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個光棍,一直是個光棍。
我今年已經30歲了。大家看到我一直過著單身的日子。
于是有人懷疑我的性功能不全,而且這么想的人有很多,那些認識我的人大部分都是這么想的。有時我想解釋,因為這畢竟關系到一個男人的尊嚴,在那些異樣目光的籠罩下有一點讓人抬不起頭的感覺。可我怎么解釋呢?我總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挺著家伙到街上轉一圈。
和一個女人結婚,這當然是個好辦法。可是找誰結婚呢?
和一個女人結婚,像吹氣球一樣慢慢把她肚子搞大。可我壓根都沒有想過要生一個孩子,甚至在很長時間里都沒想過要有一個老婆。同學們賽跑一樣先后結婚,然后有了孩子,屙屎撒尿,生病住院,從毫無羈絆的野馬變成圍著生活拉磨的驢。出門能少帶一把雨傘就盡量省去一把雨傘的重量,我一直不想給我的生活增添過多累贅。
所以我喜歡夏天,很多時候只穿一條褲頭,想洗澡了就去衛生間沖一沖,不像冬天得開著熱水器、浴霸,事先準備好熱水袋、電熱毯,而且一不小心就會打噴嚏。而且那些噴嚏好像手拉著手,一打就是一串,然后就連綿不絕地流鼻涕。流鼻涕不僅僅出氣不暢、頭昏腦脹,更重要的是影響形象和情緒。
很小的時候,我甚至對父母抱怨:“我為什么要有鼻子?人沒有鼻子該多好!”父母就讓我帶一條手絹在兜里,不時地去擤鼻涕。鼻涕總是川流不息,在兩只鼻孔里與我捉迷藏。我的手絹就像妖精手中的法寶一樣把不安分守己的鼻涕收起來,我嚴格遵循著露頭就打的原則。結果鼻子尖被捏得紅彤彤地像胡蘿卜。在不斷掏手絹的過程中,我發覺凝固在手娟上的骯臟東西一片一片像窗臺上白色的麻雀屎。我把手絹翻來覆去地使用,最后下決心把它扔了。盡管手絹上有漂亮的女人頭像,我還是把它扔了。最初使用它時,我甚至動了一番腦筋,到底是先讓這個女人的哪一部分與我的鼻孔接觸呢?還是她的眼睛吧,先把她的眼睛糊上。因為我畢竟是個害羞的男孩,而且自從我有了朦朧的性沖動之后還沒與女人有過肢體的接觸。當她看不見的時候,我再盡情地與她的嘴巴、鼻子、臉蛋親吻吧。就這樣,我首先讓她的兩只眼窩接過了兩團膠膠糖一樣的黏物。當時我還坐在小學五年級的教室里。當她湖泊般迷人的眼窩湊近我鼻翼時,我的下身就涌起一股熱流。我使勁貼著課桌,讓桌腿頂住我身上不安分守己的部件,以至于課桌有了夸張的前傾。前排的女孩紅著臉頰扭過頭來以一種惱羞成怒的眼光飛快地瞟了我一眼。盡管手絹洗了之后可以重復使用,但我還是決定把它扔了。一個原因是這么擤來擤去,還要把帶著無數鼻涕疙瘩的手絹存放在口袋里,太臟了。另一個原因是我老想著手絹上的美女頭像,把我最難堪的一面不時地向她展示,這使我渾身燥熱。我改用衛生紙擤鼻涕了。
我生活的樊城,位于中國的腹地,在版圖上位置似肚臍。我們總是驕傲地說這里四季分明,但是缺點也顯而易見。那就是冬天,沒有冷到非用暖氣不可的地步,安裝了暖氣使用的時間并不長,就顯得浪費,不安暖氣又有一段日子冷得人受不了。所以,很多北方人在冬天到這里覺得比黑龍江還要冷很多。這就是人們愛患感冒的原因。
那些年,我幾乎每年都要感冒一次,要么在初冬,要么是在初春。一旦噴嚏手拉著手出來搗亂的時候,我就開始疊衛生紙。我是個辦事有計劃、有條理的細心人。那些不大不小的、不厚不薄的一塊一塊的衛生紙裝滿了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口袋。對待鼻涕露頭就打,所以每天需要大量的衛生紙。我用一塊就扔一塊,始終不把那些臟家伙留在身上。我的辦公桌旁邊有一只廢紙簍,半天時間就把廢紙簍給填滿了。我用腳尖一點,廢紙簍又現出大半空問。我總感到鼻尖上銀光閃爍,當我照鏡子時發覺鼻尖已經像鮮嫩的胡蘿卜,呈半透明狀,而且因為頻繁擠壓,淺表組織受到嚴重傷害,一層層細小的白皮翩翩欲飛。我用濕毛巾使勁地擦,當時看著胡蘿卜尖很光溜,水分一旦散發完,那些飛翹的皮膚又跳起舞來。
我恨透了冬天,恨透了感冒。
辦公室主任王德富對我說:“趕緊結婚吧,結婚后新陳代謝正常了,就不會感冒了。”
我知道他在開玩笑,但仔細想想似乎有些道理。于是我想起女人,并努力在記憶中搜索所有留下了蛛絲馬跡的女人。我一直比較內向,上學期間從沒有和哪個女同學有過曖昧關系。也沒有哪個女孩讓我動情。這時候,手絹上那位微笑的頭像又浮現在我的腦海。這么多年過去了,她早就人老珠黃了,還是想想現實的、身邊的吧。
王德富給我介紹了一個女孩。他說男人應該主動一些,于是在他的催促下,我騎自行車到了她所在的工廠,找到了她的寢室。
四個女孩住在一間寢室里。當時四個女孩都感冒了,當時整個城市正在流行感冒。我拘謹地坐在她的床沿上。,過于狹窄的寢室里沒有其他地方可以落座。床沿上鋪了一條耐臟的深色浴巾。寢室門后有四只塑料桶,上面扣著四只塑料盆。她們流鼻涕了就直接用手去擤,擤罷了,雙手互相搓一搓,就又接著干自己的事情,看書、打毛衣。我要見的女孩子對我的突然造訪顯然沒有絲毫準備。她抬手胡亂梳了梳頭發就給我讓座。我們有一句無一句非常尷尬地說著廢話。
她問:“這地方好找吧?”
我說:“好找。”其實我在雜亂的廠區問了好幾個人,上樓時因為光線昏暗幾次差點摔跤。
還沒有說幾句,她就忍不住了,開始擤鼻涕,擤完之后走到門邊,將一只桶稍微傾斜一下,一點水就倒在盆里。她把擤鼻涕的手在盆里涮一涮,緊接著又把濕淋淋的手指在空氣中甩幾甩,然后在門后掛的毛巾上使勁摁一下。她明顯要比另三位講究衛生。我記不清當時找了一個什么理由,總之我極快地結束了那一次見面,以后再也沒有與她有過聯系。我也奇怪很多年過去了,關于她的相貌,我腦中竟然像寒冬的濃霧般模糊一片,唯有她彎腰在盆中涮手的細節記憶猶新。
王德富錯誤地認為我嫌棄女孩是工人,以稱職領導的身份又為我介紹了一個,這個女孩父母都是干部。我和女孩的約會沒有一次浪漫經歷。仍舊是在王德富的一再催促下,我冒冒失失地來到了女孩子家。她父母日理萬機在外工作,家里只有她和奶奶。奶奶做飯遲了,中央臺的“新聞聯播”已經播完很久了飯才做好。奶奶很謹慎地打量我,我如坐針氈。女孩子善解人意,讓我坐在她的臥室里。我坐在沙發上,她端了一只碗坐在對面的床沿上。
遠看,她五官清秀,比較可人。近觀,她臉上撒滿了芝麻。我想,她隨便伸舌頭舔一下滿口就香噴噴的了。
她熱情地問我:“你再吃一點兒吧?”
我趕忙搖了搖頭。
“我奶奶做飯很簡單。這菜里怎么全是肉?”她邊說邊飛快地從碗中挑出一粒粒肉扔向地板。
我說:“你奶奶簡單地做飯就炒這么多肉,你們平時生活條件真好啊。”
她撇撇嘴,不置可否的樣子。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噴嚏,以感冒為由飛快地逃離了。出門后我使勁地跺腳,把鞋上的肉粒震掉。在一處路燈下,我掏出一張餐巾紙把皮鞋上的油漬擦干。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我和很多人一樣,兜里的衛生紙已經改成更加細膩潔白的柔軟的餐巾紙了。
現在,你應該對我有所了解了吧。我有一點兒潔癖,雖然不嚴重,但足以影響我的生活和交友。
一到別人家里的衛生間,看見梳齒間纏著長長的頭發,池子里落著白白的牙膏,香皂上貼著打卷的陰毛,盆子里堆著臭烘烘的襪子,我就能判斷這家的人有多邋遢,無論對這家的男人還是女人統統沒了興致。
2
我每天很早就趕到辦公室,首先打開窗戶,然后掃地板擦桌子,洗王德富和我的茶杯,邊洗邊等鍋爐的尖叫聲。我把前晚剩下的開水倒在茶杯里,燙幾分鐘后倒掉,再換水燙,直到把水用盡。鍋爐像一個做愛的男人,關鍵時刻亢奮地發出上氣不接下氣的刺耳尖叫。聽到鍋爐發出高潮的信號,各個辦公室里的人提著茶瓶向鍋爐涌去。
總有老媳婦餓狼看小羊一樣瞅著我。她們聚在一起時就喜歡開玩笑,早晨打開水是交流的大好時光。只要天氣尚好,她們總要把茶瓶放在地上磨磨蹭蹭地聊天,有時把我做為開涮的對象:“張均杰,春天來了,柳枝爆芽了,你額頭上也拱包了。得趕緊談個女朋友,要不臉上的包會此起彼伏、全面開花的。”
開水提回辦公室,我又把茶杯燙了一遍才泡上茶葉。王德富對我評價很高:“你比女人還細心、勤快、干凈。我們的辦公室一塵不染,天花板上沒有一絲蛛網,墻角沒有一粒煙頭。哪個女人嫁給你都會享福。”
我忍不住抓額頭。癢。那些青春痘開始紅彤彤的,沒幾天就露出亮晶晶的白尖。我非常討厭。難道真有女朋友后就不長這些骯臟的鬼東西嗎?可確實沒有讓我動心的女人啊。
一段時間我身上總無緣無故地發癢,到醫院去了很多次查不出個所以然。吃了很多抗過敏的藥也無濟于事。母親心細。她說:“你洗一次澡得兩個多小時,老把衛生間占著。你使勁在皮膚上擂呀擂呀,比打雷還響,老遠都能聽到。不癢才怪!你把皮膚上那層油,那層保護膜都擂掉了,皮膚當然怕癢。”
一幫庸醫叫我吃了那么多藥,不如母親的一頓牢騷。從那以后我洗澡加快了速度。為了保持干凈,我可以洗勤一些。夏天,我可以早中晚各洗一次。如果不洗澡我就會抓破皮膚,被單、內衣上就會血跡斑斑。我不再使勁擂身上的垢甲,只要有熱氣,只要使力氣,那東西總是擂不盡的。我的皮膚瘙癢就這么慢慢好轉了。
時隔不久,更嚴重的病卻纏上了我:老朝廁所跑,一天要拉十幾次,每次都感覺拉不盡,不得不住進醫院。王德富埋怨辦公室成了垃圾場,找到醫生問我什么時候可以出院。醫生一籌莫展,開始診斷我是腸炎,但是怎么治療也不見好轉,后來竟然診斷我是慢性腸炎加慢性胃炎加慢性腹膜炎,用了很多藥仍舊沒有顯著療效。我瘦得袖筒飄飄,很有幾分仙風道骨,走路無精打采。后來,醫生只有不斷地給我吃止瀉藥。
住了一個多月醫院,血管被針尖扎成青色,像幾條蚯蚓爬在兩只手背。病情總算有所緩解。我上班了。
早晨打開水時又見到那幫嘴長的媳婦。
一個媳婦問:“這么長時間不見,旅游結婚了?”
