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畢業后,我沒去當兵,也沒去南方打工。我不經任何人介紹為自己找了一份工作。我整天在茶樓或酒巴泡著。我不是老板,也不是服務生。我是顧客,是上帝,是在茶樓或酒巴里泡生活的茶客或酒鬼。這叫什么工作,你可以不屑一顧,但你說了不算,你說了也影響不了我。讀書時,我學得最好的是語文,差勁的是數學,弄不懂的是英語和女人。我對生活的理解就一個字:泡。
我喜歡吃泡菜。我常泡的酒巴里有一種水晶蘿卜,酸酸的,甜甜的,辣辣的,咬一口,又脆生生的。我特別喜歡。普通的蘿卜扔在水里,泡上了,就有了另一番滋味。我好喜歡“泡”這個字眼,被水包圍著,就是泡。人在女人的肚子里,就有水包圍著,浸泡著。泡久了,人就分了叉,長出手和腳,還結了xx和乳房,區分男人和女人。
沒有什么是泡不到的。我對你說。
但我不泡女人。我只泡男人和時間,茶和酒,香煙和口香糖。我很年輕,有一個固定的女人和沒有一個固定的女人沒有任何區別。女人就像杯子里的茶水,喝干了又會有人添進來。剛進茶樓時,褲袋里只有二十元錢,是我在茶幾上撿到的。我從不向家里要一錢,也不偷竊家里的錢物。缺了錢,我就泡在客廳里。只要我多泡了五分鐘就有人將錢放在茶幾上。如果錢不夠,我就再泡五分鐘,反正有的是時間,直到茶幾上的錢夠數了,才撿起來離開客廳。家里人從不直接將錢交到我手上,而是放到茶幾上某個顯眼的位置,這成了一種共同遵守的習慣。
后來我發覺那二十塊錢都是多余的。我試圖將它花出去,好幾次都摸在手上,但最后依然回到了褲袋里繼續它的睡眠。第一次進茶樓,我叫了杯二十元錢的鐵觀音,泡了整整一下午。茶樓里有音樂,適宜睡覺的音樂,我就靠在沙發上睡著了。等我醒來,對面的座位上多了兩個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茶樓客滿了,這對男女沒地方去,就坐在我對面上演言情片。我是被他們的某只腳挑逗醒的。它在我的小腿上摩挲了很久,我的身體因此有了快感,可能睡夢中我有過呻吟,不過我聽不見。它突然停下來,我就醒了。埋單。男人向服務生招了招手。13號臺埋單。服務生向收銀臺做了個手勢。13號臺包括我,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一杯二十元錢的鐵觀音,進入了男人的賬單。
恰當的時候,我將二十元錢給了服務生當小費。在茶樓和酒巴,我的確不需要錢。我只要一杯鐵觀音,或者一杯普通的白酒,價格絕對不超過二十元。我慢慢泡著,直到自己的身體像杯子里的茶葉一樣,徹底張開,松軟。你不用替我擔心,我總能等到一個陌生人,他愿意為我埋單。有時埋單的人先走了,我接著泡。一個下午可能會有幾個人先后替我埋單,但我只喝了一杯茶,那些多出來的茶水就記在我的會員卡上。有一個月茶樓的老板讓服務生給了我三百元,就是積蓄的茶水錢。以后的每個月,我在茶樓或多或少都有些進賬,最多的一個月達到五百元。我將這些錢全部扔到了家里的茶幾上。
我不為自己埋單,也拒絕任何女人替我埋單。我獨坐的那張臺不給女人留座位。這是我的原則,一個人是不能違反原則的。碰上茶樓生意冷清,或者沒人主動為我埋單,我就泡下去,直到打烊。最后走的客人,茶樓是免費的。我不明白茶樓推出這樣的優惠有什么意義。他們很白癡,很弱智。
