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杞人憂鈷”事件背后隱藏著兩只老虎:三人成虎的謠言風潮和被比喻為“籠中虎”的民用核技術。在這場真相與謠言的賽跑中,民眾因輕信謠言而躁動,民用核工業也遭受誤解。
河南杞縣利民輻照廠的輻照室,一切似乎被鎖在2009年6月7日的一個時刻。那時,一袋20千克左右的辣椒粉從貨物車上掉落,碰巧砸到了正對它實行輻射滅菌的放射性鈷源保護罩上。這番景象就此被定格—人不能進入,鈷源降不下去。唯有31根鈷60源棒發出的伽馬射線靜靜照射著密封室里的各種貨物#8943;#8943;而在輻照室外面,一場關于“泄漏”和“爆炸”的恐慌卻在40余天里愈演愈烈。
“想自殺都死不了”
封死進入輻照室通道的是所有輻照工廠都必有的安全聯鎖系統。只要放射源升出井面,任何人就無法進入輻照室。反過來說,只要有人在輻照室里,放射源就一定在6米多深的水井下不得提升。人和鈷源沒有相遇的機會。
李濤是6月15日趕到杞縣的。他從輻照室內的監視錄像看到,輻照室里放置鈷60放射源的源架跟隨保護罩傾斜了45度左右。“一傾斜就掉不進井里頭了,外面的人也就進不來了。”在房山工業園區一座孤零零的白色樓房里,李濤用煙盒和筆比劃著說。李濤是北京原子高科金輝輻射技術應用有限責任公司的董事總經理。這家隸屬于中國原子能科學院的轉制企業,承擔著為國內眾多輻照企業的培訓職能,必要時還要出面幫后者排除故障。
對于這次意外的卡源事件,李濤認為“其實根本不算個事兒。”為了盡可能說明這只是一次“機械故障”,他打了個比方,“就像騎著自行車,突然鏈子掉了。”鏈子掉了,只是車騎不動而已,對人不會有直接傷害。
在國家制定的放射源分類管理辦法里,鈷60屬于危險系數最高的I類放射源,對它的處理一直格外小心。隸屬于環保部的核與輻射安全管理司,專司放射性物質的運行管理。李濤是其顧問專家之一。據他介紹,中國的管理比國外的嚴格,不僅制定了《放射性物質污染防治法》,出臺了各種標準,環保部還每年兩次派人去全國各地的輻照廠進行專項監督檢查。
利民輻照廠用的鈷源是上世紀90年代買的,再用個六七年就要退役了。就在李濤趕到杞縣的前一天,掉落的辣椒粉由于受鈷源持續照射發生陰燃(沒有火焰的緩慢燃燒),當地消防部門將消防水灌入輻照室以防隱患。當時,距離故障發生剛剛一周,消息還僅限在利民輻照廠、當地政府和國家環保部門間流傳。
出事的輻照室是一個由1.8米厚的鋼筋混凝土澆筑而成的封閉空間,鈷60源架被吊置于正中,外面還罩上了一層保護罩。接受輻射的貨物則圍著護源罩擺成一圈,如有人需要進來工作時,鈷源便沉入6米多深的井水中貯存。
1.8米的墻體厚度是按照當時的輻射防護安全標準和可裝源30萬居里的輻照能力設計的。“用于屏蔽射線綽綽有余”。李濤說。而且在故障發生時,實際裝源量僅14萬居里,實際使用還不到設計容量的一半。
據介紹,鈷60源棒是由鈷60放射源和外面裹著一層不銹鋼包殼組成。不升源工作時,射線不會對輻照室內空間進行照射;在井中,只要包殼不銹蝕,鈷源就不會泄漏出來。井中用水是一個獨立的水循環系統,“井壁整個為不銹鋼敷面”,源架周圍環繞的是去離子水,不會對源棒產生腐蝕,因此源不會發生泄漏。即便真有泄漏發生,也不會影響到地下水。
水井和墻體構成了“銅墻鐵壁”,不僅足以將鈷60的射線屏蔽掉,而且將所有可能的污染路徑堵死了。李濤反復強調,這是非常安全、萬無一失的。“如果有人想來輻照室自殺,他想死也死不了——除非帶炸藥包。”
被屏蔽的不止是射線
可老百姓不這樣想。7月5日左右,百度的“杞縣吧”里出現了一個帖子,說縣城出現“核泄漏”,非常危險。7月17日,被派來援助的機器人在進入輻照室后,因遙控信號被屏蔽而無法工作,滯留在與輻照室大門相連的環形“迷道”內。這一特殊設計本來是為了加強射線屏蔽,不料竟為故障排除工作帶來困難。
泄漏未曾發生,“謠言”已然風傳。當地圍觀百姓一聽連“機器人”都留在里面出不來了,以為是“熔化”了。風傳下午5點鐘廠子要“爆炸”,“不撤離就生不出小孩了”。類似“吸口氣都會中毒”之類的傳言更是比比皆是,通過口口相傳和手機短信迅速蔓延開來。
堅固的銅墻鐵壁不僅隔斷了伽馬射線的輻射,也阻礙了機器人的救援,更隔斷了信息的交流。唯獨沒能隔斷的是無因恐懼的傳播。
