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姜在用一個指頭彈鋼琴,她甚至連五線譜都看不懂,卻只管坐在琴凳上,有一下沒一下地亂敲,懶懶散散的,卻有比學琴女子更加足量的妖嬈。
她不過是我從染房街勾引來的女子,看見她時。她坐在賣指甲油的小鋪子里,穿一條碧綠的低胸裙子,肆無忌禪地打量著我。
成都染房街有的是這樣的女子,全都皮膚白皙,五官細致,穿戴時髦,骨瘦如柴。我正在等住在附近的一個朋友,朋友遲遲不來,我無聊地踱到這條專賣小飾品的批發街上。然后,和叢姜彼此看住了,便跨進去,買了一堆的指甲油,價格低廉,卻繽紛好看。
然后,朋友我也不等了,也不過是個女子,每次約會都拿夠架子,我早就有些膩了。
再然后,叢姜就纏住了我,兩個星期以后,她便告別了在染房街做指甲油批發商的男朋友,直奔我而來。
據說染房街的店面寸土寸金,一間不足五平米的店,一個月的收入可以買輛QQ車,在這樣的店里做老板娘,前途自然是有的。而我不過是個畫畫的,而且還沒有畫出名堂,我不知道叢姜是不是腦袋進了水。
我們也有共通的地方,比如我們小時候其實住得非常近,我住紅星路,她住東升街,我們小時候都曾被家里差遣在黃昏的時候出去倒馬桶,也許還在公廁門口遇到過,然后互相因難堪而仇視。
我們的童年,有過共同的恥辱。長大后也沒怎么輝煌,我成為一個在藝術界攪渾水的騙子,而她則是無趣小商販的前女友。
鋼琴是我的,除了鋼琴,我家里還有更有趣的東西,比如,掛滿整面墻壁的裸女油畫,還比如,一張圓形的大床。
叢姜并不特別年輕,也并不特別漂亮,可是她的身材偏偏奪人心魄,小巧,纖細,卻絕不瘦到難看,該圓潤的地方當仁不讓。這就要了男人的命。可是她的眼神,卻是簡潔的,就像油畫里的抱陶少女,明明很性感,卻天真地不自知。
除了身體,她還有更不一樣的東西,這些東西有時候會嚇人一跳。比如這一天,我問了她三個問題,這三個問題分別是:
一、怎樣可以使水變軟?
二、怎樣給螞蟻測量體溫?
三、人的最佳創新年齡是多少歲?
提問的時候我和叢姜已經快速突破了含蓄做作暖昧等一系列繁瑣的前奏,行進到厚積薄發最關鍵的一環,就像穿過一條冗長的走廊,終于來到了華美的晚宴桌旁。
叢姜當即就從那張圓床上爬起來,撲到電腦前,打開百度,一一搜索答案,她急切的樣子就像下一堂課就要準備考試的中學生,可是她身上裹著一條浴袍,浴袍里是黑色繡金色蝴蝶的鏤空情趣內衣,腳上則是一雙高得嚇死人的高跟鞋,我們商量好了要共同制造一個銷魂之夜。而那三個問題,我不過隨便說說,如果叢姜答不出,我就順口指導一下她,權當做性愛前奏的一部分,我沒想到她馬上就像一顆炮彈似的發射出去了,非要親自給我奉上答案不可。
這怪不得叢姜,要怪,就只能怪我自己腦子秀逗了。而且她被我捉住以后,也問了我兩個問題,第一個,你愛我嗎?
我沒有回答,她緊接著又問第二個,你憑什么不愛我?
那天我將叢姜從電腦前捉回來,將這個女人像櫻桃一樣,囫圇吞下。
那天我一直在贊揚叢姜的身體,特別是她的腿。她的腿不僅僅是纖細勻稱潔白等普通的美,它通體瑩潤,幾乎看不見毛孔和血管,而那柔潤的線條,卻有著金戈鐵馬一般的殺傷力。贊到后來,叢姜又問,那么你只愛我的身體?