我喜歡坐在一個固定的位置,13號臺,靠近窗臺的一個角落。窗外是一片白色的陽光。陽光里的人是一些浮動的陰影。整個下午,我一動不動。就像泡酒用的藥材,總是睡在壇底。我不關心時間,從不用手表和鬧鐘。我不同人說話,也不看茶樓里的書報。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啞巴。服務生也不問我,只要我坐在角落里,他們馬上就會送來一杯鐵觀音,二十元的那一種。
橫八條是我泡上的第一個男人。當時我并不知道他是個有錢的主。他進茶樓時穿黑西服,短平頭,腋下挾了只黑皮包,只有領帶是花的,紅白相間的細紋。我沒正眼瞧他,對于進出茶樓的人我從不留意,但過后總能說出他們的容貌。他那樣子像是黑社會的老大。他在門口掃視了一圈,徑直朝我走了過來,也沒同我招呼,整個身子就埋進了對面的沙發。龍井。他對服務生說,給這位先生也換上龍井。服務生拿眼瞧著我,我看著窗外,不點頭也不搖頭。我不開口沒人敢動我的杯子。
年輕人,喝茶就像打麻將,過時的牌要扔出去。他摘下墨鏡說。
后來我才聽到別人叫他橫八條,想了很久,也沒弄明白其中的意思。我聽打麻將的人說過硬八條,可沒聽說過橫八條。我皺了皺眉頭,我不喜歡有人教訓我,但橫八條不管這么多,他只顧說他的。我不回答他還有原因,我已將自己扔到茶樓了,沒理由再將自己扔出去一次。
你不喜歡打麻將?橫八條問。
我沒回答他,一個整天泡在茶樓的人,早不需要語言了。安靜是一種最豐富的語言,它能夠說出任何你想表達的內容。
可惜了。他搖著頭說。
麻將是一種哲學,它的終極意義在于和牌;麻將是面具,摘了它就原形畢露;麻將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不上天堂,就下地獄;麻將是一種規則,僅有個人努力不夠,還要想方設法拆別人的臺;麻將是幻想,總有人靠運氣可以戰勝實力。喜欲吃牌怒被碰,哀停絕張樂撈月。真正的高手不存在感情,不會有喜怒哀樂。這是橫八條的麻將經,我聽得似懂非懂。他好像也不在乎我的表現,只是需要像我這樣的聽眾,不說話,也不反駁他。
打麻將要學會等待。橫八條說,傻逼,你整天泡在茶杯里就是等待。
我不等待。我說話了。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
你在等待。橫八條固執地說,你在等我。
我注視著他。他狡黠地看著我。
你在等我教會你怎么打麻將。他一字一頓地說,傻逼,你聽著,等待要像老僧坐禪一樣篤定,吃牌要像鷹隼一樣敏銳,出牌要像脫兔一樣迅捷,和牌要像鱷魚一樣兇狠。
我死死盯住他的臉,一言不發。
悲哀啊,說了也是白說。我的眼神可能讓橫八條沮喪了,他晃著頭,目光轉向了窗外。什么是悲哀?悲哀就是你的牌被人暗杠了,而你還在滿心期待。他說。
跟我走吧。傻逼,你的牌早被人暗杠了。他不再看我了,從臺子上撿起皮包,頭也不回離開了茶樓。
他是在下午四點進入茶樓的,泡了不到二個小時就離開了。這是他的時間表,之后的每一次,他全都按照時間表上的鐘點準時進出。這不只是他個人的習慣,每個泡在茶樓里的人都有一張固定的時間表。他來了。就占領對面的座位,繼續他的麻將經。他說話的聲音不高,語速也不快,他張嘴我就開始睡覺。第三次,臨走時他扣住了我的手,他的力氣很大,我掙不脫,被他從座位上拽了起來。我被他拽進了他的車里。
