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家的老母豬生產小豬那天,我、紅林還有羅漢決定逃課了。和尚不是真和尚,是我們五年級的語文老師,當然,也是我們的數學老師兼班主任。雖然他常常把最簡單的數學公式都寫錯,但是他仍然是我們的數學老師。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在辛莊小學里,一共才有四個老師,另外三個中有兩個教兩個年級的所有課程,還有一個是教音樂的代課老師,四人中他年紀最大,資格最老,是辛莊小學的校長,也是畢業班、五年級的語文、數學老師和班主任。和尚的原名叫路玉生,因為是個禿頂,又有個大大的啤酒肚,夏天的時候,他常常光了膀子給我們上課,活像電影里胖胖的老和尚,我們就給他起了個綽號:和尚。你們上學的時候都給老師起過外號吧?
這一天是星期六,這一周還剩下最后一上午的課。因為昨天下午紅林、羅漢和我沒有完成作業,被和尚懲罰留校打掃廁所,弄了我們一身臭氣,所以我們很有些怨恨他。“我操!”紅林說,“害老子洗掉了半盒肥皂!”羅漢也罵他,說,“這個和尚,簡直就有《少林寺》里的禿鷹那么壞!”和尚這個人壞就壞在這里,他懲罰人從來都是這樣吃雞不吐骨頭的。要么讓我們去廁所里掏大糞,要么讓我們撅了腚摳住廁所的墻縫練蹲功,有一次,我蹲得實在撐不住了,一下子掉了下來,一腳踩到了茅坑里,弄了一腳屎,害得老子半個月吃不下飯去。昨天放學的時候,和尚把我們三個留了下來,他說,“我也不揍你們三個小兔崽子,你們給我把廁所里的大糞掏完了我就放你們走。”他點著一顆煙,坐在廁所門口的乒乓球臺子上監督著我們,他的頭上一根毛也沒有,熱烈的太陽照到上面,油光光地反著光,照得我們眼疼。他讓我們把掏出的大糞運到學校南墻根的一畦菜地里去,那里是和尚種的一畦韭菜。“讓和尚吃大糞去!”紅林說。他把大糞狠狠地灌進韭菜壟子里。紅林的話讓我們開心,我們仿佛看見和尚把儲滿了大糞的韭菜葉子割回家包水餃吃了,要知道,那些養料里面也有我們的功勞哩。
總算把廁所清理干凈了,和尚進去檢查了一下,又靠著墻角撒了一泡尿,才把我們放走。他撒尿的時候,一條腿還蹬在廁所的墻壁上,嘴里還吹著口哨,他這個動作讓我們都要笑死了。一路上,我們哈哈大笑,我們覺得這個老和尚真是有趣極了,操蛋極了。但是和尚也沒有讓我們輕松,臨走的時候,他大聲喊給我們,“明天上午都給我把第三課課文背下來,背不下來看我有沒有辦法整你們!”
他這句話害我半個晚上都沒有睡好,好不容易才把第三課背了下來。早上早早來到學校,羅漢卻帶來了一個好消息。羅漢說,紅林,鐵蛋,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要不要聽噻?我說,有話快說!紅林也敲了羅漢的鐵頭說,有屁快放!羅漢這才眨巴眨巴眼,說,和尚家的母豬要生了。和尚今天上午要在家里給老母豬接生,不來上課了。真的假的?我和紅林問。我操!誰要是哄你們誰是烏龜王八蛋!羅漢給我們咒誓了。羅漢家和和尚家是鄰居,羅漢的話八九成是真的。“他家的老母豬哼哼了一個晚上了,”羅漢說,“媽媽的,要生了。生一窩子小老鼠。”羅漢說完,嘿嘿地笑起來,好像他這句話說得多幽默似的。“生小老鼠倒不怕,可別生出一窩子小和尚來!”紅林他娘的也逞能似的說出來一句他一輩子也沒說過的這么幽默的話來。
既然這樣,老子還怕什么?
我和紅林高興得跳起來,說,得解放嘍!得解放嘍!
哎,羅漢壓低聲音,把他那顆硬邦邦的大頭低了下來,說,哥們兒,咱們找個地方玩兒去吧?反正和尚今天又不來上課,還窩在這個鳥教室里干啥?
去哪兒?紅林也把頭伸過來。
我操!好主意!我也來了興趣。
羅漢用手把他貨郎鼓一樣的大腦袋摸了摸,說,咱們去看黃河吧?
看黃河?
看黃河?
