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紅婷婷而立,我坐在椅子上,拉著她的手,瞅她看著我的眼睛。素紅難為情地把臉蛋兒稍稍偏扭了一點兒。目光落在灰白色的水泥地面上,但嘴角依然掛著那一抹笑意。我倏地站起來,擁她入懷。
過了一會,我悄聲說:“表哥回話了?!?/p>
素紅沒言語,但她明顯地抖動了一下。
“都辦好了,就等著我去學(xué)手藝了。”
素紅沒言語。
“種地不是一樣過日子嗎,俺媽也真是的,總眼熱表哥一個月掙三四千塊。唉!”我長嘆了一聲。
“那你就去吧。”素紅依然貼在我胸前。
“我想你。”
“瞅你那點出息!”
我沒言語。
“去吧?!彼丶t站直身子,雙手搭在我的雙肩上,說:“多掙些錢沒啥不好?!?/p>
“可是……”
“我也想你。不過為了以后的生活,短時間的分別沒啥了不起,你說呢?”
我無奈一笑,說:“你心挺狠。”
素紅捶了我一下,然后直接了當(dāng)?shù)赜盟拇椒庾×宋业目?,一種甜滋滋的液體潛入了唇齒之間。
正月一過,我登上了南去的列車。站臺上素紅忍住淚揮一揮手,就躲到柱子后面。列車啟動,素紅抽動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我的視野中,難怪,我們從小到大沒有分開過,可是,搞得這樣悲傷究竟為什么?我問自己。
四月一日,我正式成為這個機械廠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學(xué)習(xí)焊接的工人。表哥說過,這個機械廠從沒招過學(xué)徒工。車間主任劉巖也這么說,他說:“你是本廠第一個學(xué)徒工。好好學(xué)。別給你表哥趙留臉上抹黑。不看在趙留的面子,你根本就進(jìn)不來。”
我聽表哥趙留說他走了不少人情,想必就是給劉巖送了很多禮吧。
表哥覺得這里是“天堂”,走人情把我弄了進(jìn)來。而我自從進(jìn)廠就被車間迷漫的煙塵和鐵銹味,加上工業(yè)垃圾和生活垃圾損傷了各種感官和思維系統(tǒng)。幾天之后,吐痰都是黑色的。這一切讓我想到了身體,想到了健康,想到了生命和愛情。如果我這二十歲的生命消失了,那么我和素紅的愛情也就結(jié)束了。所以。在這種情境下我想起素紅是合情合理的,同時我向趙留表哥說出不想干下去也是合情合理的。然而我卻沒有能力反駁表哥的“適應(yīng)理論”。
他說:“老木、老李都干了半輩子了,出啥事了?只要適應(yīng)環(huán)境就好了。”
“可是……”
“沒有可是,只有學(xué)成我才好對姑姑有個交待。再說,你一走我走的人情不白廢了嗎。”
我無話可說。
接下來的日子和唐守忠有很大關(guān)系的。
唐守患也是本廠的電焊工。我們倆第一個照面兒是非常偶然的。那天我咳了四五聲才把一口黑痰吐到地上,正好走過來一個矮胖子,戴著口罩,他就是唐守忠。
“怎么不戴口罩?”他問。
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他叫什么,也沒看清面孔,但這點理由并不能妨礙我實實在在地回答他,我說:“捂著難受。”
“必須戴,適應(yīng)就好了?!彼f。從他那雙圓眼睛里流露出的,是一種善意親和的光芒。
過后我問表哥那個焊工姓什么?
“怎么。欺負(fù)你了?”
我說:“沒有?!?/p>
“哦,我量唐守忠也沒那個膽量。以后有誰欺負(fù)你千萬告訴我,我讓他‘走道’?!北砀绲娜茄鄯派湟环N逼人的目光。
和唐守忠一天八小時不離左右地勞動的日子在三個月以后開始了。換句話說,三個月我就掌握了焊接的原理和技術(shù)要領(lǐng),這樣,班長把我和唐守忠分到一組,開始焊接各種工件。我學(xué)的是二氧化碳?xì)怏w保焊,與手把電渣焊的原理一樣。
唐守忠這個人真是不錯,合作的第三天下午,我的眼鏡不慎落地跌碎了,他看見了淡淡一笑。轉(zhuǎn)身從他的工具箱里拿了一副送給我。我說:“謝謝。”
他說:“謝啥。千萬別打了眼睛,打了眼睛可就有罪受了?!?/p>
眼鏡具有反光作用,在焊接時不容易被弧光灼傷眼睛。所以焊工都戴眼鏡。一但被弧光灼傷眼睛。會引起急性角膜炎。角膜炎啊!能不遭罪嗎?而且左右你的性生活。
王勁上次打了眼睛后,趙留開玩笑說:“唉,晚上老實點,要不你三天都好不了?!?/p>
真讓趙留說中了,王勁的眼睛紅了四五天。活像一只染上了疾病的公兔。
趙留問:“你跟媳婦干事了?”