他載我去了酒吧,是我常去的那家酒吧。那里有兩個人在等著他,不在我常坐的臺面。我沒有跟著他走向他們,而是獨自走向屬于我的角落。但我沒坐多久,他就帶著他的兩個朋友靠了過來,圍著臺子坐下了。酒巴像是個混亂的戰場,很多人在吆三喝四嬉笑怒罵,中間的圓臺上有半裸身子的女人走動著,她們的身體同夸張的音樂一樣扭曲。他們很快廝殺起來,搖著骰子,碰著酒杯,嘴巴大聲叫喊著。我聽不清他們喊什么,只看到他們的嘴巴一次次張開,一次次閉上。酒杯空了,又滿了。橫八條將骰盅遞給我,我沒接,我端起了酒杯。之后不管他們誰輸了,我都陪著喝酒,我計算著,一共喝了五杯,但我沒醉。
從酒吧出來,橫八條的臉紅撲撲地,另外兩個人也有了明顯的醉態。給個機會讓你開開眼。橫八條說。他的雙手搭在方向盤上,車子平平穩穩地,就像茶樓的那個角落,不搖晃也不震蕩。車子后來停在了一處棋牌會所。
上牌桌之前,他們每個人扔了一萬元的現金給我。我從來沒一次性見過這么多鈔票,三萬元碼在一起像塊小磚頭。賺的你拿走,輸了的歸我們。橫八條說。他們三個人分別占據了東南西三個位子,北邊的位子空著。那是留給我的位置。我從沒玩過麻將,也不認為里面包含什么哲學。就算有,那同我扯得上什么關系呢。但我坐到了桌子邊,我想印證橫八條是不是在騙我。我的內心像是長出一只手,將我拉到桌子邊,想將那三萬元據為己有。橫八條說過,麻將是幻想,總有人靠運氣可以戰勝實力。他將麻將的幻想不知不覺給了我。而我的運氣不像幻想的那么好,甚至還很糟糕,三萬元不到二個小時全被他們瓜分了,其中大約有三分之二流到了橫八條的面前。再給他一萬吧。他的一個朋友說。不可以,說好了每次只能一萬,玩完了就散。橫八條說。我才明白,我成了他們的計時器,三萬元就是三萬粒沙子,時間通過我這個沙漏一粒一粒漏出去。
我恨上了橫八條。我恨他將我變成了他們計算時間的工具。我恨他讓我記起了時間。我暗暗發誓,一定要狠狠報復他們。最有力的報復就是將他們的錢贏過來。但我的牌技不見長進,很長一段時間只能充當計時器。也許我該找個地方苦練牌技,可又不喜歡棋牌室麻將館之類的地方。我只會坐在茶樓的角落,一遍一遍在心里洗牌砌牌。慢慢地,我能夠贏到一些錢,數目并不多。只有一次運氣特別好,錯打錯和,一場牌局下來,我贏了整整五萬元。之后再也不見好運氣了。橫八條讓我將錢交給他,當是在他公司的股分,我沒答應。他名下有家房地產公司,還經營著超市。白板,你小子夠牛,別人想入股還人不了呢。他歪了臉,兩只眼像二筒一樣瞪著我。
白板,是他們給我取的綽號。我承認我是白板,但不是白癡。我沒將五萬元錢扔到茶幾上,而是交給了一個叫李文治的人。李文治說過,如果我給他十萬,一年時間他可以將它變成五十萬。五萬他可以變成二十五萬,這樣簡單的算術我算得過來。
李文治也是我在茶樓泡上的。他進來時穿著鐵灰的夾克衫,低著頭,徑直走到了我面前。臨到落座,他才發現臺前有了人。我以為他會坐下去,但他遲疑了一會,扭身離開了,坐到了另一個角落。那個角落不臨窗,光線有些暗淡。他一聲不響坐著,臉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之后每次見他都是同樣的神色,很奇怪他總有那么多的東西要思考。也許在我來之前,他一直坐在我的位置。我想。