對,他媽媽的,昨天把老子臭得夠嗆,老子帶著你們去黃河里耍一回吧?羅漢說。
黃河就在我們村北邊十多公里處,那里有一道大堤,大堤邊上有一條火車道,還有一趟咔噠咔噠蝸牛爬行似的老火車。那里有一個小車站,羅漢的姑姑家就在車站附近的種子站里,羅漢常常跟著他爸爸去她姑姑家走親戚,他就是在那里見到火車和黃河的。那里還是一個鎮政府的駐地,因為不是我們鎮,我和紅林都沒有去過,聽說那里叫潘家碼頭。“碼頭是什么東西?”紅林居然有一次問了這樣一個傻逼的問題,讓羅漢把他笑話了足足有半年。其實我也不知道碼頭是個什么東西,據說好像是河邊的停船的地方,我們村后倒是有一條河,可是從來沒有走過船只,誰知道他娘的什么是碼頭!羅漢的確見過,他說,那碼頭靠著大堤下去,直到黃河邊上,一律用東山上的方石頭砌了,一蹬一蹬地,走上去好像是下山。有南來北往的大輪船在黃河邊上停靠了,經常就會從船上跳下幾個滿口說蠻話的蠻子來,嘰里咕嚕地,到潘家碼頭鎮上的小酒館里喝酒。喝醉了,耍夠了,跳上輪船,又開走了。有一次一個蠻子沒有跳好,一下子跳進黃河的旋渦里,喂了王八了。
你真敢在黃河里洗澡?我問。
操!不行咱們打賭,敢不敢?羅漢說。
黃河里浪大不大?有旋渦嗎?紅林問。
媽媽的,你去了你就知道了。敢不敢去?羅漢說。
敢!怎么不敢?!反正和尚今天又不來上課了。紅林說。
你們敢不敢下黃河里洗澡?羅漢得意地又問,敢不敢打賭,鐵蛋?
你就和他打一回。我作證!紅林說。
賭什么?我說。操!賭就賭,誰怕誰?
羅漢說,我要是敢下去洗澡,鐵蛋你就請我吃一頓蒸包好不好?媽媽的,潘家碼頭鎮上的蒸包好吃死了!兩毛錢一個,一氣吃五個!
要是你不敢,你就,我和鐵蛋一人吃五個蒸包好不好?紅林說。
去去去,有你的啥事?我和鐵蛋打賭。羅漢說。
就算著紅林吧,讓他當證人怎么樣?我說,也不能我們吃讓他看著吧?
好好好,紅林你來作證。羅漢說。要公平啊!
紅林得了便宜似的嘿嘿地笑起來,說,我就是包青天!
我操!這個紅林,他蹬鼻子上臉了。
不能便宜了紅林,羅漢說,紅林你敢不敢和我打賭?
賭什么?紅林說。
我能比火車跑得快,你信不信?羅漢說。
啥?你他娘的能跑過火車?我不信!紅林說。
敢不敢打賭?羅漢嘿嘿地笑,仿佛已經勝利了。和火車賽跑?賭不賭?
那時候我們那里剛放過《鐵道游擊隊》的電影,我們那是第一次在電影上看見火車,那一個鐵房子冒著黑煙呼隆隆開過去,游擊隊員一個個爬上了火車,消滅了鬼子。“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游擊隊員唱得真好。
紅林,你就和他賭一把。他以為他還有游擊隊員那么厲害?我說。
我聽鐵蛋的,我和你賭。紅林說。、賭什么?
就賭你的那套《霍元甲》的連環畫,行不行?羅漢說。
羅漢早就相中紅林的那套連環畫了,那是紅林的姐姐在縣城里給紅林買回來的,一套三冊,那里面的霍元甲和陳真厲害得很!
你要是輸了呢?紅林說,你輸給我什么?
我就輸給你我的那把火柴槍,好不好?那可是我的寶貝。羅漢說。
我呢?我說,我白給你們當證人了?
我贏了我讓你看一星期的《霍元甲》,紅林贏了的話讓你先玩一星期的火柴槍好不好哦?羅漢說。
我覺得這樣不錯,說,拉勾,拉勾,說話不算話就瞎了他的眼。
我們三個都把小拇指勾在了一起: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那天上午,我們把書包往桌洞里一塞,就跑了。管他的和尚不和尚呢,反正老子今天要出門遠行了。
那時候我們還不會騎自行車,其實,即使會了,家里也沒有自行車可以讓我們騎。再說了,就是家里有自行車,我們也不敢回家,我們從學校直接走著就上路了。我們商量好了,到路上我們就爬拉石頭的拖拉機,跟在車廂后頭,搭便車去。那時候路上拉石頭的拖拉機很多,他們大都是去潘家碼頭火車站拉石頭的。因為那輛小火車據說是從東山群里開過來的,火車既不拉木柴,也不拉乘客,主要就是拉石頭。沿途黃河大堤需要加固,建碼頭需要石頭,就是這輛小火車來回運輸的。
那天路上的拖拉機很多,剛出門不久我們就碰上了一輛。開拖拉機的師傅是從火車站往南邊小路口鎮上拉石頭的,鎮上正在蓋一座學校大樓,據說,這座大樓蓋起來就將是鎮上最高的建筑。我和羅漢和紅林小學畢業后,正好趕上搬到這座大樓里去上初一。那將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呢?他娘的誰也不知道。
這輛拖拉機卸了石頭空車又往潘家渡口的火車站開去,因為是空車,所以拖拉機跑起來很快,嘟嘟嘟嘟嘟嘟地,把路上碾起了一股白煙。我,紅林和羅漢彎著腰,跟在拖拉機后面撒開腳丫子就追,跑了幾十米的工夫,我一伸手,就把住了拖拉機的后車幫。由于車斗是加高的,師傅的破拖拉機前頭又沒有反光鏡,所以開車的師傅并不知道。我雙手抓結實,雙腳一抬,兩條腿就離了地。我把身子縮起來,兩腳蹬在車幫和車廂的接縫上,像一只壁虎一樣穩穩地吸在了上面。左邊羅漢也上來了,他也是爬拖拉機的老手了,兩只手像兩個大吸盤,緊緊地把住車幫,兩條腿蜷起來,像一個蝦米一樣躬著背,又活像石塊上吊著的一個蝸牛。紅林笨些,兩只手本來已經抓住車幫了,可是就是兩條腿提不上來,噔噔噔噔抓著拖拉機在地上跑。我和羅漢急壞了,說,快上來!快上來!我們不敢用大聲說話,只好扭著頭沖紅林小聲喊。
紅林急了一頭大汗了,又跑了十幾米,才找準機會把雙腳一提,只聽“砰”的一聲,兩個膝蓋碰到了車幫上,疼得他哎喲一聲,但是他總算上來了。
我和羅漢看著他嘿嘿地笑,他齜牙咧嘴的說,日開車他娘,開這么快!
