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的父母不僅養育孩子也樂于被孩子雕刻。
一切要從頭說起。我還沒做好任何物質和心理準備,就糊里糊涂地結了婚,更要命的是,第二年就有了孩子。心態還停留在戀愛的女孩,身份已是媽媽。這一落差造成了很多問題。而作為中國第一代獨生子女,獨斷、霸道、任性的毛病在所難免。
首先是心態。用老媽的話說,我哪像個做娘的樣子。不僅絕無中國傳統母親的經典造型:犧牲自我、吃苦耐勞、克勤克儉、任勞任怨,而且還跟兒子搶零食吃、爭電視看、賭氣、吵架、打架,不高興的時候逼他就范,高興了就戲弄他來取樂。結果兒子才兩歲,就學會了一個駭世驚俗的詞:調戲。造句是:“為什么大人總喜歡調戲小孩?做小孩真沒意思。”
不熟悉的人看到我常說,哎呀,你這么瘦,是帶孩子累的吧。我就笑,說,不是的,帶孩子好玩著呢,就跟養了只小貓小狗似的,一點也不累。孩子是我的寵物。確實,成了母親之后,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帶孩子時都擺脫不了“好玩”的游戲心態。
最常玩的花招或游戲是:我開罪他以后,又故意要他親我,他理所當然會拒絕;或者我問他更喜歡我還是爸爸,他當然毫不猶豫地選爸爸;或者我故意惹惱他,等他氣急敗壞地說“媽媽走開”時,我便慢悠悠掏出某一超級具有殺傷力的零食,慢悠悠道:“那……這個就不給你吃了。”
他自然后悔得腸子也青,臉也青,只有眼睛發紅。我觀察那小人兒內心的斗爭和掙扎:既想堅持原則不理我,又經不起誘惑。在堅定和背叛之間游移,那樣子很好玩兒。有時候,這個小倔頭會忍痛不理睬我。有時候,他實在抵擋不住吸引,最后會妥協、會主動示好,改口央求我,同時默默地接受我的奚落:“咦,你不是要我走開嗎?怎么又不硬氣了?”我大獲全勝地嘲笑他,再洋洋得意地“施舍”,有種征服的快感。
結果是,我拋出的誘惑越大,他的“痛苦”(或是欲望不得滿足的痛苦,或是自相矛盾被嘲笑的痛苦)越深,而我是永遠的贏家。
這樣的游戲幾乎每天都要演出好幾回,我樂此不疲,漸漸地,小家伙拒絕我的次數比妥協的次數越來越多,他跟我也越來越不親熱。他常常會氣惱地說:“媽媽是個壞媽媽。”在最初的幾年中,我并不認為小家伙和我的陌生甚至敵意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現在回想起來,那“逗著玩”里有極可怕的東西。印象極深的一次,他突然一反常態,無論如何也不肯屈服,強硬道:“給我吃!”我自來吃軟不吃硬的,倔脾氣也上來了,就是不給。僵持久了,驚動了“高層”,老媽沖過來,從我手里奪過食物給兒子,他竟堅決不吃,只號啕大哭,把他平時最喜歡的食物摔在地上,一聲聲狂喊:“壞媽媽!”“壞媽媽!”“我不要,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他大發脾氣,手腳亂揮亂蹬,又叫又哭,掀凳子撕本子地鬧了好大一會兒,幾乎哭癱了,也裂了嗓子。從那以后,他真的再也不喜歡吃那種零食了。
那天他的反常反應給了我極大的刺激。我突然意識到,我傷害到他的尊嚴了。為了吃點兒東西,他必須放棄自己的尊嚴、放棄自己(討厭我)的立場,或者背叛自己換取食物,或者放棄食物損害自己。欲望和尊嚴,食物和人格,二選一,殘酷的游戲。我想把孩子培養成為生存卑躬屈膝的人、出賣自我的人?或者誘惑成唯利是圖、見風使舵、沒有原則、有奶就是娘的勢利小人?