“不干能行嗎?”王勁說:“她他媽一個勁往我身上爬。”
二十位焊工笑得好像一片草在風(fēng)中晃動。
唐守忠的話不多,有一天中午休息,他卻問起我許多事情,相處這么長時間他還是第一次說這么多話,因此我也如實地回答他。
我說:“父母在老家種地。有一個哥哥前年出車禍沒了,妹妹正讀中學(xué)。”
“真是不幸啊!那么小的年紀(jì)就沒了。”
我無奈地笑笑。
“有對象嗎?”他問。
“有啊。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好著呢!”
唐守忠替我綻放出甜蜜的笑容。
和素紅分開近五個月了,真的很想她,特別是不忙的時候,她的音容笑貌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想到她,就想給她打電話,雖然看不見她的模樣,卻能聽到她的聲音。就是天天打電話我都不怕麻煩,然而素紅沒說幾句話就說電話費太貴,掛了!我也知道再說下去她會哭出聲的。
我與唐守忠合焊的車架上有一道對接縫需要立起來焊平縫,活不多,有點危險。那次車架子立好之后,我正想爬上去,唐守忠一把拉住我說:“我上吧?!?/p>
沒等我說什么,他就上去了。我在下面只好給他遞一些工具。十幾分鐘后,唐守忠滴淌著汗水下來了。我想,可能是我哥哥的緣故促使他這樣關(guān)照于我。于是我由衷地說謝謝。他聽到了卻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他的笑容真是憨厚極了,其實這種笑容在我們的合作之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例如我干活的時候偷點懶,他笑,揀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膶涌p來施焊時,他笑……每次都像大人慣孩子一樣地笑。
而唐守忠并沒有慣著趙留長脾氣。
這事當(dāng)然是趙留引起的。趙留和王勁合焊的車架子上有一道三十個肉的成型糟爛透了,結(jié)果被檢查看到了,檢查又找來班長。
“誰干這樣×活?”班長看過,罵。
情急之中,趙留說:“唐守忠的活?!?/p>
說這話時,他不知道唐守忠就站在自己的身后。唐守忠說:“說話注意點,誰干的?”
“不是你干的是誰干的?”趙留瞪著眼。
“是你的活?!碧剖刂腋嬖V趙留。
班長說:“別吵,看看鋼號?!?/p>
每個焊工都有自己的鋼號。自己干的活自己打號,目的是出現(xiàn)問題能找到責(zé)任人。班長找了好一會兒,最后在另一道焊肉上找到了和趙留合作的王勁的鋼號,班長哼一聲走了。
事后,趙留在我面前示意要把唐守忠整走。說真的,我看趙留都來氣。我說:“本來就是你不對,還想整別人。唐守忠那個人多好啊!”
趙留沉默了半天,說:“看在他照顧你的份上。不然。哼!”
趙留啊,我的表哥,你真是不咋地。我在心里對他說:唐守忠不慣你毛病是對的。就是放在我身上也不會容忍別人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
事情平息后,我竟然傻了巴嘰地對唐守忠說:“唐師傅,你以后更要關(guān)照我了。”
“為什么?”他問。
我說:“要不我表哥會把你整走的?!?/p>
“是趙留讓你告訴我的?”
我說:“不是。是我擔(dān)心你。”
唐守忠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還行,不過你要明白,我是看你小才照顧你的,并不是怕趙留什么,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p>
我覺得無話可說,臉上也火辣辣的。很多天我都覺得跟他無話可講,盡管他的目光看我時溫暖依舊。
偶然抬頭時才發(fā)現(xiàn)吊車上有一雙頑皮的眼睛正看著我呢!開吊車的女孩兒叫張百娜。名如其人,很“娜”!做工友很長時間了,然而加起來也沒講過五次話。主要是因為她在吊車上工作,我在地面上干活。工作上的交流只用手勢。頂多臉上帶點表情地張張嘴,說些什么彼此誰也聽不見。很想找個機會跟她聊聊,可“娜”工作期間不上廁所是不會走下她的空中“閨房”的。要么就是中午吃飯翩翩而下,飯后翩翩而上。因此,我對“閨房”產(chǎn)生了許多遐想,總有一觀的欲望,可是沒有名正言順的理由也就沒有勇氣和膽量。
機會來了。那天工作到上午十點鐘突然停電。張百娜的吊車停在距離云梯十幾米的地方。她下不了吊車,唯一的辦法是用撬桿撬一邊的輪子,移動到云梯前。但這個人必須有膽量走十米高一尺寬的橫梁。我行,所以沒等領(lǐng)導(dǎo)指派,就像猴子一樣順著云梯爬上橫梁,完成任務(wù),也光顧了娜的“閨房”。
女孩子的房間就是不一樣,一開門香氣撲面而來。雖然只有兩平米左右卻光亮整潔,墻壁上貼了名星畫,掛著她的包,還有水杯。那個金黃色的包和透明的水杯看起來都像“娜”一樣精致。
“這小屋真漂亮!”我說。
張百娜笑,說:“坐會兒吧?!?/p>
我說:“不了,下面還有活呢?!?/p>
“謝謝你。”
站在地面上以后我才清醒過來,沒有電怎么干活?向吊車上看,張百娜也在看我,我說:“你怎么不提醒我一下?”
