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不是你

發現你在西門圖書大廈第七排暢銷小說書架后偷看我。是半個小時前的事。

第七排暢銷小說的對面是恐怖小說專區，我垂著頭發，左腿斜搭右腿靠在書架上，手上捧著《醫學院怪談第七夜》。書里醫學院的女生正遭遇離奇事件，個個死于非命，其中最慘的一個因為想出名愛慕虛榮被人騙到廢棄倉庫肢解而死。同時，也許是心電感應，我猛地一抬頭。正好看到對面的你迅速收回了直視過來的目光。

我頭皮有些發麻，曉露說我一直是個想像力豐富又有些神經質的人，應該是吧，因為我看你第一眼想到了金城武，我看你第二眼就開始神經兮兮地想你是不是和書里那個男人一樣，正在預謀某個不可告人的綁票計劃。

所以我幾乎是用逃的速度離開了圖書大廈。我如同一尾魚迅速滑進音樂轟鳴燈光閃爍的55街。正當我捂著胸口一邊大口喘氣一邊偷笑自己終于安全無恙時，有人從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頭，一聲尖銳的叫聲瞬間剌穿了55街的拱頂。而你。你看上去比我受到的驚嚇還要大，你手足無措地抓著頭，臉紅得如同一顆凍壞了的番茄。

“對不起，我真不知道會把你嚇成這樣。”

這是我們第一次認識，情節足夠作一個精彩的電影開場白。你請我去最近的麥當勞。你告訴我你是電影學院導演系學生，想為自己剛寫的短片物色女主角，你說你在圖書大廈看到我的第一眼就覺得面熟，后來終于想起我長得和你筆下的短片女主角有點像。說到此，你又抓抓頭，“那什么……你愿意免費出演我的短片嗎?”

麥辣雞翅在我的唇齒間停留了十秒鐘，然后我爽快地接過你遞來的劇本光盤。爽快地丟下我的手機號碼和姓名，你沒想到這么快就搞定了我，高興得把桌子一拍，“你真夠義氣，以后有其他拍片機會我一定第一個推薦你!”

我眨眨眼睛，盡量使自己表情看起來不那么市儈。我問你：“嗯。那些片子，出演不會也是免費的吧?”

我回到寢室，把圖書館奇遇繪聲繪色地說給曉露聽。聽到最后我把手機號碼和姓名丟了出去，曉露雙目圓睜，“金書婷你瘋了你?就憑這個男人一番胡謅你就把身家都兜了出去?你到底有沒有腦子啊?”

嗯，我承認我沒什么大腦，身為醫學院的學生，每日摸著人類最本真的骷髏上課，我早該對任何外表華麗的男人產生免疫，但事實是，我一邊懷揣著理性的懺悔接受曉露的批評，一邊花癡地回味你和我說話時微微翹起的多情小睫毛。其實早在你和我談話時我就分析過了事情利害。論劫財，我身上不過穿著動物園淘來的破爛貨充數；若劫色，哼哼，就憑你那酷似金城武的外表，怎么著也是我賺大了先吧。當然，我不排除還有生平第一次出演女主角的虛榮在作祟，拍戲哎，這事兒多拉風啊!

約定日期的那天早上，天有點小陰，15度的空氣里我只穿了件涼快的白紗裙，下面配一雙寶藍色圓頭鞋，姿態考究地坐在電木椅上等你。半個小時過去了，除了有個貌似張紀中的大胡子從我身邊走過兩次，你連個鬼影也沒出現。不遠處的操場邊，幾個男生圍著一個靠在跑車邊的美女說話，我突然就有些悲憤，毫無疑問我被涮了，說不定你現在正躲在某個角落里，一邊得意洋洋地收過身邊其他男生的錢一邊炫耀，“看吧，這是被我騙到的第99個傻妞。愿賭服輸吧!”

現在覺悟不算遲，至少我還沒落個因為愛慕虛榮被肢解的下場，于是我起身，拍拍僵硬的屁股正準備走人，一個熟悉的聲音大老遠傳來：“同學!同學!你別走啊!”

是你，你戴著鴨舌帽，扛著三角架，用力揮著雙手從教學樓方向跑過來，你屁股后面跟著好幾個人，都打扮得非常“藝術”。我一看到這陣勢就暈了，我立馬忘了剛才等你時滿腹牢騷，你是大導演嘛，遲點到算什么呢?