另一個媳婦答:“結黃昏。結婚還不發喜糖?”
我笑笑,說住院了。
“什么病?”
“年紀輕輕的,莫不是相思病?”
其中一個老媳婦心細,上前一步,扯扯我的袖筒,說:“天呀,瘦成這樣。刮風了,你兜里一定要裝上秤砣,免得被風吹到日本去。”
我心中盤算,真到了日本一定要日夜兼程,最后一定要戰死在東洋花姑娘身上。如果自身能力有限,綁個棍也要戰斗到最后一刻。
另一個媳婦說:“男娃子誰沒有個硬疙瘩?”
又一個說:“你又沒摸過。誰知道他的疙瘩是大是小,是軟是硬,分量夠不夠沉,還是裝上秤砣保險。”
“要不你上去掂掂。”
這幫媳婦群聚起來什么事情都能干的,連局長額頭上都被印過口紅。大家都評價局長平易近人,與同志們打成一片。王德富曾經和她們開過玩笑,結果被抽了皮帶,提了褲子蹦到辦公室里。我雙手抓緊裝滿開水的茶瓶作為保護,逃離了現場。我的臉,早已像爐膛里快要熔化的煤塊。
就從那時開始,就從她們開始,大家懷疑起我的性功能了。
時間久了,我也懷疑起自己。睡覺時我就用手撥弄我的物件,信心伴之豎了起來。為了信心不倒,我只要醒來便不由自主地去檢驗一遍。
我呆在辦公室讀報刊雜志時,開始留意以前根本不予理睬的衛生知識。報刊上說,堅挺沒用,還得持久。我心虛了,因為我沒辦法檢驗自己的后勁。以前在酒席上聽王德富和別人插科打渾,我抱著漫不經心的態度,現在開始用心去聽。他們議論,秦始皇選大將,要在陽件上掛秤砣,還要用它推車。我就想,自己是不是要找個秤砣。刮風了,像老媳婦們講的放進衣兜里當定海神砣使用,風停了就像王德富講的掛在枝頭稱一稱男人的后勁。我一上街就開始留意秤砣。可惜的是商店都改用臺秤了。只有中藥鋪用銅盤秤,但是那秤砣太小,跟麻將子差不了多少,如果用這種秤砣得一大串,還不如直接掛葡萄。那天上街偶然看見烤紅薯的使用傳統桿秤。看到那臟兮兮的秤砣,我就想惡心。男人的根部本身就有一個皺梨樣的秤砣了,為什么還要在那截短短的樹枝末端掛一個鐵疙瘩呢?烤紅薯的見我發呆,從鐵爐子里掏出一個紅薯說:“買一個吧,比跟女人親嘴還甜。”
我沒和女人親過嘴,好多女人有口臭,我連說話都有意無意地別過頭躲避。
甜味隨著一陣風鉆進胃里。就買了一個紅薯,為了嘗嘗比親嘴還甜的滋味。
紅薯用舊報紙包著。報紙裁得很小,疊了厚厚的一沓。看得出烤紅薯的很節約用紙。
我說:“我們辦公室舊報紙多了,需要的話送你一車。”
他顯然以為我在開玩笑,望著我憨厚地笑。我們辦公室的舊報紙堆積如山,成為我打掃衛生的一大障礙。后來,我請示王德富怎么處理。他說賣黨報交黨費。我就叫收破爛的拉走了,因為積壓太多,賣了好幾百元,一下給王德富交了三年的黨費。收破爛的應該也提了一桿秤,很遺憾那時沒怎么留意。烤紅薯的不相信我,我的熱情受到了打擊,心情立刻冷卻下來,手溫卻驟然上升。剛出爐的紅薯太燙,隔著薄薄一小塊報紙把我燙得直吸氣。烤紅薯的對報紙太稀奇,我不忍心再找他要幾張。我兩只手互相扔著紅薯。
烤紅薯的笑了:“比女人還細皮嫩肉。”
我裝著沒聽見,邊扔紅薯邊朝前走。
紅薯逐漸冷卻下來。我剝開焦糊的皮,露出紅彤彤的肉。冒著熱氣,嫩紅嫩紅地,真有點像膨脹起來的物件啊。我有點兒不忍心吃了,像打量老熟人一樣琢磨著。直到很久,我才想起雙手已經被焦糊的紅薯皮和舊報紙的油墨糊臟了。
天氣轉眼間就熱了,街上再也見不到烤紅薯的鐵桶。老媳婦們走在街上開始提著粽子。粽子垂在她們的大腿一側蕩來蕩去。這又使我想起了在男人身上蕩著秋千的玩藝。我買個粽子是不是可以當秤砣使用呢?這么想著,恍然大悟。女人胸前都裹著兩只可口的肉粽,我應該找個女朋友了。評書里的威猛虎將在攻占山頭的時候,都能力大無窮地接連槍挑十幾臺滑車。我也應該挑一臺了。有了這些理論再加上實踐,沒準我也能寫出一部改變半個國家的名著《論持久戰》。
3
腸道的毛病又犯了。上次住院不停地打了一個多月消炎針,只是緩解了一下。現在不僅拉稀,而且肚子開始隱隱疼痛。
王德富真是個好領導,直接把我送到樊城最大的醫院。我的病歷越積越厚,開始診斷為慢性腸炎,后來又添加胃炎、肝炎、腎炎、肺炎、闌尾炎、腹膜炎、前列腺炎。
王德富生氣了:“他還是個元氣未破的童男子,怎么可能患前列腺炎?”
醫生給我作了尿常規檢查、大便常規檢查、潛血檢查、血液生化檢查、心電圖檢查、腦電圖檢查、B超探查、x線胸片、心肺透視、食管鋇餐、胃鏡,把所有能折騰人的方式都讓我體驗一遍,依舊不能準確地下結論。
王德富利用各種關系,從全省請來了七八位專家會診,照舊沒有定論。
專家們最后的結論是:又不是大病,打針到一定的時候炎癥自然消失了,出不了人命的。
“一群庸醫!”王德富氣得罵了起來。
又住了一個月,各種疑似炎癥減弱,一些癥狀略有改善,我趕緊上班了。王德富的杯子已經積了厚厚的茶垢。我又把積壓的黨報賣掉,準備給他交黨費。
他說:“你不至于傻到這種地步吧,你已經為我提前交了三年的黨費!”
我拿著一把皺巴巴的零錢不知道怎么處理。
“你買零食吧,補補身子。”王德富瞅著我的手說。
我一直埋頭苦干,從來不知道搞關系。但王德富的話提示了我。我把皺巴巴的錢理整齊,放進信封里,找機會遞給了他上高中的兒子。王德富這么關心我,我應該報答他,除了勤奮工作,還應該有所表示。所以在遞信封的時候,我把一百多元零錢掏了出來,放進去四張面值一百的整錢。看見那老實巴交的兒子拿著信封走進門,我知道他一定會如實稟報。本以為王德富會批評我,他卻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樣。我也裝著什么都沒發生。
王德富比以前更加關心我了,主動為我聯系了一名樊城的老中醫。但是喝了幾十副中藥,并沒什么奇效。他下鄉時又四處為我打聽偏方,并帶回一些稀奇古怪的治療方法。死馬當做活馬醫。我都一一試過,結果照樣。
“我就不信這個邪了!”他操了真心。
那天,他突然通知我:“收拾東西,明天和我到武漢去。”
這是他第一次帶我出差,到省城匯報工作。我有點受寵若驚。更讓我感動的是他在武漢給我介紹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中醫。
我們提著兩壺20斤裝的小磨麻油、干豇豆、干扁豆,以及一大堆水果敲開門。老中醫鶴發童顏,一開門就目光爍爍地盯著我。客廳很小,兼做餐廳。寒喧幾句,老中醫就讓我坐在餐桌邊,從我們提的水果里中撕下一根香蕉遞來。
“不敢吃,有腸炎。”我趕忙謝絕。
“我叫你吃!哪個說不讓你吃?”他嗓門洪亮,唾沫星子勇猛有力地飛濺到我臉上。
“醫生說香蕉性寒。”我迫切地想擦把臉,但我忍住了。因為我是來找他看病的。
“狗屁醫生!”他拍了一下桌子,兩只眼睛一動不動地瞅著我。我看見他鼻孔里的鼻毛異常茂盛,密密麻麻,像兩把刷子一樣探出頭來,和頭發一樣白色居多。
“你明天單獨到我這里來一下。”他以不容置疑地口吻說。
從那里告辭出來,我就納悶。王德富說:“瞧見了吧,這就叫老神仙!今年80多歲了,看著像60吧?你不開口,他就知道你來看病。告訴你,上至中央領導,下至我們市委書記都找他看過病。我這是托了很多人情才敲開他家的門。我們從家鄉提兩壺油和那些土特產干什么?他不稀罕錢,就喜歡這東西。”我好一番感動,晚上幫他把褲頭、襪子洗了。
第二天到了老神仙家里。
“啪!”他伸手就拍打了一下我的腦袋。
“你小子不老實!”
“我?”我不知怎么申辯。
“從實招來!談了多少女朋友?”他目光如炬,任何假話休想瞞天過海。
“沒有一個。真的!”我迎著他的目光。
“沒有上過床?”他換了一種口氣,引我上鉤。
“沒有。”
“擁抱過幾回?”
“沒有。”
“啪!”他又伸手拍打了一下我的腦袋,嚴肅的臉龐陡然充滿慈祥。
“真沒有。”我說。
“你是不是一擁抱,下面就嘩了?”他做了個鬼臉。
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我確實沒有和女人擁抱過,不知道會不會一下子就嘩。
“你抱過枕頭,抱過被子沒有?”
我趕緊點頭。
“脫了。”他指著我的褲襠命令。
我只猶豫了3秒鐘就脫下褲子。這老頭絕非尋常之輩。
“脫光脫盡,把褲頭垮掉。”他瞇了眼睛撅起嘴巴。
我的物件露了出來,垂頭喪氣的。
他伸過手來,托起這個皺巴巴的東西。它安分守己,甚至可以說可憐巴巴,畏畏縮縮。它通身烏紅,像長期存放已經脫去水分的胡蘿卜,蔫不拉嘰的。
“你看看我的。”
他把自己的物件也亮了出來。一樣地垂頭喪氣、安分守己,一樣地堆砌著皺紋,像一圈黑鐵絲絞成的彈簧。他用另一只手托起了自己的東西,頭很大,像一截快要用完了的粗鉛筆頭落在手板心里。
“怎么樣?”他問。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30歲和80歲,沒有多大區別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除了我們大腿皮膚有嫩滑與衰枯的明顯區別之外,那兩個物件真不好判別。
我經常在公共衛生間悄悄觀察左右。有的包皮過長,頂端微微揸開一個小口,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有的包皮完全退守二線,像扣著一個大號的頭盔,長脖子上系著厚厚的圍巾。再就是未成年人,細嫩,末梢縮成尖狀,正常狀態下和一枚螺絲釘無二,膨脹起來像根剛剛成型微微彎曲的嫩黃瓜。
我實在不知他要比些什么。
“你小子還不壞!”他又充滿慈愛地拍一下我的頭。我覺得不可思議,剛剛掂了下面的小頭,沒有洗手,怎么就拍上面的大頭?