我和羅漢都笑壞了。
日他娘,搭著拖拉機果然比走路快多了,半個小時的工夫,就快到黃河大堤了。前面的人越來越多,一排一排的房屋也看得清楚了。羅漢偏偏頭,看了一眼,說,快到了。準備跳車。羅漢說完,一撒手,就跳下來了。我一看,也急忙撒手,雙腳落地,腳沒有崴了,卻把褲襠里的睪丸震得疼了一下。我雙手護住褲襠,靠邊站住,看見紅林還在拖拉機上吊著,像一只吊死鬼,就喊,紅林,快下來!
紅林把兩條腿放下來,還是不敢松手。拖拉機就拉著他刺啦刺啦地跑,把他的鞋都磨破。羅漢嚇壞了,說,快撒手,紅林!紅林這才撒手,一個趔趄,來了個嘴啃泥。我和羅漢過去把他扶起來,說,紅林,你真是完蛋了,你知道黑瞎子是怎么死的嗎?紅林這時候又說出了一句讓我們驚訝一輩子的話,他說,日他娘,太舒服了,我都睡著了。
你睡著了??
我和羅漢張大了嘴,看了看紅林的滿嘴泥,接著哈哈哈大笑起來。
手都麻了,腳也麻了。紅林嘟囔著。索性坐在路邊上,不走了。
歇一會吧。歇一會吧。羅漢說。
我們也坐下來,一屁股挨著大地,真媽媽的踏實啊。
潘家碼頭是個小鎮,比起我們小路口鎮來,簡直就是個彈丸之地。羅漢聽我說是個彈丸之地,很有些不服,就好像他把我們帶來這樣一個小地方讓他很沒有面子一樣,他說,“哼!彈丸之地你也沒有來過。”我說:“潘家碼頭的確是沒有小路口鎮那一片子大,你看看,我一眼就看到街那頭了。”紅林也說:“鐵蛋說得有道理,我也覺得潘家碼頭不大。”紅林的膝蓋大概還在疼,他一說話就咝咝地吐著氣。羅漢雖然不如我的個頭高,但是比紅林還要高些。我說這樣的話他頂多聽著不舒服,可是紅林一說他就不愿意了。他照著紅林的腿彎子里踢了一下,說:“老子又沒有八抬大轎請你來,你嫌小你跟老子來干什么?媽媽的!”紅林膝蓋往前一拱,差點兒摔倒,趔趄了一步,站直了,看我一眼,又看羅漢一眼,卻討好著羅漢說,“別看潘家碼頭小,可是潘家碼頭有黃河,小路口鎮大,小路口鎮卻沒有黃河哩!”我操!這個墻頭草,馬上就叛變了。羅漢說:“嘁!不光沒有黃河,那里還沒有火車哩!火車,你個蠢卵,知道不?”我也承認潘家碼頭有黃河有火車,因為黃河大堤就在我們眼前,翻過去就應該看見黃河了。而火車雖然沒有開過來,我卻實實在在地看見了火車道。兩條黑蚯蚓一般的鐵軌從東面蜿蜒而來,又向西面蜿蜒而去。那時候我們剛學習了課文《長城》,這一課里就有“蜿蜒”這個詞,什么是蜿蜒我們不清楚,和尚結結巴巴也說不明白,可是今天我一看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鐵軌,我馬上就想到了“蜿蜒”這個詞。我把這個發現給羅漢和紅林說了,他們兩個也有點恍然大悟的樣子,羅漢說,“看來回去得寫一篇作文給和尚看看。”紅林說:“我就用鐵軌蜿蜒造個句子,一定能把和尚鎮住。”我說:“兩個蠢卵,你們還嫌和尚不知道我們逃課呀?!”我們這才想起來我們這是逃課來看黃河和火車的,于是一個個都啞了口,好像猛然吃了一個蒼蠅,在那里吞著脖子,不說話了。
“和尚家的老母豬不會一會兒就生產完了吧?”紅林有些后怕。
“不會。我記得我家老母豬生產的時候就是請和尚給接的生,十一個小豬弄了一晌,和尚光煙就抽了我們一盒多。”羅漢說。
我說:“咱們什么也別想了,想也是白想,反正也回不去了。就是和尚發現了,也得等到星期一再整咱們吧?說不定到了星期一,和尚早把咱們逃課的事給忘了呢。”
“鐵蛋說得對。紅林,你別害怕。”羅漢拍拍紅林的肩。
紅林也來了大膽,說:“誰說我怕了?不就是一個老和尚嗎,我怕他個鳥!”
