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廣東中山古鎮(zhèn)造船廠的蘇德標被派往木材產(chǎn)地肇慶封開原始森林。那是一片在北回歸線上的亞熱帶常綠闊葉季雨林,面積達4000多公頃。
在那里,18歲的蘇德標找到了生命的意義。
“我一下子就被迷住了,”蘇德標說,“當我站在森林深處,看到那些樹,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
那是一段難忘的經(jīng)歷。白天他在森林里行走,天黑就找有燈光的地方借宿。他經(jīng)常看到各種各樣的野獸,但他并不害怕。他明白動物和人一樣,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只要你不去傷害它們,它們也不會來傷害你。
船廠不久倒閉了,蘇德標開始騎著自行車收廢品和廢塑料,但是對封開森林的眷戀卻始終未減。“我把那里當成了精神家園。”他說,“在嘈雜的世界中,只有那里是寧靜的。”
多年來,蘇德標經(jīng)常到森林里去,一待月余。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xù)到1993年,他所迷戀的森林被砍伐殆盡。
一個人的森林
清一色的榕樹茂密地遮住了天空,也遮住了他的視線。枝葉蔥蘢的小道上,蘇德標穿著親戚淘汰的舊襯衫,趿拉著拖鞋,走得很慢。
“看這些綠葉,它們和榕樹一起構成完整的生態(tài)系統(tǒng)。”蘇德標指著樹溝邊的野生蕨類,“站在這兒,帶著耳朵和眼睛,你可以感受到樹跟土地、人與自然的氣場。”
在這樣的時代,蘇德標更像是個不合時宜的“堂吉訶德”。當中山古鎮(zhèn)的鄉(xiāng)親們奔走在“世界燈具之都”的致富之路上,他卻退守于一片森林,反思人與土地的關系,以一己之力默默維持。
1993年,蘇德標開始用自己在工廠工作掙來的錢租地種樹。十多年來,為了眼前這片位于廣東江門的70畝榕樹林,以及臺山和江門另一處的300畝,他前后花費近160萬元,甚至抵押了自己的房子。
最初,蘇德標在自家的附近租了7畝地,種上了沒有經(jīng)濟價值的榕樹。
在他的記憶中,小時候家家戶戶的院子里都種著榕樹。“那時,看見小鳥吃了榕樹籽,把鳥糞拉在瓦上,我會撿了那沒消化的種子種在自家的院子里。”蘇德標說。
90年代,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政府開始大規(guī)模征地擴路,很多不值錢的鄉(xiāng)土樹被隨意丟棄在路邊,蘇德標把它們搶救回來,種在自己的地里。在他的呵護下,樹越長越大,需要的空間也越來越多。他不得不騎著單車,走遍周邊地區(qū),尋找地處偏遠、農(nóng)民不愿耕種的土地。2000年,他在江門租了30畝地,后來又花錢擴了40畝,但是他收養(yǎng)的榕樹也在增加,看著樹與樹的空間日益擁擠,蘇德標只好一次又一次逼自己租地。他在臺山拿下一塊250畝的農(nóng)地后,在工廠的收入已經(jīng)無法再維系林地的支出。去年,他只好抵押了自己的房子,才交上地租。
有人勸蘇德標把樹賣掉,可他舍不得。他給有關部門寫信,甚至登門拜訪,希望免費把樹送出去,栽種到需要的地方,可這樣的信寫了一封又一封,都像丟進山谷里的石子,杳無音信。
朋友告訴蘇德標,很多部門聽說送,反而不愿意接受。他們想買高檔的景觀樹,這樣才會有收益可圖。蘇德標不明白這些所謂的“潛規(guī)則”,他只是樸素地覺得,這些榕樹就像自己的女兒,嫁出去了還和她們有聯(lián)系,而賣了,就等于徹底拋棄。
“廣東有那么多的江河,那么多的村落,在我小的時候都種著榕樹。”蘇德標說,“榕樹是本地的樹,種在這些地方再適合不過。”
“可是因為形象工程的需要,現(xiàn)在很多江邊都種著那些更值錢的觀賞樹,”蘇德標說,“有些根本就不適合廣東的氣候,只是不自然地活著,失去了生態(tài)本來的意義和價值。”
幾年來,蘇德標只成功地給麻風病村送出過一批樹。今年他再也無力交出十幾萬元的地租,才在同事的啟發(fā)下,搞了一個“沃土工坊碳中和計劃”,為的是招募一些同仁來認養(yǎng)樹木:50元一棵樹,1000元一畝林,雖然獲得了一些響應,但仍然只是杯水車薪。
蘇德標面對的困難,并不僅僅是經(jīng)濟上的。這些年來,每當人家不再把地租給他了,他就得把樹一棵棵搬走。每折騰一次,都要雇大批工人和車隊。他心疼那些樹遭受的奔波之苦,“我甚至希望它們是人。”蘇德標說,“這樣我可以把我的抱歉告訴它們。”