“你的同學朋友都結婚了?”他邊示意我穿上衣服邊問。
“有早的,都抱娃子了。”
“哼哼……”他從鼻子里發出笑聲,“所以你憋不住了。”
“……”我承認我最近經常想女人。
“挺有個性啊?看你從頭到腳就知道有潔癖。從生理影響到心理,你一直沒有遇上心愛的姑娘,寧愿單身著,也沒有去隨便玩弄女性。但是你經常手淫。”他那雙眼睛好像從不眨一下。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他閱人無數,通過簡單的交談已經對我了如指掌。我是孫悟空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所以你那東西受到摧殘的程度不亞于結過婚的人,和我這用了大半輩子的一樣了。”
我明白了。他已經80多歲,到了刀槍人庫的年齡,但一直為自己的武器保存尚好而自豪。
“你畢竟沒有實踐。喝了我的藥會戰無不勝的,但是你小子要好自為之。”
我連連點頭。
“把手伸過來。”
我遞過去右手。
“兩只!”
我忙又抬起左手。
他坐在餐桌另一端,讓我的手放在餐桌上,隨手扯過一本又厚又臟快要翻亂的中醫辭典墊在我的雙手下面。他兩手的拇指和食指緊緊扣住我的虎口,我感到又麻又疼。扣了一會兒虎口,又扣雙腕。這個過程中,他的眼睛緊閉著,兩道飛翹的又濃又長的白眉毛像翅膀一樣偶爾輕顫一下,緩重的鼻息順著兩把刷子徐徐而出。
號脈之后,老神仙給我開中藥方子。
他邊開方子邊問:“我下手重,藥房恐怕不敢給你撿藥。你敢喝嗎?”
“你敢開,我就敢喝。”我有點崇拜他了。
“啪!”老頭聽了這句話很開心,又拍了一下我的頭,“記著,買個大藥罐,或者用燉老母雞的沙鍋,不然裝不下這些藥,水一煮就溢了。”
“不要再住院打針了,瞎花錢受罪。幸虧你小子找到我,再拖下去會要了你的命!”最后他又重復一句,“你小子要好自為之。”
我相信老神仙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一口氣喝了一個月中藥。喝了十服之后開始不停地放屁,晚上睡覺也要不停地掀被子,因為不能被窩里放屁獨吞。我好像有兩年沒這么通暢地放屁了。久違了,屁!有了屁表示上下通氣,是好兆頭。喝了二十服以后,大便次數恢復正常。喝了三十服以后,肚子一點也不疼了,并且變得紅光滿面,只是青春痘更加此起彼伏、更加全面開花了。我像如來佛放屁,神氣起來。
4
我想起王德富說的話,趕緊結婚吧,結婚后新陳代謝正常了,就不會感冒了。現在我認為結婚后不但不會感冒,不但不會長青春痘,而且不會再生病了。
從武漢回來,王德富拿出一沓子發票讓我簽上經辦人。我一一照辦了。那些支出單據用于什么地方我雖然搞不清具體的細節,但我知道只是為了完善一下手續,有領導簽字,有領導負責任。像到省級領導家里匯報工作,到老中醫家里送禮,都要想辦法補充單據把賬做平,是不能讓個人掏腰包的。我開始變得通曉俗世了。王德富看著我的變化,很高興。我剛上班時,憂國憂民,痛恨腐敗,連單位陪客的宴席都要躲避。他教導我:“在這個社會混,你不可能永遠潔身自好。”我從賣黨報交黨費開始逐步成熟起來。
“均杰,到商店弄張發票來,把這筆賬沖了。”王德富開始給我安排一些貼心事務。他已經把我當做知心人、接班人了。
我沒命地工作,一直對他感恩戴德。
除了兢兢業業地工作,我不知道怎么報答王德富,他卻愈加關心起我。他老婆把表妹秀梅介紹給我。我沒有理由拒絕。沒有他我就不會認識老中醫,沒有老中醫我就不會有第二次生命。周末我在他家里吃了一頓晚飯,他表妹也在場。秀梅名字中雖然有一個秀字,卻一點兒也不清秀,下巴寬大,好像從小摔過跤把下巴摔得平平整整的。但是五官尚可,介于不討人喜歡也不討人厭煩的中間地段。她的胸脯特別惹眼,像兩只同性相斥的球奮力向兩邊滾去,如果沒有胸罩的極力捆綁約束,兩只球可能各奔東西了。這讓我有些緊張,我眼睛不敢落在上面,怕給人留下好色的印象。我甚至想,當我威風凜凜想槍挑滑車時,她會不會喊聲“小樣”,像李元霸一樣取下兩只巨錘,相互輕輕一碰就把我耳膜震破?
吃罷晚飯后,王德富兩口子讓我送秀梅回家。我知道這是給我們提供單獨交流的機會。
密不透風的梧桐樹葉遮住了大半路燈。商店的招牌時明時暗地閃爍。這大大緩解了我的緊張。我只顧注意腳下,怕一只腳踩了松動的地磚,另一只腳上濺滿稀泥,這種煩惱事在樊城街頭經常遇到。走著走著,發覺不對勁,扭頭一看,秀梅遠遠地站著不動。我趕忙跑回去賠著笑臉。她兩只手絞在一起,蹀了一下腳扭過身去。我知道這是撒嬌。但是她突然來這招,還是把我搞蒙了。要知道我從來沒有約會軋馬路的經驗。
她大概看出了我的憨厚,橫著走了一步,又使氣地晃了晃兩只胳膊,肩頭就擦著我的胸脯。一瞬間,我身上燥熱,面紅耳赤。明明知道她在撒嬌,可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怎么應付這種女人。是抓她的手,扳她的肩膀,還是用手掌丈量一下她那兩個各奔東西的球體?我覺得自己白括了這么大,跨出這一步或者說抬起這雙手竟如此之難。
僵持了幾分鐘,她發話了:“走吧。”
我不敢再走快,而是慢慢騰騰地踩著她的節奏往前挪動。她快,我就快。她慢,我就慢。她看出我的小心謹慎,老是抬起手捂了嘴巴笑,有時陜走幾步突然剎車。我覺得這種羞羞答答的游戲很有詩情畫意,也想笑。我終于把她送到寢室,如釋重負,像脫了鐵鏈的狗,撒著歡往回飛奔。我不是一鼓氣地向前跑,而是變換著姿態,一會兒左側著身子向右邊蹦跳,一會兒又轉個方向右側了身子向左邊跳躍。
又一個周末,我應約到了秀梅的寢室。我除了寒暄,就是翻花花綠綠的青年雜志。
“我們做個游戲。”她提議。
“好吧。”我放下雜志。
“你猜我剛才手中拿的鑰匙跑哪兒了?”
我不用猜就知道她把鑰匙壓在屁股下面。我像傻瓜一樣環顧四周。
“唉,你找到了喊我一聲,我困了。”
她嘆了口氣,仰面躺到床上,兩個球體趁勢晃了晃終究沒有掙脫束縛。
“你不要感冒了。”
我順手拿床頭的毛巾被給她蓋。她閉著眼睛,舉起胳膊像要在空氣中打撈毛巾被。我遞了過去,手被她抓住了,身子順勢倒了下去。
我把手伸到她屁股底下掏出鑰匙。她圓滾滾的屁股撐得褲子沒一點褶皺,除了熱烘烘之外,就是布料的光滑,我沒有再體驗到其他感覺。
她依舊不吭聲。躺了一會兒,我鼓起勇氣抬起一只胳膊輕輕放在她胸前。她依舊沒有任何反應。我好像無意識地慢慢抽回胳膊讓手輕輕經過兩個球體,體驗上山下山的感覺。她若無其事地打了個哈欠。舉右手掏起鼻孔。右手食指竟然在鼻孔里飛快地旋轉。
我驚訝地坐了起來。
她閉著眼睛,沉浸在掏鼻孔的快感中,掏完了右鼻孔又接著掏左鼻孔。掏舒服了,努力把手抻到床幫,在床沿外垂下去的被單上捏搓手指。
我突然感到嗓子眼一陣犯酸,急忙跑到衛生間。我吭吭咔咔很久,憋得兩眼淚汪汪的也沒有吐出什么來。
秀梅緊張了,手足無措地站在衛生間門口。見我平息下來,她拉了我的手,讓我在床頭坐下。她的手肉乎乎的,是那么綿軟,我似乎有了沖動,但僅僅是似乎,我也把握不準的沖動。
她蹲下去,把頭埋在我腿上。我閉上眼睛干脆像她剛才一樣仰面躺了下去。真舒服,原來這樣可以主動變被動,被動變主動。
“聽表姐說你身體不好,經常生病。你到底有什么病?”很關心的口氣。
那手指在鼻孔快速攪動的旋律怎么也不能從腦中抹去,仿佛在攪我的大腦。那幾根手指努力伸到床幫在被單上互相捏搓的畫面也揮之不去,像在我胸口揉擦。
“我有很多病,腸炎、胃炎、腎炎、肝炎,而且還……陽痿。”
“你不要跟我開玩笑!”
她突然放聲大笑,伸出右手在我襠前胡亂抓起來。“你別裝!你別裝!”她大笑大叫著努力營造出熱烈的氣氛。她干脆打開了拉鏈,這下只隔一層薄薄的內褲。她兩只手像刨紅薯一樣扒拉了半天,紅薯很快被刨了出來,卻像煮熟的面片始終垂頭喪氣。她不死心,將臉埋過去,雙手使勁掐我的大腿。
我咬牙忍住痛。
“你!”她終于累了,雙膝落地,跪在地上嬌聲喘氣。
就這樣,大齡男青年張均杰結束了與女人的第一次親密接觸。
王德富一如既往地關心我,并沒有因為我和秀梅的事情而受影響,甚至沒有問過我一句。白天,我只有更加認真地工作。晚上,我依舊躺在被窩里樹立自己的信心。我沒有毛病。我喝了三十服老神仙開的中藥。我有十足的信心,我不屑告訴秀梅,不屑告訴所有的人。
每天早晨到鍋爐房打開水時,依舊要經受老媳婦們目光的炙烤。在我扭身時,隱約聽到她們的議論。
“是清高還是病態?”
