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草莓要看著小草莓
時光真是不講理啊!轉眼15年過去了,那只丑丑的草莓瓷杯跟我的那只又站在了一起。可是陳默,我的哥哥,你真的就永遠沉默了嗎々我不信。
我很長時間難以接受這個事實。有一天,我在夢里看到陳默,他笑呵呵地向我走來,說:考你道題。他總是這樣,愛弄些稀奇古怪的題考我。這次他說:知道穿山甲為什么要一直挖地嗎?我噘著嘴說,那要問穿山甲自己。他伸手刮我的鼻子,說:笨,告訴你,那是因為它在找穿山乙。穿山甲是哥哥,穿山乙是妹妹。我呸他,那還有丙丁嗎?他搖搖頭,沒有,就只有兄妹。
他的面容憂凄,像極了那幅油畫《系紅圍巾的男人》。我想摸摸他的臉,我問:你不才9歲嗎,怎么就這么滄桑了呢?他沒回答我,人卻一點點遠了,直到模糊。
我睜開眼,天已經漸漸亮了,一點魚肚白。我起身,站在窗邊,窗臺上擺著那兩只草莓杯子。那是陳默做的,他送我的生日禮物。我問他為什么要畫草莓,他指著我鼻子上散落的小雀斑說他是寫實主義,送給草莓妹,當然要畫草莓。我生氣,做勢要摔掉那只杯子。我只是嚇嚇他而已,卻不想他真的生了氣,好幾天不理我。后來我才知道他為做這只杯子費了多少力,在父親的陶藝吧里,他偷偷學了很久。難怪那些日子他總說要補課,我真是笨啊,他成績那么好’
后來他為自己做了另一只,杯子上也畫的是草莓,我笑他油畫白學了,就會畫草莓,他說:我是只大草莓,看著小草莓的。
還真的是。那段時間,家里只有我們兩個。一起去街邊的小吃鋪子里買飯吃,一起回家寫作業、看電視,然后洗澡睡覺。他在家里,我就覺得很安全。我問他,我們像不像兩只忙忙碌碌的小鼴鼠,他卻憂心忡忡地說:思思,爸爸媽媽也許會離婚了。
我只比他小一歲,卻真的很傻很天真,每天都高高興興沒心沒肺的。我沒看出來我們家有什么問題。
真的被他說中了。你真以為自己是穿山乙嗎是從那時我開始恨他的。選擇跟爸爸還是媽媽時,他沒有讓我。他說他跟爸爸。他明明知道我那么喜歡爸爸,他明明知道爸爸有車有房還有陶藝吧,而媽媽失了業,生活漂泊不定,可是他挑了好的選。
更讓我難過的是,他沒有表現出難過。他默默地坐在自己的房間里,甚至我去跟他說話,他都不回頭。他說:陳思,以后你還會叫陳思嗎?
陳默,陳思,以后還會是穿山甲和穿山乙嗎?我沒有問他。我抱著他送我的杯子被媽媽拉著手走出家門。他沒有出來送我。
我跟媽媽去了另外的城市,媽媽嫁了一個麻桿男人。我才八歲,我不知道這世界上有許多險惡的眼睛。
媽媽似乎很有錢,她開了家公司,每天在外面跑。我放學回家,麻桿男人都在玩游戲,桌上放著吃剩的方便面袋和臟掉的碗筷。偶爾他喝了酒,會來抱我,叫我女兒。那亂摸的手讓我很害怕。
我那么孤單,我開始想他,想爸爸,想我們那個溫暖的家。我用那只草莓杯喝水,一杯又一杯。
有一天,麻桿用我的草莓杯倒酒,我發了脾氣。男人很生氣,罵我,揪我的頭發,說要摔掉那個破杯。我死死地把杯子抱在懷里,打死我都可以,可我要這杯子好好的。
幸好媽媽回來了。她淡淡地說:不就一個杯子嗎,你喜歡,明天媽媽給你買幾個。我說:他流氓,他摸我。我說的是實話,媽媽愣了一下,可是她很快罵我,她說小姑娘不能枉口八舌瞎說話。
他們都睡著了,我悄悄跑出去。我知道坐火車走三站就可以見到他見到爸爸。我手里攥著裁全部的零花錢還有那只杯子坐在火車站的候車室里。有個和善的阿姨問我去哪里,我說了,她說真巧,我也去那。我帶你去吧!
火車轟隆了一夜我才發現不對的。只是三站地,怎么會走這么久。女人兇相畢露,她是人販子。
我被賣進小山溝,山那么高,路那么彎,我哭破喉嚨也沒有用。我學會了打豬草,學會了站在河里洗衣服。我越發地恨他。如果不是他選擇了跟爸爸,我怎么會吃現在這么多苦?
我常常做夢,夢到他來接我。他抱著我哭,他罵我笨,他說:你還以為你真是穿山乙啊,跑到大山里面來。
可是,每次夢醒,我見到的只是自己的眼淚。
無論生活怎樣,我還是艱難地長大了,養父養母除了窮,對我還算好。18歲,養父母已經要給我和他們的弱智兒子辦婚事了。就在我安于命運的安排,打算在這里住下去時,他來了。
思思,咱們回家
我一直記得那天,他坐著一輛警車仿佛從天而降。我背著一捆稻草站在他們面前,他長得那么高那么壯,我幾乎不認得他了。十年了,十年的光陰把我由一個不經世事的小女孩變成了一個少女,也把他從一個瘦弱的少年變成了一個那么強壯的男人。他什么都沒說,走過來,抱住我,哭了好一會兒,他說:思思,咱們回家!
