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霞飛路到斯德哥爾摩

在互聯網中暢游，與千里之外的友人通話，欣賞高清晰電視轉播節目，這些我們習以為常的事情都歸功于光纖通訊，而這正是英籍華裔科學家高錕獲得2009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的理由。不過，這項榮譽距離高錕最初提出“光纖”理論，已經過去了43年。其間，他從一名“癡人說夢”的科學狂人，成為了享譽世界的“光纖之父”。

霞飛路上的科學頑童

1933年，高錕出生于上海一戶典型的高知家庭。祖父高吹萬，晚清詩人，著名文學團體“南社”成員，父親高君湘是留美返滬的大律師，堂叔父高君平則為知名天文學家。高錕的家坐落于霞飛路，現更名為淮海路，如今已成老上海的縮影與名門世家的標志。

到了上小學的年齡，高錕被送進霞飛路上的世界學校。這所由蔡元培、陶玄等創辦的西式學堂，時為上海頂級貴族學校。課堂上，高錕們要學英語、法語。放學后，衣著整潔光鮮的孩子們紛紛鉆進各家的高級轎車。這些小家伙中有孫中山的孫女、杜月笙的小兒子、榮氏家族的后代……

高錕從小就對科學有興趣，喜歡刨根問底，還喜歡動手試驗，殷實的家境為高錕提供了很好的空間。他們住在一棟三層樓的房子里，而三樓就成了高錕童年的實驗室。他曾經自己制造過滅火筒、焰火、煙花和曬相紙，后來他又迷上了無線電，小小年紀就曾成功地裝了一部有五六個真空管的收音機。

這些試驗中最危險的一次是自制炸彈。他發現易燃物紅磷與氧化劑氯酸鉀二者混合后經摩擦就會爆炸，就把這兩種化合物像包餃子般塞進濕潤泥球里，待風干后，果然一擲出當即爆炸!盡管被斥為頑皮且現在看來非常危險，成年后的高錕還是認為，這是很好的兒童自發性行為，而這種“孩子式自由”關系到了他日后的成就。

小時候的高錕喜歡記誦各種各樣的事情，如圓周率3.1514926直到第35個小數位，他都倒背如流;私塾先生教的古詩文，他也能一一背出;他最喜歡《三國演義》，對諸葛亮的神機妙算至為傾倒。高錕深厚的國學功底就是那個時候打下的，若干年后從事尖端科學研究的他，還能在親友相聚時和詩作樂。

1948年，高家舉家從上海遷往香港，這是高錕人生首個轉折點。這次遷居讓高錕得以心無旁騖地繼續接受優質教育，為他今后的非凡成就奠定了基礎。

在家人的支持下，高錕如愿以償地進入香港圣約瑟書院，主修電機工程。畢業后前往英國留學。

“癡人說夢”者的執著

1957年，高錕從倫敦大學畢業，取得電子工程理學學士學位。1960年，在讀博士的高錕加盟國際電話電報公司(ITT)。其時，固定電話已經面世，但打通國際電話，奢侈且帶朝圣感——你需要先向電話公司預約通話時間，時限三分鐘。全球即時聯絡，彼時猶如神話。高錕在ITT的主要職責，就是提高現有通訊設備的功能。

1965年，高錕獲博士學位。第二年，33歲的高錕登上了人生的第一座高峰，發表了論文《光頻率介質纖維表面波導》。正是這篇論文，奠定了光纖通訊技術的基礎，改寫了人類通訊發展的歷史。這個日子后來被定為光纖通訊誕生日。

所謂光導纖維(即光纖)，是把塑料或者玻璃拉伸到足夠長后，形成的一種像頭發絲一樣又細又軟的透明纖維。當光線進入纖維后，這根透明的細絲就像一根內壁是鏡面的管道，能夠把光線牢牢地“鎖”在纖維內，讓它們乖乖地按照纖維所指定的方向來傳輸。

早在1930年代，醫學上已經開始使用簡單的光纖去窺視病人的胃，但用光纖進行遠距離的通信一直是一個問題。當時的世界上，人們熱衷于研究發展電子學和無線電技術，幾乎沒有人對光纖傳輸信息感興趣。因為光纖傳輸信號面臨著一個巨大的障礙:由于當時的玻璃纖維純度不高，會吸收很大一部分光。光線在里面的傳輸距離不會超過10米。因此，當時很多科學家斷定，光導纖維根本就不具備進行長距離通信的能力。

