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讀童話書,記得幾個至今難忘的片段——王子俯身一吻,一個受魔咒所縛的城堡漸漸復(fù)蘇,植物開始拔節(jié),動物開始跳躍,城堡中沉睡千年的美人,撩手一拂,嫣然坐了起來;另一個故事里,女主角為毒蘋果所害,戀人不相信她的死亡。他深情地吻她,一如她生時。這時,水晶棺材中的艷尸忽然悠悠睜開眼睛,驚叫著:“啊,我怎么在這里?”
我幼小的心靈在閱讀的時候被親吻的魔力所震撼,以為凡夫俗子依靠嘴唇的拼接,亦能如神般帶來盛世春風(fēng),天地人和。這種簡單的信念直至年長后才得以糾正——顛覆生死的力量,其實,不是由單純的唇部肌膚交接、唾沫交匯所至,而是來自于那借唇舌傾吐的愛情。
抽屜里珍藏著一管唇膏,橘子味,款式普通,是超市中到處可見的一種潤唇產(chǎn)品。然而,我卻視之如珍奇。那時,我與一個人在戀愛,有一天他要去遠(yuǎn)地,臨行前坐在他車?yán)铮嗷タ粗瓉砀踩サ囟摚V兀茫獮楸舜苏疹櫤米约骸K蜷_車內(nèi)的一個小屜子,取出一管唇膏,在唇上抹了兩下,攬過我,吻我的唇,低低吟著:記得我的味道!走后,他留下那管唇膏。我在每個思念的時候取出它,抹上一點,濕膩的感覺讓我輕易產(chǎn)生錯覺:那覆在上面的就是他的吻。
曾經(jīng),有一個友人愛上一個女孩,他們分居兩地,只靠書信和電話維系相思。三年以后,他們終成眷屬。在婚禮上回憶戀愛經(jīng)歷時,他說,他之所以等待這么多年,只是因為一個小細(xì)節(jié)——戀人每次都會在寄來的信箋上印上紅紅的吻痕。每次打開信,看到那些紅通通的印子,他就感到她就在他眼前,嘟著小嘴,等待著他的親愛。在場所有人都驚愕不已,我們都沒有想到,使得他在物欲橫流的城市中堅守著他們愛情的貞潔的,竟然是這種微小的細(xì)節(jié)——不過,從來給予人類力量的,都不是大而廣的東西。
一晃,我亦到了婚嫁年齡,身邊的人來來往往,生生不息。每一場似是而非的戀愛里,自然不乏真心者,也有假意人。對待這種游戲,從來都無法用科學(xué)儀器來丈量和辨識,我只有一次又一次利用自己隱秘的尺度,來完成情感的純度與深度測試——這個男人,是否愿意親吻我的唇?
也許可以這么說,人類所有的肢體接觸中,握手拘于形式,流于客套。政客表演式的社交,總是以點到即止的握手為禮。擁抱嫌粗糙,是一種做在表面的敷衍式的舉手投足。唯有吻,至清至潔至濃至深,那是靈魂與靈魂在唇上的相遇,是剔除了雜質(zhì)的柏拉圖式愛情在人間開放的最鼎盛最恒遠(yuǎn)的花朵。
拜倫有一句詩:“我的愿望可說是個奇想,其實點子也不賴——希望女人都只有一張嬌紅的嘴,好讓我一直親吻,從南到北。”這句話令我一見傾心。
愛情所需的棲身面積其實十分狹小,一縷目光、一粒針尖、一瓣唇,便足以四兩撥千斤,愛情就此發(fā)散升騰。神否定欲,卻肯定愛。對于愛情盲區(qū)內(nèi)的茍合,神眨眨眼睛,不置可否;而光明的美好的甜蜜的,被他笑吟吟地,用手指輕輕一點,按在我們的唇上。
原來愛情的巔峰,就在嘴唇——也只有這方至柔至美的厘寸之地,方可凝聚和停駐得下同等質(zhì)感的愛情。
曹天宇//摘自《百花洲》2009年第5期,
唐濤/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