你的第一幕場景設在學校后門一條偏僻的巷子里，筒子樓里最北邊的那扇窗口就是男主角家，他常常躲在破了一個角的窗口后面。偷看女主角從樓前走過。而我的任務，就是姿態綽約地在鏡頭前走來走去。

我沒想過自己這么沒有演戲的天分，一面對你手上那黑乎乎的攝像機我就窮緊張。第一遍Cut的時候你說我背影僵硬，第三遍Cut的時候你說我走路頭幾乎不動，第十遍Cut的時候你嘆了口氣，從口袋里掏出根煙，皺著眉頭抽了起來。

我偷瞄了你陰沉的臉一眼，委屈得快要哭出來。想當初在圖書館硬拉著我要拍戲的人是你，現在擺著一張臭臉的人也是你。我想了想，走到你面前說：“算了，別浪費時間了。我看你還是找別人拍吧。”沒想到你一反前幾次親和的面孔，眉毛一豎。“我真是看錯了眼，你以為拍戲就和吃麥當勞一樣只是用來打發無聊時間的嗎?No，同學，這是創作，你要把那些矯情全部甩開，你要忘卻時間拋卻本我，讓自己完全沉浸在戲中世界里!”

我沒看過你這么認真的樣子，一陣寒風吹過，我瑟瑟地打了一個寒戰，你見狀立刻脫下外套披在我身上。這外套暖烘烘的，還帶著你的幾分體溫和淡淡煙草味。

我不想再被你罵，于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想像自己就是故事里的那個女孩，全然不知情自己成為三樓某個窗口的風景，男孩知道這女孩的夢想是當上明星，他常躲在窗口看著她坐著不同導演的車回來。可是這個身無分文的窮小子，就算他和她青梅竹馬又怎樣，他給不了她想要的，就不能做她前進路上的絆腳石。

我漸漸找到了感覺，被喊Cut的次數越來越少。

收工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教學樓里藍白色燈火漸次亮起，我走到你面前，你在冷風中神情滄桑地吸完最后一口煙，然后轉身很豪邁地搭著我肩膀對大家說：“今天真是辛苦大家了。走!我請大家喝酒去，不醉不歸!”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和一群未來的大明星大導演混在上海深秋的小酒館里拼酒劃拳大聲嚷嚷豪氣沖天。醫學院的乖學生金書婷。她從小到大滴酒未沾，每日生活無非就是認真溫書老實做人，干過最驚世駭俗的事便是下了晚自習一個人呆在解剖室復習功課，可那還不是為了期末爭個高分，如今這一切在這些藝術青年面前顯得如此蒼白乏味。我左手抱著酒瓶右手捏著筷子，幾近崇拜地聽一長發男子說他如何在冬日跳入后海展示行為藝術，言者意未盡，立刻有人跳出來說，“這有什么了不起，和武哥比那簡直小巫見大巫，想當年武哥為張佳一個人浴血奮戰八個人，那才叫個驚天地泣鬼神呢!”

這個晚上的收獲可真多，我搞清楚了原來你真名叫夏武。導演系大四學生，最崇拜的導演是張藝謀，最喜歡的明星是安吉麗娜茱莉，你喜歡她女王般的冷冽唇角和性感迷人的身段。說起這個女人把她和她情人的鮮血做為自己的飾物時你簡直兩眼放光，做女人做到這個地步，怕是任何一個男人都不能抵擋吧。當然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和你的夢中情人張佳有那么點相似，都是如此生猛火辣，都是如此性情中人。

我未見到張佳本人。可當晚的記憶如此深刻，這個名字橫空出現時所有男生眼睛都亮了一下，而你，你深邃的瞳孔忽然張大，好像夜空騰然盛開的焰火，那一刻我下意識看了看你背后的天。滿天的寒星，無比地清澈，無比地晶瑩。

最后的最后，你喝醉了，你的面前擺著15個空啤酒瓶子。你把頭擱在啤酒瓶上放聲歌唱：“等待良人歸來那一刻，眼淚為你唱歌……”你唱唱笑笑，最后聲音逐漸哽咽了起來，你那幫兄弟們都不吱聲了，我聽見有人咬牙切齒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張佳這個妖精，真他媽不是東西!”

我是從你兄弟那里聽來你和張佳的典故的。我不是有意探你隱私，可請原諒我那些情不自禁的微小好奇吧。

關于張佳，她顯然是迥然異同于我身邊的種種女生。我們只會溫書，上課，小打小鬧，周末的時候三五成群湊在一起跑去西單看電影，幻想一場綿延而轟動的浪漫邂逅。

呵呵。很乏味很蒼白，不是么?