他泡在茶樓的時間并不多,三五天來一次。一次坐一個下午。他要的也是鐵觀音,不過是極品鐵觀音,五十元一杯。他不要續水,也不要上洗手間,從落座到離去,中間從不走動。他將自己坐成了一座雕像,或者一塊石頭。他只在那個角落呆了兩三個下午就坐不住了。再進茶樓,他就像橫八條一樣坐到了我的對面,但他不多話,長時間沉默著。他的背后是半截街道,白色的陽光,碎影一樣的人流。我的背后是什么,我看不到。
你說,第三十六個人會是什么模樣?有一天,這個眉尾間結著憂郁的男人終于攪碎了平靜,他指著窗外問我。
我怔怔看著他,不明白他問話的意思。我扭過頭,他手指的方向是川流不息的人流,每一張臉都模糊不清。第三十六張臉藏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我猜測,那張臉同李文治的臉沒有太多區別,橫眼睛豎鼻子,兩只耳朵一張嘴,不存在本質的不同。
別看人,看車。他也是一臉茫然。
街底的車像人流一樣洶涌。黑的,白的,都是大塊的斑點。沒有一個斑點是我的。
你喜歡單數還是雙數?他問。
喜歡怎樣?不喜歡又怎樣?我反問他。
不怎樣。他的臉上有了惱怒,聲音像是在低吼。猜猜看,第三十六輛車是單還是雙?他說出了一個謎語。
這是個很無聊的游戲,我不想猜,也不想說話。
你小子,滑頭。他見我沉默不語,以為我找到了答案。
它過來了,原來是一輛新車,還沒來得及上牌照。我也笑了,這個意外的答案讓我贏得了一次勝利。
你有十萬元不?李文治問我。
我可以讓它變成五十萬,這是對你的獎勵。他補充說。
我搖了搖頭。你不相信?他盯著我。我相信啊,可我沒有十萬元。我說。那我就無能為力了,不過我可以讓你看看我是怎么賺錢的。他像是婉惜,又像是炫耀。不看。我拒絕了他,但我相信他能將十萬變成五十萬。我深信不疑。
三個月后,我懷揣從橫八條那里贏來的五萬元,給李文治去了電話。哪位?電話去得不是時候,他的聲音有些不悅。我應該在茶樓里候著。第三十六輛車。我才記起他并不知道我的名字。是你。他很快反應過來了,問,有什么事?我有了五萬元。我說。哦,那你過來吧。他的聲音忽然輕松了。
李文治藏身一幢高樓的頂部,中間換了一次電梯,才到達他所在的樓層。他的辦公室很空曠,一張闊大的辦公桌,幾張淺淺的沙發,之外就沒什么擺設了。進去的時候,他埋著頭,在沙發旁的一張小幾上忙活。他擺弄的是些棋子,黑白的兩種。坐吧。他招呼我坐下。我沒有坐下去,而是立在他的旁邊,棋盤上黑白兩支隊伍正在撕咬著,糾纏著。那是吳清源挑戰本因坊秀哉名人的世紀之戰。你會下?他乜斜了我一眼。我從五歲開始學棋,已是專業初段的水準了,對付他這種業余愛好者,我是游刃有余。但我搖了搖頭,怕他纏著我。我只想扔掉這五萬元,之后迅速離開。
三十六招之后,盤面究竟怎樣。他將棋盤掃出了一片空隙,在天元上落了一個棋子。
三十六招之后,你仍然手執黑棋。我說。
有道理。他扔了棋子,從沙發上直起身,對我笑了笑,說,只要棋局還沒結束,我就得繼續走下去。
一年之后,李文治沒有食言,給了我二十五萬。我將十萬扔在了他的棋盤上,給了橫八條五萬,另五萬給了橫八條的一個朋友,最后五萬交給了一個叫馮萬喜的人。