紅林這家伙就這樣,又小膽又能吹牛,吹起來能把老牛吹成熱氣球。
在黃河大堤外側,大堤半腰的地方,是火車道。火車道很窄,也很破舊了。鐵軌中間鋪了一根一根的木方子,羅漢說,那叫枕木。枕木和枕木之間,全是石頭子兒。紅林說,怎么這么多石頭子兒?羅漢也搖搖頭,他也不知道。但是羅漢說,咱們揀扁平一點的石片拾一點兒裝兜里。我說,要這些石片干什么?有些石片上黑糊糊的,大概是火車漏下來的機油。抓在手里,弄得一手臟臟的。羅漢說,一會你就知道了,有用。紅林自作聰明地說,我知道了,是不是回去后用它打彈弓,當彈弓子?羅漢用手在紅林頭上摑了一下,說,就你能!誰家的彈弓子用扁平的?
那有什么用?我不揀了。紅林說。
停會咱們去黃河里打水漂,看誰漂得遠,起的水漂多?羅漢說。
我操,原來是這樣啊。我說。
誰漂得遠誰請大包子吃。紅林說。說到打水漂,紅林來了精神,他很會這一手,在我們村后的河面上打水漂,紅林總是拿第一。
你就知道吃!羅漢又打他一下,說。
火車怎么還不來?紅林皺著眉頭說。他被太陽曬壞了。
應該開過來了,羅漢說,我記得上回就是這個鐘點開來的火車。
幾點了,現在?我說。羅漢從褲腰上拿出一塊電子表來,看了看,說,媽媽的,十一點多了。
怎么還不來?日他娘。羅漢也有些不耐煩了。
我們先去北面看看黃河吧?鐵蛋,別忘了,咱們還打著賭呢?羅漢提醒我。
我都餓了,你們快去游泳,誰輸了誰請客。紅林聽說打賭來了精神了。
我們爬上大堤,大堤上人不少,賣東西的,買東西的,熙熙攘攘,原來今天是潘家碼頭大集。媽媽的,趕這么巧!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沒想到今天還能捎帶著把集趕了,值了。可是我們沒心思先趕集,我們跟著羅漢,向碼頭走去,羅漢說,他能在黃河里洗澡,我倒要看看這是不是真的。我記得去年我們看電影《黃河大俠》的時候,黃河波濤滾滾,泥沙俱下,別說洗澡了,靠近了也讓你嚇得腿肚子抽筋。
往東走不多遠,就是碼頭。果然是用條石一蹬一蹬地砌了,向下一看,得有百十來級臺階,一直向下走,可是下面并沒有大輪船,不僅沒有大輪船,連那黃河水也淅淅瀝瀝地,像小孩子一股尿水一樣纖細。比我們村后的那條干涸的小河也大不了多少。
媽媽的,這是怎么回事?我們都驚訝了。
黃河干了。他娘的,黃河干了。
連黃河都干了。我操!
不可能,不可能,這是怎么回事?!羅漢說。
羅漢,羅漢,這就是你領我們要看的黃河嗎?我哈哈地大笑起來。覺得仿佛是羅漢給我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這怎么能是黃河呢?紅林說。
我們順著碼頭走下來,就看清了那一股細水。四五米寬的樣子,不到膝蓋深,潺潺湲湲地向東淌著。幾個光屁股小孩子,大約七八歲吧,在里面嬉戲,別說是游泳了,就是蹚水過河也濕不了褲衩子。
我說,羅漢,你沒有弄錯吧?這是黃河嗎?
紅林也說,黃河要是這樣可不中個鳥用,連我的雞巴毛也濕不了。
羅漢還是有些不相信的樣子,說,咦?奇了怪了。奇了怪了。
羅漢垂頭喪氣地一屁股坐在黃河沙灘上,那些細密的沙土在陽光下閃耀著金子般的光芒,可腳邊的那水清清冽冽的,哪里有一點黃河水的影子?
一個老頭從河里蹚水過來,他提著兩只大紅公雞,看樣子是來趕集的。我走上去問:“爺爺,這就是黃河嗎?”那老頭把雞倒騰了一下子手,說,“娃娃,這不是黃河這是啥?!這就是正宗的黃河哩!”我說:“那黃河里怎么沒有水?黃河不是很寬很大嗎?”老頭兒笑了,說,“你得問老天爺哩!老天爺不下雨,哪里還有水?”我說,“你這是從哪里來?也是來趕集?”老頭兒笑了,說:“我來賣雞,賣了雞打酒喝。”我說:“你是河北的吧?”老頭兒把手一指,說,“看到那邊的黃河大堤了嗎?我就住在那邊的堤外頭。我從河北面來,我卻是河南人哩。”我順著老頭的手看過去,迷迷茫茫一片,大約得有五六里路遠處有一條大堤,像一條黑帶子蜿蜒著,操!原來黃河大堤這么寬呀!那發了大水這里面都是黃河底吧?羅漢湊過來,我們跟著老頭兒順著碼頭往大堤上走,羅漢說:“河對岸是臺前縣吧?我聽我姑姑說臺前就是河南省的。”老頭兒看看羅漢,說,“小娃子知道的不少哩。俺就是臺前人。”
“那發了大水你就回不去了哩!”紅林也跟上來了,他用手戳戳老漢手里的大紅公雞,那雞撲棱了幾下,他急忙閃開。
“回不去就不回去嘍!”老頭兒說,“俺在潘家碼頭還有一個親戚的哩,俺就吃住在她家里,一天三頓喝酒。”老頭兒笑起來,由于掉了牙,呼哧呼哧地漏風。
“你坐過輪船吧?發大水的時候?”我問。
“怎么沒坐過?我還在黃河里駛過船哩。那時候我開船的時候,還年輕,別說開船,就是鳧水,我也游過一個來回。”老頭兒說。
我突然很羨慕這個老頭兒,雖然不知道具體是因為什么,可是我覺得這老頭兒很幸福。開過黃河輪船還在黃河里游過泳哩。我剛才的沮喪慢慢地消失了去,雖然羅漢和紅林還有一點兒懊惱。羅漢和我打賭因為黃河里沒有水而沒有賭成,這讓他好像吃了虧似的,我倒有點暗自慶幸,因為我覺得從羅漢那十拿九穩的樣子來看,要是黃河里真有水的話,他一定會贏了我的。
上來大堤,我們都有些餓了。羅漢把我們領到一個小吃店前說,咱們自己請自己吃吧,這個賭沒有打成。最沮喪的就是紅林,他本來想著天大的好事呢,因為不管我和羅漢誰輸了,都會請他吃大包子;可是他沒有想到,黃河里竟然沒有水,讓我們的打賭沒有打成,自然也沒有人會請他吃潘家碼頭鎮上的蒸包了。我兜里有五塊錢,我按了按,真吃包子又有些舍不得了。
紅林突然拽了拽我的衣角,兩眼放著光,悄聲對我和羅漢說,鐵蛋,羅漢,你們看,那邊那個是誰呀?