那一次之后,我就醍醐灌頂般頓悟并認定了自己的角色。孩子不是玩具或寵物,我也不是頑童或孩子。他和我一樣是完整的人,而我是母親,對孩子負有責任。說來慚愧,我大學畢業了還不喜歡被小孩叫成“阿姨”,潛意識里賴著不肯長大。直到那一刻,我才面對了自己的成長,實現了角色轉換。
由此,我進入為人母的第二個階段,我終于不再“玩孩子”了,開始認真精心地扮演母親角色,情況卻更糟。他對我的敵意越來越深,我對他的不滿和失望也越攢越多:他磨蹭、懶散、柔弱、怯懦、從不挑戰自己、沒有男子氣,有困難就畏縮哭泣,被拒絕就屈服沮喪。我從小是孩子王,振臂一呼,周邊幾個單位院里的孩子應者云集,而他總扮演“跟屁蟲”、“跟班”、“嘍啰”一類的角色;我打架、爬樹、上屋、翻墻、揭瓦、掏窩,無所不能,他連跳繩都不利落,動不動就自稱“恐高”……大堆毛病,沒有一絲匪氣、野性和霸氣,一點不像我。
我決定好好磨煉磨煉他,逼著他爬軟梯,一定要爬到最高。他爬到半空,四肢僵硬地吊了十幾分鐘。路邊老太太見了都責怪我冷血,“孩子是你的嗎?”兒子順勢滾下軟梯。我冷著臉說,今天若不爬上頂去,我一定遺棄你。他哭著追我,死命拽我胳膊,說,那我爬,我爬還不行嗎?破釜沉舟、哀兵必勝,這一次,他成功了。我乘機大聲喝彩,他笑瞇瞇地昂了頭,說,我還能再爬一次!我逼著他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作業,時間一到就不準再寫,哪怕明天被批評。逼著他自己清理書包,出去旅游自己收拾公交卡、換洗衣物。缺了東西,牙膏都不借給他用。
一段時間下來,兒子明顯有了改變——壞的改變,他確實能干了,卻暴躁易怒,動不動就皺著眉大喊大叫,手工稍不順利就往地上砸,“煩人”和“倒霉”成了口頭禪。他一發作,我就吼他,最后總以我的咆哮和他的屈從結局。
第二次蛻變也緣于一次沖突。照例是他怒我罵,我厭惡那張暴怒的苦瓜臉,正要加倍發威,莫名地心下一動,摸摸自己的額頭,好大一個硬疙瘩。再摸摸臉,處處緊張僵硬。猛然醒悟,孩子就是我的鏡子,我看到的這張爛臉,跟自己的臭表情一模一樣!他所有的壞性情,都是我耳提面命“教”的!
我開始修煉內功。只有把自己做好了,才能扮好別的社會角色:母或妻。
我一點點調節自己,有意識地緩慢低聲說話,感覺火氣往外冒了就自動滅火。每有不順眼的就想想其反面。柔弱的反面是重情,畏縮的反面是謹慎,瑣碎的反面是細致。我近似自欺欺人地反復告訴自己,其實這個小家伙挺好的,什么都好。心理暗示絕對是有作用的。慢慢地,我就真覺得他什么都好了。凡我認為不好的,換著從他的角度一想,也統統能理解和原諒。我以前的一切憤怒,都源于他不是我希望他成為的那個樣子,可他為什么一定要是我希望成為的那個樣子呢?我又為什么一定要恨鐵不成鋼呢?世上有鐵也有鋼,如果是鐵,就做塊好鐵,不就很好嗎?
“改造”的欲望不那么強烈,改造的效果反而好起來。以前總嫌他不夠好,放低要求后,他的每一點好都是多賺的,都讓我開心。而這開心,也讓他開心,讓他放松。以前怒吼了N多次都不管用的事,悄無聲息卻迅速地轉變了。
周日,兒子竟悄悄起床做早餐,說,我想讓你早上一起來就有東西吃。你昨天睡得很晚吧?對于我的晚起,兒子的意見一直很大,嫌浪費了他玩的時間。從何時起,他已經不再抱怨,反而關心到我的活動?他學會換位思考了,就像我一樣。孩子真的是我的鏡子。不同性情的孩子要用不同的教育方法,柔弱如吾兒,激將法顯然不如盲目鼓勵管用。哪怕是故作驚喜、假惺惺的“你竟然能……”都比惡狠狠的“你為什么不能……”強。
我也許是個特殊個案。老僧說,前三十年看山是山,水是水;后三十年看山水都不是山水;到而今,山水還是山水。我也類似,前三年沒有做母親的心,更糟,后三年有了這心,更糟。如今做母親的心在似有非有之間,才漸入佳境。如今我們家庭和睦,兒子和我還算好哥們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