“有喉結、有青春痘、有胡子茬,不像太監。”
“肯定有什么問題。”
任何人,包括局長和這幫老媳婦斗嘴都占不了絲毫便宜的。我不在乎她們嚼舌頭,我又不想在她們身上試驗槍法。我是一員虎將,我一定要實現槍挑滑車的神話。但絕不是這些胸脯垮坍、乳頭吻到肚臍的破車。
那天我照例拖地板、洗茶杯、打開水、泡茶葉。王德富卻遲遲不來上班。后來我被傳到會議室,才知道局長、王德富昨天晚上被請到檢察部門隔離審查。這對我來說,又是一個第一次,沒有一點兒浪漫的第一次。面對嚴肅的檢察官提問,我結結巴巴地應答。我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但不爭氣的雙腿禁不住地顫抖。我把腿伸到會議桌下,用雙手使勁壓住膝蓋,但是每隔幾十秒鐘整個身子還是禁不住抖一下。我想上廁所撒尿,并且那種感覺越來越重。我感到憋得無法忍受了,就提出上廁所。一個檢察人員陪我到了衛生間。我站在小便器前,像個老頭似的哈著腰,怎么也不能排出來。我的腰哈得很厲害,從屁股那里折疊,像一個要合攏的夾子。覺得使了很久的力氣,一遍遍地提氣,終于打開閥門。尿也不暢,斷斷續續,一股一股地,總抖不干凈。我瞅了一眼鏡子,臉色竟然煞白。回到會議室不一會兒,我又有了一腔尿意,但我努力忍著憋著。最后在檢察人員的筆錄上按了手印。
“最近幾天不要隨便跑動。我們隨時會傳你。”
他們臨走時,一副威嚴不可抗拒的口氣。
我剛回到辦公室,就接到王德富老婆的電話。她平時與我說話一直是非常親切的口吻,比表姐還要表姐。今天她已經帶有幾分哭腔、幾分哀求:“均杰,您一定要為德富分擔,該扛著的一定要扛著。德富和局長都帶話了,永遠忘不了您,將來決不會虧待您……”
檢察官不是傻瓜,我們沒想到的他們都想到了。我想耍奸耍滑也沒有機會。我本人雖然沒有任何直接的經濟問題,但也受到了組織的警告。早晨再打開水時,老媳婦們的眼光像釘子一樣。
“沒有想到,表面上這么老實的娃子也摻和進去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
“現在還有幾個老實人?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風言風語不絕于耳。臨時就任的新主任也對我再三提防。
沒意思。我無法在這個骯臟的壞境呆下去了!我跳進漢江也洗不清。我拿出了畢生最大的勇氣,像英雄就義寫絕書一樣慷慨陳詞地寫了辭職信,連夜跑到南海市。
5
我之所以到南海,是因為報刊上經常報道這里經濟發達,合資企業林立,臺灣商人云集。
南海是一座縣級城市,消費水平卻比家鄉的地級市要高出幾倍。在樊城,我花5角錢可以喝一碗稀粥,再花5角錢可以吃一個大餅子,即使吃牛肉面喝黃酒也才4塊錢。南海的一碗素面就要十幾塊錢。沒關系,消費高,錢才更好掙。
我在市郊租了一間便宜的房子,然后開始出門尋找工作。尋找工作的日子是十分難熬的,要說許多違心的恭維話,受許多辱沒人格的窩囊氣。經過無數次碰壁,在兩個月后我到了一家臺資工廠宣傳部工作,辦每月一期四開四版的廠報,寫一些公文材料,干一些瑣碎雜事。
每天晚上我回到住處,只有躺在床上靠胡思亂想打發時光。
時間久了就認得周圍人的長像,記住了他們的聲音,但一直叫不出他們的名字。有一個小媳婦每晚倚在巷子口。她見了人便輕輕一笑。笑時,有不易發覺的眼角紋,從而判斷她接近30歲,但與南方人普遍的干癟相比她身材豐滿,眉眼之間頗有幾分姿色。日子久了,她也與我輕聲打個招呼。
“回來了?”
我點點頭,或簡單地“嗯”一聲,非常小心地與她保持距離。我怕她身上帶有艾滋病毒。她沒有絲毫淫蕩的氣質,反倒樸素得像一位山姑。也許正因為這點,她能斷斷續續地保持著生意。
連續一周的暴雨,使她的生意明顯受到影響。她打把傘孤苦伶仃地站在那里。
“你回來這么晚?”她依舊熱情地向我打招呼,眼光沒有絲毫輕浮與挑釁。
我點點頭便遠離了,怕鄰居們看見我和她說話。我只是怕她身上有病毒,并沒有嫌棄她,相反有深深的同情。一個女人沒有特殊情況是不會走到這一步的。我就設想她是為什么走到這一步,假設了一百多條答案,每天就在這種假設中睡去。
我回住處越來越晚了。因為同事張濤給我介紹了丁燕。我在南海有了第一個女性朋友。
丁燕老家在荊州,出了湖北省我們就算老鄉。她個頭嬌小,不是那種一眼就讓人喜歡的俏麗女人。說不上漂亮,細琢磨又似有兩分姿色,在平常之中透出一股不同尋常的味道。她的皮膚極白,白里透紅。一雙眼睛清澈透明。張濤說,她很清純的,在財務室工作兩年了一直沒有談朋友,追她的人比火車長。
我們之間也算同事關系。她在二樓,我在四樓。她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非常細心。我到財務室去拿一張支票。她蓋了印章之后,從包里掏出一張餐巾紙鋪在印章上,然后輕輕用手去壓,把紅色的印油吸干了才將支票遞給我。我發現了她的手指像蔥白一樣嬌嫩,繼而看到她猶紅似白的面頰、兩只黑豆一般晶亮的眼睛。那以后,我上下樓時都要情不自禁地朝財務室門口瞅瞅。
這只是一種本能的好感。我沒有想到談朋友,也沒有一絲愛上她的感覺。
“試一試吧。我給你們這兩個老鄉搓合。”張濤慫恿我。
“她人倒不錯。可以交個普通朋友。”我說。
“滾一邊去。你別假惺惺的,我不相信你不嘴饞。”
“我……”我準備告訴張濤,對沒感情的女人我實在沒有感覺,但我不能說出口。
因為半個月前張濤約我去洗了一次桑拿。實在無聊就陪他去了。他畢竟先來工作幾年,多少也算個領班,而我立足未穩。他叫了兩位小姐。我準備拒絕,又恐他多疑,就應允了。進了包間,小姐很大方地脫光衣服。洗了澡、蒸了氣,我躺在那里享受按摩。
小姐很納悶:“別人都急不可待地干完了才躺下來。你真有城府,一定在做大生意。”
她用手指輕輕撥弄我的物件,并且用食指絞了一下,像綰線頭一樣,那物件就是不領情,始終如一地躺著。小姐笑了,夾雜著一絲幸災樂禍。
“老板,這可不能怪我,點了鐘就要付賬的。”
我笑了笑,很要面子地說了一句:“它是看檔次的。”小姐似有似無地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臉上仍舊扮出笑相。她一直在慶幸自己不付出就坐收漁利了。
我也懷疑起自己了。為什么獨自一人時它昂首挺胸,一上前線就垂頭喪氣、臨陣畏縮呢?
不知張濤怎么給丁燕做的工作,反正讓我請他和丁燕吃了一頓飯。張濤把我們領到一處生意火爆的大排檔。丁燕用餐巾紙把桌面椅面擦了又擦然后才坐下來。她在桌沿又鋪張餐巾紙才放上去胳膊。她竟然也有潔癖。三個人坐一塊兒使我減少了尷尬,加上我沒有和丁燕談情說愛的想法,所以相處很隨意。我們談各自的趣事,邊談邊笑。我為在異鄉多了一位朋友而興奮。以后的聯系就逐漸多了起來。我們常常在下班的時候相遇,然后共同走一段路。而且這種巧合越來越多。
“給個面子,我也請老鄉吃一頓飯。”
“還是我請你吧。”
“不給面子?”
“不、不、不。”
“那我今晚就請你喝茶。”
“好哇,我喊張濤一聲。”
“你什么意思?你沒時間就改天再說吧。”
她在岔路口徑自走了。我傻傻地看著她的背影。不用說,我在床上骨碌了一夜沒合眼。我太窩囊,連單獨與一個正經女人吃飯的勇氣都沒有。
6
巷口那女人的生意似乎有了下滑。因為我的房東又租出去一間房,是一位更加年輕的女人,相貌普通,臉上涂了很厚的白粉,仿佛三锨也挖不到底。但是因為年輕渾身透露出一股熱力,走路時屁股大幅度地擺動,這讓許多男人心旌蕩漾。周圍的老主顧顯然會喜新厭舊。最厲害的是她善于發出催人奮進的叫聲。墻不隔音,我不花錢即可欣賞頂級黃片,雖然只能聽到聲音。這樣更好,像讀武俠小說,與看武打片相比,反倒可以激發我的想象。從她持續不斷要死去一樣的叫聲,我可以判斷男人的威猛程度。從她聲調忽高忽低、忽長忽短,可以想象他們又如何換了一副架勢。我甚至擔心她突然有一天搬走了。我陶醉于那種床上交響曲中。我還想過要不要悄悄在墻上打個洞,當即又否定了。不僅僅因為不可能打洞,而且不想破壞這種刺激想象的神秘感。要打就在身體上打洞。這種想法突然跳進我的腦海,而且不停地在腦海里博擊,推波助瀾。我有了強烈的想打洞的欲望。
首先想到丁燕。不,不可能,絕不可能。我不能玷污了她,她是純潔的良家少女。而且,我并不愛她,我與她只是談得來的朋友,她似乎也不是我心中要愛的女人。還有,我擔心自己的能力,我不能在她面前獻丑,因為在正經女人面前我會緊張。我想打洞。迫切想找一個女人試試自己的能力,我摸摸腦門上的青春痘,好像又成熟了幾個,又得對著鏡子去擠了。“噗!”它們因為受到擠壓而爆裂,白芝麻般的膿點飛濺在鏡面上。我寧愿催它們早熟,讓額頭上留幾個小疤再慢慢痊愈。我不愿讓別人通過臉龐看出我的幼稚,或者看出我燃燒的欲望。
再路過巷口時,我有意放慢了腳步。
“你回來了。”她照舊輕輕一笑,很內斂,很山姑。
“噢。”我從她面前走過去,又扭頭瞅了她一眼。
她顯然為這一眼而感激,還來殷勤的一笑。
“能幫個忙嗎?”
“我?當然可以。”她有點受寵若驚。
“我襯衣扣子掉了,能幫忙縫上嗎?”這是真事,我找到一個真實的理由。
“當然。一伸手的事。”
“可是,我一大早要出門,晚上又怕耽誤你的事情。”
“不會不會。我最近清閑得慌,正想找個什么事情做。”
她回去拿了針線包很快就來到我的宿舍。
我用手指豎在唇前小聲說墻不隔音,又指指隔壁。她領會了,在床沿坐下來不吱聲。我的寢室很簡單,就房東的一張床,我的一只裝衣物的箱子。我從背包里給她拿出一瓶礦泉水。她連連擺手表示不喝。
“衣服呢?”她輕聲問我。
“先喝口水吧。”我先把水遞給她,接著遞床頭的襯衣。
她接過水,并沒有打開,而是輕輕放在床頭,然后在針線包里找顏色合適的線。線頭在她嘴里輕輕吮了二下,很順利地穿過針眼。如果她不從事那項工作,應該是多么賢惠的良家婦女。我想向她打聽身世,又覺得太不妥當,這往往是揭人傷疤往傷口撒鹽。
她的手像蝴蝶扇了幾下翅膀,扣子很快縫好了。
“謝謝你。我明天急著換這件衣服,有個活動。”我說了假話。
“以后有事只管吩咐。”
“這個你收下。”我掏出二百元錢。
“你這是?”她臉紅了。
“我想你肯定等著錢用。”
“我并沒有給你做啥事情,一伸手的小忙。都是鄰居,你能瞧得起我,我感謝都來不及呢。”
“你收下吧,我幫不了其他的忙。”
“堅決不能要。”
我往她兜里塞,她側了身子用手捂著衣兜。在拉拉扯扯中聽到隔壁開門的聲音。我指指墻示意她靜下來。年輕女人與嫖客開始了調情。咕咚一聲,嫖客急不可待把年輕女人按在了床上。床板的叫聲和年輕女人要死一樣的呻吟一并傳了過來。
她的臉霎時紅了,站起來要走。
我再次把錢朝她身上塞。她用力推開我的手,眼睛里充滿乞求。我一只手收回錢,另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我感覺自己喉嚨打嗝一樣咕噥了一聲。“要不……”我不知道她聽見了沒有。她不是丁燕,不是秀梅,我在心理上多多少少保持了一份從容。
她顯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我還沒有過。”我上前一步,貼著她,同時可以錯開她的眼睛。
“我知道。我不能害你。”她輕輕一笑。
“但是,我是男人。天天晚上,”我用下巴指了指隔壁,“我忍受不了。”
“你不會后悔吧?”她抬起手捏了第一顆扣子,卻又停住不動。
“不。我只想要!”