我和羅漢順著紅林的手看過去,媽呀,竟然是我們漂亮的音樂老師劉多多。劉多多是和尚的女兒,高考落榜后來我們學校做代課教師,教音樂。課不多,一個年級每個星期一節課,領著我們唱《十五的月亮》,也唱《彎彎的月亮》。今天她怎么也來了?她正在一個賣衣服的商店門口看衣服,是一件連衣裙,粉紅色的,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的。不對,旁邊還有一個男的,大約三十歲的年紀,笑著跟在她身邊,拿手比畫著,聽不清說的什么,天哪,不會是她的男朋友吧?那個瘸子?那個潘家碼頭火車站的小調度員?
我們早聽說和尚的女兒、漂亮的音樂老師劉多多找了個小火車站看火車的瘸子男朋友,我們都有些不相信,沒想到這是真的。
快走,快走,他們過來了。紅林喊。
我們急忙一轉身,進了賣蒸包的小吃店了。
幸虧他們并沒有進小吃店,我們躲在門后頭,看著他們從飯店的門口走過去。在門口弄蒸包的老板娘給他打招呼,說,“張站長,逛街呀?”那瘸子神氣得很,頭也不回一下,哼了一聲,面帶著得意揚揚的神情。“這是你女朋友吧?真漂亮。”老板娘卻不嫌冷臉,繼續問,還嘿嘿地笑起來。我們看見劉老師臉都紅了,她輕輕甩開瘸子抓著她的手,扭過了臉。
媽媽的!真是個瘸子!
羅漢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插牛糞上了!紅林也附和著說。
老板娘吃吃地笑起來,說,你看這三個孩子,才幾歲就知道鮮花牛糞的,褲襠里長毛了沒有?店里的顧客也跟著哄笑起來。
老板娘說話真粗俗,弄了我們一個臉紅。
我們正要找個地方坐下,突然聽到一個年輕人大聲喊著,老板娘,來兩籠包子,帶走,快點!老板娘說,嚷什么嚷,急著吃奶怎么的!男年輕人卻笑起來,又有些發狠地說,哪里有奶吃?好奶都讓瘸狗給吃了!你有你拿來么!
這聲音好熟,我一扭臉,哇,這個人竟然是我的二叔。他大晴天穿著靴子,渾身一股子腥氣味,這不是我那魚販子二叔是誰?我二叔是個走街串巷的魚販子,哪里有集就去哪里趕集,沒想到今天也到潘家碼頭來了。
我喊,二叔,二叔,是你么?
我二叔一扭頭看見了我們,很吃驚地說,我操,你們這三個小兔崽子怎么會在這里?!今天星期幾?怎么沒在學校里?
我急忙告訴他,今天星期六,和尚老師開會去了,放假了,我們來這里看火車哩。
我二叔從來都相信我的話,說,這樣啊。你們看了嗎?
羅漢說,我們等了半天,連個火車毛也沒有看見。
我二叔嘿嘿地笑起來,說,火車可不是想看就有的,火車有它自己的點。到點它才來的。
紅林說,幾點來火車?
我二叔看看表,說,下午一點就有一趟。再過一個鐘頭就開過來了。
老板娘把蒸包給我二叔盛好,遞給他,說,熱奶來了!
我二叔嘿嘿地笑,趁機在老板娘的大肥奶上捏了一把。老板娘柔聲叫了一聲,也沒有反抗。我二叔說,這三個小崽子我請客了,吃完了去給我要錢去就行。我二叔沖我們一揮手,說,使勁吃,今天你二叔請客。我的魚攤子別人給看著呢,我得先走了。說完就出去了。
老板娘看著我們說,你們三個小毛孩子,倒是便宜了你們!