馮萬喜是我第一次進茶樓時為我埋單的男人。同我一樣,他每天都在茶樓進出。每天他身邊的女人都不一樣,我懷疑他的女人多過他的金錢。別的男人通過征服世界來征服女人,他卻是通過征服女人來征服世界。那都是些年輕的肉體,她們的出現,連鐵觀音都泡出了欲望的味道。有了第一次,后來的許多次,他都挽著他的女人直接坐在了我的對面。他有一雙小眼睛,盯著我的時候小眼睛里滿是狡黠的光。
你碰過女人不?馮萬喜問我。
我的神情不屑一顧。
雛鳥。他哈哈笑著說,看不出還是個雛鳥哩。
我不看他的那些女人。不看女人,這是我的另一條原則。我不給女人留座位,甚至讓服務生撤走了臺邊的沙發。這一招并沒有任何作用,馮萬喜又讓服務生將沙發搬了回來。他和她們非得擠進我的視野。她們像是生了根,非得在我的眼睛里長成樹,長成一些惹眼的風景。
他很在意他的女人。有了女人,大半時間他是安靜的。這點我又喜歡他。只要能讓我安靜泡著,我不在乎同誰坐在一塊。有了女人,他又不安靜。他喜歡問我,這個女人怎么樣?我說,不怎么樣。他臉上的沮喪立刻就浮了出來。那些女人如果單從外表看,都是絕色的女人,卻妖嬈得可怕。后來我才知道。他有著十三家夜總會,環肥燕瘦,想什么樣的女人就有什么樣的女人。
我在想,假如橫八條,李文治,馮萬喜,他們三個人坐到了一塊,結果會怎樣。并不需要我刻意地安排,他們很快有了碰面的機會。首先是橫八條,之后是李文治,他們先后坐到了臺子邊。三杯茶,一杯鐵觀音,一杯龍井,還有一杯極品鐵觀音。
第三十六輛車是單還是雙?李文治問橫八條。
沒有三十六這個數。橫八條說。
三雙眼睛同時轉向了窗外的街道。仍然是白色的陽光。不同的車輛,斑駁的色塊。期待中的那輛車眼看就要到窗下了,卻拐了個彎,走上了另一條街道。它的擋風玻璃反射出一片扎眼的光芒,還沒來得及看清它的牌照,它就消失了。它被另一幢高樓徹底擋住了。
李文治沉默了。橫八條有些得意。之后,李文治借口有事先行離開了。臨出門,他遇見了馮萬喜,他們沒有說話,李文治從馮萬喜的女人身邊擦肩過去了。馮萬喜扭頭看了李文治的背影一眼,又回頭看看我。他站著沒動,想過來又不想過來的樣子。馮老板。我故意叫了一聲。馮萬喜愣了一下,才明白我是在叫他。他挽著他的女人,猶猶疑疑走了過來。正要落座的時候,橫八條卻站了起來,一句話也沒說,迅速離去了。馮萬喜也沒了耐性,坐了沒幾分鐘,也帶著他的女人走了。我預謀的一場聚會草草結束了。
好長的一段時間,角落里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往后,不間斷地我又泡上了另外一些人。他們說著一些讓我難以捉摸的話題。似乎在重復之前的故事。這段時間持續了兩到三年。但我不擔心,用不了多久我會恢復內心的安靜。橫八條,李文治,馮萬喜,依然喜歡泡在茶樓里,他們像是商量好了地將時間錯開,不再有碰面的機會。我有些遺憾,不能目睹他們一場真正的交鋒。
我成了茶樓里最后的勝利者。沒有人能擾亂我的平靜,也沒有人能將我逐出茶樓。但有一天,我感覺自己正被人強烈注視。我坐在聚光燈下,所有的光芒都照射在我的內心。它們在撕裂、啃食、吞噬我的內心。我坐不住了。我的肌膚正在剝落,我的內心完全赤裸。我扭過頭,尋找那雙眼睛。是一個女人,她坐在李文治坐過的角落,我看不清她的臉。她是浮在幽暗中的一道影子,只能從身體的曲線判斷那是一個女人。她無時無刻不在,只要我進了茶樓,就走進了她的光芒。
