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新背上發了一片疹子,紅艷艷的甚是可怕,洗澡時被熱水一淋,更是疼得齜牙裂嘴。曾經也去看過皮膚科,卻只是拿著兩百多塊錢的藥單就回來了,然后在百度里一個個搜那些藥名,研究它們的成份,研究結果是買回來一只硫磺軟膏,每天孜孜不倦地擦,竟擦好了。
這樣聰明的生存法還有許多,都是他慢慢得來的知識,而在以前,他分明是個大少爺,大概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落到這步田地。
都是我的原因。我比亞新大五歲,被他母親老女人老女人地叫,勒令我們趕快分手,可是亞新要定了我這個老女人,誰說都不聽,最后干脆帶著我私奔。
這一年,亞新22,我27。
剛出來時,亞新連換洗衣服都沒帶,大少爺也沒有任何維持生計的想法,只顧著興奮和新鮮了。租了一處房子,和碩大的老鼠共同享用狹窄的空間,居然相安無事,有一天甚至有老鼠爬到了我腿上,我睡熟了毫無知覺,亞新就在黑暗里睜著眼睛,與那只老鼠對峙,直到對方默默跑掉。
性愛是我們唯一的娛樂方式,把所有能掌握和不能掌握的姿勢都試了個遍,仍舊興致濃郁,有時候甚至等不到天黑,就著隔壁鄰居韭菜炒雞蛋的香味,在昏暗的房間打著拍子做事,做的時候難免有響動,但是房間不隔音,只好把呻吟換成歌,一邊做一邊唱完一整首《洪湖水,浪打浪》。
錢沒多久就用完了,這才想起工作的事。我是做平面設計的,認識亞新之前就是不折不扣的SOHO族。以為在這陌生的城市,重新撿起生計來不難,誰知試了一試才知道,北京和小地方不一樣,北京的人才多得可以用簸箕來裝,我那點微末技藝實在很難在這種餓狼遍野的地方搶到一塊肉吃。亞新則更難了,他只有大專學歷,家里開著煉油廠,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穿得簇新去污穢的廠區轉一圈然后急急逃跑,他還沒有學會生存,就上了我這個不知死活的老女人的賊船。
于是乖乖出去找工作,半個月后我成為一家不足20人的私人小公司歷史上年紀最大的前臺,而亞新卻一直沒人肯買他那一身好肉,只好天天在家做飯拖地板,并終于練就了一身狙擊老鼠的本事。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半年,這半年我們窮得發瘋,可就是不覺得難過,也不知道為什么。亞新終于有了工作是在一個黃昏,我們去江邊散步,然后他盯著江邊那些擺攤的小販,忽然說,我也去擺攤吧。
這句話,他好像是對我說,又好像是對自己說,我沒有接話,然后亞新自己就興奮起來,他說,為什么我沒想過自己擺個攤呢?
我拿出了最后的兩千塊積蓄,利用周末陪亞新去批發市場進貨,我覺得賣一些諸如鏡子零錢包化妝品等女孩子的小玩意兒會很好,可是亞新堅持要賣望遠鏡和瑞士軍刀。于是依了他,把兩千塊錢花得光光的,拖回一堆硬邦邦的東西。
亞新第一天擺攤時,我沒有陪他去,我怕有我在,他會不好意思。事實上他的確不好意思,第一天收攤時,他一件東西都沒有賣出去。因為明明是他搶到的攤位,有人走上來說,這個位子是我的。他就讓了,自己躲到一個連鬼都看不見的角落,東西賣得出去才怪。
不得不說,此刻我對亞新是失望的。見過許多敏感膽怯的人,出了社會沒多久就練得一身潑辣,而亞新從小被父母帶著見識過許多奢華場合,可是他的適應能力還不如一個撿垃圾的孩子。
直到兩周后,亞新才終于肯承認自己的失策,因為他堅持要賣的望遠鏡和瑞士軍刀,只顧追求品質,因而進價高昂,根本就不適合出現在地攤上。三周過去,亞新只賣出一把刀,賣了52元,只賺了兩元,我說了一句,哪個腦子壞掉的人買走的?
然后就爆發了我和亞新半年來的第一次爭吵,吵得很兇,大約都只是為泄掉肚子里的無名火,所以吵過后就算了,晚上還是做了愛。后來這爭吵卻頻繁起來,不知怎么其中一個人就觸怒了另一個人,我們都變得非常容易生氣。
這天我下班,卻發現亞新躲在衛生間哭,門關得緊緊的,亞新的哭聲因而肆無忌禪。
這是我活了這么大第一次見識男人的痛哭,因為驚訝所以競覺得可笑。我沒有打擾他,自己下樓買了半只燒雞,一瓶二鍋頭,上樓來亞新已經不哭了,擦干凈臉坐在桌子旁,他說,今天隔壁那個人去上廁所,我幫他看著攤子,賣出一件東西,明明20,我卻告訴他賣了15。
亞新說,我從來不知道自己連5塊錢都會去貪,我怎么會下作到這種地步?