既然有人請客,那我們就敞開肚皮吃,他媽媽的,羅漢說得一點沒錯,這里的蒸包太他媽好吃了,我們一個人吃了十個大蒸包,肚子都要撐壞了。
真是爽死了呀。
我二叔原來和和尚的女兒劉多多是小學和初中的同學,后來兩個人搞過一陣子對象。那時候我二叔每天都打扮得油頭粉面地,到和尚家窗戶后頭去吹口哨。我二叔初中畢業就退學了,而劉多多去縣城上了高中。每到星期天,劉多多回來,我二叔就去他家屋后頭吹口哨。那時候劉多多雖然讀著高中,可是學習也不怎么樣,雖然和尚早就在村上揚言要讓他的女兒成個大學生,可是劉多多自己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讀書的那塊料。那一年高考,劉多多壯烈落榜。我二叔在村后的棉花垛里摟著劉多多說,我要吃熱豆腐。劉多多說,不!我嫁給誰我才給誰吃哩。我二叔說,那你趕快嫁給我吧。呸,我才不哩,聞聞你身上的腥氣味兒,像一條大臭魚。劉多多撒嬌說。你就是我的一條大活魚。我二叔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二叔那時候已經開始倒騰活魚,走街串巷地做魚的生意,成了三村五村有名的魚販子。可惜這私房話不幸被村上的一個叫書成的后生聽去了,書成是個二流子,好吃懶做,但是書成也喜歡劉多多,書成就有些吃醋,添油加醋地把這些私房話在整個辛莊傳播了,于是,不到第二天這些話便成了整個村上最流行的話。那時候和尚是反對劉多多和我二叔談戀愛的,他的目標是讓劉多多考上大學,遠走高飛,嫁給個公務員、知識分子什么的,最次的話,劉多多也要找個吃國糧的。那時候我二叔和劉多多屬于秘密約會,好像內戰時期的地下黨。書成不僅把這些話傳遍了整個村莊,更操蛋的是他竟然跑到我們老師和尚家里把這話原原本本地學給了和尚。和尚聽了之后,立刻火冒三丈,當天晚上把劉多多鎖在了柴房里痛打一頓,并揚言要打斷我二叔的一條狗腿。
雖然后來我二叔的狗腿并沒有被和尚打斷,可是我二叔卻見不著劉多多了。和尚第三天就把劉多多送到了城里的音樂補習班,讓劉多多學音樂去了。劉多多平時喜歡唱歌,高考落榜后,她不想復習,和尚逼著她再讀一年,于是她就給和尚談條件,說讓她學唱歌她就復習,否則,她就是死也不去復習了。和尚本來不答應她,和尚說學那些歪門邪道干啥呢?你還是老老實給我去讀書,正兒八經考上大學!劉多多也犯了倔,干脆什么也不復習了,整天跑到棉花垛里和我二叔談起了戀愛。那一段時間,我二叔連魚都不賣了,神出鬼沒地,每天天黑才帶了一身草葉子回家,回家倒頭便睡。誰問也不說,我爺爺也拿他沒有辦法。沒想到這一次被書成泄露了秘密,我二叔和劉多多的事被傳得風言風語,可把和尚惹惱了,看來和尚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于是連拉帶拽把劉多多送到了城里學音樂去了。那一年的時間,我二叔幾乎沒有見著劉多多,后來,參加高考,劉多多專業課順利過關,但是文化課卻以幾十分之差而再次落榜。落榜后的劉多多就被和尚弄到我們小學里當了代課教師,教音樂,一天一節課,教一到五年級的孩子們唱《十五的月亮》,唱《年輕的朋友來相會》。
我二叔后來又追求過劉多多一陣子,但是沒有成功。也許是劉多多這一年改變了心思,也許是其他更為復雜的原因,劉多多和我二叔形同陌路了。后來,和尚托人給劉多多介紹了一個對象,就是潘家碼頭鎮小火車站的站長兼調度的那個瘸子。這個小火車站一共就兩個人上班,火車一天經過這里兩趟,有時候停一停,卸下點兒石頭,就開走了,有時候連停也不停一下,晚上一趟,白天一趟,他們兩個人輪流值班,一個值白班,一個就值夜班。值班也無所事事,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瘸子是國家公務人員,吃國糧的。這就不一樣了。我二叔和他比起來,既年輕又帥氣,既健康又白凈,可是,有一條不如他,那就是我二叔無論把生意做多大都是一個泥腿子、魚販子,而張瘸子卻是月月領工資,端了個鐵飯碗,成了個高人一等的國家干部。我二叔很不服氣,可是這不是服氣不服氣的事,剛才張瘸子牽著劉老師的手趾高氣揚地在潘家碼頭大街上走來走去,這就是牛氣!
我想起來剛進門時我二叔罵好奶都讓瘸狗吃了,一定是他也看見了張瘸子和劉老師了才這樣說的。他今天這么大方地請我們吃飯很可能也是受了刺激要大方大方呢,你知道,我二叔平時對我可小氣了呢。
我們吃完飯,羅漢看看表,才12點半,離火車開過來還有半個小時時間。紅林說,咱們去火車道等著火車去吧。羅漢你別忘了你可是和我打了賭的。
紅林覺得羅漢不會比火車跑得快,他提醒羅漢,是因為紅林早就想有一把火柴槍了。
你忘了我也忘不了,紅林。你信不信,你的《霍元甲》現在已經快成我的了。羅漢說。羅漢喜歡練武,特別喜歡霍元甲,把紅林的連環畫弄過來早成了他的一塊心病。他說,我就是被火車軋死我也得把你的連環畫贏過來!
