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必時刻顯得高尚,
只要關鍵時刻發出光芒。
1 火車上擁擠不堪,本來我的票是有座位的,但被一個打著呼嚕、看上去窮兇極惡的男人霸道地占了。火車每停靠一個站,我都期待那頭胡子拉碴的死豬從我的座位上站起來。但一直到了桂林,那頭死豬仍然在仰天噴氣。坐在死豬旁邊靠窗的老婦人早就不耐煩,一到站便逃也似的下了車。
我才十四歲,從沒出過遠門,只好再一次忍氣吞聲,小心翼翼地繞過他的雙腿,把長壽面的袋子放在桌上。這是母親要我帶給外婆的禮物,我要趕到一個叫玉林的陌生小城去,陪外婆過生日。
我坐到老婦剛才的位置,同時坐到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對面。
女人很年輕,臉蛋清秀,懷里抱著一個很小的孩子。坐在這樣的女人對面,安全,但我們沒有說話。她無微不至地守護著懷里的孩子,無暇多看我一眼。
車廂里很沉悶,只有那死豬雜亂無章的呼嚕煩擾著我們。我勇敢地對他嘟囔了好幾次,以圖得到女人的聲援,但女人只是寬容地笑笑,好像她一路上已經習慣了。
因為害怕火車跑過了頭,把我帶到了天涯海角,因此一路上我仔細傾聽每一次廣播。母親反復叮囑我,火車上只有乘務員的話才可以信任。但廣播的喇叭實在不好,聲音含糊不清加上方言口音,我根本聽不清楚。
禍根是在離柳州還遠的一個不知名的小站埋下的。另一個看上去比那頭死豬還要粗俗的彪形男人突然闖上車來,那么多的座位不坐,偏偏坐在年輕女人的旁邊,還滿臉堆著下流的笑,盯著正在喂孩子的女人輕浮地問:“姑娘,你去哪里?”
女人禮節性笑了笑:“玉林。”
彪形男人討好地說:“我也去過玉林,如果不是有事在柳州下車,我可以陪你去玉林。”
女人婉言謝絕:“我是玉林人。在柳州也有親戚朋友,我表哥在漁行街派出所當警察。”
彪形男人無話可說了。我把屁股朝著他,及時地放了一個響亮的屁。這是十四年來我最大膽的一次舉動。很快,他便尷尬地走到另一個車廂。這個短暫而危險的瞬間讓我記住了:女人將在玉林下車。我也是,我只要跟著她下車就成了。我的心一下子輕松起來。
我對女人的親切感更深了一層,仿佛她是和我一起為外婆慶祝生日的。黃昏緩慢降臨,乘務員的廣播響了幾分鐘后,火車停了下來,女人站起來,抱著孩子走下火車。跟在她后面的除了我,還有身邊那死豬——幸好,他此刻沒有睡死過去。
2 女人走得快,那死豬像跟屁蟲一樣跟在她的屁股后面,他離女人比我還近。我覺得他玷污了她,故意狠狠地咳嗽,一來提醒女人注意身后的黑手,二來讓他感受到警戒和震懾。但那死豬變本加厲,在出口驗票的時候他的臭臉幾乎湊到了女人的肩膀上。出了站口,死豬更放肆,竟動手動腳調戲起女人和她懷里的孩子,樣子很令人惡心和憤激。這個時候,我決定豁出去,要沖上前,狠狠給那死豬一拳。
但我被驗票員擋住了,他把票還給我,沒好氣地說:“到一邊補票去。”
“補什么票呀?”
“你這票是到玉林站的。”驗票員說。
“這不是玉林嗎?”
“這是陸川。”驗票員生氣地指了指頭頂的站牌。我仔細一看,確實寫著“陸川”。
我第一次知道地球上還有陸川這個地名,離玉林有46公里。也就是說,我多走了46公里,現在需要補三元七角才能走出火車站。
我只好窩著火補票,順便問工作人員:“還有返回玉林的火車嗎?”那工作人員輕描淡寫地說:“有的,明天凌晨一點三十分。”三天前母親給外婆發過電報,讓她今天下午在玉林火車站接我。她肯定還在玉林火車站,焦急地等待自己的外孫。
我要趕去汽車站,但工作人員告訴我,現在是晚上7點,最后一趟班車應該已經發出。我慌張地跑出火車站,在行人模棱兩可的指點下快速趕往汽車站,追趕可能因故延遲發車的班車。
3 然而,在小巷盡頭我被人揪住。我跑得很快,別人竟以為我是逃跑的小偷。
我辯解說我不是小偷……怎么會呢……天打雷劈。不是小偷跑什么呀,我說趕車。他們不相信,幾個男人將我按倒在地,硬說我是小偷,昨晚王奶奶家的收音機不見了,說不定就是我偷的。他們按住我的頭,還有人給了我一記耳光。如果不是女人的及時出現,我這個操著外地口音的陌生人便要被他們扭送鐵路派出所了。
女人恰到好處地來到了我的面前,是從一間老房子里走出來的。她認出了我。
“你怎么回事?”她驚訝地說。
“你騙了我!”我突然委屈地號啕大哭。
“我怎么騙你啦?”她聳聳肩,有點莫名其妙。
我哭得更厲害。我說:“你說你家在玉林,但你在陸川下車。”
女人明白了,笑著說:“原來這樣……你怎么能隨便相信別人呢?我那是糊弄那個男人的,跟陌生男人怎么能說真話?”
