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開車帶幾個孩子去郊外深山里。路邊的槐樹正一串串開白花,下垂的圓錐形花序,遠遠看去,像盞盞小燈籠。同行的孩子保姆說,槐樹花可以吃。于是在山路邊停車,找了一棵稍低的樹,摘下幾串分食。那花朵潔白,脆實,小蝶形狀,放在鼻端能嗅聞到沁人芳香。因為是山里的野樹,也沒有清洗,就直接摘下人口。保姆來自北方農(nóng)村,說在他們老家,山里的孩子從小就把槐樹花當(dāng)零食吃,花期時,爬上樹摘花,大串大串分吃。城里的孩子已不懂品嘗花朵滋味,猶豫地咀嚼幾口,又猶豫地咽下去,有的干脆直接吐出來。
我對這花,覺得喜愛,當(dāng)然也覺得陌生。在南方家鄉(xiāng),很少見到開白花的槐樹。樹與一個人的關(guān)系,自然與他的童年是密不可分的。所有曾經(jīng)在童年眼眸中蓬勃生長過的樹,才能留下彼此與四季共處的記憶。
那時南方小城的街道兩旁栽種最多的是法國梧桐。它的正式名字很乏味,叫二球懸鈴木。之所以叫它法國梧桐,不過是因為上海法租界街道,最早開始大范圍種植這種樹。法國梧桐是我童年的樹。
曾經(jīng)的那些在家里大宅子外面的法國梧桐,應(yīng)該至少存活過一百年了吧。因為它們看起來需要張開手臂好幾個孩子合抱。枝葉繁茂,路面在夏天從無烈日光照,兩邊的樹冠彼此交織,搭成清涼綠色長廊。即使有車輛來往,也不覺得灰塵撲面,空氣污濁,大樹吸收掉很多污染。灑水車也是經(jīng)常來的。馬路一灑透,樹葉的清淡氣味就潤濃,空氣中的濕濕芳香,讓人清爽。附近宅子里的兒童們,圍繞著這些大樹,玩捉迷藏,木頭人,下棋子,跳皮筋,捉昆蟲,日夜與它們在一起。大人們也不例外,夏天都在樹下搭桌子吃晚飯,啃西瓜。
后來再未見過這樣高大的法國梧桐。也可能是因為它們被我的回憶異化了,閃爍出現(xiàn)實未必黏臺過的精神光亮,它們在我的心里,成為一種象征,一種純粹的歲月深深的記憶。在幼小的我看來,那些樹,一棵一棵,其實就是一個一個老人。它們見證過多少變遷,又給予過人們多少樂趣與庇佑,每一棵老樹里面,一定停留著一顆靜默而高貴的靈魂吧。這是小時候的我所堅持相信的。所以,我看見童年里的自己,在吃完夜飯后,有時心里寥落,也不想找小伙伴,就在黯淡的路燈下,貼著一棵古老法國梧桐大樹,一邊用手剝著粗糙老樹皮,一邊無所事事。那時的樹,在夜色里清幽而顯示魔力,大大的掌形樹葉在風(fēng)中細碎作響,葉片上是有細細白色絨毛的。夏夜因此閃爍出格外神秘而躍動的童年暢想。
在我十幾歲的時候,為了拓展路面,這些樹被全部砍伐了。整整一條街道的百年大樹,消失無蹤跡。我相信那些積聚在粗大樹干里的靜默而高貴的靈魂,在樹干被伐倒的一瞬間,就回到星光閃耀的夜空中去了。是的。一定是這樣。 在城市里,新落成的住宅公寓總是很華美,房間里也可以布置得盡如人意,但是周圍的環(huán)境會凸顯出沒有底氣的荒蕪來,那是因為新建筑附近花園及街道的樹,大多是新栽的樹苗。在這樣的街道里散步,人是惶惑的,寬闊的大馬路車來車往,陽光在頭頂赤裸裸曝曬,即使戴著涼帽也覺得渾身冒煙。此時,就很有可能對大城市這個概念產(chǎn)生一種絕望心緒。人存活在一個商業(yè)化卻無比貧瘠的氛圍里,又該會有如何的心緒。
成人的世界,尚可麻木度日。童年中的孩子,則一定需要有一棵大樹。與他一起成長,帶來四季變遷的感受和心得,擴大感情和想象的容量,見證生命的真實與尊嚴。就是這樣的一棵,在歲月里迎風(fēng)灑然的大大的樹。那會是他的第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