我堅持了一段時間,最后還是從茶樓逃了出來。我躲進了酒巴。酒巴的喧囂是另一種平靜。可她不放過我,跟著追進了酒巴。她的光芒依然那樣熾熱。我決定要瞧清楚那張臉,她到底是誰。終于有一天,我將她堵住了,她無路可逃。她沒有退縮,而是站直了身子,神情鎮定。她長了一張熟悉的臉。我想了很久,才記起她曾是馮萬喜身邊的女人。第一次進茶樓,她就同他坐在我的對面。我的小腿突然癢癢起來,有無數的螞蟻爬動。
你怎么老是泡在這里?我問她。
你怎么老是泡在這里?她反問我。
我說,我喜歡。
她說,我也喜歡。
現在我不喜歡了。我走出了酒巴。我以為她會跟上來,身后卻沒有腳步聲。等我再回酒巴時,她仍然坐在原來的角落。她像是馮萬喜埋在酒巴里的_二顆炸彈,決意要炸毀我。我明白我是回不了茶樓酒巴了。
我想做些事情。這幾年我扔在李文治他們那里的錢,成幾何倍數增長。他們返還我的錢,我又扔到了從茶樓泡上的另外一些男人身上。我花了一天的時間,才將他們的名字回憶完全,有三十多個。我將錢從他們手里拿了回來,竟有五百萬之多。我用一百萬買了車和房,用二百萬開了家茶樓,二百萬開了家酒巴。我在茶樓給自己保留了一張靠窗的臺面,在酒巴也給自己留了一個偏僻的位置。大部分時間我就泡在茶樓和酒巴里,但我從不過問茶樓和酒巴的事情。
這中間,我同橫八條打過麻將,也陪李文治下過棋。我沒同李文治對弈過,我只是一個看客,或者是一個棋童,我替他端著茶,默不作聲立在一旁。在牌桌上,我拿回的那些錢全部還給橫八條了。輸得慘的一次超過了十萬。不到兩年時間,我的茶樓和酒巴竟然背上了大筆的債務,達到百萬之巨。我賣了車子,賣了房子,還是沒法堵上窟窿。我不得不走出茶樓,去找尋那些我在茶樓泡上的男人,只有他們才能解決我的窘境。
我首先想到的是橫八條。他開發的住宅小區一個接著一個,超市都開到另外一個城市去了。我本可以在茶樓守著他,但留給我的時間不多,必須盡快將窟窿補上來,否則茶樓就得關門了。白總,稀客呀。他不叫我白板,改口叫白總。我說明了來意。讓我投資?沒門,有本事從牌桌上撈回去。他叫另一個人讓出了座位。我猜想那個人也同我一樣,是他們的計時器。橫八條的面前碼滿了紙幣,數目絕對不下十萬。我沒有坐下去,也沒哀求他,而是擰身離開了他的賭窩。
傻逼,你的牌早讓人暗杠了。橫八條沖著我的背影叫喊。
我沒話回答他。我不信我要的牌真被人暗杠了。
我只有去找李文治。
他又坐在那間懸在半空的辦公室里打譜。還是吳清源對本因坊秀哉名人的那盤棋。棋盤擺在小幾上。他一手握著棋譜,一手捏著棋子,手在半空猶疑著。不知該往哪兒落。我輕輕咳嗽了半聲,他回過頭,見是我,便招了招手讓我過去。我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了。我沒說話,我想尋找一個委婉的說詞。但他從我臉上很快瞅出了端倪,他走過去,從辦公桌的抽屜里拿出一張紙,簽上了他的名字。
陪我手談一局吧。他說。
我不會。我不承認自己會下棋。
這是一張空白支票,如果你贏了我,需要多少你自己寫。他將支票用手沿著小幾的邊緣推到了我面前。
我真的不會,李總。我將支票擋了回去。
別演戲了,我見過你下棋的。他盯住我的眼睛,嘴角有一絲嘲弄。
我不說話,轉了眼望別處。但我的臉背叛了我,它在發燙。
十二歲的少年,文治杯少年圍棋賽的冠軍。你忘了嗎?獎杯都是我送到你手上的。李文治一字一頓地說,我還保留著當時的照片,報紙,你要不要看看?