而張佳，她是一株逆著陽光生長的植物。這個女生從不穿長褲，從不，即便是冬日也是裹著色彩斑斕的長裙穿梭在表演系的樓道里，或者樓下等待她的不同款車里。未從那個小城出來之前她是你青梅竹馬的女子，而在這距離紙醉金迷一步之遙的藝術學校，她是即將展翅高飛的朱雀，校園里都在傳言即將開拍的一場大戲啟用張佳為女主角。當然，誰都看得出她為此付出多少精力。

這繁花似錦五光十色的圈子，要的越多，放棄的也就越多。即將走紅的女星必然是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的。你這個既無顯赫背景又無光耀家產的小子，你給不了她想要的，就不能做她的絆腳石。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夏武。所以你才把你的傷痛穿針引線寫進了劇本是嗎?所以你才在看到我的時候說如見故人是嗎?西門南大街你混亂的出租屋內，離我三步遠的電視機上放著你和張佳曾經的合影，這女子未施脂粉的素凈模樣，讓我恍惚以為是鏡中的自己。

有那么一瞬，我突然很想吃張佳的醋，可轉念一想。我算你的什么人呢?

說來奇怪，一部短片不能立刻把兩個心有妄念的人湊在一起。卻讓兩個素不相識的人熟絡了起來。送醉得不省人事的你回去的夜晚，有風呼呼地洞穿黑夜。寬闊似海的街道上，你的兄弟秦生在我下車前囁嚅著問了我的手機號碼。

我本不善與陌生人交往，自從遇到了你，一切就變了樣。

我當然不喜歡秦生，可是他是最接近你的人，于是我便自然而然地和他走到了一起。好吧我承認我有點惡劣。教科書上說欺騙是本質性錯誤，可書上沒有記載，那些躲藏在欺騙背后的一寸寸情思。是如何春蠶到死，碾落成泥。

你依然會找我來拍些小短片。題材一律灰暗單調，多半是些流水多情落花無意之類的陳詞濫調。對于電影我顯然是個外行。可看你這個樣子，我總有些莫名的憤懣在心里暗涌，于是在第N次被你大叫著Cut的時候，我終于爆發了。

秦生在身后扯我衣袖。可我還是扯著嗓子對你大叫。我說夏武你聽著，以后這樣爛的故事你愛找誰演就找誰演，我不干了!最后我轉身，狠狠地看著你說，“夏武，如果還愛，就回去找她，如果不能挽回，那這樣只會讓我更看不起你!”

我說完就走了，我走得很快，只聽得學校兩旁的梧桐往下簌簌地掉葉子，冬天來早，夕陽還未下山天就已經半黑了。我抬頭，拚命想收回迅速涌出的淚水，可是它們卻以更洶涌的姿態流了下來。

后來的后來，故事就這么淡了吧。

我恢復了乖學生金書婷的身分，這個城是如此的盛大，相遇和躲避都是如此的容易。楊絮漫天的時候我踏進一家醫院工作，那時距離你畢業離開上海已經整整三年了。我每日在充斥著消毒水味道的相同房間里來回穿梭，忙碌的時候會大叫著哀嘆人生無望。但年終也會抱著喜慶的獎金紅包喜笑顏開。

你看，我從一開始就是這么一個市儈而實際的人，看得見的銀子才能讓我甘心忍受生之勞苦，感情上也是如此，癡癡地躲在你身后企望你回頭時能看見我守候的影子，那一向不是我的作風。

和秦生的重逢卻是我始料不及的，那天他裹著黑色的大衣夾裹在人群中，表情蕭瑟，我們低著頭在咖啡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在一番搜腸刮肚對那段短暫的過去回憶后。秦生抬起頭對我說，金書婷，你還記得夏武嗎?

秦生繼續說，夏武臨去澳大利亞之前曾囑咐我找到你，讓我把這張唱片交給你，我去過你們教學樓好幾次，只是沒有碰上你。

秦生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后我只能模糊地聽見一句：金書婷，如果當初不是夏武先碰上你，一切會不會就不一樣?

我沒有說話，然后我和秦生就這么坐著。看窗外天光將暗，夜幕漸漸降臨了。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關于暗戀的情節都是這么傷感而無奈。如果我不是先遇到了夏武，如果夏武不是先遇到了張佳，那么后來的后來。一切會不會就不一樣了呢?

只是，咖啡館上的唱片不會說謊。那張被刻錄的光碟，從頭至尾一直在唱著一首歌，那首歌的名字叫，可惜不是你。

(責任編輯 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