呸!呸!烏鴉嘴。我說,羅漢你別胡說!
羅漢打個飽嗝,說,關鍵是現在火車還沒有來,我們得先干點別的。是不是紅林?
那干什么呢?紅林說。
羅漢看著我說,鐵蛋,今天你二叔請我們吃了包子,我們不能白吃,我們得報答他。
我愣了一下,說,怎么報答他?
我知道羅漢不僅是個很倔的人,而且是個很講義氣的哥們,他一定是想起了電影上說的“無功不受祿”的那句臺詞。
紅林也眨巴眨巴眼說,羅漢,你有什么主意,快說出來?
羅漢說,咱們去教訓一下那個張瘸子吧。
好,教訓教訓他。紅林倒積極。我知道紅林也暗戀我們音樂老師劉多多,他對一朵鮮花插在那墩牛糞上也很氣憤。
怎么教訓?我說。替我二叔報仇,我當然同意。
別急,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羅漢剔剔牙,慢條斯理地說。
羅漢一說熱豆腐,我和紅林就忍不住笑起來,紅林故意說,鐵蛋,你二叔為什么給劉老師要熱豆腐吃?劉老師又不會做豆腐!
我不笑了,說,滾!小孩子家知道什么!
羅漢也說,紅林,你有點正經好不好,劉老師的熱豆腐能是你隨便說的嗎?
其實,那時候,我們剛聽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們也不知道什么是熱豆腐。那時候村上的年輕人見了我二叔就開玩笑說,吃熱豆腐嘍!吃熱豆腐嘍!我問二叔什么是熱豆腐,二叔摑了我一巴掌,說,小孩子家,滾!再后來,紅林去問了書成,才知道,原來熱豆腐就是女人胸前的兩個奶子。紅林給我們說了之后,把我和羅漢都笑壞了。我操!怪不得和尚要打斷我二叔的狗腿呢,我二叔也真是太操蛋了吧,他竟然要吃我們劉老師的熱豆腐,不打斷他的腿打斷誰的腿呀。
可是今天羅漢一說要為我二叔報仇,我們的興致就來了,就是啊,我們不能白吃我二叔的包子哩。
我們翻下大堤,跨過火車道,朝火車道旁邊的那個小院子走去。那個小院子是一個獸醫站,里面只有一排平房,火車站的兩間宿舍就在那排平房的西頭,羅漢來他姑姑家時進去過。羅漢說,他知道那個站長張瘸子就在那排平房的最西邊那一間住,那里后面窗戶上有一個探照燈,天黑的時候,探照燈就亮起來,把燈光灑在后面的小火車站上。小火車站很簡陋,就是一個公共汽車停靠點一樣的一個小站牌。火車開過來的時候,張瘸子或者他的同事就拿著兩面小旗子站在那個站牌下來回揮幾下,那兩面小旗子一個是紅的,一個是綠的。紅燈停,綠燈行。羅漢說,那大概就是紅綠燈吧。張瘸子在那時候最神氣,他穿著一身制服,揮著兩面旗子,好像電影上的交通警察一樣。羅漢上一次來看火車,就是張瘸子站在那里揮的旗,那時候張瘸子站著不動,羅漢沒有看出他是個瘸子來,今天才知道,那么神氣的一個人竟然是個瘸子,而且更想不到的竟然是我們漂亮的劉老師的對象,羅漢也有些生氣了,他不生劉老師的氣,他恨瘸子和和尚,一定是和尚逼迫劉老師和瘸子好上的,而那個瘸子不會是什么好東西!
我們繞到張瘸子的窗戶后面,那里果然有個大探照燈。只是白天里探照燈根本不亮,而窗戶后面就是火車道。
就是這一間。我記得清清楚楚。羅漢說。他站在后窗戶底下,指著窗戶說。
上去看看。上去看看是不是。紅林說。媽媽的,要是的話他就完蛋了。
怎么上去?太高了,看不見啊。我說。我踮起腳尖,還夠不到窗戶的下臺。
搭人墻。搭人梯。紅林你過來。羅漢命令道。
紅林不情愿地過來了,挨著墻蹲下。別踩疼了我的膀子,你們。紅林嘟囔著。
我說,我扶著你,羅漢。你先看。
羅漢踩著紅林的膀子,我扶著羅漢的手,紅林慢慢地站起來了。羅漢把頭伸到了窗戶上。
里面是個啥?紅林問。他的臉漲得通紅,羅漢站在他身上可是不輕。
噓。羅漢做個手勢。我的心怦怦地跳起來。
我撐不住了,你下來,我上去看看。紅林說。
羅漢下來了,一句話也不說,額頭上冒著汗,眼睛往上翻。
你看見什么了?羅漢?你說呀。我問。羅漢搖搖頭。
羅漢慢慢蹲下,讓我站到他肩膀上去。紅林說,我先上,我先上。
我把紅林拽下來,說,一會你上我肩膀,讓你看個夠。你扶好我。
我趴在墻上,隨著羅漢的站起慢慢升高。由于天熱,那個后窗戶竟然打開著,我先是感覺到一陣涼風,接著我看見一個轉動著的電風扇。等到羅漢完全站起來,我的雙眼已經完全可以看清里面的動靜了。
娘哎!我在心里驚呼了一聲,一個趔趄,差點掉下來,紅林使勁把我的雙腿扶好。我看見屋里的單人床上,兩個白條魚一樣的光腚,美麗的劉老師躺在下面,不停地掙扎著,滿臉痛苦的表情,兩條長腿翹得高高的,而一個肥胖的身體蓋在劉老師身體上不停地蠕動著,一條長腿和一條短腿像安了彈簧一樣,丑陋得像一個扒了皮的瘸腿燒雞。他嘴里還不停地喊著:開火車了,開火車了……
我的臉羞得通紅,我這是第一次看見男女這樣在床上折騰,原來竟是這樣可怕和丑陋。我跳下來,蹲在地上,心怦怦地跳得厲害。
紅林急了,看看羅漢,又看看我,說,怎么了?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羅漢拉我一把,說,走。
我們退到火車道上,然后,他從兜里掏出他拾的那些小石子,啪地投向了那扇窗戶上的玻璃,嘩啦,玻璃碎了,里面傳來一聲尖叫,接著一個男人的聲音叫喊說,誰?找死嗎!