她的兩片嘴唇也相互碰了碰。也許是說:“我也忘了。”
張百娜每天午飯后。打一杯水。然后拎著水杯去廁所,經(jīng)過一堆廢棄的鐵架時。把水杯放在架子上面再去方便。我觀察了好幾天。就是想在這段時間做點文章給她看。怎么做呢?總不能在她方便時搞惡作劇吧?最后決定在她入廁時把水杯拿走。放在車間里挨著云梯的窗臺上,只要她蹬上云梯就會看見水杯。
連續(xù)多目,張百娜都在為自己的水杯能夠出現(xiàn)在云梯旁的窗臺上而感到莫名其妙。我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偷著笑。壞就壞在我們彼此經(jīng)過時本人發(fā)出了幾聲傻笑,第二天,她打滿水后就把水杯放在我的面前,點了一下頭,然后去廁所。我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只有按照往常的位置放好“娜”的水杯。表明了“壞事”是我干的。
再一次把水杯放在我的面前時。她悄聲說:“送吊車上。等我。”
娜二十歲,我二十一歲,她一米六五的個頭。我一米七五,她很大方,我卻靦腆。但這一切并不影響午飯后,屬于我們的四五十分鐘的光陰。她喜歡拉著我的手交談,談歌,談書,談明星,談上學(xué)的日子。談著談著我們的目光銜接成透明的光柱。聲音也沒了,“娜”閉上雙眸……
工作的時間一到。我小心下云梯,但還是讓唐守忠給看見。閑時,他問:“戀愛了?”
“啊?!蔽矣X得面部火烤一樣熱。
“你老家不是有對象嗎?”
“啊?!蔽矣蛛S意應(yīng)了一聲,可就在那一瞬間,素紅的模樣倏地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之中:那亭亭玉立的身姿,那白白凈凈的面孔,那一雙永遠(yuǎn)含笑的眸子……從那雙眸子里掉下的淚珠能把我的心砸痛!
我清楚地記得,九歲那年冬天,我們在冰上瘋玩。素紅一下沒站穩(wěn),摔倒了,頭碰在了冰上。她半天才哭出聲來,看見那淚珠我的心就有一種疼痛的感覺。我抱著她也哭了。
路過的大人笑說:“這倆孩子!”
我有些日子想不起素紅了,唐守忠的提醒讓我的心又飛到素紅的身邊。畢竟我們從小是光腚娃娃,無論多么美好的事物都無法代替我們那個年代那份純真,骨子里融入的都是彼此的聲音和影像。
我是看不得女孩子眼含淚水的。
那天早晨我和表哥到廠門口時,張百娜剛好也走到門口,我看見趙留的三角眼突然圓了,他的目光仿佛是一雙手,在“娜”的身體上撫摸。說心里話,我現(xiàn)在對趙留的種種行為感到惡心。甚至憎恨。有那么一次我目睹他在張百娜的背后用手指比畫了一個極其下流的動作。如果他不是我表哥。當(dāng)場就會賞他一個耳光。
“娜”走過來,趙留忙說:“唉呀,百娜今天真漂亮!”
“娜”扭頭看我的眼含淚水。她反問道:“我哪天不漂亮啊?”