這些問題簡直比做愛前撲到電腦前尋找科技答案還要愚蠢。當然只是身體,男人對女人的愛,從身體開始,從身體結束。可惜女人都拒絕這個殘酷的真相。
當然我不可以說實話。
我用了另一種方式,給予了她最高的肯定。
我家里那面墻,本來掛滿了各種人體油畫,我瘋狂執迷于那種直白又隱晦,陰暗又陽光的東西。可是這一天,我將所有油畫里的陌生女子撤下,換上了叢姜的肖像,大的小的畫框,大大小小的叢姜在里面散發著自己劍拔弩張的風情。
看得出,叢姜被狠狠地感動了。她是個不怎么會掩飾情感的女人。于是,她無比熱情地奉獻出了自己,我們的歡愛總是推陳出新,她的身體像鴿子一樣靈活且溫順,我們興致勃勃地進攻與閃避,追逐與調戲,這樣的游戲讓我們彼此都尋得了趣味,于是便做了很長時間,嘗盡了很多花樣,直到筋疲力盡。
那天我們盡夠興了就去了錦里,因為我在那里兼職給人畫像,而叢姜自告奮勇給我當模特,招攬客人。
那天卻出了一點狀況,因為叢姜的指甲油批發商前男友忽然從人群里冒出來。那天的場面異常慘烈,一個長相斯文的藝術家被人狠揍,一個長著一雙長腿的女子不顧體面地尖聲大叫,然后情急之下,她撿了塊磚頭,敲在指甲油批發商前男友的腦門上。
我被叢姜的前男友揍過以后,叢姜便欠了我的。她越發小心翼翼,我越發口無遮攔。
好在我仍然肯不余遺力地贊美她,叢姜卻將我的贊美看成一種見識上的秧隘。她無數次提醒我,她總有一天會老的。
說實話我還沒有想過這種問題,因為青春到處都是,少女們總會成長起來,除了婚姻,大多數男人都等不到她們的衰老。所以,叢姜的憂心忡忡讓我不勝其煩。
我覺得她在試圖抓住我,并且打算一輩子不放,因為她慢慢將自己收了起來,不再沒心沒肺地展示風情,熱褲也不大穿了,好像藏起了什么了不得的寶貝,我不得不猜測,也許她已經在書上學習過不要把男人喂太飽之類的狗屁理論,這是一件不太妙的事。
我想讓她明白,男人對女人的贊美,并不等于承諾,就像一個客人稱贊一家飯店的菜武可口,卻并不代表他想留下來當廚師。
那天叢姜鬧著要去吃琴臺路20號的石頭火鍋,可是在火鍋店的前一百米,她的腿被一輛擦身而過的汽車刮傷了。
叢姜在電話里哭得聲嘶力竭,這個笨蛋女人不僅將撞跑她的司機放跑了,還自己在家包扎了傷口。我趕到時,只看到她瑩白如玉的小腿已經被紗布包裹得嚴嚴實賣。
那段時間我們商討的話題永遠圍繞著腿上是否會留下疤痕。我堅決地說不會,叢姜便沒完沒了地追問我,要是留下疤痕怎么辦?
我說現在醫學很發達,你不要擔心。
叢姜眼神灼灼地看著我,其實我知道她想要什么回答,“就算你滿身是疤,我也不嫌棄你。”大多數男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來這么一句,可是我與他們不同,我鄙視欺騙。
可是叢姜的腿最終還是留下了疤痕,紗布取下后,我看到那條美麗的左小腿,有一條紫黑色的萎靡的傷口,像白瓷盤上粘著的一片變色菜葉。
過了兩天是叢姜的生日,她滿28歲了,28歲的叢姜像朵肆無忌憚的大麗菊,風情溢得滿地都是。她穿了牛仔褲,她那種腿形穿線條緊致的牛仔褲簡直把別的女人逼得沒了活路。
這天叢姜如愿以償地吃到了琴臺路的石頭火鍋,不過是借一堆燒燙的石頭,沒有一絲明火,卻可以把鍋里的食物煨得稀爛。就像沒有說一句“我愛你”,可卻有令人窒息的熬煎。
她一口酒也沒有喝,因為喝了酒,腿上的傷口會發癢。我沒有勉強她,只管一杯接一杯,索性把自己勸醉。醉了耳朵卻是清醒的,因為我清晰地聽見叢姜在我耳邊,游絲一般質問,你憑什么不愛我?
小蘭的美腿像兩支銀劍一樣將我刺中。其實在她之前,還有小紅小馬和小珠,她們的身體像她們的名字一樣,美麗是相似的,模糊也是相似的。
叢姜從生日的第二天起就不見了。其實不是她消失了,而是我消失了。
我想像叢姜這樣的女子,大約也不是第一次遇到我這樣的男人,男人都是貪心的,只想要可持續的美好。所以我繼續著我熱烈的人生。小蘭小紅小馬小珠,我和她們游走在成都的大街小巷,可是她們全都拒絕去染房街和錦里這樣的地方,她們愛的是西武和仁和春天。看到標價昂貴的裙子,不管好不好看都一律驚嘆。事實上這樣的女子很好,俗氣,卻聰明,這樣的女子才讓男人沒有壓力。
可是不知為什么,我沒有取下滿墻的寫真,大大小小的叢姜在像框里瞪著淺褐色的眸子,驚慌失措地望著我。
是的,我知道有什么事情不對了,無論喝酒健身還是睡覺,都如芒刺背。
這天小蘭邀請我參加一個稀奇古怪的派對。在派對里,她打算扮演一只被獅子襲擊過的狐貍,在脖頸上用文身貼紙弄了一個鮮艷欲滴的傷口。不得不說,女人們越來越有創意了,她們偽裝著柔弱,想象著被進攻和傷害,于是那血淋淋的傷口,便溢出活生生的誘惑。
我盯著小蘭的脖子,確切地說,盯著她的假傷口,然后我沖了出去,我奔跑得過于用力,以至于全身骨骼發出老舊機器一般的鈍響。
我沒有找到叢姜,她走了,再次看到她時,她在距我一千公里之外的另一城市的廣告海報里。
這是一張關于汽車的海報,叢姜作為模特兒,在一個年輕攝影師的鏡頭下,觸目驚心的美麗。毫無疑問,那位攝影師是懂得女人的,否則他不會將焦點集中在叢姜的腿上,直立的腿。微屈的腿,從汽車的真皮座椅上倒滑下來的腿,每一個角度,都瑩潤光潔通體透明。
沒有疤痕,沒有萎靡,沒有變色菜葉。
唯有眼神是渙散的,不聚焦,不探究,驚慌失措。
如果我足夠識趣,有足夠的羞恥心,就不應該再去找她。可是我找了。因為我想告訴她,我愛她。只是這愛,我發現得很晚,要知道,男人總是把愛情建立在肉體的基礎上,離了這一點,連他自己都懷疑是個虛偽的笑話。
我不過是受了幾千年的荼毒。而悔恨,終于在一千公里之外,像支箭一樣射了過來,將我應聲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