紅林嚇得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說,我還沒有看呢,我還沒有看呢!
我和羅漢雙手齊發,把兩把石子毫不猶豫地朝著那扇窗戶投了過去。
“笛……”就在這時,一聲長鳴,一趟長蛇一樣的黑鐵房子從東邊轟隆轟隆地開過來了,房子里堆的是滿滿一車一車的大石頭,它的頭上冒著黑煙,前面是兩個足球一樣大的大“眼睛”,“笛……”我的耳朵都嗡嗡地響起來,日他媽,這可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多了長多了!
火車來了,火車來了!
這就是他媽的火車了,它果真開過來了!
我和羅漢還有紅林站在火車頭前面的鐵軌上,呆呆地看著火車朝我們開過來,我和紅林都張開了大嘴,驚得說不出話來。羅漢面帶微笑,對著越來越近的車頭咧開了嘴,他轉身對紅林說:
喬紅林,你看好了,我可是要開始跑了啊。《霍元甲》!《霍元甲》你可別忘了啊!鐵蛋你要作證啊!
快跑!我拽了紅林一把,那火車把我們站在鐵軌上的腳都震得晃動起來,紅林還像一個呆鵝一樣站在那里喘氣。
我和紅林一下子跳出來,一個跳在了火車的一邊,而羅漢卻轉過身,在火車道上撒開了腳丫子跑起來。他跑得可真快,一跳一跳地,活像一只大鳥,忽閃著兩只翅膀似的胳膊,在枕木上一竄一竄地跑著。這是我見到的羅漢跑得最快也是最滑稽的一次,他一面跑一面喊,他說,賽火車嘍,賽火車嘍……我和紅林也在火車兩邊飛奔起來,由于兩邊沒有枕木,雖然石子有些硌腳,但是我們跑得還是比羅漢好看多了。這時候,火車頭上鉆出來一個人,他沖著我們大聲喊著:
小兔崽子,快點躲開!快點躲開!
我扭扭頭看看,火車道兩邊已經站了許多人,他們好像看天外來客一樣地看著我們三個人在火車前面領跑,好像三只袋鼠。我隱約看見那床上開火車的張瘸子也出來了,他手里拿著一支小紅旗,口里還吹著哨子,像一頭瘋牛一樣也跟著火車跑了起來。羅漢回頭看了一下,也看見了那個一瘸一拐地飛奔的張瘸子,羅漢跑得更快了。可那張瘸子并不是來追他的,張瘸子哭著鬼一樣地朝羅漢喊著:
快下來!快他媽離開!聽到了嗎,小兔崽子!
快躲開!快他媽躲開!
車就跟在羅漢的身后頭,我和紅林也嚇壞了,我說,羅漢,快出來!紅林早嚇哭了,喊,給你《霍元甲》,都給你,快出來吧!羅漢!
羅漢跳出來時還是晚了一步,他的身子跌出來,但是一只腳還沒來得及抽出來,火車就開過去了。
日他媽媽,老子比火車跑得快……羅漢話沒說完就昏過去了。
我和紅林抓著羅漢的手,哇哇地只知道哭,羅漢的一只腳已經找不到了。張瘸子那天一定比火車跑得也要快,他飛快地跑過來,在我和紅林的臉上分別抽了一巴掌,然后一把抱起了羅漢,說,快他媽叫救護車來!
后來,我們知道,那天,和尚家的老母豬難產死了。第二天,和尚、我和紅林都被帶到派出所問了話,很快我們又都給放了出來,聽說是張瘸子給我們作了辯護。我二叔那天連魚也不要了,和劉多多老師還有張瘸子一起跟著救護車去了醫院,而從那后和尚老師再也沒有曠過一次課,我和紅林也再沒有逃過一次課。
紅林一直想把那一套《霍元甲》送給羅漢,無限期地送給他,可是,羅漢好了后再也沒有來過學校,他拄著雙拐,沒事就坐在家里的院子里曬太陽。
我和紅林再也沒敢去他家里找他,但是,我和紅林都承認,那一次羅漢真的贏了,他不僅贏了那次打賭,而且贏了我們兩個一輩子。
后來回想起來,我們都覺得那天羅漢在火車道上跑起來的樣子一點也不好笑,他的跳跑的姿態真是美麗極了。活像一只勇敢的袋鼠。
實習編輯:劉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