周圍的人也笑,“她說得也沒有錯,陸川是玉林的一個縣,我們既是陸川人,也是玉林人……”
我來不及跟他們爭辯,掙脫抓我的亂手往汽車站狂奔。
當我趕到的時候,汽車站里的工作人員正在打掃衛生,一個婦女告訴我,開往玉林的最后一趟班車已出發五分鐘了。
可外婆還在玉林火車站呢,現在怎么辦?倉皇中我往北沿著公路跑,要盡快趕到玉林。
4 也不知道跑出了多遠,女人叫了好多次我都沒有聽到,直到她橫在我的前面。
她從一輛單車的尾架上跳下來責備我:“你不會要跑著回玉林吧?”
我說:“是。”
“那么長的路會把你累死!跑到天亮你也未必能跑到玉林啊。”女人的話聽起來十分關切,“你就不能在我家住上一宿?”
我坦率地對她說到了我那八十歲且患有嚴重的腰椎間盤突出的外婆。她一把拉住我,對騎車的男人說:“那你帶著他去玉林。”
我抬頭看騎車的男人,不禁暗吃一驚,他不就是那死豬嗎?!
“他是我丈夫。”女人若無其事地笑道。
我擦掉臉上的淚水和汗水。男人扶著車,一輛銹跡斑斑的單車,笨拙得像一頭驢。
“你快上車吧,或許還來得及。”男人爽直地說。
我猶豫不決。女人拉扯著我到單車的尾架前,是男人一把將我拎上車的。女人喘著粗氣厲聲命令男人:“一定要在今晚十二點前把他送到玉林火車站!”我還來不及向女人揮一揮手,男人已經把我帶到了夜色深處。
5 往玉林的公路是一條泥路,坑坑洼洼的。男人蹬車的力氣很大,鏈條發出咯嗒咯嗒的像快要斷裂的聲音。陌生感和恐懼感使我對眼前這個曾經讓我憎惡的男人充滿了信任和依賴。我右手抱著長壽面,左手緊緊抓住男人的褲帶。一路上黑得可怕,耳邊除了風聲,便是男人粗壯的喘息,比呼嚕還響,但沒有呼嚕討厭。
“你怎么敢一個人從株洲來玉林?你父母呢?”男人問。
“我爸今天出獄,我媽去接他。”我說。
“真巧……我也是今天出的獄,我女人就是從株洲接我回家的。”他說。
我的心突然戰栗了一下:“我爸蹲了九年,他沒有犯法。我媽說的,爸是給領導頂罪。”
“你爸是好人。”
我爸當然是好人,我都九年沒見到他了。現在母親肯定在監獄門口接到了父親,他們應該已經回到株洲家里了。我們家的幸福從今天重新開始了。
“那你犯了什么罪?”我好奇地問。
“警察說我殺了人,讓我蹲了五年獄,上個月真正的兇手找到了,是貴州人,長得跟我太像了,兄弟似的,看上去也不像壞人。”男人輕描淡寫地說:“但也不能說我就是好人,因為我沒做過什么好事。你都看見了,一路上我女人都不跟我說話,兒子也不認識我……”
他怎么會告訴我這些?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突然一聲長嘯,單車又加速了。但這一加速,車子竟掉進了一個坑,“啪”一聲,我們都被拋到了公路旁邊的水溝里。
被男人拎起來時我還死死抱著八斤長壽面。面完好無損,但我的頭和臉火辣辣地痛。
男人將我渾身摸了一遍,確信我沒有受傷,才扶起單車繼續向前走。
“你放心,今晚十二點之前我一定把你送到玉林。”他再次向我保證,然后拼命地蹬,要把剛才摔跤耽誤的時間補回來。
6 在一場大雨到來之前,我們到達了玉林火車站。
這是一個簡陋而骯臟的火車站,四處堆滿了垃圾。一個老太太蜷縮在屋檐下打盹,銀白色的頭發照亮了漆黑的墻角。不用問,她肯定就是我的外婆。
我跑過去,親熱而激動地叫了一聲“外婆”。
外婆抬起頭來狐疑地看我,蓬松的頭發遮住了她蒼老而疲倦的臉。
“我是小五,媽媽讓我來陪你過生日!”我晃了晃手中的長壽面。那是母親厚著臉皮從鄰居家借的。為了準備兩趟長途旅程,我家窮得連八斤長壽面也買不起了。實際上,父親入獄,母親為了照顧家,九年沒和外婆一起過生日了。好啦,父親終于出獄了,日子總算要好起來啦。我興奮地抓住外婆的手,扶著她緩緩地站起來。
火車站除了我們空無一人,站前屋檐上巨大的時鐘閃閃發光,時針和分針都正好最后一次相逢在“12”,我趕緊把母親的祝福送到了外婆的耳朵里。
外婆端詳著沉甸甸的長壽面,滿臉幸福。她拉著我的手激動地說:“小五,我們回家做飯去,這頓飯,我等了整整九年!”
我環顧四周,卻不見了男人的蹤影,我焦急地尋找。外婆不解地問:“你找誰呀?難道你還有第二個外婆?”
大雨傾盆而下。站前大街空空蕩蕩,只有一個人正騎著單車,像海面上一葉風雨飄搖的孤舟。從此,我將再也看不到他。
韓牧//摘自《上海文學》2009年第10期,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