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冬天里,暖日頭照著的下午,我們兩個女人,一個大學女教師,一個做家務的小時工阿姨,一次閑聊,話題不知怎么聊到了生孩子的事情。阿姨說:
“那年我生三姑娘,難產,疼得在院子里爬呀爬。整整一個晚上,早上雞叫了才生下來。”
“為什么不上醫院”之類的問話,我知道與“沒有飯吃為什么不吃肉”一樣,如果不是真的養尊處優,就是想表達某種優越感。我是不該也不能說出口的。
阿姨倒是自說自話:“在我們那兒,哪里有女人上醫院生孩子的,我婆婆說了,是個女人都會生。”
當時我正在讀《法律之門》,希望從中能獲得一些可資借用在課堂上“信手拈來”的案例。據說,這是美國各大學法學院通用的一本教科書。正翻看著的一節,它出自四個孩子的母親,一位名叫瑪麗·阿什的女律師之手。在這段文字中,她表達了對醫院分娩的抨擊,為婦女爭取家中分娩權而吶喊。
請原諒我不得不整段地抄錄書中這聲情并茂的敘述,因為我的轉述會侵蝕她強烈的情緒:
7點1 0分,我感覺有些異樣,研磨撕拉的疼痛減輕7。護士向什么人喊道:她的骨縫開了1 O厘米。護士將我的產床推過一條不長的走廊,通過分娩室的兩道門,將我的產床與一個窄窄的臺子并排停放。爬過去,她說。我覺得非常驚訝。她是一本正經地說這話的。……這個臺子極為狹窄而堅硬,就像鐵板一樣。她將支撐雙腳的升降架抬高,脫去我的白色棉褲襪。分娩室還有其他人,我無法認出他們,因為他們都身著綠袍,戴著口罩和手套。……
你覺得受不了的時候,就用力,護士對我說。我覺得受不7,我用力了。……我又一次用力,同時發出一聲長而低的呻吟。他說,用不著發出那種聲音。我感覺羞辱和憤怒。他說道,她用的力不夠,給我鉗子。
我不難讀出她描繪自己在醫院分娩時所感受的屈辱。“爬過去”,“用不著發出那種聲音”,這些字眼都刺激著她的神經。我也能想象出作者在書寫這些字眼時因為回憶而引發的情緒記憶,從而落在筆尖上的憤怒和委屈。
我不懷疑美國婦女們對“家中分娩權”的向往是她們的同感共識。她們希望在那一天,自己用力時抓著的是丈夫的胳膊,而不是醫院鐵床冰冷的欄桿;為自己擦汗的是媽媽,而不是身著綠袍、戴著口罩和手套的陌生護士;更要緊的是,接生的是鄰家大嫂,她親眼目睹過自己晨吐時的狼狽,知曉自己的種種孕期怪癖,也曾交流過無數女人間的隱秘。特別是她知道這個接生的人自己也曾如此赤裸著以最原始的方式完成自己的女人使命,因而不會為自己動物般的形象感到羞恥。
那天,阿姨接著欣慰地說,三姑娘,也就是那個她爬了一晚上才生下來的小丫頭,前不久在北京的婦產醫院生下她自己的女兒。已經升格為姥姥的阿姨感慨,現在多好,能在北京干干凈凈的醫院里生孩子,那么多的護士醫生,那么多的機器守在旁邊,別提我心里多踏實了。在鄉下,即使現在,女人生孩子也還是過鬼門關啊。
何止是鄉下呢?前不久報紙上的那則消息也令人掬淚,因為懷孕妻子感冒并發肺炎送到醫院,丈夫拒絕在剖腹產手術單上簽字而導致一尸兩命。扼腕的不僅僅是手術與否本身,報道中還提到,該女子懷孕后因為貧困從未去醫院做過任何檢查。也許,沒有這場病,她可以在家中分娩,在丈夫的懷里分娩。如此情形,是她的福音和幸運,抑或是她的無奈和苦難9靜心細想,其實殘酷的現實是,沒有人關心她在哪里分娩,她將如何分娩。
上述種種,是我們大家共同又各自面對的世界,互相連接,卻又如此隔膜……
而且,不唯生育一事,我想起前些年有一套全國統編的小學課本,其中提醒孩子們:夏天酷熱,別貪吃冰激凌。捧著書本的鄉村孩子們的問題是:什么是冰激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