可高錕和他的同事喬治·霍克曼卻不這么認為。他們在發表的論文中提出，光線在纖維內不斷減弱，并不是玻璃本身的問題，而是因為玻璃內部的雜質。如果玻璃能夠達到足夠的純度，光線就能幾乎不受損失地傳遞很遠的距離，那么光纖通信的障礙就被清除了。

這一理論在很長的時間里，受到了其他科學家“公開的嘲笑”。畢竟，在那個時候，能夠讓光線傳輸幾米才消失的光導纖維，已經是當時能造出來的最高純度了。高錕在實驗中所提出的“高純纖維”，實在更像一種“幻想”。

面對嘲笑，這位年輕的研究者能做的，就是通過實驗來驗證自己的觀點。于是，很長的時間，高錕都泡在實驗室，每天很晚才回家。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4年。1970年，某玻璃廠終于造出了足夠純凈的玻璃纖維，高錕的理論終于得以驗證。又過了4年，光導纖維開始被大量生產，到了1981年，第一個光纖傳輸系統終于問世。此時，距離高錕發表論文已經過去了15年。

這時候，沒有人再嘲笑這個“癡人說夢”的方案，因為它已經成為光學通信技術的核心。在這一技術的支持下，光纖網絡和海底電纜這些影響現代生活的重要設施，都一一成為現實。現在，全世界的光纖總長度已經超過10億公里，足以環繞地球25000多圈，并仍在以每小時數千公里的速度增長。這些光纖織成的網構成了互聯網。

而高錕也從一名普通的工程師變成了人們口中的“光纖之父”，他終于贏得了學界應有的尊敬。

人們記起他時，他卻忘記了

1987年，54歲的高錕“棄科從文”。他辭去了英國工程師的職務，出任香港中文大學第三任校長。其間，高錕開始收獲各種榮譽，陸續獲得過十多項國際大獎。1996年，中國科學院紫金山天文臺還將一顆新發現的小行星命名為“高錕星”，以肯定他對人類通訊發展的杰出貢獻。

但在眾多大獎面前，高錕表現得極為樸實低調。高錕將絕大多數獎章捐給了香港中文大學，在硅谷家中仍然留著一些，可都擺在讓人倒吸一口氣的位置上。“高錕星”的紀念證書，貼在車庫墻上，證書正下方，是供人換鞋進出的小凳子;書柜上一只滿滿盛著貝殼的水晶碗，是高錕獲得的第一個獎，1976年美國莫里獎，這已升了級，以前可是用來盛火柴盒的。

相比各種榮譽而言，研究本身讓高錕更有興趣，他喜歡鉆研學問、動手試驗，這讓他沉浸其中，工作多晚都不覺得累。

不僅在科研領域，生活中凡是新奇、新鮮的事物高錕都想嘗試一番。早些年他喜歡打網球、做木工，家里的房子是他和夫人設計的，桌子、門窗是自己做成的。60歲的時候，他開始學習潛水，遨游美麗的海底世界。后來他又愛上了陶藝，沉醉于“靜靜地撫弄泥土”，好像是回歸到童年捏泥土炸彈的歲月。

自我沉靜并不影響高錕與人交往，他待人友善，與他共事多年的私人助理從未見他發過脾氣。高錕擔任香港中文大學校長期間，并非一帆風順，但他卻總是很快樂，充滿笑容。在一次致辭講話中，他遭到學生打斷并被搶了麥克風，場面一度尷尬。校方提出開除學生，但高錕不同意，他不肯壓制學生，而是鼓勵學生敢于表達個人意見，頗有器量且愿意聆聽。

在高錕獲得諾貝爾獎后，其一度滯銷的自傳《潮平岸闊》幾日內被搶購一空。2005年香港三聯書店出版該書時，共印了3000冊，在高錕獲得諾貝爾獎前的4年間，賣出不到1000冊。而現在，它成了一本暢銷書，出版方不得不緊急加印。

無論是新晉諾貝爾獎得主，還是一夜成名的暢銷書作者，這一切都來得太遲了。自2004年起，退休在家的高錕患上了阿爾茨海默氏癥(老年癡呆)。現在，他雖然明白自己獲獎，卻已經無法用一個完整的句子，來表達自己的得獎感言。當妻子在記者的鏡頭前逗他:“你是不是‘光纖之父’呀?”他只能喃喃地重復道:“光纖之父，光纖之父……”

在43年的等待之后，人們終于記起了他的成就，可他自己卻記不清楚了。

資料來源:《南方周末》、《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