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新接了個項目,因為我跟德國方面洽談的業務完成得十分出色,于是Mr劉派我前往香港,大約為期半年,追蹤新單。
這對于沒怎么離開過北京的我來說,有點問題。馬凱明首先跳出來反對,說我絕對受不了那邊的熱帶雨林氣候。我整理了兩大包的行李預備大干一番,接著又遭到來自我父母的反對,千言萬語就是不放心。他們的橫加阻止讓我懊惱,而我已鐵了心,要去香港。
飛機抵達深圳后,我接到父親的電話,說他有個學生住在尖沙嘴,去香港多年,他們獲得聯系,讓我到港后務必住進這位女士家。我答應了下來。坐地鐵過關,果然在出口處看見有中年知識女性手舉寫有我名字的字牌在接站。
這位便是我爸爸多年前的學生,大我15歲的陳月霞。現在港屬一家私立中學圖書館里任職,打扮的像我高中時期的數學老師,在我記憶中毫無其他印象。我很不好意思地說了打擾,她便極熱情地拉了箱包,接我回家。
陳月霞住在九龍尖沙嘴的一幢老樓里,房子很擁擠,不會超過七十坪。每個房間都有書柜,從臥室到客廳到洗手間甚至廚房,到處都堆滿了書。我被她安置在放有一架鋼琴的書房。這間書房陽光通透,有很白亮的自然光從窗口照進來,窗子下面是一張很大的畫案,畫案上堆滿了筆墨紙硯和練過的毛筆字。案子的一側是整面墻的大書柜,陳月霞在另一側擺了鮮花,我的小床就緊靠鮮花這邊,以前是陳的兒子住的,兩年前,那個11歲的小伙子去了澳洲。我在書柜里找到了這個男生的照片:一個戴眼鏡的小知識分子。
初來這天旅途疲憊,陳月霞不住感慨上次見我我還是個小孩,一眨眼都花容月貌,時光催人老,她不服老怎么行。中途陪我去了趟公司,在路上跟我解釋她丈夫上周去印度公干,她一定陪我好好玩玩香港。
躺在香港的第一個晚上,接了馬凱明的電話,給父母又報了平安,我睡得格外甜。
第二天醒來,穿睡衣去客廳,看見一個中年略為謝頂的男人端著小杯子,在餐桌前面看報紙。我很窘迫地找陳月霞,這位先生開口說:你就是囡囡吧,我是你姐夫,叫方澤潤。
他叫出我的小名,讓我更加尷尬,于是僵了半刻后跟他解釋,我叫周顏。
方澤潤念了兩遍我的名字:周顏,周顏。
然后陳月霞拎著幾盒腸粉回來了,我就退回去換衣服。想必陳月霞大概是不知道我的名字,只跟我父親一起叫囡囡習慣了吧。
我的新公司在浩福街,距離陳月霞家很近。這天方澤潤開車送我去公司,臨行笑陳月霞來港12年,有了駕照還不會開車。陳月霞更是笑,說自己左邊老公右邊兒子,會開車才是浪費。我們下了樓,我卻在陳月霞的笑容里聽出了寂寞。
在車里方澤潤問我負責公司的哪塊事務,跟我講了幾個外企鮮少外傳的笑話,天知道他從哪里搞來的,爆笑后我問他做哪方面工作,方澤潤說,自己是個老派人,考古的。一直到了公司,我才驚覺,原來是他。
從前偶爾聽父親提過,說有一個學生秉性溫柔,嫁了一個考古界的泰斗,全家遷往香港,香車洋房,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以此來警醒壞脾氣的我早日回歸正道。直到我認識了馬凱明,馬凱明鞍前馬后了卻后患,才再沒有人提起那個泰斗,放了我一馬。
午餐時間,我在搜索里輸入方澤潤。顯示的資料果然不可貌相,從小我就喜歡歷史,他在這方面的造詣,可不是穿多少金銀能等括得出。雖然我也很眼饞香港新同事那個大鼻子妹的名牌鞋,又俗又顯眼的logo像高血壓。但方澤潤的清貧一點也不叫人厭惡,這次的魚跟熊掌,魚勝出。
這天公司給新同事開party,我們在一層的茶餐廳鬧到很晚才散。沒想到方澤潤竟在公司樓下等我。那輛跟他一樣低調的車子里,他穿了一件領口沒有絲毫修飾的白短袖,笑盈盈地從里面給我打開車門,照舊叫我囡囡,說香港的路很繞,他怕我找不到家。
燈火通明的半島,我初次離家的第二天,方澤潤的話像盞小火爐照亮了我的心。傾下身體坐進來的時候,方澤潤放了左小詛咒的《你知道東方在哪一方》,某種極其細微的情感在音樂流淌出來的一瞬間就流淌滿了整個車身。我靠進柔軟的椅背里,想起小時候在我外婆家,銀星滿天的景象。再看窗外繁華我不禁感動。