固執(zhí)成性
有人問蘇德標,為什么自己搭錢種樹。
“現(xiàn)在的污染太厲害了。”他會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出這個事實,而在他的記憶中,童年的家鄉(xiāng)曾是如此美麗:家門口是條大河,不遠處有座小山,泉水從山間涌出,清澈甘冽。村口的大榕樹有百年樹齡,小孩在樹下玩耍,大人在樹下乘涼。他經(jīng)常搖著木船去水田里干活,風吹過大片的甘蔗地,滿鼻都是清香。
如今,鄉(xiāng)愁只在記憶中還沒有褪色。
1986年,蘇德標進入古鎮(zhèn)造船廠,也是從那時開始,工業(yè)化開始改變家鄉(xiāng)的一切。
中山古鎮(zhèn)鄰近港澳,又緊靠珠江主干流西江。隨著改革開放,大量洋垃圾開始涌入。一度,古鎮(zhèn)人家家搖著木船去運走私進來的廢塑料。運回來后,分類加工,再賣給浙江沿海地區(qū),生產(chǎn)塑料袋。
1993年,中山古鎮(zhèn)走上了世界“燈具之都”的道路:河被填平了,山被推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廠房。
蘇德標說,工業(yè)發(fā)展使古鎮(zhèn)的經(jīng)濟大大提升,然而人們卻不敢再喝西江引來的自來水,因為有一種奇怪的味道;晚上睡覺也不得不把窗子關上,因為電鍍廠黃色的廢氣會伴隨著珠三角潮濕的暖風飄來。蘇德標執(zhí)拗地認為:如果連喝水、呼吸都不能自由了,其他一切又有什么用?
他經(jīng)常一下班就騎著單車去他的樹林。他在里面搭了間茅屋。他愿意看看歸巢的倦鳥,聽聽此起彼伏的蟲鳴。他也把家人和幼兒園的孩子們帶到樹林。他們在那里野餐,唱歌,認識樹木和昆蟲,學習如何與大自然相處。
“有時我懇求他不要再做沒有收益的事,或者至少等自己有能力時再做,”蘇德標的妻子說,“但他固執(zhí)成性,一旦決下心來就無法動搖。”
生活的反思者
1995年,蘇德標進了朋友的家族燈具廠負責策劃和管理。他不抽煙,也不喜歡喝酒,生意上的應酬總令他感到頭痛。
2005年,蘇德標決定徹底離開這樣的生活。他只身來到廣州,加入了民間環(huán)保組織“自然之友”,做一個NGO志愿者,后來與幾位同道好友成立了非營利組織“沃土工坊”。
“這些年,我們逐步意識到,很多社會問題實際上來自商業(yè)社會中‘城市—鄉(xiāng)村、農(nóng)民—土地’之間的掠奪關系,”蘇德標說,“正因如此,我們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在行動中滋養(yǎng)我們的土地和心靈’。”
2008年下半年,他們開始著力做“社區(qū)支持農(nóng)業(yè)”,將老鄉(xiāng)的五谷土貨(有機食物)帶到廣州,銷售給對有機食品有需求和認同的人。往往,沃土工坊的售價要比大型超市的同類有機食品價格低一半。
沃土工坊并不以盈利為目的,他們更希望通過消費者的力量來鼓勵小農(nóng)以傳統(tǒng)的、生態(tài)的方式進行生產(chǎn)和加工,做好小農(nóng)和城市人之間的橋梁,支持健康、可持續(xù)的生產(chǎn)和生活方式,讓更多的人做追求簡單美好生活的實踐者。
“我常常在想,城市化究竟給我們帶來了什么,又讓我們失去了什么。”蘇德標說,“我們拼命賺錢,再把賺來的錢用來吃藥治病,這和在籠子里徒然打轉的小白鼠有什么不同?”
蘇德標相信,隨著經(jīng)濟越來越好,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反思這樣的生活。
他愿意做這樣的先行者。
當他意識到學校填鴨式的教育方式與我們經(jīng)濟上的發(fā)展策略如出一轍,他尊重了兒子退學的要求。如今,父子二人住在位于番禺山中的“沃土工坊”,平時一起閱讀,一起種菜,養(yǎng)小動物。談到未來的理想,12歲的蘇偉聰告訴我,他要“開一家農(nóng)場,養(yǎng)很多的動物,讓它們可以在山上自由地奔跑”,他還要“養(yǎng)很多的樹,讓人們可以呼吸到新鮮空氣”。
“我只希望他能明白,這個世界并非只有一條路。”蘇德標說,“我們最大的財富,或許也不是在某條路上,而是在路邊的森林里。”
肖曉林//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09年第4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