我在脫內褲時把松緊帶使勁扯了扯,因為那一刻我的物件已經翹得像一只香蕉,門杠一樣緊緊頂著內褲,幾乎脫不下來。
“我真是第一次。”
我這么說是怕她笑我沒有經驗。我干脆先躺了上去,可以變主動為被動,變被動為主動。
她仍舊輕輕一笑,掏出一只避孕套,用嘴巴吹了吹幫我戴上,然后引導我進入。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我忍不住想啊啊啊地大叫,我咬住了她的肩膀。她疼得猛吸一口氣。我趕忙把頭偏過去緊緊咬住了枕頭。一瞬間,很快地一瞬間我就嘩了。嘩,我想起老中醫問我的話。
我依舊咬住枕頭不放,眼淚冒了出來。
她一動不動,讓我趴在她身上流淚。我突然感覺自己的物件變小了,并且變得越來越小,又像是被什么東西推擠著一樣滑了出來,并且快速畏縮下來。我有一種恐懼,怕它會突然消失掉。她伸出一只手,從菜秧上摘辣椒一樣熟練地捉住了它。我順著她另一只手的推力直起腰跪在她的兩腿之間。她又笑了笑,把套取了下來,捏著那帶箍環的口,擺了擺,讓米湯樣的黏液順著橡膠套壁流下去。避孕套的下半截便鼓脹起來,頂端亮晶晶地像手電筒里的微型燈泡。她對待寶貝似的小心拎著,將微型燈泡在我大腿上輕輕摩擦。我癢得想發出笑聲。在似笑非笑中,我沒了尷尬。我又趴在了她的身上,這陣兒才細心感覺出下面有一具柔軟身體的快感。我本能地去用手撫摸她。
她說:“我老了。你應該找個年輕的。”
我沒有體驗,所以根本沒法比較,覺得眼下的就是最豐盛的宴席。
隔壁年輕女人的叫聲仍在進行之中。我說:“她天天要死一樣地喊。”
“你不覺得刺激嗎?”她抬手撫摸了一下我的臉頰。
“我太笨了,不到一分鐘。那些人都沒完沒了的。”
“才開始都這樣。你第一次做到這樣已經很了不起。”
她真會安慰我。我用兩只手撫摸她的胸脯。她站立時胸脯很大,自然下垂,頭部微翹,一躺下去就與身子成為一體,似乎消失了,用手抓著才有感覺。抓著揉著,我的物件又變得玉米棒一樣。我亢奮了。她顯然也很興奮,極力地迎合著我、引導著我。
當夜我們三番五次地做愛,時間一次比一次長。后來,我躺床上一動不動了,是她變被動為主動。她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和耐心。
“記著,以后不能這樣,很傷身體的。”
她要離去了,我有氣無力地抓住她的手。
“我不知道你名字。”
“叫我秦姐吧。”
7
第二天,我起床遲了,趕忙打的朝工廠奔去。
晚上下班又在門口遇到丁燕。
“你今天怎么遲到了?我站在窗口看見你飛的樣子。”
“我像飛機嗎?”
“飛機沒那么瘦,像蜻蜓。”
“昨晚看書,忘了時間。”我打了個哈欠。
“最近看什么書?”
“亂七八糟的,隨撿隨翻,隨看隨扔。”
“這么保守,不想給我談談讀書心得?”
“好讀書,不求甚解。哪有什么心得?”
“不愿談就不勉強了。”
“我是不敢談,怕你笑我淺薄。要不,我請你喝茶慢慢聊吧。”
我發覺丁燕特別能談。她的聲音悅耳動聽。她談自己的童年,談上學的趣事,談自己所有的親朋好友,談喜歡讀的書、喜歡聽的歌。而我,特別喜歡聽她談,簡直是一種享受。也許是遠在異鄉,都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我也給她談我的故事。我們傾訴上癮了,隔三差五要約了去喝茶聊天。
“你最近很忙?”秦姐倚在巷口問。
“老加班。”
“加班是好事啊,拿獎金。”
我急急地走了。無論如何,我還是不希望有人看見我和她說話。我邊走邊笑,拿獎金?我這個加班可是倒貼錢的,天天喝茶,成本太高。喝兩次茶就可以和秦姐放一炮了。但是,我又不能不喝茶,我渴望喝茶,渴望和丁燕坐在那里交流。隔幾天不交流心就被掰掉了一塊。我同時也渴望和秦姐溫存,現在才體驗到什么叫上癮。我仿佛一下子理解了那些強奸犯,隨即又扇了自己的臉。強奸是可恥的,是違背他人意志的,不是男歡女愛,不是兩情相悅。可是,秦姐和我是真情投入嗎?也許有那么一點兒。隔壁的年輕女人呢?交易,純粹的交易。實際上我也是。我也是這種暗地交易的一分子。我做了一件骯臟的買賣。可是我還想再做一次,我約束不了自己。當那根香蕉翹起來的時候,我下的所有決心都潰不成軍了。我蒙著被子努力讓自己睡去。我翻了一百多次身子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姿態。那個倔強的玩藝像指南針,頑固地指揮著我,讓我從床上爬起來站到窗前。我回到床上,鉆進被窩,它又再次把我拉起來,再次把我牽到窗前。我們反復做著拉鋸戰。一首激昂的歌曲在耳邊不停地回蕩:鋼槍已擦亮,子彈已上膛。最終,我屈服了,為了睡一個又香又甜的好覺,我走到巷口輕咳了一聲便轉回身子。正為生意冷淡而失望的秦姐像茫霧中看見了信號燈。
我一面與丁燕進行著精神上的交流,一面與秦姐進行著生理上的糾纏。
我每次都要事先準備潔爾陰和開水。我要一遍又一遍地清洗殺菌消毒。那天,我爬在秦姐身上說:“你如果屬于我一個人就好了。”
“又說癡話了。你不會要我的,即使我只屬于你一個人。”
秦姐竟然流淚了。
“對不起,我惹你生氣了。我有潔癖。我以前接觸過女人,但是沒有一絲一點的反應。我覺得你人好,樸素、干凈、善良,所以我才喜歡你。”
“我不好。我害了你。”
秦姐的眼淚竟然瀑布般淌下來,床上涸濕一大片。
她無限傷感地說:“我要回家了。”
“你丈夫呢?”
“捅了人,坐牢了。就要出來了。”
“你為什么要出來?”
“村支書欺負我,丈夫捅了他,坐了牢。賠了一大筆醫療費、罰了一大筆款。這之前,老公公看病已經欠了好幾萬的債。婆婆罵我喪門星。為了還債,我和一群人出來打工。后來我一個人跑到這里,沒有熟人,心里踏實。我不知道回家后的命運,也不敢去想。”
直到分手我們才談心。我們雖然只是一種利用關系,但是我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依戀。
她說:“這次我不能要你的錢!”
她又說:“你趕緊找個女朋友吧。”
她還說:“千萬別被隔壁的騷貨纏上。搬你女朋友那里去。”
8
我有女朋友嗎?
秦姐剛走,我沒覺出什么。時間一長,我就不習慣了。像噴了催生素,在隔壁淫蕩的叫聲中,僅僅幾分鐘時間螺絲釘便能夠迅速成長為高大挺拔的玉米棒。它雖然與眼睛天各一方,卻像一根牙簽無比頑固地撐著我的眼皮,讓我不能入睡。這鬼玩藝,沒有嘗鮮之前倒也能忍,一旦開戒就沒了絲毫定律。
“我要搬走。”我告訴丁燕。
“為什么?”
“我在那里住不下去了。”
“你住了一年多,不挺好的嗎?”
“我沒法向你解釋。”
“你不把我當朋友。”
“我說了后,你會罵我。”
“除非你干了壞事。”
“我沒干壞事,但是壞事老騷擾我。”
“可以報警啊。”
“報警也沒人管。報警了更不能住那里。你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事。”
“你不說我當然不知道。”
“你真想知道?”
“別賣關子了。”
“隔壁住了一只雞。墻不隔音。每天半夜雞叫。”
“你真壞!”
“說實話了,你又不信。再也不告訴你實話。”
“我沒說不相信啊。我,以前也遇到過。”
“要不,你幫我打聽一下,在你附近租房,也好每天送你。”
“別開玩笑。”
“沒開玩笑啊。又不是和你同租。”我放慢了語速,觀察她的表情。見她并沒有生氣的樣子,就加快了語速,“如果能同租當然求之不得,每天可以比翼雙飛。”
“你真這樣想啊?”她抬頭望著我。
“我,呵呵。做個護花使者也不錯。”我不敢與她黑亮的眼睛對視。
“膽小鬼。我可沒敢指望你保護我。”
她的話刺激了我。我感覺傷了自尊。我在心里喊道:我膽小鬼嗎?我是沒有愛上你!可是,我的手卻伸了出去,牢牢地抓住了她。
現在我已經知道抓住了女人的手,就抓住了女人的胳膊,抓住了女人的胳膊就抓住了女人的身子,抓住了女人的身子,就抓住了女人的心。當然不可能上去就抓,那要挨巴掌的。這就像女人的胸脯從小櫻桃逐漸成長為大仙桃一樣,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抓住丁燕的那一刻,我發覺我早已經愛上了她,只是沒有勇氣承認而已。
一旦發現這種感覺,我就有了勇氣。她的皮膚細膩、光滑、嬌嫩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我的手貼著她的腰,像條蛇順著內衣鉆了進去。我一點點地感受,仿佛在玻璃上游走,不能走急了也不能用力了,否則這晶瑩剔透的玻璃就會碎裂。
“我愛你。”我俯在她的耳邊。
“膽小鬼。我等這句話好久了。”她閉了眼睛偎在我懷里。
“我想——”
“休想!”
“我真想——”
“休想!”
“你怕鬼嗎?”
“哪兒有鬼?”她立即改口,“哪個鬼?是不是膽小鬼?”
“不!膽大鬼!”
我嚼住她的嘴唇,堵得她發不出聲音來。
她使勁地擺頭,擺脫了,還要不斷躲避我嘴巴的追擊,“你要把我憋死了。”
“憋死你,讓你也變成鬼。一對鬼。”
我再一次追逐她的嘴唇。
“我搬你寢室去。”我將下巴抵在她耳邊。
“我和朋友合租的,總不能趕她出去。”
“我們住賓館。”
“你百萬富翁呀。”
“今晚。我說今晚。”
“休想!”
“就想了。就今晚!就樓上!你等著!”
