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戲癡槍挑匪首

汾河鎮大掌柜家的朱二小姐即將出嫁的消息不脛而走，給酒樓茶肆添加了談資，有的說，哼!誰把這個瘋瘋癲癲的掃帚星娶到家祖宗八代都跟著倒霉。有的說，憑什么便宜了窮山峁里的那個拉駱駝的后生，朱掌柜還倒搭進那么些白花花的銀子?

朱大掌柜在汾河鎮是個響當當的人物。也該他八字不順在“麒麟”二字上缺兩撇。盼子心切的他，卜卦吃齋熬到中年，那個不爭氣的太太偏偏生了一對鳳胎，朱家二女中，唯這朱家二小姐天資聰慧乖巧伶俐，取名叫月娥，備受寵愛。這朱掌柜性情淡泊，沒有不良嗜好，獨好觀劇看戲。汾河鎮地處山西陜西交界處，物產豐饒商賈云集，自古就有小太原之稱。地方戲劇像走馬燈似的到此搭臺獻藝。凡大戶人家的婚喪嫁娶和壽誕之日，自然缺不了戲班子來烘托氣氛，每次觀戲也自然少不了朱掌柜和二小姐。

朱掌柜發覺月娥神態舉止與別的孩子異樣時，是在月娥八歲以后。月娥觀戲時常常入戲，遇到生離死別的劇情小臉兒哭得一塌糊涂，回到家茶飯不思寢食難安。一次來了演花木蘭的豫劇班子，那一曲“誰說女子不如男”的唱腔，讓她興奮不已，回到家非得讓他媽教她納鞋底做鞋，并要親自去慰勞抗金的漢家軍。朱掌柜一看壞了，這孩子八成是得了癔癥。忙請來了當地的名醫，那位號稱“賽華佗”的老中醫號過脈后搖了搖頭:“二小姐得的怕是癡癲妄癥，任何藥石都難以奏效，解鈴還需系鈴人。”朱掌柜一聽愁眉緊鎖，忙問:“何為系鈴人?”賽華佗不緊不慢地說:“二小姐因戲患癡，不如因勢利導，就讓她加入戲班子。”朱掌柜一聽讓閨女去當戲子，那還不讓唾沫星子淹死?賽華佗又說:“下策就是給二小姐找一個遠在山峁峁的婆家，遠離這梨園塵囂，或許靜養調息后方能病愈。”朱掌柜認為此方頗為穩妥。隨著年齡的增長，月娥的癡病愈加嚴重，每天頭不梳臉不洗“得得鏘鏘”的曲不離口，在院子里邁著戲步舞槍弄棒。盡管芳齡豆蔻仍沒人敢提親，弄得朱掌柜在鎮子里抬不起頭來。

月娥在二十四歲那年終于有了一線轉機，大旱之年民不聊生賊盜四起，這戲班子賺不到錢自然銷聲匿跡。月娥聞不到鑼鼓聲，癡癥頓時減了幾分。有時和正常人一樣幫襯母親燒飯漿洗料理家務。朱掌柜一看大喜，因為他早就給閨女物色了一個郎君。此人家住千里之遙，叫滿柱，常年拉幾匹駱駝到貨棧進貨，心地善良忠厚老實，只是因家境貧寒尚未婚配。一天，他單刀直入地向滿柱提出此事。本以為滿柱有所顧忌，未成想滿柱聽后“撲通”一聲給朱掌柜跪下:“后生一貧如洗怎敢攀貴府的高枝兒。”朱掌柜一看此人如此謙恭大義，心頭一喜，隨后說:“家女身患小疾，如若不嫌與小女喜結連理乃老夫之所愿，至于安家等一切用度……”

這天，月娥在院子里剛剛唱完了《天仙配》，意念還在七仙女和董永的纏綿悱惻之中，一聽說要給她提親，又聽說這位后生家境貧寒，立即跳起來拍手道:“太好了，董永也是父母雙亡賣身葬父，我就喜歡這樣的如意郎君!”不過月娥提出了三個條件方可出嫁。其一，出閣的那天新郎要扮作薛丁山，跪拜三請她這個樊梨花;其二，在迎親的千里之路上，新郎要扮作趙匡胤一路千里送京娘;其三，到夫家后不得阻攔她觀戲唱戲。此三條滿柱都答應。