我的心一陣酸痛,停下了腳步。
“怎么不走了?”趙留問我。
我說:“心難受。今天不想干了。”
趙留看了我十幾秒鐘,也沒明白我的心病是哪陣風(fēng)帶來的。
“那一你回去吧?!?/p>
兩天后我才上班。干活時不敢抬頭看,禁不住抬頭卻沒有看見那雙受傷的眼睛。
唐守忠把我和張百娜棒打鴛鴦之后(這樣說缺少點人情味,也是無奈)繼續(xù)合作。
每個月開資,我們二十個焊工都要去喝酒。不過這一回?fù)?jù)說要另有節(jié)目——酒后尋歡做樂。有這樣的思想不是一天兩天了,就像一粒種子不會在一天兩天破土成苗一樣。自然,埋下種子的人還是趙留。
酒桌上,唐守忠和我不動聲色,那些弟兄躍躍欲試。
趙留說唐守忠:“別看你小子蔫了巴嘰的,其實你比誰都想?!?/p>
唐守忠笑了,說:“對對,我比誰都想?!?/p>
爾后,他喝了一杯啤酒說:“我得去趟廁所,憋著尿真不舒服?!?/p>
哄笑聲引來許多陌生人厭惡的目光。
唐守忠捅了我一下,問:“去廁所嗎?”
“去?!蔽艺f。
方便后。他拉著我從后門溜出了飯店。他說:“離開這個是非之地?!?/p>
“去哪?”我問。
“知道‘潔身自好’是什么意思嗎?”唐守忠反問我。
“知道?!蔽一卮?。
“那好,回家休息吧,明天上班。”
我和唐守忠中途撤了,那十八位弟兄慘遭不幸一讓警察帶到了公安局。每人五千,交錢放人,后來我們的老板掏了腰包。要不沒人干活。十八位弟兄剛回廠子也覺得不好意思,不過就一上午,下午又開始嬉笑怒罵。
唐守忠的焊機意外地出故障那天。我預(yù)感到事情并沒有過去。果然,接下來的日子他開始丟工具,焊機兩天不壞三天準(zhǔn)壞。他幾乎每天都挨批罵,情緒一天比一天低落。有時一天聽不到他說一句話。
沒想到,有一天我引發(fā)了他對我的第一次暴怒。那日,我又想揀一道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膶涌p來施焊,意外地被他一把提溜起來,他大吼道:“不能干就找領(lǐng)導(dǎo)換好活,別老揀我的便宜!”
看眼神,我讀懂了他的怒火。不想。次日下午唐守忠對我進(jìn)行了一次讓人不能理解的報復(fù)。我和唐守忠合焊的車架子只剩下立起來的那道焊縫,見他魂不守舍的樣子,我只好爬上了車架子。他把我的焊接小車?yán)郊茏酉逻呂揖烷_始施焊,一引弧,我就覺得電壓不對,但是已經(jīng)起步就焊完算了。完事一看,我的頭冒汗了——成型很丑。我知道是唐守忠調(diào)了小車上的電壓。
結(jié)果我挨了好頓批。
表哥問我:“咋焊得那樣?”
我說:“唐守忠偷調(diào)了電壓。”
趙留的三角眼瞇成一道縫時,我真后悔說出了真相。
某天中午休息,主任進(jìn)車間檢查時,又發(fā)現(xiàn)唐守忠的焊機沒關(guān),二氧化碳也正從鋼瓶閥門泄露。
結(jié)果誰都會想到:唐守忠被開除了。
沒離開車間之前,他對我說:“出門學(xué)手藝是好事,但別學(xué)壞?!?/p>
唐守忠走后,我一個人干活,總覺得少了很多東西。有一天我挪動焊接小車時,比手指長出許多的手套竟然碰轉(zhuǎn)了電壓和電流的調(diào)節(jié)鈕,我恍然醒悟:唐守忠一定是在無意中碰轉(zhuǎn)了電壓調(diào)節(jié)鈕。
當(dāng)晚,我給唐守忠打電話,好在他接了我的電話:“唐師傅忙啥呢?”
“我才下班?!?/p>
“在哪找到活?”
“‘大洋機械’?!?/p>
我說:“是我不夠意思,不然你不會被開除的?!?/p>
“都過去了。其實我早就想換個環(huán)境?!?/p>
他能這樣說,我的心里確實敞亮不少。我說:“那我——去你那干活行嗎?”
唐守忠問:“你怎么也要走呢?”
“跟你的想法一樣,換個環(huán)境。”
他猶豫一下,說:“那你想好就來吧。”
第二天,來到表哥家,他剛起床。他先是一愣,然后問;“這么早干什么?”
“沒什么。”我說:“我不干了,幫我把工資領(lǐng)出來?!?/p>
“你回家嗎?”
“不是,我明天跟唐守忠去‘大洋機械’干活?!?/p>
“跟誰?唐守忠!”趙留擠了擠三角眼。重新審視了我一遍,也未能看出我的脊柱里究竟是哪幾根神經(jīng)錯了位。
當(dāng)然,我也不知道。
最后他說:“隨你便吧。”
(特邀編輯 丁 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