我放下她立馬走出茶樓登記了房間,然后給她發了一條短信:“親愛的,6808房間。”爾后把手機關上。
9
我抓緊時間進衛生間洗澡,她是有潔癖的,一定要洗得千干凈凈。我豎直了耳朵,水流聲里總像有門鈴聲。
洗罷澡,我在床上躺了很久,門鈴一直未響。我伸手準備打開手機,又想如果她正上電梯呢?我不能太性急。
門鈴依舊沒響。
我耐心地躺著,急躁地等著。我忽然擔心起來。我伸手去檢查我的信心,它怎么也站不起來。我用力地搖,使勁地捏。信心勉強樹立起來,不到幾分鐘就軍心動搖,再次渙散。
渾身燥熱,我忍不住打開手機,給丁燕寫短信。寫了改,改了刪,刪了寫。最終只發出去一個感嘆號。然后,我又去洗澡。
等我擦干了身子出來,門鈴依然沒響,手機也一直啞巴著。
身上又一陣莫名其妙地燥熱。我光了身子在室內走來走去,看著那條小腿一蕩一蕩的。我不服氣,用手托起它。我開始蹦跳,它像小錘子一樣上下擊打著我的腹部和大腿。我又左右搖擺,邊搖邊唱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它被折騰得有了脾氣,吹氣球一樣慢慢鼓脹。我再接再厲,加大了搖擺的幅度。經過一番不懈努力,一架高射炮終于支起來,以四十五度角瞄準前方,這是射程最遠的科學角度。我站在電視機前大叫一聲:“哇呀呀呀!”就像一員要槍挑滑車的大將。但是我趕忙閉了嘴巴,因為我好像聽見門鈴響了一下。
我立即扯過浴巾纏在腰間,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后,從貓眼里看出去,什么也沒有。
我快怏地鉆進被窩。信心隨之化為空氣,想抓都抓不住一絲。
二百多元的房費是不能退的,就獨自住一晚吧。丁燕是良家少女,即使愛也會羞澀,我一點兒也不埋怨她。
她不來更好,因為我現在已經沒有了信心。
睡吧。我掛上門后的保險栓,把所有的燈關掉,準備再最后安慰一下自己的信心,突然想起剛才關門關燈了,那開關上不知沾有多少手紋和細菌,也許留有太平洋對岸的梅毒。不能這樣安慰信心,不能把細菌傳染給發射器。我不要生化武器,我要純潔的戰爭。我趕忙跑到衛生間去用熱水和消毒液洗手。
睡了。我的寶貝,今天不用緊張了。我躺下來,雙手放在胸前,突然在自己的皮膚上摸了起來。為什么摸自己就像左手摸右手沒有一點感覺呢?摸丁燕的皮膚完全像在絲綢上滑動。她摸我的皮膚是感到粗糙還是細膩?在我迷迷糊糊快要入睡時卻感到一腔尿意。我伸手過去,頂端竟有稀薄的黏液。肯定是剛才喝茶多了。不過,信心卻十足地立了起來。我興致勃勃地翻身下床,挺著信心到了衛生間。
“叮——咚——”
我正沖馬桶時,門鈴響了。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分明聽到清脆的一聲。等馬桶的水聲安靜下來,周圍卻一片靜寂。我笑自己過敏了。打開水籠頭繼續洗手。
從衛生間出來,我不甘心,從貓眼朝外看去。丁燕。是她,收攏雙臂,兩手下垂把包提在腿前,端端正正地站在門外。我立馬拉開保險栓把房門打開一條縫。
她一閃身子進來了。
“啊!你不要臉!”她驚叫起來。
“不好意思,我正洗澡。”我趕忙跑進洗手間系上浴巾。
“我來告訴你,怕你久等。我回去了。”她說。
“你休想!”我按住她的肩膀讓她坐了下來,把她的包奪過來扔在圈椅上。
“你怎么能用我的話?盜版!”她指著我鼻子批評。
“我先睡了。冷。”
我鉆進被子,邁過頭去,有意躲避她的目光,減少彼此的尷尬。
“我不好意思。”她語氣可憐巴巴地。
“我又不看你。你去洗澡吧。我知道你有潔癖。”
這時,我有了強烈的占有欲望。我甚至驚訝我的信心十足。覺得時間過得太慢。她已經洗了很久。如果再不出來,我擔心信心會忽然間消失掉。我不斷地給信心打氣,伸出手去捧著信心,呵護著信心,同時有節奏地給信心施加著壓力。
丁燕終于出來了,系了浴巾,哈著腰,貓著身子,碎步跑到床前。
“你怎么不開雙人間?為什么要開單人床?”
女人是不是都這么虛偽呢?我一把把她扯進被子。她鉆在我懷里嗯嗯呀呀無限夸張地叫喚。
我抱住了她嬌小的身體。
我禁不住問她:“你是人嗎?”
“你是鬼!膽小鬼!”她的嘴從不服輸。
“不!我是說你的皮膚,比豆腐腦還嬌嫩,比玻璃還光滑,比絲綢還細膩!我懷疑這不是人的皮膚!”這是我發自內心的感嘆。
她聽到這話很高興,但隨即冒出一句:“你摸過多少女人?”
“我之前沒有摸過其他女人!”我說假話的口氣不容置疑。
“你是不是經常開房?”
“我這是第一次!”這句絕對是真話。
不知道她還有什么問題,我用嘴堵住了她的嘴。同時,我焦急地尋找她的另一張嘴。堵住她,嚴嚴實實地堵住!
今天,她屬于我。
今后,她屬于我。
“我以前白活了!”我對著她耳朵喊。
“為什么?”
“因為我愛你!我從來沒有過的體驗!”
我突然想到換個姿態。她相當配合。換了一種后,再換。我驚訝我無師自通成了做愛高手。
“你是壞蛋!”她叫著。
“你真覺得我壞?”我求好地問她。
“你這樣那樣,那樣這樣!你太壞了!”
“我以前什么也不懂,是個十足的性盲,是你給了我靈感。原來干什么事情都需要靈感的。原來男人的靈感是女人激發的。我一點也不壞。”
“笨蛋!女人喜歡正話反說。”
“但是現在我要壞給你看!”我驚訝我的勇猛,果真成了一員槍挑滑車不知疲倦氣吞山河的英雄。
“我要你嫁給我!”
“嗯。”
“永遠屬于我!”
“嗯。”
“只準屬于我。”
“你什么意思?”
“我要霸占你!不能讓人分享!”
“你嫌棄我。”她開始用力推我。
“不!不!不!”我緊緊抱住她。但是像碾了釘子的輪胎一樣,我的信心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靈敏的物件仿佛失去了聯絡神經,毫無知覺,成為一塊死皮,抹布一樣地低垂著。
我依舊抱著她,甚至抱得更緊,緊得她已經出不過氣了。我的思緒卻飛到另外的地方。我這才想起她不是處女。我心中最圣潔的偶像,傾刻間碎裂了。我一直想尋找一位只屬于我的女人,容不得旁人碰一下的干干凈凈的女人。
“你讓我回去!你放開我!”她哭了,哭得地動山搖。
我突然有了一種責任感,覺得她是一葉無助的小舟,把她緊緊地抱在臂彎。
“你休想。”我再次盜版她的話。
我以一種近乎苛求的標準來選擇女人,如果女人也這樣選擇我呢?我不管!我是男人。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樣。但是,摸著良心想想,我又干凈嗎?我和張濤去洗桑拿,雖然沒有成交,性質卻是一樣。還有,我和秦姐的風流韻事,我頭皮陣陣發麻,感覺自己的頭發一根根通電了一樣直起來。
我向她解釋:“我是說從今以后你只屬于我。”
她閉了眼睛說:“每個人本能地冒出來的第一句是真話,以后的所有解釋都是假話。你的觀念永遠改不了。和你相處永遠不會幸福。”
“你應該相信我愛你。”
“我以前不懂事,但是我不后悔,因為那時我太傻。這一次,我后悔了!我看錯了人!請你放開我!”她邊哭邊說。
“我愛你,所以才那么說。我是無意識的,你不要太敏感,不要抓住不放。”
“你不愛我。愛一個人就不會揭她的傷疤,就能包容她的一切。你不配愛!”
“我認為你和我一樣在生活中細心,有潔癖,以為你沒有經歷過。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潔癖?你敢說自己有潔癖?那些農民不修邊幅,衣服油膩骯臟,但是他們心地永遠純樸善良,他們的本質真誠、向善、寬容,那才叫潔癖!有的人外表一塵不染,內心卻偏狹骯臟。你是變態!你是病態!”
“我病態?說得好。丁燕,你說得真好。我是病態,謝謝你,我現在才認識了自己。”
“你認識又怎么樣?你是個自私的男人。放開我,我要回去!”
“已經這樣了,已經這么晚了。寶貝,我愛你。”
“你不配。”
“你不能這么說,太傷心。”
“我不認識你。從今以后,我們不再認識。”
她執意穿上衣服走了。
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晨照鏡子,我竟陡然增添了許多白發。
從那以后,我怎么都不能碰見她。我曾經想到她辦公室去,但我沒有采用那種辦法。我不停地給她電子信箱寫信。她卻把我設置成黑名單,拒收我一切信息。這時,我才發現我愛她愛得如此之深。這是我第一個發自內心喜愛的女人。我躺在床上無論睜眼閉眼都是丁燕的音容笑貌。我控制自己不去想她,使勁擺著頭,甚至用拳頭砸頭,努力將自己的思緒從她身上扯回來。沒辦法,我對她的愛已經深入骨髓了。她除了不是處女,我實在找不出她的任何缺點來。我一有閑暇就給她寫信。她不收我的信,我就不停地注冊新的信箱給她寫信。我相信她會接納我的。
10
我好好地睡覺,流星隕石是不會落在我身上的。可是突如其來的金融風暴卻一下波及到我個人身上。工廠栽員,我首當其沖地被趕了出來。我沒再去找工作,因為在南海工作愈來愈難找,報紙電視滿是歇業轉讓的廣告。我經常在工廠周圍轉悠,或者就泡在網吧給丁燕寫信。后來,工廠以令人驚訝的速度關門,和殺雞一樣,只彈幾下就咽了氣。丁燕也音信杳無。
張濤和我一樣失去了工作。
“我有個遠房叔叔,在這里開了家沐足店。你叫他潘叔,到他那里混口飯吃。”張濤準備回閩西老家結婚了,把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份工作讓給了我。
骨瘦如柴的潘叔六十來歲,尖下巴。他一笑,就像朝水中扔了石子,兩只嘴角便有小中大的括號依次蕩漾開去,眼角則打開了兩把折扇。
潘叔很爽快:“阿濤介紹過,說你在機關辦公室干過,有管理能力。我一看就知道你是挺不錯的小伙子。我這個小店剛從別人手里接下來三個月。你來了就負責管理。我還有一個工程隊,每天在外應酬,很少能落腳。你今天就搬過來住吧。”
為了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為了節約住宿費用,確切地說是為了擺脫半夜雞叫的折磨,我立刻搬了行李。
房東一臉質疑:“不到合同期退房是你單方違約,不退租金的。”
我哈哈一笑:“你趕緊租出去,讓別人來繼續欣賞半夜雞叫吧。”
沐足店不大,應該說是那種最常見的小型沐足店了。在一層有一間接待的吧廳,一間休息廳,一間衛生間,二層有三個包間九張按摩沙發。只有兩名技師,而且年齡較大,相貌普通,手藝不佳,所以這里的生意不怎么好。潘叔逆市低價接下此店后,一直為找不到技師發愁。小小的南海有大大小小二百多家沐足店。那些臺灣商人特別喜歡按摩腳板。據說世界沐足之父就是一名誕生在臺灣的歐洲人。所有關門轉讓的沐足店都是因為沒有好的技師。潘叔給我派的任務是負責招呼來客、吧臺收款、晚上守店。
潘叔說:“店小,沒辦法安排多余人員。外交部長、財政部長、國防部長集于一身,你大權在握,你就是總理。”
我無所謂。生意冷清,我有的是時間,坐在吧臺可以上網聊天、看書、寫信。每天半夜等潘叔來收賬,然后關門一覺睡到次日上午九點多鐘。我只管有吃有住有工資。潘叔待我不錯,經常在半夜喊我吃夜宵。有時他與生意上的朋友半夜喝茶也把我叫去。我就感到自己有些難為情,開始主動琢磨沐足店的生意。
“潘叔,我們得想辦法。實在不行就到別的店去挖人。”
“我想過,但是沒那么好挖。我也沒有那個時間。這樣吧,按規矩,別的店挖一個人獎三百塊,我獎五百。這個工作交你完成。”
我就在中午生意清淡的時候跑到其他店按摩。當然要跑到距離遠一點的中等沐足店。大店的技師都由主管率領。主管一走,幾十名技師羊群一樣隨頭羊而去,一個店馬上癱瘓。所以有的主管因為手下嫡系部隊龐大,每月從營業額中拿的提成比投資沐足店的老板賺得高,老板還得寵著他們。培養一名按摩技師往往只需用一個星期。但是因為個別害群之馬嚴重損壞了這個行業的聲譽,使人們非常忌諱,技師異常難招。我只有在那些中小店里尋找散兵游勇,既要技術過硬、外表出眾,還得能說會道,可以哄客人開心。
在城南一家店里,我挑了一位嘴甜的技師。
“老板哪里發財?”泡了一會兒腳,換掉水。她坐在小凳子上邊按摩邊開始按照老套路與我聊天。
“就干這一行。”
“你真會開玩笑。干這行還跑到這里來按摩。想挖墻角?”這個女孩聰明伶俐。
“我們店的技師又老又丑,屬于那種看了上半身不想下半身的。”
“做這行靠本事吃飯,又不看長相。”
“但是影響客人情緒啊。像你,不按摩,只說話我都開心。”
“你真會說話。”
“到我們那里去吧,我們可以經常說話。”
“你真挖墻角的?這邊老板對我挺不錯的。”
“干這一行的技師本來流動性就強。樹挪死,人挪活。好老板多的是。”
“我們有三個姐妹,要走都得走,我同意她們不一定會同意。”
盡管被她婉言謝絕了,我卻感到她留有余地。我記下她的名字小紅,第二天再次光顧。這一次她就省了一些防備,知道我是有誠意的。
“我知道行規的,每拉一個人有三百元獎勵。”她以探詢地目光看我。
“當然知道。這獎勵給你們,我不會要。”
“工資呢?”
