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學君主論
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澳大利亞解剖學家雷蒙德·達特提出了“人殺戮猿”概念,這是對人類天性之中殘忍陰暗面的一次正視。包括人類在內的靈長類,其實擁有著悠久的暴力傳統,有研究者認為戰爭起源大概早于人類和黑猩猩分家(約六百萬年之前)之時。換而言之,這行為絕非人類所特有。
1974年,著名傳奇女性、動物學家珍·古道爾報道說,她在坦桑尼亞地區記錄到了一次黑猩猩團體間發生的長達四年的沖突爭斗,此乃人類首次在種群以外觀察到如此明顯持久的戰爭行為。
就在古道爾報道這一發現的次年,一位即將對類人猿行為學領域做出重大貢獻的荷蘭人,正式踏上了他的黑猩猩之旅。弗朗斯·德瓦爾生于1948年,前后在荷蘭三所大學接受動物學和生態學訓練,1975年開始在阿納姆動物園從事一項長達六年的黑猩猩觀察項目,項目結束后,他從自己日常記錄下的海量筆記中擷取素材,寫就一本《黑猩猩的政治》。
這本著作很快成為了科普暢銷書,并為作者贏得了“生態學馬基雅弗利主義者”的稱號,是褒是貶,莫衷一是。
追究起來,很大原因在于書中描寫的是一個發生于動物界的權術之爭故事,陰謀、欺詐、拉幫結派、流血暗殺……所有能在人身上找到、因權力欲望而起的紛爭,都從阿納姆的猿群中找到了端倪。關于爭端階段性后果的評價,德瓦爾甚至煞有介事地引用了《君主論》中的一段話:
“一個依靠貴族的幫助獲得最高權位的人要比一個依靠平民的幫助成為君主的人更難保持自己的權位,因為他會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幫自以為與他不相上下的人之中,由于這個原因,他既不能隨心所欲地操控他們,也不能按己所愿地管理他們?!?/p>
善與惡并行
有趣的是,盡管看到了不堪,德瓦爾卻仍然是一位堅定不移地信奉人類及其他動物天生有著眷顧他者之“移情”品質的性善論者?!逗谛尚傻恼巍芬粫型瑯咏沂玖俗屓诵牢康氖聦?某種有著道德起源意義的公平訴求也出現在了這些人類親戚的行為中。
1981年,他接受威斯康星靈長類研究中心的邀請去往美國,后又加入了亞特蘭大耶基斯國家靈長類研究中心工作,研究黑猩猩以及倭黑猩猩,1989年以《靈長類維和》獲得了“洛杉磯時報圖書獎”。在這本書中,作者著力探討的是靈長類如何解決沖突的辦法。這一出動物戲劇的舞臺聚光更多打給了倭黑猩猩——直至20世紀才被發現的人類近親,生活在剛果河岸的茂密森林中,由于看起來很像黑猩猩,最初并沒有被歸入另一個物種。但科學家經過長期觀察,發現它們的習性和殘暴的黑猩猩完全不同。這是一個由雌性來決定社會等級的物種,而且會持續不斷地通過性接觸來達到與其他成員的交流,無論性別和年齡。黑猩猩是通過巡視領地、發動進攻來劃分群體界限的,而倭黑猩猩則采取一種以性接觸和互相整理修飾為主的方式來維持種群內的和諧。雖然黑猩猩同樣也非常熱衷于性,但德瓦爾一語中的地指出:黑猩猩是通過權力之爭來解決性方面的爭奪,而倭黑猩猩是用性的方式來解決權力問題。
但黑猩猩也并非那么地不可救藥了,顯然,它們有自己的美好天性。在1996年的《性本善》一書中,德瓦爾搜集了一些案例,用以支持黑猩猩中存在著“移情”,這些情節溫馨到足以運用于任何一部迪斯尼電影:一只雌黑猩猩會不辭辛勞地為年老體衰的母親爬樹摘果子,一些年幼的黑猩猩每次在接近病重的同類時都會刻意保持安靜以免打擾病號的休息,以及它們會為眼盲的同類導路,甚至去幫助一只受傷的鳥,等等。2005年,德瓦爾在《猿形畢露》中,深刻地思考了人性與猿性一脈相承的兩面特質——就像黑猩猩一樣,人既有殘暴自私,同時也不失高度社會性。他寫道:“傳統觀點中,自然界是一片‘血雨腥風’,個體總是把自己擺在第一位,有余力才會考慮社會,但如果個體不先對群體貢獻心力,就不可能享有群體生活的好處,因此所有社會動物都會在這兩者間取得平衡,有些社會比較野蠻,有些社會則比較和諧……一般人經常認為,在自然界里弱者必然遭到消滅——即所謂‘叢林法則’。但實際上,社會動物對彼此其實具有相當的寬容與支持。”
基因是自私的嗎
其實,在德瓦爾的諸多言說——包括其對道德、文化起源,以及猿類社會組織形態的看法中,最打動人心的部分是他對于“自私”做出了有別于現代主流觀點的闡釋。上世紀60年代,以喬治·威廉斯和威廉·漢密爾頓為領軍人物,生物學界經歷了一場因基因理論而起的深刻變革,把注意力都放到了自然選擇的過程上,強調選擇在基因層面就開始進行了。到了“自私基因理論”的推行者理查德·道金斯那里,一系列大眾科普方向的努力使得一個觀點深入人心:生物個體在乎的是使自己的基因受益,因此不擇手段,并由此推導出道德或利他行為都是為了博取他人好感或獲得其他利益。
對于“自私”一詞,德瓦爾認為,基因僅僅是DNA中的一小段,它們進行復制的成功率將依賴于它們所產生出來的特性能否成功,所以是處于被選擇的地位,適應也是盲目被動的,我們不能用“自私”這樣應該呆在心理學領域的詞語來描繪它,因它本身不具有任何意識。自然選擇產生了許多社會型動物身上都會發現的社會差異,但很重要的一點是它也產生了極致的合作、友好和移情特征,只不過這些東西往往被忽略了。所以,當有人把那些美好的人類品質解釋為“不,這只是出于自私的一種掩護”時,德瓦爾會問他,你該知道貝多芬是在最狼藉的居住條件下創造了最美麗的音樂吧,那么你會因為這個事實而不去尊重傾聽他的作品嗎?這位仍然堅持在猴子身上觀察互惠行為的長者提醒我們,如果過分描述過程,就會唐突了最后那朵奇葩。
他甚至呼吁人們重新去回到老的達爾文主義者的立場。赫胥黎、羅伯特·萊特等人曾認為進化不能產生道德,因為它帶來的是自私、兇殘、侵略,但達爾文卻把它當做社會本能的副產物,這和休謨與亞當·斯密的立場都非常接近,他們相信情感驅動道德,這是一種道德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