七月初七，汾河鎮可謂萬人空巷，朱家張燈結彩鑼鼓喧天。只見滿柱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一身戎裝，恭恭敬敬拜過岳父岳母后就匆匆跨進門去。閨房內，月娥頭披紅蓋頭，腳蹬軟底戰靴一身短衣打扮。在眾目睽睽下，只見滿柱撲通一聲跪在月娥膝下:“下官薛丁山特拜見姐姐樊梨花，邊關吃緊末將三戰皆輸，叩請樊姐姐屏棄前嫌躍馬出征。”戲中道白情真意切，說完躬身侍立一旁。月娥一看沒了下文，突然摘下蓋頭，一臉煞氣地說:“要三請才是!”于是，滿柱又依上次念白重跪請了兩次。這時月娥微微一笑立即起身:“瞧爾等如此誠心，念家國危難，小女就隨你走上一遭口羅!”隨后“得令得鏘，鏘嘞個鏘”，邁著戲步昂頭走出了家門。大家伙兒高聲說:“好!”出了大門臨上轎時回頭一瞥，見父母此時已是老淚縱橫。她幡然醒悟手扶轎門“哇”的一聲就哭開了:“爹!娘!您二老多多保重，孩兒不孝遠嫁了!”這一幕，令全鎮子的人無不潸然淚下。

接親的隊伍吹吹打打一路西去，月娥撩開轎簾回頭一望，只見滿柱騎在馬上提著一根哨棒神采飛揚舉目四望，月娥見此情景，自比京娘，破涕一笑。

卻說滿柱將月娥娶到家后，發現月娥并不像人們所言“整日瘋瘋癲癲”的那樣，雖干起活來曲不離口，舉手投足有些戲劇性，可燒火做飯縫補漿洗樣樣內行，把個土窯洞收拾得干干凈凈。晚上同床共枕，那悄悄話說起來也撩撥得滿柱心蕩神馳。每當上街聽到“滿柱，你上輩子燒了高香，取來了這么一個天仙似的俏婆娘，咱臉上都跟著光彩著哩”的贊譽，就跟喝了蜜一樣。一年以后喜上加喜，月娥生下個白胖小子。辦完了滿月，就給岳父捎去了報喜的口信兒。

盡管月娥的陪嫁黃的是金白的是銀，軟鋪硬蓋足足裝了兩大車。可這滿柱兒生性就不是吃閑飯的人，等兒子過了半歲，就辭別月娥拉駱駝走西口去了。

半年之后的臘月，滿柱拉著兩匹駱駝，置辦好了年貨。歸家心切的他緊走慢走，日落西山才進了寨子，朦朧中他發現在自家方位聳立起一幢高高的大宅子。“嘿!半年未歸，是哪個財主蓋起了這么一幢氣派的大宅子?”近前細看，門樓飛檐斗拱，寬寬高高的院墻，虎視眈眈的兩蹲石獅子蹲守在大門兩側，極具官府之氣。當他張開嘴巴正在欣賞之際，忽聽“吱”一聲大門洞開，從這家大宅子里走出來一個女人，細一打量不是別人竟是月娥。頓時讓他張大了嘴巴。月娥一見滿柱歸來，啜泣得就唱起了“王寶釧蹲寒窯……”

原來自打滿柱走后不久，這偏僻的山峁峁里突然來了一個戲班子，這久違的鑼鼓一響，月娥頓時坐不住了，忙請戲劇班子到她家門前搭臺演出，所有食宿費用皆由她包。演完了《穆桂英掛帥》又演《五家坡》，再演《空城計》。半個月下來戲班班主說，你家干脆就蓋個大宅子算了，一來我們到此也有個落腳的地兒，二來憑你的身份住在窯洞里也顯得寒酸。月娥一聽這主意好啊，說干就干，立即找來當地的建筑師傅，依葫蘆畫瓢按縣衙的模樣，緊鑼密鼓叮叮當當備料開槽就建了起來。月娥大把撒銀子，鄉親們樂于幫工，半年不到一座富麗堂皇的大宅子就建成了。

