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驚情后,我的前方已無燈火

那年我嫁給江河時，很多人都感到錯愕。考古系有才有貌的系花找了一個大自己15歲的小學畢業生，他們紛紛以拜金主義的定式思維來解釋這樁婚姻，是的，我認識他時，我是個窮學生，還欠著助學貨款，我的父母雙雙下崗，也需要幫助，我嫁給他，的確是為了他的錢。

但是這樁婚姻還有另一個理由。也許是在古董行里摸索久了，天天修復那些破損的字畫，我有了另一種定式思維：那些第一眼看起來粗糙鄙陋的東西，往往最后被證明是珍品。所以當我初涉愛河時，這個滿嘴臟話、第一次見面就灌醉并占有了我的男人，竟然讓我覺得心曠神怡。我目瞪口呆地愛上了他，很長時間里分不清什么是錯愕，什么是愛情。就像我第一次走進楚王墓時，被一堆白骨圖騰激動得熱淚盈眶，以為我站在了某種偉大遺跡面前，可后來導師告訴我，那只是盜墓者吃剩下的牛骨頭。

江河就是我鑒定生涯中，最大的一個敗筆。成了他妻子后我才發現，這個貌似粗獷偉岸的男人，其實是個差勁的贗品。

他沒有什么文化，所以他鄙視文化。他沒有什么理想，所以他鄙視理想。他甚至沒有什么像樣的初戀，所以他鄙視那些飄著花帶著月的初戀故事。我和他的第一次沖突，就是在他偷看了我大學時的日記后，當他知道我曾經有過一個斯文儒雅的初戀情人時，他把我的日記撕了個粉碎。

當我看見那一地的碎紙時，我哭了，感覺就像是珍藏多年的一件絕美青花，被人當面摔了個粉碎。我沖過去打他，而他也毫不遲疑地給了我一記耳光，打完之后他鐵青著臉對我說我養你，是要你給我爭面子，不是讓你給我丟臉的!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這個男人娶我的真正原因，他并不愛我，他就像那些有錢卻不懂得什么叫價值的文物收藏者一樣，他們大把花錢把一幅古軸從人堆里搶來，只是為了掛在墻上給別人看的。

那軸上的美人固然淪落風塵，可那買畫者也未必開心，他們往往在得到后才發現，高價買回的。其實并不是想要的。

異路者同途，都是痛苦。

曾經有幾次。我認真地和他談起離婚的事情，我還年輕，還有殘存的希望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特別是在我知道，我的初戀情人依然是只身一人時，擺脫現有婚姻的欲望就火一樣強烈。而他也認真地表現出了無賴加守財奴的真實嘴臉，他說離婚可以，但這是你先提出來的，那我們之間的一切協議就都無效了。

結婚時我們曾經簽過一個協議，如果離了婚，他要付給我500萬的補償費。他曾經誓言旦旦地保證，他不是個計較錢的人，可現在他卻像商業談判一樣，端著茶水坐在那兒，面前正兒八經攤著一本交談紀錄。

我忍著羞恥感，耐著性子和他談著，500萬，400萬，300萬。面對我的讓步，他像個奸商一樣紋絲不動：20萬，這是我能給你的最高價錢。

我說，我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給了你，你覺得那只值20萬嗎?

他笑了：你不是說過，每個人的價值觀，其實都不同的嗎?你自以為寶貴的東西，在我這兒，也許就是垃圾。比如你離婚后所向往的那種所謂的高尚的生活。

我沖進臥室。果然，我的日記本又被粗暴地打開了，上面的鎖被擰掉扔在了一邊。我聲嘶力竭地質問他怎么可以這樣踐踏我的隱私，他變了臉色：想用婚姻從我這兒騙錢，再拿我的錢和別的男人快活?休想!有本事就干干凈凈地走!

我擦干了眼淚，嘴角浮出一絲冷笑：很多文物深埋在地下，一旦見了光，就氧化死亡了。你既然把我的夢想都從地下挖了出來，讓它們風化變質了，那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500萬，一分都不能少。

他也冷笑起來：我怕什么，大不了把你擺在家里供著，我在外面該怎么玩怎么玩。

我也沒有示弱：那你就試試，婚姻要么是天堂，要么是地獄，你愿意在地獄里耗著，那隨便。

事情變得殘酷而簡單起來：給錢，或者熬著。

江河開始在外面尋歡作樂，徹夜不歸，回到家里時，也是當著我的面，和帶回來的女人打情罵俏。

而我大聲在房間里朗讀起英文愛情小說，用鄙視的眼光挑戰他茫然的表情，我在電話里和人調笑，在床頭“無意”遺失一個避孕套，穿起性感的衣服坐在陽臺上蹺起大腿曬太陽，讓路過的男人們徘徊不去。

顯然，在這種男女關系的比拼中，男人的妒忌要遠遠強過女人。我等待著他的發作，等待著他的痛苦表情，等待著他的退縮。

然而我低估了這個男人，我知道他肯定會做些什么，可他偏偏一直不動聲色。

直到有天吃晚飯時，江河坐在我對面，突然用筷子翻動著盤子里的莧萊，沖我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說他一個朋友的情人死了。我皺皺眉，問怎么死的。他答非所問地說，那女的纏上了他朋友，他朋友本來愿意給20萬做個了結，她不干。說到這兒他又冒出了一句：有本書上說，要是甲魚摻羞莧菜吃，人會不知不覺中毒的。

