很生氣,你不答應就不答應,你還吃定我了啊。大家都是二十多歲的人了,我又不會纏上你。大不了有緣無分,病好了各奔東西,我又沒得罪你。
林白說:你帶我去泡酒吧吧,我好久都沒出去玩了。
我本來想說我和周公有個約會今天不方便云云把這丫頭打發(fā)回去,結(jié)果看她的表情我決定投降。
林白第一次表現(xiàn)出她對一件事情的急切渴望,她把我拉到了一處酒吧。林白還穿著她的病患服,長頭發(fā)扎起來放在腦后,幸好,她沒再把她的曬傷妝亮出來。
④
在酒吧,她無法克制內(nèi)心的委屈,眼淚傾瀉。她說道:“我知道自己沒多少天了,來我沒好好地來,把我媽送走了,走我再不好好地走,連我自己都對不起了。”
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得的什么病,我一度以為大夫給她開的叫紅豆杉的什么中藥證明她應該沒什么大病,不過生命科學專業(yè)的學生應該能了解這一常識,那是治療白血病的。我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要不然大夫也不必換了藥瓶騙她。
林白喝了一口酒,我沒攔著。
她突然握住我的手,對我說道:“我得先明確告訴你一聲,免得你日后四處宣揚我看上你了——我對你沒感覺。”
不用這么直接吧,太不人道了。
林白打斷我:“但是,聽我把話說完。我現(xiàn)在要你當我男朋友,愛我、呵護我,送我這最后一程。我不想死的時候,連一個真心愛我的人都沒有。你也知道,女孩子最怕的就是沒人愛,有個人愛,死都不害怕。我現(xiàn)在在病床上為什么天天和你聊天?我就覺得什么都不做每天數(shù)著數(shù)等死那滋味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知道嗎?”
我沉默。
我終于理解林白的嘮叨僅僅是為了排解自己的痛苦,夜里偶爾的瑟瑟發(fā)抖、睡著了之后的嘆息、早上醒來發(fā)呆的表情,她用盡全力去隱藏自己脆瓷般嬌嫩的命運,以及隨時都可以哭出來的眼淚。
⑤
剩下的一個星期,我和林白一直努力說服自己真正愛上對方。中午去醫(yī)院的食堂打飯,少給她打了一個雞蛋。她也會躺在病床上嗲聲說:你不愛我。她有時候收到同學的祝福短信,我也在這邊問是男還是女。因病推掉的聚會成了我們彼此信任的理由,電話里撒謊告訴朋友最近很忙,病情還是沒有好轉(zhuǎn),她就在旁邊豎起大拇指低聲對我說:表現(xiàn)不錯。
好吧,我再次承認,這是一個有關愛情的游戲。愛被我們掛在嘴邊,卻成了這個游戲中唯一缺少的東西,這個游戲唯一崇高的地方是我們彼此的尊重。
好景不長,一個星期后,林白轉(zhuǎn)到了血液科的觀察病房。我辦出院手續(xù)的時候,去見林白,她頭上套著粉紅色的頭套,隔著玻璃笑著指著自己的頭,然后雙手合十,學著尼姑模樣。她沒有讓我進病房,而是拿出一張紙,隔著玻璃寫下:我不想讓你看到現(xiàn)在的我。
然后她站在那里像孩子一樣表演稚氣的表情。
我笑不出來。
我們倆在玻璃上畫了一個心,然后隔著玻璃兩個人捧腹大笑。我拿出紙筆,寫下:親愛的,過幾天我來看你。
她又故意做出不屑的表情。然后笑著目送我離開。
出院的前幾天,我接到她的電話,她在電話里哭了,抽泣地說:“我的頭發(fā)全掉光了。”
我無能地沉默。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頭發(fā)掉了可以再長。”
她問我:“你還愛我嗎?”
我回答:“愛,愛得死去活來。”
她笑道:“騙人。”
我也笑著:“你覺得呢?”
她說:“是不是出院了,你身邊姑娘又開始圍著轉(zhuǎn)了。都忘了我長什么樣了吧?”
我很認真地說:“我女朋友叫林白,請問您哪位?”
⑥
我想我能記起的我和林白之間輕松的談話到此截止了。三天之后,她進入了昏迷。我?guī)е鴱暮美麃碣I來的奶油起司,坐在醫(yī)院的走廊長椅上等著她醒過來。可是,醫(yī)院是最不容易產(chǎn)生童話的地方,白雪公主昏迷了半年多光靠王子的一個吻就可以跳起來騎上馬奔向美好生活的故事是不可能發(fā)生在重癥監(jiān)護病房的。
等了幾個小時,心跳停止,一切結(jié)束,朱古力奶油起司掉落在地。大夫推著她離開的時候,我掀起了白布單,真是個臭美的丫頭,曬傷妝一直堅持到急救室,臉上滿足地笑著。
林白的葬禮我沒有去,我實在找不出理由去參加。
今年清明,我和朋友聚餐,朋友聽了我和林白的故事,笑著說我可愛。幾個人開著車直奔墓園。沿著青石臺階一級一級地找,終于找到了林白的墓碑。朋友看著林白的照片,低吟道:多好的姑娘。
照片上的姑娘,腮紅打得和我見到她時一樣夸張,還是那個自信,甚至有些自負的美麗得過頭的喜歡吃奶油起司的說起話來特沖的林白。
墓碑上寫著:他說,他愛我愛得死去活來。
我想,到最后的時候,她應該不再害怕了,因為有人說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