利民輻照廠地處鬧市,出工廠大門十幾米外就是商店和住宅。一位姓薛的老人沒有撤,他家距輻照室外墻僅20米。對于鈷60,薛老未必了解多少,但他相信政府,“真要有事,政府還會不管咱?”然而傳言擴散之時,像這種堅固的信任卻少得可憐。由于政府沒有及時有效的信息發布,更多人選擇了撤離,攜家帶口大批逃往開封、鄭州等地。
“爆炸”和“生不出小孩”是引致恐慌的主因。也正是這兩點,事后讓杞縣群眾的科學素養遭人詬病。
從科學上看,射線的確有可能導致人不育。但這與劑量和照射范圍有關。國際放射防護委員會規定,公眾受輻照的個人劑量限值為1mSv/年(Sv為核輻射的當量劑量單位,1Sv=1J/kg),而受職業照射的個人全身劑量限值為20mSv/年。有研究曾用危險度評價方法將職業照射與人類的其它活動相比較,發現即便每年職業照射50mSv,工作35年,僅減少32天生命;而煉油廠工人工作35年,卻減少74天生命。照射0.1mSv的死亡概率僅為百萬分之一,與喝半瓶啤酒的危險相當。
最終,還是科學家出面才穩定了人心。李濤在杞縣也接受了采訪。每小時滾動一次,環保部專家陳凌的電視講話最終讓老百姓吃了定心丸。“中國原子能科學院輻射安全部主任”的頭銜讓不少當地百姓印象至深。
杞縣只是河南的一個小縣城,如果不是從北京等地請來眾多專業人士,就連一縣之長對于此事故的估計,也和平頭老百姓無異。更何況,在網絡通信手段發達的現代社會,在一個信息不明、人員集中的特定環境下,當這種突發事件發生時,能在第一時間完全弄明白劑量、操作原理、風險指數并迅速作出判斷的又能有幾人?
核老虎如何出籠?
群眾恐慌平息后,李濤仍深感擔憂,“如果隔一陣就來一次這樣的事,中國的輻照加工行業怎么辦?核技術的民用之路怎么辦?”這個要命的問題讓他一點兒也輕松不起來。
有一次失敗經歷讓李濤記憶猶新。2001年左右,西安一個投資者看好當地的藥材資源和市場,打算建一個鈷源裝置,找到李濤。該投資者從開發區買下了一塊地,要建輻照廠。管委會負責人是位女士,“開始時很高興,可一看項目招商書,擺手不干了,說你把原子彈都擱我們這來了。”
這個問題問得李濤啞口無言。在很多人眼里,只要是和放射性同位素有關,只要一沾上“核”的字樣,就是原子彈。
李濤所在的金輝輻射公司,除了1臺鈷源設備外,還有兩臺加速器裝置。和鈷源不同,加速器依靠的不是天然放射性同位素,而是電子束的運動,只有接通電源才會有射線產生,一拉閘就什么都沒了。在歐洲和日本,已有越來越多的企業開始采用加速器進行輻照。但鈷源輻照具有的穿透力強等特點,在一些國家仍然得到廣泛使用,但其對安全的要求也更高。這也是環保部門的監督機制極為嚴格的原因。
盡管如此,因信息不對稱導致的公眾恐慌仍然屢見不鮮。李濤回憶,有一年某廠的一臺工業探傷機報廢,被送到了鋼鐵廠回爐。可里邊的放射源銫137卻沒取出來。消息傳出,“也有人說要爆炸,甚至還鬧上了電視”。回想起來,李濤有點生氣。在他看來,這是媒體的不負責任,也是缺乏科學常識的表現。
“怎么可能會爆炸呢?”李濤怎么也想不通,“銫137是以固體的形式存在的,根本不可能爆炸。”雖然這一事故早已成過去,也并沒有引起如今天的杞縣事件一樣大的反響。但公眾根深蒂固的偏見可見一斑。李濤深信,從技術和制度設計上,除個別偶發故障外,輻照行業整體上幾乎不存在安全隱患。但杞縣鈷60事件充分說明民間視輻射如洪水猛獸的觀念深入人心,不可撼動。
主動的溝通嘗試不是沒有做過。據李濤回憶,早在上世紀90年代,在北京鼓樓大街的地安門商場,每到8、9月份就會出現一個特殊的輻照食品專柜,輻射行業協會將各地的輻照食品組織起來集中展銷,輔以科普宣傳。活動起到了一些效果,可惜2000年以后因精力不夠被取消了。那時,中國的食品輻照業才剛剛起步,公眾對此的認識幾乎還是一片空白。沒想到時隔10多年,這種局面幾乎沒有得到改觀。
李濤在原子能科學院的同事肖雪夫說,出事后的輻照室,就像一頭“關在籠子里的老虎”。它很危險,卻傷不到人。輻照加工業也像是這樣一頭老虎。
8月8日,李濤再次踏上了開往河南的飛機,這一次他將在杞縣堅守到最后。對于那個截至記者發稿仍卡在迷道里的機器人,李濤說,“辦法已經有了,過幾天就會出來。”據他估計,最快一周,杞縣的卡源故障就將徹底排除。但只要杞縣這樣的事件再多發生一次,核工業民用之路的前景就會黯淡一分。這無論對公眾還是輻射行業,都是一個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