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到了離鄉讀書工作之后,才發現母親體內安裝了一具敏銳的雷達,隨時測出子女的溫飽指數,而她的內心,總也是牢記襁褓中的孩子哭餓喊渴的感覺。那是很微妙的親情,無法用儀器偵測,也永遠保鮮,不會因為子女成長而鈍化。那些離開父母羽翼到異鄉求學工作或成家過生活的人,不管幾歲,在母親的心中,仍舊是孩子。
于是,來自故鄉的包裹,不僅打包情感,還附上了母親的牽掛。好像孩子到了異鄉,即便那里再繁華便利,也有可能吃不好、穿不暖。
棉被、衣服、水果、零嘴、熟食……從我在淡水念書開始,來自臺南的包裹,總是捎來故鄉催淚的溫暖。有時候只是在電話里稍稍撒嬌,或不經意提起,想吃虱目魚、土魚,那些魚就一路泅泳北上。阿母總介意臺北的魚不是現捕的,尤其是學校附近自助餐的魚,不新鮮。有鄉愁,臺南的魚才好。那時宿舍沒有冰箱,也無法開伙烹煮,母親就要父親送來,想想父親穿西裝拿公文包來臺北出差,還要拎一條煎好的魚,多滑稽。但我坐在宿舍日光燈底下吃魚挑魚刺,每次都想哭。
去東京讀書那年,某一清晨,從新宿東口的公用電話亭打國際電話跟母親說,好想念小時候吃的素料“竹仔枝”,沒想到她隨即拿起錢包,踩了腳踏車就去市場拎回一大袋竹仔枝干貨,生怕擠壓碎裂,還找了堅硬的紙箱子,塞了很多塑料泡沫,送去住家附近的郵局,吃力填下異國陌生的住址。那竹仔枝其實很便宜,空運到東京江古田的運費不知多上好幾倍。貨到之后,阿母還打國際電話到宿舍來,那通電話輾轉在韓國人、上海人之間流浪,最終找到我,只問說吃了沒,好不好吃。
我經常被這些故鄉來的包裹逼出淚水來,即便現在有了高鐵,南北往返一趟也不麻煩,有時自己發懶,北上的早晨,母親打包好的食物,被我挑剔嫌重,一樣一樣又各自歸位回到冰箱,母女之間唆唆,但隔幾日,冷藏宅配就送到。母親有她的固執,那些包裹于是成為母女之間不輕易說出口的和解。
后來我也寄包裹給母親,她愛美,我就買了襪子衣服寄給她,但那些貨色其實臺南也不缺,總歸是心意,畢竟我內心也不經意安裝了小雷達。
這天一早接到冷凍宅配包裹,兩片真空包裝的土魚,一袋北部買不到的黃色腌瓢瓜。撥了電話回家,母親呵呵笑,直說這么快啊!還說那土魚是鮮貨,一上岸就切片急速冷凍;至于腌瓢瓜,夠酸夠脆,臺北絕對沒有。
腌瓢瓜切細片,清湯煮虱目魚肚,什么調味也不用,酸度咸度恰好。若是用力捏干,除去咸味,炒蒜頭醬油糖,也好吃。土魚抹鹽巴,放半天腌好,慢火干煎,配飯好,捏來當零嘴也好。下雨懶得出門,煮一鍋白飯,有土魚,再煎一顆荷包蛋,總也是清清爽爽一餐,故鄉阿母的滋味。
有時難免打電話跟母親說,不用這么麻煩啦,臺北什么都有。但我心里知道,在她采買、打包、快遞這些包裹的時候,約莫是把她對小孩的思念與牽掛也一并寄上了。
李向文//摘自《綠豆餅的偏見》,何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