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貧樸的童年是在一冊地圖里度過的,在物質(zhì)和精神都匱乏的年代,父親買來一冊1974年版的《世界地圖》,從此它的色彩涂滿我的想象。
地圖最宜想象,我小時候躺在床上,看到蒙古,金色的元寶。澳大利亞,一塊敦實的土豆。越南,一只打哈欠的細腰狐貍,正面對藍海,叩響月亮。尼泊爾,一截香腸,晾在世界屋脊。智利,海岸上晾曬的一條海帶要飄起來。中國,一只公雞。日本,清晨攤了一地昨夜散亂的麻將。美國,一只膨脹的羊奶,單等奶漿四溢。斯里蘭卡,一滴水珠垂落。印度,埋在大海里的一顆蘿卜。最好玩的形狀是英國,像一片被海風(fēng)吹爛的布,在大西洋邊飄散。非洲、中亞這些國家的風(fēng)沙太大,干脆拿尺丈量,所以都是幾何形狀,像上數(shù)學(xué)課。那里地圖便是一張張魔毯,坐上傳說,飛翔在《一千零一夜》里。阿拉伯半島則是一把鏟子,一個蒙面紗的酋長正在煎炒烹炸著那些神奇的傳說……
有比我想象還好的,就是“漂移說”的濫觴者德國地理學(xué)家魏格納,他躺在床上,面對墻上地圖忽發(fā)靈感。認為古生代時全球只有一個龐大的聯(lián)合古陸,中生代由于潮汐摩擦及兩極向赤道擠壓,使之分裂,逐漸形成現(xiàn)在的海陸格局。他的“漂移論”被稱為一種荒唐臆想,其實他寫的可是一篇大童話。
無紙時代,人們只有把地圖刻在石上、木板上,鑄在鼎上。大禹九鼎就是把全國各地山河圖形鑄上,成為全權(quán)象征,九鼎上的圖叫“山海圖”,后來那部《山海經(jīng)》是對九鼎圖的注釋,去當成人童話讀更恰當。
地圖雖小,五臟俱全,像瑙魯、圖瓦盧這些國家只有區(qū)區(qū)20平方公里,但地圖照樣得有。最小的國家梵蒂岡不足半平方公里,放風(fēng)箏都不敢隨意,唯恐一松手就放出了國境。
那么多大地圖為最好?這沒有統(tǒng)一標準。我說恰當最好。間諜們肯定以地圖越小越好,以藏在袖筒里或高跟鞋里甚至牙縫里最妙不過。皇帝、總統(tǒng)、政治家、出版商則認為越大越好。晉時裴秀見到的《舊天下大圖》用縑80匹。唐代賈耽制的《海內(nèi)華夷圖》廣三丈,縱三丈三尺,修理一次,得用女媧補天的功夫。宋朝最大的一幅地圖是《天下圖》,畫工用100匹絹拼在一起制成,由數(shù)名粗壯大漢吆喝抬著。這樣的地圖象征的成分大于實用,起碼在我家桌上打不開。
我的結(jié)論是:小于一塊抹布,大于一張牛皮的地圖都不太好玩。
世上名聲最大的地圖該是荊軻為秦王嬴政獻上的那張,里面裹一把刀子,圖窮而匕首現(xiàn)。可惜那張圖裹的太短,早早亮出匕首,不含蓄。不然,《史記》就是另外一種寫法。
暴政大都對地圖感興趣。那天,荊軻見秦王的道具為三:人頭、匕首、地圖,外加口哨伴奏壯膽。那一時刻,地圖就像是地殼,打開,看到地核,最后來一場地震。它一定成了一張令秦王一生難忘的地圖。
古今中外,一切偉人都是地圖狂熱者,能紙上談兵。喜劇大師卓別林演希特勒,表達在地球儀前對世界的貪婪、欲望、張揚,幾成卓氏經(jīng)典段落。秦王也是一個地圖的狂熱者,公元前221年稱帝時,他把全國地圖都收集起來。劉邦是個把知識分子帽子當尿罐用的鄉(xiāng)村無賴,但滅秦時讓宰相蕭何入咸陽,第一件事就是把國家地圖接收過來,粗中有細。我小時候看戲,土匪進山給山大王獻禮,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地圖的一種——聯(lián)絡(luò)圖。《三國演義》里那個朝秦暮楚的張松,全部資本恐怕就是袖筒里那一張地圖了。《西游記》里的妖怪,腰中大都掛一個儲存著計算機圖形信息的U盤。
我到十歲還尿床,第二天曬被子,同學(xué)在背后悄悄嘀咕,他們竟說我“畫地圖”。
卓婭楠//摘自2009年10月28日《晶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