滿柱左看右看樂得直蹦老高。可也暗自擔心，樹大招風。

果然不出滿柱所料。過了年，滿柱擔心家中的積蓄所剩無幾，正月初十就拉駱駝走西口去了。三天后，戲班子班主給月娥捎來口信，要在她家門前搭臺唱戲。月娥忙了一晚上正待吹燈睡下。忽聽“咚咚”的敲門聲。她披衣打開門栓，只見滿柱渾身是血被馱幫的人背了進來。原來滿柱早就叫匪首“豁牙嘴”給瞄上了，這次除了被劫掠去了所有的駱駝和貨物外，左肩還挨了一刀。好在刀口不深未傷及筋骨。月娥體貼入微日夜煎藥服侍其左右，正月十五，盡管滿柱有傷在身，大戲照唱不誤。月娥在戲班子里客串了一個穆桂英的角色，在臺上演得惟妙惟肖，引得臺下陣陣喝彩。其中人群里喝彩的還有匪首“豁牙嘴”。貪婪成性的豁牙嘴自劫了滿柱馱幫后還不依不饒，這一天，豁牙嘴帶來幾個嘍羅觀風踩點，準備觀完戲后下手。先將滿柱家的錢財洗劫一空，再將月娥劫回山寨做壓寨夫人，當晚，月娥扮的穆桂英在一陣鑼鼓聲中登臺一亮相，豁牙嘴一看臺上果然是個絕代佳人，于是就垂涎三尺打定了主意。

散戲后，月娥還未卸妝就匆匆給滿柱煎藥。后半夜。她忽聽院子里的狗汪汪亂叫，滿柱讓月娥熄燈不要理會。月娥此時還未在穆桂英的角色中回過神來，拿起一桿紅纓槍就上了門墻，豁牙嘴和幾個嘍羅正疊著羅漢爬墻探頭窺望，綽影見到墻上出現一個手握長槍身上插滿令旗的人，頓時慌了手腳。豁牙嘴說:“別怕!她當家的有傷，難道怕一個手拿木頭棍子亂舞的戲子不成!”于是，豁牙嘴手提長刀一馬當先上了門墻，月娥一看歹人上了門墻，心想自己是誰呀?是統帥千軍萬馬的穆桂英啊!對付你幾個小蟊賊還不是小菜一碟兒，于是月娥口中絲竹慢板地“得令鏘鏘，得鏘得鏘”地鏗鏘起來。響動驚醒了睡在月娥家兩廂房戲班子的人，他們還以為月娥剛才在舞臺上意猶未盡，在墻上再表演一回穆桂英呢，于是抬出大鼓，掄起鼓槌就“咚咚”地敲了起來。月娥一見催人的戰鼓驟然擂響，端起長槍就照歹人胸口狠狠地刺去，只聽“媽呀”一聲，豁牙嘴手捂胸口栽下墻去。其余的幾個一看頭領負傷豈能善罷甘休?又揮刀上來兩個，接連都被月娥挑下墻去。落地的三個土匪一摸胸口熱乎乎的血往外直冒，方知用的是真家伙，不敢戀戰，發一聲呼哨，便呲牙咧嘴地落荒而逃。

戲班子的人一看，月娥臺上臺下用的竟是鋒利的鋼頭扎槍，都驚得出了一身冷汗。

自月娥孤身一人槍挑了三個賊人，為當地除了一害后，名聲大噪。消息傳到汾河鎮，勾起了朱大掌柜對女兒的思念之情，修書一封請女兒回家省親。當滿柱駕著一輛騾馬轎車，與月娥母子一路風塵進了汾河鎮時，沉寂多時的汾河鎮又沸騰了起來。轎車一停，朱掌柜忙接過外孫又是親又是啃，一聲接一聲喚著“心肝寶貝兒”。女兒下車拜過鄉里長輩，隨后就唱起了一曲《鳳還巢》來，朱掌柜搖了搖頭苦澀一笑，先“唉”了一聲，隨后道:“一別五載這瘋癲的秉性一丁點兒都沒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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