這天我和亞新吃了一頓好飯,有雞,還有酒。這段時間我們老吃白菜,炒白菜,燉白菜,涼拌白菜,換著花樣地吃,吃得腸子沸反盈天。
這天我喝了酒就和亞新說了實話,我說這件事的確很下作,沒有錢的人,是高尚不起來的。
我說,亞新你回去吧,別和我耗了,你耗不起,我也耗不起。
其實這話我說錯了,我耗不起是事實,亞新沒有耗不起。他只有22歲,是一家頻具規模的煉油廠唯一的繼承人,他的父母對他恨之入骨,卻永遠只會開著門等他回去。
所以亞新沒有走,在我下了遂客令之后。后來那堆望遠鏡和瑞士軍刀便不再有人搭理,因為亞新終于明白自己沒有做小販的天賦,臉皮不夠厚,心也不夠黑。他要去做銷售,沒有底薪,不要求學歷,只要有夢想就可以。
我不想告訴亞新的是,做不了小販的人,同樣做不了銷售。銷售,不過就是小販的升級版,照樣需要黑心和厚臉皮。
我再一次不幸料中,銷售的工作,亞新做了三周半,甚至沒堅持到報銷電話費。
而我也沒什么起色,前臺的工種最終被老板看不下去,后來換到客服,就是不停地打電話忽悠別人來公司談單,每次和客戶在電話里糾纏的時候,都能看到公司里一幫業務員躲在門后拿著斧頭磨刀霍霍,專等哪個傻瓜上門挨宰。
我厭惡這份工作,繼而開始厭惡我的人生。
27歲在很多人眼里是一個尚算年輕的年紀,而我卻真切地感覺到恐慌,因為我有亞新,比身邊沒有這個人更加艱難。如果沒有亞新,我大可以有更多的可能,比如,遇到一個堅實的男人。
堅實的男人出現在兩個月以后,是一個客戶,被我契而不舍地忽悠,終于簽了單,卻對我說,本來不想簽,看不過你這樣可憐。
連一個陌生的男人都看出我的可憐,我的確是太可憐了。
后來就和這男人喝過幾次茶,看過一場電影,看電影那次他送了我回家,刻意問了問我,會不會不方便?
當然不方便,因為亞新每天做好晚飯,都會站在陽臺上往大門的方向張望。我卻什么都沒說,堅持讓男人把車子開到樓下。
這晚我和亞新大吵了一架,這是我們的第幾次爭吵,我記不得了,只知道,這是第一次沒有為錢而發生的爭吵。
亞新走了,他說母親病了,他必須得回去。我點頭說好,即使她沒有病,你也該回去看看了。
亞新走的前一晚我們無休止地做愛,直做到嘔吐。我堅持不肯關燈,就那么看著明亮的亞新,白色的臉和白色的汗滴,在我眼前無限放大。
算一算,我擁有這個年輕鮮艷的男人,不過一年時間,可是夠了不是嗎?我們彼此承擔不了彼此了。
亞新走后我換了工作,被那個請我喝茶的男人介紹去了他的公司,還干我平面設計的老本行。男人是公司副總,不窮,不難看,可是有老婆。他向我暗示了幾次那種意思,我沒有回應,我想我還年輕,從此應該走得更漂亮才是。
要命的是我開始想亞新了,從他離開的第二天就開始想。當然只是想想而已。
副總卻開始等得不耐煩,人到中年,沒有空玩貓捉老鼠的游戲,他直接請我走人。于是我又一次失業了,這次卻危機四伏,因為房租到期了,我所有的錢加起來不超過300塊。
那天我一個人在街上走了很久,路過許多喧嘩的商場和飯店,也路過許多鮮艷的男人和女人。這個城市其實是很多人的樂土,幫助很多人實現了夢想,可是這個城市也是更多人的荒園,毫不容情地埋葬人們的青春和愛情。
等我回家時,看見樓下停著副總的車。我想了想就走過去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人要不戰勝自己,要不被自己戰勝。對不起亞新,我想我堅持不到最后了。可是就在副總的手越過車里的排擋桿,堅決地伸到我腿上的時候,我一抬頭,看到了我的窗戶,它亮著燈。
亞新回來了。我的身體在一瞬間比大腦還要先做出反應,它掙開了副總的手,推開車門沖了出去。
亞新離開了一個月,一個月沒有給我打電話,因為他不能確定能不能說服父母接納我,然而,他成功了。
沒有父母會拒絕失而復得的兒子的任何要求,即使他要娶一個比自己大5歲的女人。
這天我和亞新長時間地擁抱,彼此都喘不過氣來,我來不及表達我的悔恨和羞愧,只反復說一句話,我說亞新我再也不要離開你。
亞新說,我也是我也是。
很美,我愿意在將來的歲月里永遠記住這一刻,甚至愿意生活像電影一樣,可以在最美的時候做一個ENDING,沒有后來的故事。
然而生活永遠有后來的故事,不容你喜不喜歡。就像我和亞新,我們如愿結了婚,繼承了煉油廠。亞新終于成長為一個老到的商人,每天穿著阿瑪尼西裝,戴著勞力士手表與人打交道談生意,而我則慢慢變成一個無聊的婦人,關心自己養的雪納瑞犬比關心人更多。
偶爾也會聽見一些傳聞,比如亞新和某個女人過從甚密,或者干脆就從他脫下來的襯衣上嗅到陌生女人的香水味??晌衣龔馁|疑。爭吵,變成麻木。就像亞新的母親常常勸我的那樣,男人在外面做事,有點花花草草是難免的,你已經是正牌太太,還想怎樣?
我不想怎樣,我和亞新最初也是有愛情的,只是被時間磨礪了許多,什么東西是不會被磨礪的呢?
還是會想起那一天,我們彼此失而復得,緊緊擁抱,在那一刻我們都相信,沒有什么可以將愛情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