他一直在哭,在村子里,在警車上,甚至在回去的火車上。他一直牽著我的手,一刻也不肯松開。我去廁所,他就守在門外。我小聲說我大了,不會再丟了。他說:我害怕。我默不作聲,仿佛心里的一些東西都被堵住了。
他帶我回到那個我已經陌生的城市,走進一個陌生的低矮的小平房里,他一直牽著我的手,他說:這就是咱們的家。
簡陋的屋里,墻上有張地圖,地圖上密密麻麻畫著一些線,寫著一些字。落了灰的小方桌上那只草莓杯還在。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我的沒了,落在那個小村子里了。
他抱了抱我說:我再送你一個。
沒幾天,一只草莓杯放在我的面前。和那只放在一起。我又哭了一場。我數落著他,我說:你說過大草莓耍守著小草莓的,可是,你多自私啊!
他被我罵急了,他抱著頭哭。哭了許久停下來,開始講那些我不知道的故事。
下輩子,我們還做兄妹
父母離婚時,家里的經濟已經是一團糟。爸爸的陶藝吧早就抵給了銀行,家里僅有的一點存款也被媽媽放了起來。他不讓我跟爸爸,是怕我吃苦,也怕以后有了后媽,我受氣。
他哽咽著說:我沒想到媽會把你丟了。
他說他恨他自己,一度到了自虐的地步,他給我看他胳膊上的劃痕,觸目驚心。
從那時起,每個寒暑假,他都會背包到外地去找我。他印了很多的廣告,往電線桿上貼。餓了,就去路邊的小攤上買一點,錢沒了就要著吃。困了,隨處都可以睡。我看著墻上的那張地圖,那么多的圈圈點點,我不能想象他的一雙腳丈量了多少土地,我更不能想象那是什么樣的煎熬。
他沒有考大學,他說他巴不得早早畢業好出來找我。我問:如果總找不到呢?他說:穿山甲一直挖山就是要找到穿山乙。我的眼淚又一次模糊了眼睛,他說:這回好了,咱們在一起,以后再不哭了。
他講起找到我的傳奇。他說他邊打工邊找我,走到湖南的一個縣城,恰好公安局端了一窩人販子。有個老太太看著他遞過去的照片說,這姑娘是我帶的,在貴州。那是她第一次帶孩子出去,人家還嫌我年齡大了,所以她記得清楚。
我說:哥,你是感動老天爺了。
我只念完小學,他說沒關系,咱們接著學。他白天出去修汽車,晚上回來教我讀書。他還是那么聰明,扔了那么久的課本,東西都記得。他是考大學的料,真的。
我問他:如果我沒有被拐,你的人生又該是什么樣的呢々他笑:哪有什么如果,如果有下輩子,我還希望做你哥。
我這么笨,讓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做我哥有什么好?說這話時,我的眼里又下了一場雨。我以為我的心已經足夠硬了,不再會悲傷流淚了。可是,在他面前,我又變回了那個嬌柔不知事世的小妹妹。
見了爸,他很老了,再婚了,過得并不幸福。他要帶我去見媽,我不愿意,他說:再怎么樣,她生了你。
媽完全變成一個老太太了。她說:他們兄妹倆在一起,好好過。陳默成個家,陳思找個好男人……
你覺得我是你的拖累嗎
我學了美容美發。他用全部積蓄幫我盤下了一個門面。我們的發屋名字是他起的:兩草莓發型屋。我笑話他:叫這個會有人來嗎?
我以為日子會這樣過下去,就算老天爺給我補償也不該讓我再受苦。可是,我想錯了,生活永遠比我們想象的更殘酷。
他總是頭疼,頭疼起來大把大把吃止痛片。我讓他去醫院看看,他給我看他的胳膊,他說:壯得跟牛似的大男人,頭疼就去醫院多讓人笑話。
有一天,他倒在了汽車修理部。我去醫院看他時,他躺在病床上,臉上還有油污。我問醫生他怎么了,醫生說:沒事,神經性頭疼。
我真是傻啊,拿了一些藥陪他回到家,我麻利地給他做飯,他說:妹,你現在什么都會干,將來肯定找個好婆家。我說:我要找個有錢的,結婚多要點錢,給你開家汽車行。他嘿嘿笑。他說:錢多錢少不要緊,關鍵是對你好,這樣我才放心。我說:你在旁邊看著呢,他對我不好,你揍他。
我沒想到那時他就下了決心要離開我。我沒想到他又一次像父母離婚時做選擇一樣,他獨自做了決定,他不讓我選。
那個晚上,他吞了兩瓶安眠藥,他沒給自己一點生路,沒給我一點希望。
他在遺囑里說他不讓醫生告訴我他得了惡性腦瘤,說他不想拖累我,那病花錢熬人卻留不住人。他說我的日子剛剛有了點奔頭,他不想讓我陷入絕境。
陳默,我真的生你的氣了,你找了我十年,你覺得我是你的拖累嗎?
親人,即使是拖累,那也是幸福的。
兩只草莓杯還在,他卻不在了。
穿山乙的想念
我把兩只草莓杯擺在他的照片前。照片里,他憂凄的眼神很像某幅油畫里的人。我向他保證,我會好好活下去,幸福快樂。可是,穿山甲可以找到穿山乙,穿山乙想穿山甲時,又該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呢?
沒有人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