我猛地抬起頭。看見了他充滿殺機的眼神。

那晚。我做了一個噩夢，我被江河毒死了。

從夢中醒來，我大汗淋漓。我打開床燈，沖過去把門又鎖了一道，雖然我們早已經分床而居，可我此刻感到，他仿佛一直跟在我身后。

我獨自坐在床頭，許多不相干的事一起涌上了心里。我曾經看過一具被毒殺的古尸，她是被自己的丈夫用慢性藥毒死的，直到她死了一千年后，人們才知道，她是被自己最親的人，日復一日的陰謀害死的。我知道江河在發財之前當小混混時，曾經兩次因傷人坐牢，他曾經對我說過，他之所以能夠發跡，只有一條：膽大心狠。這個沒什么文化的人讀過的惟一一本名著，大概就是《福爾摩斯探案集》，那些陰森森的情節一旦落入了他那空洞洞的腦袋，就產生了這樣可笑又可怕的效果：他總是喜歡坐在那兒琢磨些什么，然后莫名其妙地說，如果他有天去犯罪，警察肯定查不出他。

我想此時此刻，大千世界萬家燈火，多少夫妻在幸福地相擁而眠，而我卻在膽寒于丈夫的謀殺可能!

早上醒來，我面容憔悴、魂不守舍。江河肯定從我的臉上看到了他期待著的東西，他假惺惺地問我怎么了?我說做了噩夢，他笑笑夢有時會是真的。

他走后，我沖進了他的房間，打開了他的電腦。在一個隱藏的文件夾里，我找到了許多被保存的網址，打開一看，上面盡是些殺妻的案例。

在廢紙簍里我還發現了一張紙，上面是打印出的一些古怪的食物配方，我的心猛一哆嗦：廢紙上有一個配方是：野生天麻煮梨。廚房里昨天多出了天麻和梨，但不是我買的。

第二天中午，他的配方就變成了餐桌上的一道甜湯。他殷勤地給我盛了一碗，放到我的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說：補補吧，看你最近瘦成了什么樣，一日夫妻百日恩!

這是一場無聲的對峙，我看著他，絕望地用眼睛問他：你會為了錢殺死現在還是你妻子的女人嗎?他也用眼睛無聲地回答我，會的。

從那天起，我拒絕吃他做的任何東西，可我還是莫名其妙地病了一場。我發了一場高燒，燒得最嚴重的時候我迷迷糊糊地問他給我吃了什么。他在我耳邊獰笑著說：我什么也沒給你吃，親愛的，你要是害怕，就離開我。

我把自己的近況告訴了一個閨密，她恐懼地叫著：你快報警呀!

我說報什么警，人家還什么都沒做呢。食物的搭配錯誤只能說明對食材不了解。等有人死了，你再報警吧，告訴警察這里面有陰謀。她急了，說要把我接到她家去住。我拒絕了，我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考古嗎?因為我在骨子里相信宿命，該來的必然來，該去的也必然去。

那天晚上，月黑風高。

江河晚飯后就一副很煩躁的樣子，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他的手機一遍遍地響著，他不時地跑到陽臺上去接電話，最后，他干脆當著我的面沖電話叫嚷著：你千萬別做傻事，再給我三天的時間!我肯定搞定!

掛了電話，他直直地走到我面前，歇斯底里地說：你必須和我離婚!我冷冷地回答，給我500萬，我就走。他的眼睛變得通紅你別把我往絕路上逼我拿不出這500萬!

我看了他一眼，他越是瘋狂，我越是高興，因為我想起了一句話，上帝要想讓一個人毀滅，必先讓其瘋狂。我淡然地說了句沒有500萬免談，然后從洗衣機中拿出衣服，走上了陽臺。

他跟了過來，抓著我的胳膊大吼大叫，10分鐘后，他像一片葉子一樣飄下了陽臺。

我們住在24樓。

警察在他書房的角落處，發現了一本日記，里面的內容讓所有人大吃一驚，那是一本殺妻日記，記錄了數十種殺死我的方法，這些方法有些靈感來自《福爾摩斯探案集》，有些則是陰森森的原創，其中有一種，就是在月黑風高的夜晚，讓我在晾衣服時從陽臺上失足落下。

警察對日記字跡做了鑒定，是江河親筆寫的。他們又檢查了他的電腦，發現了他搜集的殺妻案例。警察還發現了他的婚外情，那個女人在他出事當晚，威脅說如果他再不離婚，就殺死他們的私生子然后自殺。我的閨密也向警方證實了，我這一個月都生活在他的巨大威脅之中。

我對警察說，那晚他乘我在陽臺晾衣服時，突然襲擊了我，我學過女子柔道，他沒能制服我，自己卻在撕扯中失重墜下了陽臺。

兩個月后，警察的調查有了最終結論：江河故意殺人未遂，我屬于正當防衛，不負任何法律責任。

他的所有財產，由我依法繼承。

我們終于分開了。陰陽兩界，天各一方。

那本日記，是我寫好放在他書房的。我既然能修復米蒂的《春水貼》，模仿一個小學畢業生的筆跡，手到擒來。最初，我只是想讓他補償一下我的青春。在我發現他的殺人欲望之后，我將計就計，利用了他的計劃，在他沒有防備時，把他推下了陽臺。

我并不內疚，也不后悔，直到某天我在網上搜索到一條信息。那一刻，我如遭雷轟。

野生天麻煮梨只會潤肺補肝，根本不具備任何毒性，他那張廢紙上的所有的毒方，都是編的!

這一切，我知道得太晚了。他只是想做出一副殺妻的樣子嚇嚇我，逼迫我離婚，可是我竟然當了真。

我再不能忘懷過去，也不能接受將來，這個事實如同一面黑色的墻，擋住了我所有的去路。

我的前方已無燈火。