“每月保本底薪二千元,另按客人消費對開提成。當月結算。”我已經給潘叔打了招呼,比一般店的底薪高出五百元。
她心有所動。片刻,又問:“現在金融危機,對生意影響很大。有些臺商天天來,對他們的價格可以優惠嗎?”
“怎么講?”
“什么中藥浴足呀、海鹽浴足呀、牛奶浴足呀,他們不信那些騙人的東西,只要清水按摩。一般店38元,我們可不可以只收20元?”
我知道每個功夫過硬的技師都有一群固定的老客戶。只是她開的價太低,低到這種地步完全出乎我的預料,恐怕潘叔不會答應。
“你算一算,他們每天來。因為長期按摩,腳底像石板一樣堅硬,一般人都按不動的。我們要花更多體力,提成卻少。”她見我猶豫,補充了一句。
我想想,覺得小紅的話很有道理,薄利多銷,那些客戶會帶來更多的客人,就答應了,“今天,你們下班后,我讓老板請你們吃夜宵。”
潘叔非常高興:“這個小紅了不起,一定要把她請來。我的店空著也是空著,只要不斷有人來,只要不斷有資金回籠,就不怕發不了財。”
自增添小紅等三名技師后,沐足店的生意日漸好轉。后來經小紅介紹又添加了幾名技師,換掉了先前的兩個。沐足店的生意逐步火爆,我也常常忙得腳不沾地。
11
這天深夜,醉熏熏的潘叔前來收賬。他的嘴巴像摩托車的排氣管,突突突,酒嗝不斷噴在我腦門上。
“均杰,潘叔今天獎賞你。”
他塞給我一個紅包。我推辭了一番,他硬塞進我的口袋。
“還有一個獎賞。你等著啊!這是潘叔的心意,你如果不接受就是瞧不起潘叔。你如果覺得潘叔夠意思,愿意跟著我干,就不要推脫。否則,潘叔要生氣的!”
半夜一點多鐘,技師們收拾好衛生回宿舍了。潘叔打了個電話,四五分鐘后來了一個有幾分姿色的豐滿女人。我立刻明白潘叔的安排。
潘叔指著我說:“把門鎖好。我走了。”
我接受了潘叔的禮物。除了沒有辦法推脫之外,我也蠢蠢欲動。被動迎合了主動。
我把店門鎖好之后,就和小姐到了樓上。這是一位久經沙場的老手。我曾經從隔壁的叫聲揣測人家的架勢。現在我為自己的淺薄而臉紅了。她的花樣百出,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力。
她說:“老板交代了,我的任務就是使出渾身本領,一定要讓你滿意。”
我感慨萬千,俗話說行行出狀元,說明行行都有學問,有學問就有藝術。和讀小說一樣,那些結構單一敘述直白的作品沒有絲毫閱讀挑戰性,也就少了魅力,那些藝術含量高的作品更能讓人著迷。原來做愛也有這么多講究。秦姐的生意之所以比不過年輕女人,是不是與這也有關呢?秦姐,秦姐現在又在干什么呢?
第二天上午,潘叔問:“昨夜感受如何,用一個字回答。”
我說:“爽。”
潘叔說:“最多隔兩天我就給你安排一個。”
在南海,最簡單最直接地放一炮價錢二百元,其他各種服務價格更高,一次全套服務得二千多元。我不能這么接受潘叔的禮物。
潘叔生氣了:“這是任務!”
我這才知道,潘叔除了這個沐足店和一個工程隊之外,她老婆在二百米外的小巷以極便宜的價格新接了家美容院,說白了就是雞店。工程隊的競爭已經白熱化,沐足店一定要做規范生意,美容院可以半遮半掩,洗頭、按腳、建筑,三個項目可以有效互補。金融危機下,潘叔逆市擴張,用心良苦地打造自己的生意鏈。
他說:“金融危機就是彎道超車的好機會。你相信潘叔的生意肯定會越做越旺。”
我連連點頭,已經心悅誠服。
潘叔接著說:“為了保證生意不衰,美容院里必須經常換人,換得越勤,生意越好。按照行規,新來的人都得試試功夫,適當培養。這種事情我能做嗎?我想做,比母老虎還兇的老婆也不會答應。何況我幾年前就不中用了。你知道男人二十是日立,三十是奔馳,四十是微軟,五十是松下,六十是聯想。我的玩藝像一截沒筋沒骨的袖筒掛在那里,只是個擺設,還能勉強行使排放污水的基本任務。甚至排放污水都不夠稱職,瀝瀝拉拉,一夜要擠四五遍。現在除了你,我沒有信得過的人。你一定要嚴格把關,好好幫我調教她們。這種事,好多人磕破腦袋我都不答應的。你如果嫌潘叔不夠意思可以直說。嫌我的廟小,也可以直說。”
話說到這份上,我無言以對。從一個角度看,他把我當做心腹,從另一個角度看,他把我當做一臺檢驗機器,現在又兼任了勞動部長,要為每一個人員培訓、建檔、立案。我的收入確實增加了,我的體驗確實豐富了。我還有什么不知足的?我只有見招拆招,見衣解衣,盡盡自己的愚忠了。
面對有著各種臉龐、體形、胸脯、聲音、氣味的女人,我的感官開始變得麻木。
我很多時候不脫褲頭,讓她們感到手足無措。我說,你們把褲頭掀開一點,將就著來吧。我想那地方能盡量減少一點接觸面積就多份安全。我從來沒有放松過對避孕套的檢查。很多時候,我的東西也像沒筋沒骨的袖筒一樣,但是她們總能想法設法地讓它昂首挺胸。短短幾十天我感覺已經閱女無數。有的女人年紀輕輕,噴了濃濃的香水也掩飾不了身上的異味。有的女人臉上涂了厚厚的粉看著白嫩,身上的皮膚卻像麻袋一樣粗糙刮手。我沒有想到她們找份工作如此艱難,所以我成為史上最沒有原則的勞動部長,盡量高抬貴手讓她們有一個上崗的機會。這樣做的后果是人員頻繁被老板娘炒掉。源源不斷的應聘者踩著腳后跟而來。顧客的嘮叨很快傳給潘叔,他也有些生氣,旁敲側擊地叫我把好關。我不得不設置了最起碼的標準,偶爾還得把總結的經驗傳授給她們。
后來,遇到實在提不起興趣的女人,那物件無論怎么撥弄都像煮過的火腿腸軟不溜秋的。我就躺在那里命令:“把我當成七十歲的老頭,只用你那張能說話的嘴巴。”
有一個女人,線條很好,那張臉說丑吧又感覺會拋媚眼有兩分妖氣,說美吧又感覺五官組合怪怪的。當她跪在我雙腿之間時張開嘴巴時,我發現她掉了兩顆門牙。她難為情地笑笑:“小時候摔過跤。”秀梅沒有摔跤,而長了平坦的下巴。她真正摔了跤,卻豁了牙齒。看來我太主觀臆斷。看到她的豁牙,我趕忙阻止她,因為我怕我的棒棒像牙簽一樣被卡住了。面對這樣的特例,雖然不會有爽快的享受,卻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潘叔說:“你要善于琢磨客人心理,大盤小碟,宮廷民間,家花野草,互相搭配才叫豐盛。讓他們有挑頭,有嚼頭,有品頭。只要沒有其他問題,豁牙也是一種特點。”
除了動作,還有語言。潘叔認為我讀的書多,懂禮節,會待人接物,耍我著重培養她們的禮儀和說話水平。
那天上午,潘叔把我叫到美容院給她們集中講課。她們很多人都打著哈欠,一個個沒有骨頭似的橫躺豎靠。看著這些曾經討好我的面孔,我不知從哪里講起。她們畢竟是特殊行業的從業人員,基本上都是經過我這個勞動部長選拔出來的,所以我沒有什么好緊張的。我很快調整了自己。
我說:“客人喜歡聊天湊興,一般情況下,先要問你們姓名。你們不能說真話,說了真的也沒有人信,說了假的也沒有人去核實。你們都應該固定一個小名,別叫重復了,比如小玉、小倩、小燕、小雨、小雪、小花等等,一律小,因為客人希望你們小,越小越好。也可以叫小馬,客人會非常高興,因為他們來這里就是為了騎馬。”
她們一個個笑了起來,笑的樣子都很浪。
我接著說:“但是不能叫小狗,會嚇了客人。更加不能叫小雞,即使是雞也不能叫雞。”
“你才是雞!”
“你是雞頭!”
“對,把他的雞頭咬掉!”