方澤潤很久都沒有說話,車子兜了一圈又一圈,迤邐的夜色像婦人一樣在兩側老去,馬路上嘈雜的各色語種歌曲流進來,這里,正是香港。
沒幾天就放了暑假。陳月霞不用去學校,又報了日文班聽課,已經持續三年,成為那所培訓學校資格最老、動口能力最差的學員。方澤潤似乎迎來了一場休假,從印度回來后閑了下來,整天練字畫畫,喝茶逗魚,好不清閑。我在香港的工作逐漸適應,反正在哪都少不了勾心斗角,你不變得強悍不拼命往上爬,隨時都會給甩出局。我要買上萬塊的擦臉油消除連日加班不斷生長的皺紋,我要跟新同事打成一片不被孤立,我只能一面兢兢業業地干活,一面習慣收工后跟同事一塊下午茶,上中環買東西。
方澤潤勸陳月霞休息,稱陳月霞為學習狂人。自從兒子走后,陳月霞仿佛失去重心,瑣碎生活中一點找不到自我,唯有在重復往返的課堂上,她才能夠放松地想下午買什么菜,要不要去買那件暗紅的毛衫。他們相互沉浸在各自的生活里,唯一的紐帶,去了墨爾本唱歌。
好幾次公司建議我搬回宿舍。我借口舍不得陳月霞養的粉嫩的花兒,讓自己留在他們家書房。這些年來,陳月霞一年回一次大陸,二十天的假期,十五天在方澤潤老家,五天回自己娘家探親。多年來很多朋友都失遺了,基本沒什么人來香港看她,她的適應能力很差,在香港也沒什么朋友,整日便是圍繞她的太陽方澤潤做家事。所以我的到來讓她倍感親切,她們全家,都表達了對我的歡迎。
而方澤潤不同,他的工作所給予他的巨大樂趣和巨大光彩,讓他游刃有余地自在生活在香港,他不需要什么朋友,他有很多書,也有很多想跟他成為朋友的人。我住在陳月霞家里,不禁被這個富有才華的男人自由的秉性所吸引。
我們每天早晨在一個桌子上吃飯,講一些瑣碎的笑話。我愈發覺得在這兩個人的世界,培養著拉向兩端的兩種孤獨。或者大吵一架還能夠溝通,可是好脾氣的陳月霞從來不會爭執。方澤潤就變得像個外人,不再有牢騷產生。
住了四十天后,我開始抵觸馬凱明的電話,不想聽見這個人的聲音,它讓我煩燥。有時跟陳月霞獨處一室,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會尷尬。跟方澤潤的相處很愉快,我期待著跟他交談,或者,一起在沙發上看碟。我回避著這些變化,沉浸在方澤潤的精彩世界里。
沒想到幾天后馬凱明居然出現在我公司樓下,說聯系不上我擔心。我們四個一起回家吃飯。陳月霞帶馬凱明去參觀露臺,方澤潤坐在客廳的餐桌邊輕聲問我要不要喝咖啡,我在這一刻忽然感到難過得貫徹心扉。方澤潤攪拌著杯子,濃烈的咖啡香味傳過來,仿佛某種炙熱的情感在空氣里揮發,一霎那叫我感到窒息。我抽著鼻子,緊緊地抓住手里的報紙。方澤潤站了起來,說我必須離開你,你已經控制不住了。說著端著咖啡去了臥室。
我不曉得有沒有被看出,這時才明白,我在緊繃繃的生活外,愛上了方澤潤。
這頓晚飯吃得寡然無味,馬凱明只在香港待了很短的時間,36小時后就飛回北京。12小時后,我搬出了陳月霞家,住進浩福街公司樓下不遠的宿舍里。跟一個英國女生,一個藏族女孩,一個臺灣男人。
這個臨時組建的四合一之家繁榮得叫我很快不再想方澤潤。我重新變得跟阿曼達、娜塔莎、耶利亞那樣全身心傾注工作。我的左手被馬凱明的右手拉過,即使再疲憊,也是有所惦念。在香港越來越熟悉,有更多的聚會等著我去參加,很多次我盛裝新顏出現在半島的黑夜,把白天高強度工作的疲憊褪掉,扔進酒桶。我想我會像忘記很多經過我的男人那樣,忘記甚至并未好好經過我的方澤潤,不再在寂寞的時候思念他,不再思念他顰眉笑眼,欲言又止的寂寞。
半年一晃兒過,我本有機會可以留在香港,但還是申請按時回京。
臨走方澤潤讓快遞公司給我送來一本書,扉頁上一行小字。我不禁潸然淚下,卻還是拿了當晚的機票,離開了。(責編:丫丫 cy627@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