我埋下了頭。我的錯誤如此低級,讓我慘不忍睹。
單還是雙?他從棋盤上抓起了一把棋子。
單。我說。
十三粒。我執黑。我想到了他剛才打的棋譜,我是吳清源了。三三,高目,天元。我用吳清源的布局開了局。第五手落下時,他覷了我一眼,捏著子久久沒落下。他可能沒想到我會用吳清源的招式來對付他。后來的每一步他都下得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掉入我的陷阱。滿臉的凝重。我覺得可笑。就算硬碰硬,他根本不是我的對手。棋到中盤,我鬼使神差,給他設了一個套,他沒看出來,一條大龍陷入了套中。刺、沖、夾、靠,原本看似聯系緊密的一塊棋,頓時身首異處,成了二截。他額頭冒汗了。冷冷的汗滴,將他的臉洗得慘白。但我沒讓他死得太難看,走了兩手自認為他察覺不了的敗手。終盤收官,數子,當年秀哉名人以兩目小勝吳清源,我以一又四分之一子險勝李文治。
其實你可以贏得更多的。他站了起來,一個人踱到落地窗前。他背對著我,像是在望著遠處。
我從小幾上撿起支票,放在了他的辦公桌上。我怕它被風吹走,挪動了桌面上的一個筆筒,用它壓著它。
我不能。我沖著他的背影說,我已經盡力了。
直到我離開,他沒再說一句話,也沒回過頭。他始終望著窗外。順著他的視線,一個城市盡收眼底,白色的陽光,水泥建筑的陰影,極像一幅木刻畫。一切都無法隱藏,一切都如此清晰。
我返回了茶樓。馮萬喜坐在我的位置等著我,他的身邊沒有女人。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孤身一人。他的表情虛空,不喜不憂。我走過去,想叫他讓座,他卻示意我在他的對面坐下來。
白板,我們做筆生意吧。馮萬喜說,你將茶樓和酒巴盤給我,我替你還清債務。
我為什么要將茶樓盤給你?我問。
別強撐了,再撐下去,你一輩子都完了。他說,你不心痛,我還心痛呢。
我懷疑他在表演。我的茶樓倒閉了,他能有什么損失。他可以替我還清債務,這對我是無限的誘惑。我不說話,但我的眼睛在問他。
我給你在茶樓留個位置。他繼續說,但你必須守在那里,哪兒也不能去。
幾天后,走投無路之下,我將茶樓和酒巴轉給了馮萬喜。他履行了他的諾言,將我虧欠的債務全部還清了。他將茶樓和酒巴交給了他的女人們,他始終潛藏在她們的背后。卸了債務,我一身輕松,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我一個人占據一個角落。我安靜于喝茶、嘹望,在寂寞里打發時間。我失去了之前的心境,我不想再去泡上任何一個男人。我坐在角落里,完全是為了履行對馮萬喜的承諾。他已將我當做茶樓的一件擺設了,一盆花或一盆草。這是我的假想。
日子久了,我漸漸感覺了不自在。我想離開茶樓,但想到那筆巨額的債務,我又猶豫了。而那個女人,那個讓螞蟻在我腿肚子上爬動的女人又如影隨形出現了。她早不出現晚不出現,恰好在我動搖時走進了我的視線。我懷疑那是馮萬喜的有意安排。她坐在幽暗里,像個捕獵者。她的光芒就是子彈,我就坐在子彈行走的道路上。
我端不起臺面上的茶杯了。茶水一點一點涼下去,茶葉沉在水底不動,最后茶杯也冰冷了。我走出了茶樓。接連幾天,我都沒去過茶樓和酒巴。我是個失魂者,整天在大街上游蕩。我想離開這個城市,一走了之。我的身邊總是不斷有女人走過,她們有可能是馮萬喜派來監視我的,她們每一個人都值得懷疑。如果我跑了,那筆巨額的債務也就打了水漂。
馮萬喜還是適時找到了我。他想將我趕回茶樓,但我沒答應。我打了一張欠條。拿著吧,我一定會還你的。我將欠條摔在了他臉上。我以為他會怒火沖天,可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彎腰撿起欠條,小心折好,交給他身邊的一個女人,囑咐她妥善保管。
后來的日子,我蹬過三輪車,賣過報紙,當過保安,為了錢我什么都干,為的是有一天能將那紙欠條取回來。每次路過茶樓和酒巴時,我都會停下來,徘徊再三,我最終沒有進去。
責任編輯:彭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