她們群起而攻,紛紛把沙發靠墊扔到我身上。氣氛一下熱鬧起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交流心得體會。潘叔和他老婆樂得合不攏嘴。
美容院走馬燈似的換人,也有面容姣好、身材勻稱、嗓音優美、肌膚光潔的女人,卻沒有一個比過丁燕。
潘叔是善于動腦筋的生意人,除了頻繁更換小姐,又想出了異域風味。他從新疆找來幾個女人。
“從俄羅斯請人價錢太高,只要她們不開口說中文,誰也不知道國籍。”
就這樣,我又開了“洋葷”。這些假洋鬼子有著高挺的鼻梁。在深陷的眼窩陪襯下,那鼻尖像一座兀立的懸崖峭壁。
物以稀為貴。那些嫖客就像到山村吃野味,需要不斷調換口味尋求刺激。
因為資源有限,所以選假洋鬼子的難度更大。有時候,只有放低招工門檻,不論蘿卜土豆,按在碗里就是菜。
有一個小姐像歐洲白人,人高馬大,身上卻散發出老人身上特有的酸腐氣味。我要求她一定勤洗澡、勤噴香水。她太高,我對住下面的眼,卻對不住上面的。潘叔說:“資源為王。誰擁有了豐厚的資源誰就有了競爭力。”面對資源匱乏的國際形勢,這個也要了。
還有一個小巧玲瓏的,五官與生活在寒冷地帶的西方人極為相似,眼窩深深像兩口井,鼻子像一個尖尖的箭頭,上眼皮皺巴巴地堆了很多層與猴子屁眼無二,皮膚卻像常年遭受日曬的東南亞人黃里透黑,仔細看臉上爬滿了黃斑,胸脯癟癟像空布袋。很明顯,年齡大了,但也留下,反正很快就會換掉。潘叔說:“外國的月亮圓。即使是塊蘿卜干,有的人也會當蘋果嚼。”
我已經沒有了廉恥感,成天爬在肉堆里。那些豐滿的女人像一塊超厚的海綿,一下子就把我這口井吸干了。在那些超薄的海綿面前,我變成了一座水庫,可以盡情澆灌。
日復一日,新鮮感很快過去。我逐漸感到這種機械重復的日子沒有一點兒生機,一有空閑就躺下來睡覺,常常四肢乏力、頭昏目眩。那些按摩的技師應該屬于良家婦女,本來與我相處得非常融洽。她們裝聾作啞,對我選拔妓女充耳不聞,視而不見,但也逐漸有意無意地與我保持了距離。
我像赤腳走在糞堆里,周圍開滿了妖艷的花朵。花很耀眼挑逗,但我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排斥。我開始想念清水里的水仙。每日在似睡非睡之中,丁燕的形象頑固地盤居在腦海。我一遍遍回憶與她交往的細節,沉浸在她講述的一個個故事里。丁燕不但在精神上給我歡樂,在生理體驗上也提高了我的審美層次,無論多大的刺激也不能超越與她在一起時的身心合一。久離蘭室而念其香。她那么敏感多疑,我卻愛得刻骨銘心。我像寫日記一樣從不間斷地給她寫信。也許是她嫌頻繁地設置黑名單麻煩,也許是她早已經換了信箱,也許是她對我的態度有所轉變,我發覺不用每天重新注冊,可以用一個固定信箱給她寫信了。盡管得不到她的回復,也見不到她,我卻可以把她作為內心唯一的傾訴對象。給她寫信幾乎成為我的精神支柱。
潘叔成天在笑,突突突地噴著酒氣,眼角時常鑲嵌兩粒亮晶晶的白屎,額頭像卷起來的百葉窗簾,眼側的兩把折扇和嘴邊的小中大括號也24小時綻放,整個臉上的皺紋都可以當錢夾使用了:“金融危機,我怎么一點兒沒有感覺?”
快春節了,我要回老家過我的春節。幾乎所有的臺商、技師、小姐都要回家過自己的春節。
“正月初八一定趕來上班。”潘叔塞我一個紅包,一再叮嚀。
12
回到闊別兩年的樊城,還是那么冷的天氣,我心里卻無比溫暖。每天和久違的親朋好友一起稀里糊涂無牽無掛地喝酒。
我在街頭見到老領導王德富。他和局長巧立名目貪污公款,因為認罪態度好,將貪污財物如數上繳,并且檢舉一位副市長有功,得以從寬處理。他仍舊保留公務員的身份,按月領取工資,卻不用上班。聽說他和老局長合伙辦了個印刷廠。我在街頭看見他正提了禮盒往前走路,大概是去走親戚。旁邊跟隨的有他老婆,還有抱著嬰兒的秀梅。秀梅的腰和屁股已經江山一筒,不分界線。我欲言又止,佯裝路人偏過頭去。
這期間,潘叔不斷地打電話、發短信,叮囑我一定按時上班,并暗示我的工資會有大幅度提高。
正月初六,我收好了行李準備次日出發。幾個同學聞訊拉我共進晚餐,讓我醉成一灘泥。次日清晨肚子隱隱作痛。情況緊急,我立即蹲在衛生間里。我喝了氟派酸膠囊,不管用。這下完了,我喝酒喝壞了腸胃。我只有喝瑪丁琳強制止瀉。母親說:“喝酒、喝酒沒命地喝酒!你喝醉了,躺在地上像一口痰。你知道什么叫酒囊飯袋嗎?就是你昨天晚上的樣子,你像布袋一樣被拖回到床上。”
從樊城乘火車到武漢轉車。短短三個多小時我跑進廁所三四遍。一到漢口火車站肚子的疼痛加劇,在衛生間蹲了半個多小時,等我站起來時,腿已麻木。大冷天的,我腦門上卻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不好,這下是肚子右邊疼,是不是喝酒傷及了肝臟?我突然想到幾年前的肚疼,有些相似,卻比那嚴重多了。
我在售票處的大鐵桶前接了一杯熱水,又喝了一片瑪丁琳,看到大屏幕上不斷翻頁的時刻表猶豫不決。
最終我打的士趕到老中醫的住處。我憑著記憶,尋到他門前時已經氣喘吁吁。
“老神仙,我給您拜年來了。”
他和幾年前一樣精神飽滿,兩條羽毛豐滿的白眉毛抖了兩下翅膀。
“你小子結婚了嗎?”
“沒有。”
“為什么?”
“沒遇到合適的。”
“可是你個混蛋從沒閑過,酒與色一樣不少。而且超期服役!”
“……”我被辣椒嗆了一樣脹紅了臉,“老神仙,救救我。”
“救你?這次可沒有那么簡單。”他閉目養神。
“我知道只有您能救我。”我近乎乞求了,氣若游絲、奄奄一息地。
“你背這么大的包準備遠游啊?”
“準備出門打工。”
“出門打工?半路失蹤!你必須得懸崖勒馬,給我老老實實地住下來,每天給我做飯,然后慢慢給我講你的故事。”
我知道自己病人膏肓,只得言聽計從,別無選擇。
他讓我立即躺下來掀起衣服,然后取出一只鐵盒,右手從里面捏出一支線一樣細的銀光閃閃的長針,左手捏著一團酒精棉球在我肚膜臍旁邊按了按,毫不猶豫地把長長的銀針扎進去幾公分深。立即有一股又酸又麻的感覺。我緊張地閉上眼睛。又酸又麻的感覺不斷在我肚皮上蹦跳。等我睜開眼睛,肚皮已經變成了剌猬。幾十支長長的銀針旗桿一樣密密麻麻地樹立在黃土高坡。我輕輕一動,那些露在體外的針尾巴便顫起來。
老神仙問話了:“一根鐵絲,折幾下沒有問題。如果反反復復折來折去會是什么結果?”
我知道他在給我講道理,說:“會斷。”
他又問:“本來應該朝東走十里,卻向西走了十里,現在要走多少里?”
我說:“二十里。”
他有些發怒的口氣:“這二十里走得艱難,得二百里的氣力!”
就這樣,我在老神仙家時住了下來。面對我的病情,老神仙多管齊下,動用非常手段治療。
他將幾味中藥磨成粉,讓我早晨起床后吐了自己的唾沫和成泥,然后敷在肚膜臍上,再緊緊地蒙上膠布,這樣可以固元氣,我已經元氣大傷。
我除了每天上午按時針灸,還得一日三餐口服中藥。每一服中藥都把紙袋塞得鼓鼓囊囊像懷了雙胞胎的孕婦。藥房里的人一臉驚訝:“一服藥都快500克了,是不是熬一服給幾個人同時喝?”
晚上,他讓我點燃一支香煙。
我疑惑不解:“我不抽煙?”
“誰讓你抽了?”他見我稍不順從就板了面孔,“坐好了。每晚一支煙,烤肚臍。”
我得集中精力,既不能離近烙了皮膚,又不能離遠失去熱力。
老神仙的兒女都在歐洲。他不習慣國外生活,獨自一人留在國內,已經閉門謝客有兩年了。每天,他不停地做著幾種保健操。兩只手掌,一會兒摩擦面部,一會兒摩擦腰部。十只手指,一會兒梳理眉毛,一會兒梳理頭發。一會兒將舌頭不停地在口中轉動,一會兒將上下牙齒不停地磕碰,一會兒用唾液漱口分幾次緩緩咽下。他還前傾了身子,用雙手的拇指和食指抵在墻上做俯臥撐。
“小子,你堅持這么做,保證耳不聾眼不花。”
我絲毫不懷疑這些看著不起眼的功法。
住了半個月之后,我的身體逐漸好轉,感覺渾身有了精神。我每天除了煮水給針頭消毒,就是熬中藥,也跟他學了不少保健功法,閑下的時間還把他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他不但醫治我生理上的疾病,對心理上的病態也深感興趣。原來孤僻的老神仙也渴望交流,甚至有點窺陰癖。他常常坐在圈椅里,一邊用雙手呼啷啷地轉動著保健球,一邊閉目養神,一邊要求我把自己的經歷一五一十地講給他聽。一段日子相處之后,我已經毫無顧忌,往往動用一些修飾手法渲染一下。他聽到高興處就張口罵一句:“你個混小子!”
他說:“你小子還是有潔癖啊。這段日子,跟老夫生活不習慣吧?”
“我學到不少東西。”
“答非所問!你有著生活、生理、心理上的潔癖,干的事情卻一件比一件骯臟。你從賣黨報交黨費開始,弄假發票、嫖娼、挖別人墻角、選拔妓女。你說說,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很后悔。”
“只做坦白犯是沒有用的。人要想做一件事情,總有千萬個堂皇的理由,最后總能推卸責任,很少有人能從內心深處主動地自我批評、自我修正,所以最后接著去犯錯誤。”
我連連點頭。
“你身體快恢復了,什么時候到南海接著花天酒地?”
我搖搖頭。
“年輕真好。花堪折時只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不瞞你小子,老夫年少時比你風流多了。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干凈的人,只有相對干凈的人。”
“我不能再朝那個方向滑了。我已經給潘叔說明情況,他也不會等我,早就換人了。我手機卡已換掉。”
“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稍頓,又說,“我想讀讀書,寫小說。”
“作家是那么好當的?不要以為自己有點經歷就能當作家,那些販夫走卒有幾個能成作家?”
“我先靜下來讀讀書吧。總得換種有意義的生活方式。”
“老夫去日不多,有一個愿望,很多東西想整理,也許對后人有所借鑒。你干活比較認真、細心,愿意留下來給老夫當拐棍嗎?”
出乎意料。我不假思索地應允了。
“去年,有人給我介紹了一根拐棍,是個非常不錯的女孩子。干了兩個多月,母親病重回去了。初一打電話拜年,說母親癌癥晚期來不了,要我再物色一個。你就接著她的工作干下去。瞧,她的字跡多工整,老夫這輩子沒見過字寫這么漂亮的。”
我接過那厚厚的一沓子資料,眼睛一亮:“丁燕?”
老神仙一愣:“你說什么?”
我摸摸后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這字跡挺像丁燕的。”
他沒有笑我:“一旦思念過重,看見一根電線桿也會像那個人。”
“我最近老夢她,她是我接觸到的最純潔的女孩子。”
“最近沒有給她寫信了?”
“嗯。”
“外面網吧多了。找機會接著寫。”
“嗯。”
他說:“我們開始工作吧。”
我攤開紙,開始一筆一畫工整地記下老神仙的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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